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讷
遇见一个人,磕磕巴巴地与我说事,我低下头,只做听不出的样子,心里万分难过,不愿见她这样尴尬。
对口吃,我比平常人敏感许多,因为口吃曾伴我8年。从10岁,到18岁。
10岁那年我上五年级,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有时候咽口水会很吃力,却似乎并非咽喉问题,它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心理问题。
英语课上,漂亮的英语老师让我起来读对话,我尴尬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将这一段非常简单的对话顺利读完。向来喜欢我的英语老师微笑着问我,今天你怎么念得……磕磕巴巴的。我吐吐舌头表示抱歉,心里却万分恐慌,不知这是怎么了。
很快,周围的人几乎都察觉出我的变化,我上课回答问题时,教室里有蜜蜂振动翅膀一样微小的揶揄声,那声音让我十分窘迫。
“结巴子……”他们说。
家人不解我的变化,又相当着急,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用尽一切方法纠正,毫无结果,于是我一下被摔入阴冷的境地。
从此我开始接受自己是一个结巴子的事实,因为同学们都这样说,老师们也用同情的目光看我。
再后来,印象里,便很少有在公众面前说话的机会了,包括上课回答问题,包括大小比赛。并非我不敢,相反的,我自小虚荣心很强,是一个爱表现的孩子,所以无数次恳求老师给我个机会让我锻炼。
“如果是小型的活动,也就算了,这个活动比较大,你若上了,集体荣誉谁来保证?”我拿着稿子失望而归,又很快淡忘。口吃是我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虽然很麻烦,但还不至于让我失去信心。
好容易有上台表现的机会,在台下的时候,我又总是惴惴不安,怕自己上台出丑,因此总要盘算良久,如果口吃,该有什么样的退路。
口吃的感觉很奇怪啊,努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被捕捞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表情的扭曲可想而知,然而心酸只有自己知道——看着旁人似笑非笑的脸,心内焦躁得几欲爆发。平常人可能真的无法理解一个口吃的人面对众人时候的惶恐和心酸。
也并非没有试过解决的办法,从大声朗读课文到含着玻璃球说话,甚至想过去医院纠正,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去面对观众的哂笑和有意无意的模仿。
结巴子的头衔一直戴到高中,对于一个初长成的、爱面子的女孩子来说,这毕竟不是一个光彩的头衔。
我在暗夜里为自己祈祷,给自己取名“迟讷”——讷,是言语迟钝的意思。我相信,这是专属于我的。
若干年后,偶然看到关于口吃的文章,我才恍然大悟,10岁那年突然降临的口吃,是幼年时期家人强迫我纠正左撇子导致的。有相当一部分的口吃患者,是因为左撇子遭到强制纠正所致——纠正左撇子会破坏左右脑的协调,造成口吃。我是天生的左撇子,从小拿筷子拿笔拿各种东西,皆是左手,快要上小学的时候,家人担心学习写字时会有麻烦,便以各种方法强迫我改用右手。至今记得,每次吃饭,总是战战兢兢:一方面是无法忍受用右手吃饭的别扭;一方面得时时提防自己一不留神就将筷子从右手顺到左手,这样必遭家人呵斥。
这个左撇子的习惯,至今未改过来,除了写字发短信摸鼠标以外,做其他事皆是左手,左手拿筷子左手打球,甚至踢毽子也是用左腿。事实上,左撇子并未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
知道原因后我有些茫然,心里有隐隐的疼痛传过来。
但是知道了原因,又如何。
上了大学,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开始像一个羞赧的孩子,急急忙忙将自己衣服上破旧的补丁掩藏起来。
开始刻意地放慢说话速度,很快这变成习惯,习惯到感觉不到自己的紧张。
并非是主动向口吃宣战,只是不得已想躲开它,打了8年的战争,我很累。
整个冬天里我都在四处说话,说话,说话。有时候是主持,有时候是演讲,有时候是朗诵。冬天过去,有一天我在刚刚吐芽的柳树下沉思,才发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上台之前我忘记去想那个曾经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如果上台后口吃,我该怎么办。
因为,我已很久未口吃了。
没有和口吃做正式的道别,它却悄然溜走,我靠在树上,百感交集,感谢自己的隐忍和坦然。
或许我更应该感谢陪伴我8年的口吃,占据了我豆蔻和及笄年华的口吃,从10岁,到18岁,我期期艾艾的少年时代。
(选自《萌芽》,略有改动)
【路子与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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