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尚荣
儿童的表情来自心灵深处。
很多时候,由成人主宰的教育,关注了儿童的一部分表情,如笑容、认真和安静,却忽略了儿童的另一些表情:坚强、勇敢和感恩。失去完整性的儿童表情,隐喻着教育世界的不完整。
教育,就是要从儿童的表情中寻找自己的表情———教育的精神品格、价值理想和永远的儿童意义,以及教育的完整和完整的教育。
快乐幸福与坚强、勇敢、感恩:一个完整的儿童世界
儿童的表情,曾经是紧张、不安和痛苦的。
由于不恰当的过高期望和沉重负担,半数以上的中小学生长期学习超时、睡眠不足,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快乐与幸福,在紧张、不安和痛苦中过早地告别了童年时代,造成了“童年恐慌”(孙云晓、赵霞,《警惕成功标签制造“童年恐慌”》,中国教育报,2008年6月5日)。成人们的基本逻辑是“孩子如果有了快乐的童年,就不会有幸福的成年”。这种把幸福向后推延的实质就是扼杀儿童的幸福,取消儿童的幸福。
儿童是一种缪斯性存在,童年是一首诗,童年是一个童话世界,而诗与童话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从此,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的,童年生活应该是快乐幸福的,儿童的表情应该是快乐幸福的。“儿童的未来才应该是快乐幸福的”的观念,开始转变为“儿童的现在、儿童的当下就应该是快乐与幸福的”。
可问题还有另外一面:“童年恐慌”有没有其他的内涵和意旨?对这一问题的解释应该是:除了缺少快乐、幸福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缺失,也会造成“童年恐慌”呢?其实,这一命题的深层含义是:快乐、幸福的完整含义究竟是什么?进而的命题是:儿童世界的完整性与儿童表情的完整性如何理解。
一、世界是由一百组成的,儿童世界也是由一百组成的。
瑞吉欧,意大利的一座小城。美国著名教育家罗杰斯·布鲁纳参观瑞吉欧的幼儿园后,由衷赞叹,说瑞吉欧的幼儿教育“是我见过中最为优秀的”,并把它称为“一个小城的奇迹”。奇迹就在于他们对儿童的认识与发现。瑞吉欧教育的领头人马拉古齐认为,世界是由一百组成的,同样,儿童也是一个由一百组成的世界:一百种语言、一百双手、一百个念头、一百种游戏、一百种说话的方式,等等,当然也有一百种表情。
但成人常常告诉儿童一百种并不存在。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成人从儿童世界里偷走了九十九种,比如,儿童的快乐与幸福。结果,爱、惊奇与快乐只属于春节和圣诞节。不过,我认为,成人们还偷走了儿童的坚强与勇敢。结果,坚强、勇敢与感恩,只属于课文和造句作业。这样的儿童世界是不完整的,儿童的表情也是不完整的。
与成人世界一样,儿童世界也是一个价值丰富的大森林,既有天使,也有魔鬼;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既有欢声笑语,也有哭泣痛苦,又从哭泣痛苦走向快乐幸福。这一过程正是孩子们理解和追求快乐幸福的过程,正是孩子们学会生活的过程,正是孩子们长大的过程。事实证明,快乐幸福总是有困难、挫折相随,因而必然要有坚强勇敢伴行;一个不经受困难挫折考验的孩子,不可能真正体味到快乐幸福,一个缺少坚强勇敢品质与精神的孩子,人格可能不完善、不健全。
在今年的汶川大地震中,孩子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坚强与勇敢的表情。当汶川县映秀小学的幸存师生见到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五年级女生黄思雨时,所有人都失声痛哭:小姑娘左小腿以下的部分,活活不见了!“不哭嘛,不就是一条腿。好多人命都没了。”黄思雨居然这样安慰大家———尽管这位学校舞蹈队队员再也不能用双脚去跳舞了。直到两天后被直升机救出,人们从没见她掉过一滴泪。
坚强,这个只偶尔在少先队队歌声里听到,在学生的造句里看到的表情,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儿童的脸上,出乎成人的意料。坚强表情中,是儿童对生命的渴望、对生命意义的真切理解,更是儿童生命历程走向成熟的表征。
当然,在教育中,我们不是要刻意地给孩子们制造困难、挫折和痛苦,更不是期盼一些天灾,但生活本身就是由快乐幸福与困难、挫折、痛苦编织而成的。真的,儿童世界是由一百组成的,我们既不能从他们的世界里偷走快乐幸福,也不能偷走面对困难、痛苦时应有的坚强与勇敢。应让坚强、勇敢在“一百”中占有应有的地位,这就是儿童世界的完整性,就是完整的儿童表情。
二、坚强、勇敢的表情是价值认同的标示器,也是快乐和幸福的钢铁般的内核。
坚强、勇敢的表情是人的情感的外在表现,甚至是人的行为最本质的表现,它总是与价值认同联系在一起。儿童生活在价值世界里,每日每时,总会与各种现象、各种人物相遇,而各种现象的背后躲藏着各种价值观,各种人物也总是持不同的价值观面对着儿童。认同什么样的价值观,就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也就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災难突至,面对亲人和老师同学的离去,是痛苦、绝望,还是挺住、拯救,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对生与死意义的判断,说到底是一种价值选择。
还是在汶川大地震中,都江堰市聚源中学初二学生冯翰文与同学一道被埋在废墟里,一些同学开始离去。大家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抽泣,最后一片沉寂,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所有人。“我们难道要死了吗?不!”冯翰文大声喊道,“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剩下的同学响应道:“是的,我们不会死!”
此时,勇敢与坚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共同支撑起一个人的脊梁,乃至一个民族的脊梁。而在勇敢与坚强的背后,是真情、善良和仁爱。余友富,汶川县漩口中学的学生,父母要带他往安全地带转移,他拒绝了:“是同学们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我不能抛下他们!”“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接着,他和其他男生冒着余震引发二次垮塌的危险,冲进废墟,把两名同学救了出来。
废墟里的歌声、读书声,对同学的呼喊声、鼓励声,以及对救援者的感谢声,无不生动地说明,灾区的孩子们选择了坚强、勇敢,选择了乐观的期待,选择了对亲人、对老师、对解放军的信任,进而形成信念,化为众志成城、抗震救灾的精神。孩子们的坚强勇敢,正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伴随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在心灵深处萌发生长,标示着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祖国的和平崛起给予孩子们以理想引领和精神鼓舞。往深处说,儿童的这种表情就是中华民族的表情。中华民族的现在与未来需要这种表情。
其实,快乐与幸福并不排斥坚强与勇敢。在最为一般性的意义上,幸福是指人们所理解的一种良好的生活状态,以及这种生活状态的主观心境与内心感受。显然,快乐、幸福与坚强、勇敢,包括感恩都是一种“良好的生活状态”,都是一种良好的“内心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幸福也包括对痛苦的免除,对痛苦的免除则是坚强、勇敢的表现。因此,在本质上,快乐幸福应该内在地包含坚强、勇敢,坚强、勇敢就是另一种快乐幸福,更是快乐幸福的钢铁般的内核。那种把坚强、勇敢,包括感恩,排除在快乐幸福之外的观念是对快乐幸福的误读,是对儿童世界的误解。具有钢铁般内核的快乐幸福才经得起考验,孩子们需要这种坚强、勇敢、感恩的幸福表情。
三、坚强、勇敢、感恩具有生长的能力,能够生成新的更多的快乐与幸福。
儿童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儿童还需要“可能生活”。“我们可以这样定义‘可能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是人类行动能力所能够实现的,那么就是一种可能生活”(赵汀阳,《论可能生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
“可能生活”是可以实现的幸福生活,但必须具有“行动能力”。这种行动能力包括创造力,也包括生活的内在生长力。坚强、勇敢、感恩就具有这种生长力。因为,坚强、勇敢、感恩使人经历,在经历中体验,在体验中成长,于是,坚强、勇敢、感恩使人的心灵深处拥有了一个永不枯竭的快乐幸福源泉。“这个源泉将泽被整个人生,使他即使在艰难困苦之中仍拥有人类最高级的快乐。”(周国平,《人生哲思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1月)可见,引导儿童追求持续的幸福,追求“可能生活”,就必须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让他自然地、适度地去经受坚强、勇敢,包括感恩的磨炼,生长创造能力,培育幸福的源泉,培育生长幸福的力量。多难也是可以“兴人”的。
说到这儿,我们可以对“童年恐慌”作一个完整的阐释:缺少快乐、幸福会让童年恐慌,同样,缺少坚强、勇敢与感恩,也会让童年恐慌。不仅如此,还会让儿童在突如其来的困难、灾难面前感到恐惧。建立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儿童快乐、幸福观,让儿童呈现完整意义上的表情,是教育的使命。
从儿童表情到儿童教育的表情
人生无法选择面对怎样的灾害,却可以选择面对灾害的态度。汶川地震中,孩子们选择了坚强、勇敢与感恩。他们创造了奇迹,也启发我们重新审视教育。他们的表现,让我们坚信不疑一个教育学上的原理:学生实质上也是教育者。这次,是儿童教育了成人,帮助我们确立起真正的教育哲学,让教育呈现完整的表情,从新的起点出发。
其一,真正了解儿童,真正信任儿童,寻找教育的起点。
瑞典文学院院士阿托尔·隆德克维斯特在1971年瑞典文学院授予儿童文学家林格伦金质大奖章的授奖仪式上说:“你在这个世界上选择了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属于儿童的,他们是我们当中的天外来客,而您似乎有着特殊的能力和令人惊异的方法认识他们和了解他们。”儿童,天外来客。这是个隐喻。确实,我们对天外来客知之甚少,因而常常误读他们,因而教育往往会犯错误,所以美国学者丹尼尔·科顿姆认为有时“教育是无用的”。
是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平时,平凡得像小草,但危机时刻,却表现得如此坚韧和刚强,用稚嫩的双肩担起了灾难,也担当起了道义。是的,那些一向“娇生惯养”的孩子,却表现得如此无私、无畏,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为成人做出了榜样。是的,那些往日只会“索取”、“享受”的孩子们,却表现得如此懂事,会感谢,会感恩,会关心,会付出,会去拯救别人,弱小的身子使倾斜的世界平衡起来。这一切的一切说明,我们还没有真正认识他们,真正发现他们。
往常,我们不小心忽视了儿童心灵中那些刚毅的东西,只知道他们的心灵是弱小的,是柔软的,是脆弱的,因而以“保护”代替了教育。儿童需要保护,我们决不能伤害那些柔弱的部分,但我们也应该去发现、珍视和开发儿童心灵中那些刚毅、勇敢的种子。长期的忽视,或者过分的“保护”,有可能使这些种子失去生命的活力,有可能使这些种子的萌芽萎缩。夏令营里的那场较量至今都是现实的。①
往常,我们不小心忽视了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基因的力量。孔子的仁者“爱人”,孟子的“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这些古典的教诲不是停留在经典中的死东西,而是活在中华儿女的灵魂和血液中的活生生的东西,不声不响地影响着儿童的精神世界。于是,孩子们心中的民族文化基因,也应是教育的资源和教育的基点。
往常,我们不小心忽视了现代社会中先进文化的积极影响。当下社会的功利、浮躁、消费、娱乐、享受,确实给儿童许多的引诱和負面的影响。但是,现代社会的开放,文化的多元,以人为本的理念,自主创新的时代精神,竞争中的合作,公平民主的价值取向,无不给儿童带来新鲜的空气,让他们换一双眼睛看世界,换一种方式行走。开发和利用现代社会的积极因素,会使教育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推动学生的自我教育,克服教育中自上而下的单一诉求。
其二,教育应该从生活中汲取教育的养分,让学生有多种不同的经历;追求理想,但不能纯粹化。
生活是多姿多彩的,教育应该向生活的方方面面敞开。教育与生活的全面链接,能让学生有多种不同的经历和体验,能让学生真正认识生活、认识世界,也能让学生在生活和世界发生变化时,不至于惊慌恐惧,痛苦逃避。认可生活的常态,是世界的原本面目,也应成为教育的常态。
如此理念,并不否定教育对生活理想的追求,并不排斥对生活的改造、优化和选择。孩子们应当有梦、有理想,应当仰望星空,应去憧憬、去遥想。在儿童生活的画面上,梦幻与理想是最富色彩的一笔。事实上,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理想是现在进行时的,而不是将来时的;梦幻所发生的作用也是完全真实的。生活教育不是生活的原版复制,需要改造优化。但是,改造、优化,不是对生活本质的改造和否定,生活与教育的联系是在本质意义上的,绝不是端给儿童一个纯而又纯的童话般的世界,即使童话,也有魔鬼的扰乱。所以,理想的教育绝不是纯粹的教育,绝不是脱离真实生活的教育。它必须让学生真实地面对生活,从生活中发现意义,用意义去引领生活。
儿童需要关于生命的教育。要教育学生敬畏生命、珍惜生命、爱护生命、保护生命。要教给学生爱护和保护生命的知识和方法,并进行相应的训练,这不是“选修课”,而应是最重要的“必修课”。那种追求知识的堆砌,追求分数的名次,而忽略身体健康和安全的应试教育,是对生命的最大的亵渎。与此同时,要教育儿童正确对待死亡,死并不可怕,以最大的努力驱逐死神,即使无法挽救,也会平静地走向彼岸。这一切,教育都不应回避。
儿童需要关于困难、挫折,甚至是灾难的教育。生活永远不会是一池平静的湖水,人生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真正热爱生活的人会把痛苦和快乐一齐接受下来。正如巴尔扎克所说:困难对于弱者来说,是万丈深渊,而对于强者来说,却是前进的阶梯。困难、苦难、灾难会使我们更深刻、更成熟,因此,必须以庄严的方式来承受困难和挫折。不过,教育也一定不能美化困难和苦难。好多年前,我们就践行了挫折教育,可遗憾的是未能坚持和普及,也未能深化和提升,今后,再也不能迟疑了。
儿童需要关于孤独的教育。灾难中儿童会遭遇孤独无援。但即使平日,孩子们也会孤独。孤独是痛苦的,但它也是人生的重要体验。有时,正是孤独,才让自己与自己的灵魂相遇。在热闹、欢乐的儿童世界里,有时创设孤独的情景,并非坏事。重要的是把孤独当作教育,教会学生正确对待孤独,学会与自己交谈,听自己说话,学会等待,学会积极地摆脱孤独。
需要再次说明的是,我们不是否定儿童的快乐幸福,不是刻意地制造困难、苦难和灾难,不是不加选择地让学生与生活全面链接。问题只是在于,长期以来,教育无意中缺少了这些,而这些因素的缺失,会使教育不完整,会使儿童的心智不丰富,会使儿童表情的内涵单一与单薄。这正是我对培养健全的人的“健全”的重新理解。
其三,爱是教育的核心,让教育在爱中行走。
爱是人类存在的理由,正如罗素所说:“高尚的生活是受爱激励并由知识导引的生活。”爱是一种力量,正如但丁所说:“爱推动着日月星辰的运行。”爱是神圣的,正如泰戈尔所说:“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爱是教育的密码,正如雪莱所说:“道德教育最大秘密是爱。”进一步说,没有爱就没有真正的教育,没有良好的教育,这是夏丏尊的诊断。
儿童的表情是在爱里生成的。但是,教育常常让爱缺席,剩下的只是知识。其实,没有爱的教育,学生的知识“只是一些愚蠢的话,他们的智慧就像一只空手套,他们的学问和智慧让美好高尚的思想退化,让所有年轻的花朵腐烂凋谢”,成人们也不过是“用像给他们的孩子穿衣服的方式来给他们的思想也穿衣服”(丹尼尔·科顿姆,《教育为何是无用的》,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教育不是给孩子穿衣服,不是给孩子一只空手套,教育应该在爱中行走,用爱生成儿童的智慧,用爱生成儿童的快乐幸福,用爱生成儿童的堅强、勇敢与感恩,用爱生成儿童的思想。
爱的教育最终让学生学会爱,用爱去爱别人。抗震救灾中的孩子们,把爱当作了一种拯救别人的责任与能力,当作感谢别人的方式。而这一切,都聚焦在教师上。其实,救灾中教师们非常优秀,他们把整个心灵,以至生命献给了孩子们。他们的表情酿造了儿童的表情,他们创造着最好的教育。也许,完整的教育,即真正的、良好的教育正是从这儿、从这个时候,又开始了新的起步!
注释:
①1992年8月,77名日本孩子与30名中国孩子,曾经在内蒙古共同举行了一个草原探险夏令营。活动中充分暴露出中国孩子在生存能力方面和中国青少年教育中的诸多问题,这些问题曾一度在国内引起强烈反响,有识之士痛感于中国学生身上的诸多弱点以及中国青少年教育在培养目标与培养方式上的种种问题,曾发出过“救救教育”、“救救孩子”的大声疾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