关键词:《凉州词》 双重对立 主题 反讽 语境 细读
摘 要:对唐人王翰《凉州词》诗的解说,历来分歧很大。在当前的学术界,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它是一首旷达的豪饮之词,另一种则认为这是一首悲伤的厌战之调。文章运用英美新批评的细读法,在立足文本上下文语境的基础上,并参之以对盛唐边塞诗产生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分析,对其进行了多重回溯性的细读。认为这首诗既表现了战士们痛快地生、豪迈地死的乐观情怀;又蕴含着作者对残酷边塞战争的真实描绘和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关注之情,是一个具有双重对立和反讽声音的文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王翰著名的《凉州词》诗,对这一首诗的解说历来分歧,特别是对该诗主题的理解,争议颇大。如徐中玉和金启华主编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版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卷本)中说:“这首诗以豪放的情调,写军中将士设酒作乐的情景,具有浓郁的边塞军营生活色彩。也有不同的理解,或认为此诗极写将军正要纵酒痛饮却被催上战场时的复杂心情,流露出深沉的忧伤情绪。”该书又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两句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历来颇多分歧,请谈谈你的看法。”在当前的学术界,对这首诗主题的解释也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认它是写战士们旷达豪饮的边塞生活,是一首旷达的豪饮之词。如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二卷本中说:“此诗写豪饮旷达的边塞军营生活,在连珠丽辞中蕴含着清刚顿挫之气,极为劲健。”另一种则认为这是一首悲伤的反战、厌战之调。“作旷达语,倍觉悲痛”,“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①这两种观点争议很大,谁也不能说服谁,而现今众多的唐诗选本和鉴赏文章都认为这是一首抒写豪饮旷达边塞军营生活的诗篇。如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三卷本)、赵其均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就持此观点。这种观点在时下具有代表性,这种观点的得出主要是立足于盛唐士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去关山五十州”(李贺诗)的典型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立足盛唐文人们投笔从戎、请缨边塞、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的时代精神风貌,也符合诗人豪侠不羁的性格特征。我以为,这种分析是基本符合该诗豪迈乐观情感基调和盛唐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我也赞同这种知人论世的分析。但这仅仅是一种外部分析,而这种外部分析所得出的结论又是如何落实在具体的文本之中呢?在文本中又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另外,这首诗除了这种豪迈乐观的情感表达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声音吗?我们回答是否定的。问题的关键是在诗歌中是如何将这两种不同声音整合起来的?总之,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一种分析能够挖掘出这首诗既矛盾对立又意在言外的丰富复杂意蕴。笔者认为,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它是运用反讽写成的一首悲壮诗篇,在于它能够把豪饮旷达和悲伤悲痛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感情在文本语境的基础上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双重对立反讽的悲壮主题,这是一个具有双重对立和反讽声音的文本。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在此引进英美新批评分析诗歌两个新术语——反讽和细读。反讽作为一种修辞术语,在欧洲流传已久,但作为一个批评术语是由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提出。他在其著名论文《反讽—— 一种结构原则》中给反讽下了这样一个定义:“语境对一个陈述语明显的歪曲”,它是“一种用修正来确定态度的方法”②。童庆炳在《文学理论要略》中认为“反讽是指在诗歌文本中,表达出来的字面意义与没有表达出来的实际意义互相对立,说的是假相,意思却暗指真相,即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言非所指”。反讽在其产生初期只是作为一种诗歌的修辞方式和语言技巧而存在,后来却成为诗人和批评家对这个充满复杂矛盾的现实世界和人类复杂情感经验的一种认识态度和批评原则。用反讽写成的诗,不仅使诗在语言、语义上充满矛盾、悖论和张力,而且在内容和结构上表现出明显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冲突的方面最后总能在一个复杂主题的基础上取得统一。新批评家们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复杂的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内心感受,在现实世界中是相互冲突、互不包容的,但在诗歌创作中,可以通过语言文字、修辞技巧和画面景象的形式将其整合在一起,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有机平衡论”和“对立调和论”。由于这一类诗从语义、结构和文本的思想意义上都能够经得住“反讽观照”,即“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③。是否能经得住“反讽观照,”是否能够把诗人内心丰富复杂、矛盾对立、统一平衡的思想感情和心灵历程在诗中完整地呈现出来,便成为他们衡量一首诗是好诗或是坏诗的一个重要标准。新批评代表人物爱伦·退特将这一类诗称之为“不纯诗”和“包容诗”。对于这一类诗的解读,新批评提出了一整套的解读原则和策略,这就是所谓的“细读法”。“细读法”就是从诗文本矛盾的词义、句义和语义出发,寻找诗文本在语言语义上的矛盾结构,即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语言语义结构,然后从这些矛盾的语义结构出发,寻找诗文本在整体构成上的矛盾结构,然后通过对这种整体的矛盾结构的分析与解读,来分析诗歌中所包含的人类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意义,以此来感性地观照和认识与之相对应的人类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和矛盾的情感经验。要之,由诗语义的矛盾结构到诗文本整体矛盾的组成结构,再到矛盾的现实生活结构,这种从语言形式到思想内容,由语言本体到现实本体的解读策略,就是“细读法”。这种方法的独特之处在于从形式到内容。新批评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内容是完成了的形式,形式是完成了的内容,细读就是从形式到内容的一种分析方法。这种分析应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必须从文本的语境出发,二是这种解读必须具有一定的现实认识价值和文学审美价值。根据上述细读理论,我们对王翰的《凉州词》的双重反讽主题,从反讽和矛盾的角度加以分析和探究。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诗人以强烈饱满的激情、铿锵激越的音调和奇丽耀眼的词语,写下了开篇两句,这两句犹如突然间拉开的帷幕: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幅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画面,着力渲染了一种热闹的酒宴场面和欢快的饮酒气氛,这就为全诗的抒情营造了一种热烈的气氛,定下了一个豪迈乐观的基调,起句不凡。就在战士们你来我往,你斟我酌、热闹非凡的气氛中,突然,从马背上传来一阵急促高亢的琵琶声。这声音,一会儿急促,一会儿高亢,它似乎在催促战士们狂歌痛饮,又似乎在催促战士们赶快出征。这里的“催”有两种解释;“或说是催饮,或说是催人出征。”④结合上下文,似乎可以把这两种意义整合起来,既可解为“催饮”,亦可解为“催发”。因此,我们可以将这一句完整地解释为:通过弹奏琵琶劝酒(“催饮”)以壮行色(“催发”)似为合理。这种借行写酒,借酒壮行,酒、乐、行一体,相映成趣,着意渲染了战士们在军营里一种欢快、热闹、豪迈的痛饮场面和即将上战场时的悲壮心理。前面提及的对这首诗主题的两种不同的解释,就是源于对这个“催”字两种的不同解说。说“催饮”者认为此诗是一首旷达的豪饮之词,说“催发”者认为是一首悲伤的反战厌战之调。结合文本中所表达的战士们此时此地矛盾复杂的情感经验,我们认为这两种意义都存在,这两种解释在诗文本矛盾对立的情感经验和豪迈乐观的基调上取得了统一(即在文本语境的基础上取得了统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两句是写:正当战士们在一阵急促高亢的琵琶演奏声中杯觞交错、狂歌痛饮之时,有人已经从琵琶声中听出了催发之意;有人已经醉眼矇眬、不胜酒力,想停下杯来。此时,有人就借着酒兴和高亢的乐声大声说道:继续喝吧!喝他个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战场上,也请诸君不要见笑,因为“古来征战几人回”嘛!对这两句诗的解释历来争议很大,有人敏锐地看到了这两句诗的对立和反讽,所以说这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⑤。所以有人用低沉、悲凉、伤感、反战等字眼来概括这两句甚至全诗的思想主题。如清代的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看到了这两句诗在语义上悲伤、厌战的反讽意味,但他认为这两句诗不是表达了一种悲伤厌战的情绪,而是战士们为自己的豪饮所寻找的一个理由,开的一句玩笑,是一个“谐谑语”。并认为:“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为什么“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呢?施补华没有作分析。我们认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一个典型的用反讽写成的句子,是一个主题性的反讽,它由两个对立的双重反讽声音构成,既悲伤厌战又旷达豪饮,这两重意思都有。如果从悲伤厌战这一方面来理解,它的含义就是说:正因为从古至今、从汉到唐,去边塞出征的将士没有几个人能回来,我们难道就不应该好好痛饮一番,喝他个一醉方休吗?这里的确流露出战士们一种深沉、悲凉、哀伤、复杂的反战厌战的情感和心理。.但结合全诗豪迈、乐观的情感基调和文本上下文整体语境,这样的理解在诗意和诗味上显得平淡、单薄,而作“谐谑语读便妙”。在这里,施补华不仅敏锐地看到了这两句诗在语义上具有双重对立和反讽的性质,即悲伤厌战和旷达豪饮,更看到这两句诗是战士们为自己的豪饮寻找的一个理由,开的一句玩笑,是一种想象、虚拟和假想的夸张语。用新批评的反讽术语来讲这叫“夸大陈述”。夸大陈述作为反讽的一种类型,是故意把轻话说成重话,使人从重中知道轻。夸大陈述的字面意义绝不是诗人要表达的真实意思,从反面劝酒,正话反说。这两句显然是战士们慷慨豪壮的劝酒之辞,是一个故意把轻话说成重话的谐谑语和夸大陈述的反讽句。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说的:(这两句)“诗的真义在哪儿呢?首先它不是真的,它是假定的,想象的,哪可能‘醉卧沙场呢?就是当场醉了,过一会儿就醒了,不可能一直从长安醉到新疆,还不醒,到上战场了,还不醒,这样的人即使有,早就给开除军籍了,还轮得他上战场吗?这首诗强调的是虽然军令如山,但是美酒照样可以痛饮;虽然是出征命运未卜,回不来的可能性极大,但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这眼前的生命欢乐还是要享受。其实日后的凶险,都是假定的,和这时的豪兴不可同日而语。不管将来如何,眼前是美好的。所以说它表现的是生命的可贵,表面文字上是悲观的,但感情却是乐观的,豪迈的气概全在文字之外。”⑥如果从旷达豪饮这一方面来理解,这两句诗显然是战士们开的一个“玩笑语”,是战士们夸大陈述的豪饮之词,但这“玩笑语”的背后未尝就没有对战争残酷性和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关注。问题在于诗文本如何把这两种相互对立、相互矛盾即反讽的思想和感情整合在一起呢?这就是新批评所说的“对立调和”和“综合经验冲突”。这里的“调和”和“综合”,不是两种意义的简单相加,也不是折中和调和,而是一种在文本整体语境基础上的“有机融合。”用沃伦的话说就是:“诗歌的本质不属于任何个别的成分,而是取决于我们称之为一首诗的那一整套相互关系,即结构。”⑦用瑞恰兹的话来说就是“对抗的冲突所维持的不是两种思想态度,而是一种”(同上)。显然,这两句诗作为矛盾的语义结构和形式,将诗中两种既相反又相成的声音,豪迈的玩笑语和沉哀悲伤的思想感情整合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双重对立的反讽,即主题性反讽,是靠文本整体语境来完成的。
下面我们就结合文本整体语境来作具体分析:这首诗的前两句写战士们在军中设宴饮酒的热闹场面,着力渲染了一种热闹的酒宴场面和欢快的饮酒气氛,又合以第三句“醉卧沙场君莫笑”豪侠壮语,让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边塞军人的乐观与豪迈气概。但第四句的“古来征战几人回”,却让人又很自然联想到边塞战争的残酷,让人体味出几分感伤与苍凉的悲伤意味。这两种意义和情味在诗中相互抵消但同时又相互生发,赋予这首短诗以极具魅力、耐人品味的韵致。也就是说,由于这首诗的前三句重点营造战士们一种旷达豪饮的饮酒场面,着意渲染了一种豪迈乐观的强势语境和基调,消解、淡化和修正了后一句沉哀、感伤的苍凉意味。使全诗在一种豪迈乐观的强势语境和慷慨悲壮的情感基调上取得了统一。正如赵毅衡先生在评价这首诗时所说的:“它不是单纯的悲伤和嗟叹,也不是单纯的玩笑和谐谑,而是悲壮。悲壮是对的,但正是在嗟叹和谐谑所组成的对立式的反讽中融合成了悲壮,它并没有取消或否定嗟叹和谐谑这两个分层的反讽和矛盾意义,而是把两者融合成了一个更大的反讽,即主题性的反讽。”⑧此诗的妙处在于把两个矛盾对立的分层反讽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反讽,如果把它作为一首豪饮之词来读,透过表面的旷达、豪放能深切地感受到骨子里的沉哀悲凉;如果把它视为一首悲伤的厌战之曲来讲,却分明从文字背后透出一股豪迈和乐观气息。这两个分层的反讽意味在诗中形成一种强大的矛盾和张力,谁也不能说服谁,它们在诗歌中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共同组成一个意义丰富复杂的整体。正是这种双重对立的反讽结构,赋予这篇作品的主题思想一种丰富复杂的意味。事实上,这种主题性的反讽,在便利地传达出诗人融汇了多重心理内涵、极其复杂甚至矛盾的人生体验的同时,也使文本具有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思想深度。这就是反讽的魅力。所以,这两句诗既不是单纯的“谐谑语”和“悲伤语”,而是把这两者融合在一起的一种既悲伤厌战又豪迈乐观的复杂和矛盾的思想情感经验,是一首能够经得起“反讽观照”和“综合经验冲突”的好诗。所以,这首诗的反讽主题可以完整地概括为:它既表现了战士们痛快地生、豪壮地死的乐观情怀;又蕴含着作家对残酷边塞战争的真实描绘和对战士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关注之情。也就是说,全诗在战士们豪迈乐观的宴饮场面和“谐谑和玩笑”语境的基础上达到了统一,从而最终完成了全诗豪迈乐观、义无返顾的悲壮主题的表达。不难看出,诗的思想是复杂的,情感是矛盾的,基调是悲壮的,所以,我们说这首诗是用复义、反讽、矛盾成就的悲壮诗篇。这就是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说的:“句法以两解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义为见妙。”王翰《凉州词》就是一首“以虚涵两义为见妙”的好诗。不难看出,此诗从句法上的矛盾结构到文本整体上的矛盾结构,再到现实生活的矛盾结构,这种矛盾结构,实际上是战士们在饮酒时矛盾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情感经验在文本中的一种折射,一种诗性的整合、反讽和观照。这种存在于诗文本中的矛盾结构,不仅是战士们的,也是诗人的,更是现实存在的。也就是说,诗语义上的矛盾结构和诗文本矛盾的组成结构与现实生活存在的矛盾结构达到了惊人相似的同构。也就是说,这种立足于诗文本语言、语境的内部分析与上述立足于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外部分析得出的结论具有某种一致性,达到了内部与外部、内容与形式、文本与历史的统一,是一首能够经得住文本内语境和社会历史外语境双重观照和分析的好诗。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克瑜,甘肃陇东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和美学的教学和研究。
①⑤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6月版,第376页。
②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版,第376页。
③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79页。
④ 徐中玉、金启华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册,第243页。
⑥ 《名作欣赏》2003年第四期,孙绍振《解读文学经典的意义》,第100页。
⑦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1年9月版,第41页。
⑧ 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版,第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