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时期的爱情生活

2008-04-14 08:33西北狼
广州文艺 2008年4期
关键词:肥肥小英阿兰

西北狼原名申志,原籍重庆,现居广东,深圳市作协会员。

上世纪90年代曾在大西北服役5年,1997年在《飞天》发表处女作,曾在《飞天》、《短篇小说》、《鸭绿江》、《四川文学》、《广州文艺》、《长江文艺》、《创作》、《辽河》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短诗,曾在《中国文化报》、《郑州晚报》、《扬子晚报》、《今晚报》、《南方都市报》、《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晶报》、《深圳晚报》、《深圳青少年报》等多家报纸发表散文、随笔,曾在《星岛日报》开设散文专栏,散文《故乡的桥》曾入选重庆小学语文辅助教材,中篇小说《布吉小站》获深圳首届网络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优秀奖,中篇小说《你是我的雪莲花》获2007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

蓝 图

成成说,我们要努力,要多赚点钱,然后回去投资。

我说,是的,给别人打工不是长久之计。

成成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包他几片山,搞个大农场,在山坎脚筑个五十米高的大坝子,搞他个大水库,可以放奶牛,可以喂鱼,还可以种蘑菇。

我说,好啊好啊。

成成又说,我们还可以种反季节蔬菜,那绝对是一个创举,我保险他们见都没见过冬天还可以吃西红柿和大西瓜。

我嗯嗯着,没说更多的话。你知道,不是因为我不善言谈,而是成成对未来的种种设想,让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到设想中去了。你想啊,几片大山都归你所有,山上漫步着黑白花的奶牛,蘑菇在树干上蓬蓬勃勃地生长,垂钓的小船在水库里一动不动,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这是比过去的大地主刘文彩还地主的享受啊。

成成还说,真的,你想想看,像我们这么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当兵的,搞这点儿事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我也觉得是小菜一碟,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只要我们有钱的话。

我非常欣慰地看着成成,这个坐在我不到十平方米的宿舍里的成成,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下眉飞色舞的表情,听着他的豪言壮语。曾几何时,成成还是一个只要他老娘骂一句他就要打个哆嗦的小屁孩儿,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只会象征性地挥挥拳头踢踢脚尖从来不敢朝人身上招呼的角色,是我带着他练拳,是我领他去打架,是我去当兵的事实刺激他也去当兵,是我的鼓励,或者说是撺掇,让他从此脱离了父母的控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社会人。而现在,这个满怀雄心壮志的社会人成成,这个深圳某公司的送货员成成,这个未来老家的著名实业家、产业革命家成成,正在向我勾勒着一幅似乎触手可及的蓝图。

过去,总是我向成成传授类似的内容,鼓励成成要怎样怎样不要怎样怎样。而现在,一切似乎颠了个儿,变成是成成告诉我要怎样怎样不要怎样怎样了。不过我没有师父被徒弟超越过后的那种恼怒和嫉妒。因为我知道,成成的蓝图要变成现实,他还需要我的倾情参与。就像他当年被人欺负了后,要找人打回来,我义不容辞地在腰上别了把菜刀就去帮他打回来了。在成成所有的关于未来的蓝图中,都少不了我的重要位置,从过去到现在,我们好得就像穿同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成成的激动,同样感染了与我同住一室的杨子。杨子是个诗人,出过诗集,三十五六了,跌过无数跟头,曾经被查暂住证的治安撵得躲到山上的坟洞里过夜,仍然对生活充满着热切的向往,仍然对美女无比热爱。杨子一点不在乎我们的宿舍仅仅只有十平方米,杨子一点不在乎我们的工作只是卑微的送报纸,杨子一点不在乎我们由于工资太低计划不周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杨子总是把精神的头颅伸到云端去呼吸空气,丝毫不顾及脚还踩在生活的烂泥巴和稀牛粪里。杨子理所当然地一起激动了。

杨子激动的后果就是他非要拉我们去吃宵夜。在广东这个鬼地方,夜生活结束得很晚的人们就喜欢吃个宵夜。吃就吃。我们在宵夜摊子上,借着金威啤酒的魅力,继续发挥了一下蓝图,把许多细节都进行了修正,于是蓝图变得更加具有可行性了。

遗憾的是,杨子这个有君子之风的诗人,这个热爱美女像热爱诗歌一样的诗人,口袋里没有三毛钱,他抢着去买单,却是向摊主赊账。杨子说,我们现在正在订报纸,一拿到报款我就给你钱。杨子说,我们是报社的员工,不会赖你的账。杨子说了一大堆长短句子,和他写的诗一样。摊主是认识杨子的,勉勉强强答应了。我有点儿难为情。当然,这只是描绘未来的蓝图的过程中无伤大雅的一个小插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完全可以忽略此类事件给我们带来的影响。

大鹏

成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了一跳。成成带来了一辆油漆脱落的厢式卡车,和一男两女。四个人像风尘四侠,出现在我面前。我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还有一个把背靠在车门旁极不耐烦地抽着烟的司机。我和杨子一起吓了一跳。毕竟,成成刚刚向我们描述宏伟蓝图还不到一个月,他是我和杨子每天在宿舍里都对此进行可行性论证的蓝图的总设计师,就这么突兀地带着一男两女空降在我们的面前,这巨大的反差让我们多少有点儿犯晕,以至于忘了继续观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

好在成成没让我继续犯晕,他简单扼要地向我介绍了一下情况,并且让我带他们去大鹏。成成准备到大鹏做快餐生意。怪不得找了辆厢式卡车,开快餐店,杂七杂八的东西需要不少。

我带头往外走,一个女孩,看起来模样清秀的女孩,却被电视剧迷住了,舍不得走。成成喊她小芳,叫她走,她才不情愿地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

我刚坐进驾驶室,司机就把车子启动了,驾驶室后排的人还没坐稳,有女孩子惊呼了一声,不晓得是小芳还是另外那个。

一路晃晃荡荡,司机只用三十分钟,就把卡车开到了我送报纸的大鹏镇。平常我骑摩托车去,开到八十码,最快也要五十分钟才能到大鹏。

有一个订户是开旅馆的,对人和气,我就把成成一伙人领到那儿去了。

成成一路上基本没跟我说什么,只是说想出来自己做点儿生意,磨炼一下。那倒也是,再宏伟的蓝图,都要从细枝末节做起,所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确如此。

于是我们五个一起从小处着手,将锅碗瓢盆、桌子凳子、衣服鞋袜等等一应物品,统统从车上一样一样搬下来,再一样一样拐弯抹角地弄进狭窄的旅馆里去。搬完后,司机用嘴唇颤着烟头上的烟灰,手指搓数着成成递给他的几张钞票,搓完后,动作迅速地攀上驾驶室,“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像开坦克似地把卡车迅速开走了,把成成正朝他说着的那些客套话给省了一大半。

成成对我笑笑,要留我吃饭。小芳也说,吃了饭再走嘛。鼠肚鸡肠样的小旅馆,怎么做饭?何况旅馆老板再三强调了旅馆里不准做饭。我看看小芳白得像嫩豆腐的手,那哪是做饭的手啊。便笑笑,拒绝了,然后去搭公交车。小芳在身后说,有空过来玩啊。

成成的女朋友变成了小芳,这是让我犯晕的另一个原因。我去过成成的公司。成成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送货员,但公司的副总跟他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那是一个早几年来深圳闯世界发达了的年轻人,中国人都习惯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成成在公司里的地位其实并不低。成成身高一米七六,长得像林志颖,皮肤白皙,头发又浓又黑,并且性情温和,这种男孩子自然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

我去成成公司的那天晚上,一个女孩子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看得出来,她是很喜欢成成的,一路上总是用手中的伞去碰成成的身体。于是我毫不客气,拿她开涮,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晚饭吃得畅快无比。可是吃完饭回去成成的宿舍,成成告诉我,他喜欢的其实是公司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子小燕子。哦。我想起来了,就是在公司里叽叽喳喳特别闹的那个大眼睛女孩,说实话,是有点儿演《还珠格格》的赵薇的疯劲儿。恍然大悟的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些幽默风趣的话,其实是浪费了。

而现在,成成是带着小芳一起来大鹏的。而我,连一个阿兰都没搞上手,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我跟成成之间的差距。是的,现在轮到他做我的师父了。

小芳说有空过来玩。我当然有空,我天天骑着摩托车到大鹏送报纸,风雨无阻。一天的工作,其实顶多半天工夫就完成了,如果摩托车不跟我闹别扭。送完报纸后,我可以很悠闲地四处晃悠。那个后来著名的旅游景点金沙湾海滩,当时还是人迹罕至的荒滩,我常常将摩托车支在海滩边,自己就脚前头后地仰在摩托车上,悠闲地用目光斜着那一湾海水,斜累了就这样睡个小觉。当然,摩托车要是闹别扭了就很麻烦,得四处找人修,得花钱,我每个月都要花两三百块钱修车费,这就占了我的工资的三分之一。如果摩托车是在半路上闹别扭了,那我还要推车推半天。有好几次,我的组装摩托车坏在上坡路上,又是下雨天,我推着驮着报纸重达三百斤左右的摩托车上坡,雨水浇得我浑身湿透,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肌肉绷得仿佛随时都会断裂,那一刻我无比痛恨这份工作,无比痛恨大鹏这个鬼地方。

可是摩托车没坏的时候,我又好了疮疤忘了疼,我骑着摩托,心情惬意,像游鱼一样在大鹏的居民区里钻来钻去。

很快我就钻到成成和小芳们住的地方去了。

成成和小芳四个人在旅馆只住了一晚上就搬出去了,他们在居民区租了一套房,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进去,房间还显得空空荡荡的。

本地人90%以上是香港户口,他们早年从金沙湾偷渡到对面香港的平洲岛,然后再乘船辗转去香港本岛,打黑工熬几年,拿到香港身份证,就此成了香港佬。他们平时在香港打工或者做生意,周末和节假日则回来住。他们同样也回来花钱,因此带动了大鹏及南澳一带的消费,著名的南澳海鲜街的出现,他们功不可没。他们最爱做的事情还是回来建房子。这些大明王朝驻军的后人们,对造建筑物拥有和他们的祖先一样的澎湃热情。然而,属于他们的一栋又一栋的楼房却是长年累月地空着,像一张白卷铺陈在大鹏的天空下。后来,随着大亚湾核电站的竣工运营,大鹏镇的外来人口总算多起来了,于是空置的楼房便填空似地逐渐填了些人进去,于是那些早年从大鹏湾偷渡去香港的土著居民们,那些大明王朝驻军的后人们,每次回大鹏的内容便多了一项,收房租。

因为成成和小芳他们住在大鹏,这让我对大鹏的印象有了转变,穿行在大鹏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在灰蒙蒙的傍晚时,我会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你知道,人其实是最需要一种归宿感的,那么多来深圳淘金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就是因为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宿感,所以一旦挣到钱,或者一旦感觉到自己在这里无法挣到钱,便都如候鸟般纷纷离开。

而我的兄弟成成,他就在大鹏这个小镇上卖烧烤、卖麻辣烫、卖快餐。跟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女朋友小芳,他的战友小福,他的战友的女朋友青青,举目无亲的我无法不对大鹏这个小镇产生认同感。

我当兵那些年,驻守在西北边疆,那时边疆地区颇不稳定,父亲母亲没少为我担惊受怕。每到中央电视台播报全国各地的天气预报时,父亲总是说,老幺那边又在落雪。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地名,我那从没上过学的文盲母亲,那个连人民币的面额都分不清的文盲母亲,居然个个都记得无比清晰。他们对一辈子都没涉足过的西北边疆的认同感,便是源于他们的小儿子我,彼时身处彼地。

小 芳

夜色迷茫,深南路上的街灯次第亮起,成成站在铁网分割着夜空的阳台上,默默地勾勒他的宏伟蓝图。这当中他又回想起三年部队生活的若干细节,回想起那一个个面孔生动的战友。

隔壁的阳台上,那个年轻女人也站着,默默地。她又在想什么呢?成成想。

从部队退伍后,成成来了深圳,先是在一个别墅区做保安,然后开公司的远房亲戚见他当兵没把自己当傻,就叫他到公司来做送货员。公司的老板是亲戚的老婆,亲戚是副总经理,于是公司特意给成成在兴华宾馆对面租了个小套间当宿舍。在寸土寸金的深圳,给员工安排宿舍的公司不多,拿着高薪的深圳白领们,其实相当一大部分是在为本地洗脚上田的农民房东们打工。

成成身高一米七六,皮肤白晰,长得清秀端正,高鼻大眼,说他像林志颖一点儿不埋汰林志颖。正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下班后没事儿做,从亲戚家蹭饭回来,想到亲戚两口子吃饭时也卿卿我我的情景,心里便开始难受了。公司里的女孩子,喜欢成成的不止一个。从古至今都一样,帅哥就是招女人喜欢。刚刚脱下军装的成成,在这方面还相当嫩,女孩子们拿他说说笑话都会把他搞得脸红,却总不见他对哪个女孩子有什么行动。可一旦回到住处,成成就又后悔起自己在办公室里为什么不大胆一些,害得自己常常是一个人看电视到天亮。

隔壁的女人,身材很好,也很年轻,是一个老板包的“二奶”。

成成可以肯定她是一个老板的“二奶”。那个老板其实也年轻,最多三十来岁,开辆“皇冠”,每次到隔壁来,都是折腾一阵后,半夜就离开,从不在隔壁过夜。

成成叹了口气。

喂,你叹什么气,靓仔?那个女人居然在阳台上向成成打招呼。

一无所有,能不叹气吗?成成还以笑脸。何况人家还尊称他为“靓仔”。

广东这地方,形容词少得乏善可陈,一个“靓”字用之四海而皆准。不分老幼,不分性别,不分贵贱,不分物种,统统可以一个“靓”字打天下。于是六十岁的老头儿和十六岁的少年都可以被称为“靓仔”,二八娇娘和三八妇人共用一个“靓妹”,螃蟹肥美是“好靓”,一煲不错的汤也“好靓”,被虫咬得千疮百孔掰掉几片叶子照样卖的白菜也“好靓”,甚至从连检疫都没检疫的病猪、死猪、私宰猪身上分割下来的猪肉,也被一身横肉的肉贩子在肉案板上摔打出“好靓”的响声来。

一无所有?电视机总该有吧?

成成常常一个人看电视看到很晚。尤其听到隔壁的女人和那老板从席梦思上弄出来的响动时,成成更是睡不着,就将电视声音开得大大的,大得盖住从隔壁传来的声音。然而,电视停播后,一片沙沙的雪花声,还是挡不住隔壁的涛声依旧。

我这电视没有图像。成成说的是实话,那台破电视禁不住成成整宿整宿地折腾,屏幕上总是晃着大团大团的色块,仿佛印象派油画,就剩下听声音的功能了,和一部收音机没太大的差别。

我看看。女人说着,进了屋,裙裾飘起。

女人真的进了成成的屋。成成的门没关。

床上甩着刚刚换下的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洗。成成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团好。

女人弯腰调电视。天热,女人浑圆的臀部将裙子顶出荷叶一样的曲线来。成成心里有些悸动。

完了,看不成《还珠格格》了。女人一屁股坐在成成的床上。

你那儿不是也有电视吗?成成想起女人也经常放电视到深夜的。

坏了。女人言简意赅。

成成无话可说。面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成成显得手足无措。

喂,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姣好的面庞向着成成。她的眉毛是文过的,细成若有若无的一条虚线。

成成慌忙回答。

四川人吧?女人又问。

成成的川味儿普通话普通得实在可以,很容易就被人揪出了小尾巴。成成的小学启蒙老师不懂拼音,所以最后死在讲台上的他老人家,长年累月地教诲了数以千计类似成成的讲川普的学生。不过在深圳这样一个八国联军打天下的城市,川普和川菜馆子一样,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女人很能说,确实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深圳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它能以各种方式锻炼人。女人普通话说得不错。深圳还有个好处就是,相互交流时,大家都讲普通话,不像省内其他城市都是讲粤语,外地人要不会粤语铁定会被当成二等公民。送女人出去时,成成对这个叫小芳的女人竟有了恋恋不舍的感觉。“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这歌儿是李春波唱的,成成把隔壁的小芳自作主张地置换成了歌曲里的小芳。

这一夜,成成翻来覆去睡不着。到阳台上去吹风,成成听到隔壁的小芳也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她起床进了洗手间。哗哗的流水声响过后,小芳开门到阳台上来。成成赶紧退回了房间。

隔壁吵架了。成成听到小芳的女高音,好像在说男人在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不把她放在心上什么的,说他再经常到别的地方去她就要出去“抠仔”了。老板的男低音在解释,说要陪政府的人打麻将,说又在搞六合彩,太忙。然后成成又听到床铺上熟悉的响动。

突然,“哐”地一声,好像砸了什么东西。接着,成成听到老板咚咚离去的脚步,脚步声里明显附带着什么东西。成成心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成成正准备睡觉,门被敲响了。有点怪,从没人来这里找过他,难道是治安查暂住证?成成来深圳短短半年,已经遭遇了几次拦路查暂住证,那些怒目金刚般的治安一旦查到没有办暂住证的,往收容车上逮人的架势无比威猛,让当过三年兵的成成都自叹不如。当兵的人也没那股说一不二的霸气啊。

成成打开门,隔壁的小芳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小芳骂道。

成成一脸愕然。

不是骂你,是骂他。成成这才明白“他”是指小芳那个身价过千万的老板。

小芳坐在床上,越说越气,越说越难受,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成成递纸巾给小芳,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成成赶紧把手缩回。成成怕自己会被小芳当成乘人之危。

小芳流着眼泪,讲她十五六岁出来打工后来又被人骗到发廊的事。小芳说她逃了几次,都给抓回去,后来就死心踏地地做发廊妹。碰到“他”后,如愿以偿离开了发廊,于是跟“他”同居几年,原来以为能上岸,可“他”又不敢离婚,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继续扮演灰色人物。小芳告诉成成,“他”是政府公务员,怕闹离婚丢了公职。

原来小芳还有这么复杂的经历。成成不知不觉地坐到了小芳身边。当小芳靠着他抽泣时,成成心动了,就势搂着小芳的肩膀。小芳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又一不小心顺势触了成成的某个部位。成成再也忍不住了,一用力,便把小芳压到了床上,做了他对公司的女孩子想了很久却一直没做的事。

激情燃烧过后,小芳就睡在成成的床上,不肯回隔壁。成成有点担心。小芳说,“他”不会回来的,又去赌马了。果然,成成白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

从此,只要一到夜里两点,小芳准会从隔壁房间溜过来,钻进成成的被窝,和成成惊天动地地做爱。成成每次对小芳说我真的喜欢你时,小芳总是轻蔑地一笑,说,狗屁,不过是寂寞罢了。是的,是寂寞让成成接受了小芳。成成想,娶这个女人做老婆,是不是很荒唐?是因为寂寞,成成承认。可成成觉得自己和小芳相互之间的好感也是不能抹杀的事实。成成觉得,人不是狗,只要是一公一母碰上了就可以连裆,男人跟女人,总要相互之间得有点儿什么才可能睡在一起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台风刮破天的深圳。

政府公务员“老板”终于得知小芳有外遇的事儿了,半夜跑回来找小芳。小芳早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怀疑,于是接连几天都没到成成的房间来过夜。那家伙白道黑道上都有人,要让他知道成成动了他的女人,凭成成一个毫无背景的退伍兵,那不是自找苦吃?

风声过去后,小芳对成成说,吓住了吧?

成成说,吓住了?我死都不怕!成成在云南边境服役时,随队巡逻迷了路,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过境进入了越南,差点儿被越军边防部队包围,后来大伙儿冲了出去。成成讲起他短暂而惊险的部队生活时,小芳躺在他怀里,忽闪着眼睛。

你知道吗,我那电视一直都是好的,根本没坏过。小芳坏笑着说。

哦,原来你是早有预谋的。成成恍然大悟。

你一个人太无聊,人家同情你嘛。小芳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就再同情一次吧。成成边说边动手,和小芳惊天动地地做起事来。

真快,不到半年,公司内部出了问题,亲戚让成成离开这是非之地,准备另外给他安排工作。成成不能住公司租的宿舍了,可他舍不得离开小芳,一段时间偷偷摸摸的同居,让成成获得了不少经验与快乐。说心里话,成成希望小芳跟他走,成成是真正喜欢上小芳了。可小芳是什么想法?她平时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成成拿不准。

深夜,当小芳又钻进成成的被窝时,成成没有动作。小芳以为成成是累了,便主动爬到成成身上。任凭小芳折腾,成成始终反应不热烈。小芳问成成怎么回事。成成想了想,照实说了。

一阵沉默过后,小芳紧紧地伏在成成身上,疯狂地扭动着。成成也尽全力地动作着。明天的太阳将会照到谁的身上,谁也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

最后的一夜。

疯狂的一夜。

销魂的一夜。

上午十点,成成终于醒来。成成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摸了个空,伊人已去,枕上痕犹在。

枕巾上有几条长长的头发,成成将它们一一拈起,用纸包起来,放进行李箱。

中午十二点,东西收拾好了,成成出去吃饭,然后上街买了一双高腰靴子。

下午六点,房东来拿钥匙,成成必须走了。

成成把靴子从阳台的铁栏间塞过去,小芳回来后看得到的。然后,成成提着那个装了他全部家当的皮箱下楼。那台印象派旧电视机,是公司的,自会有人来接收。

要是能再见小芳一面就好了。但那是电视剧里的镜头,生活中,哪有。

成成叫了一辆的士,坐进去,说了目的地,闭上双眼。

突然,“嘀嘀嘀,嘀嘀嘀”,成成的旧手机响了。成成来公司上班后,亲戚把自己不用的旧手机给了成成。

成成,你还有一样东西没带,要不要?是小芳。

成成心中一阵欢喜。可是,她打电话来说的只是一样东西,莫非她要送个礼物给我作纪念?

成成想说算了,可那边的小芳说,你不要会后悔一辈子的!

成成笑了,他倒真要瞧瞧是什么东西对他那么重要,不要会后悔一辈子。

的士在滨河路上拐了个弯,兜回了宿舍楼下。成成叫司机在下面等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了。

什么东西?成成没见到小芳给他的礼物,而他可是给小芳留了礼物的。

这双鞋,是你的吧?小芳从房中拿出成成买的那双高腰靴子。

她不接受。成成心中痛得要命,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小芳盯着成成竭力掩饰的眼睛,过了一阵,说,还有穿这双鞋子的人,你要不要一起带走?

什么?成成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芳一把抱住成成,说,你这个哈(傻)儿。

两个人跌倒在床上。成成瞥到屋里的东西都已经打好包装了。

带我一起走吧。小芳咬着成成的耳垂说。

为什么?如坠梦乡的成成喘不过气来了。

我怕你一个人寂寞,哈儿。小芳坏笑着说。

“嘀嘀——”楼下的的士司机等得着急,摁响了喇叭。

大 民

大民从广州坐大巴往大鹏赶来时,成成和小芳正坐着的士从大鹏往市区去。成成和小芳,还有小福、青青,他们卖麻辣烫卖烧烤时被城管说服教育了几次后,手推车被收缴了,而在民房里做快餐送外卖的生意又不好,四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是小芳一有空便跑去市里打麻将。

兄弟俩坐的车在龙岗的公路上交错而过,然后背道而驰。

于是,当小芳和她的姐妹们在麻将桌上热战正酣时,当成成陪战陪得瞌睡连天时,而一个人来到大鹏的大民,却找不到成成的人,搞得他一肚子的气像刚浇过水的豆芽菜样不断膨胀。

大民记性不好,记不住成成的手机号码,坐车时又遇上了小偷,钱包一去不复返。同样一去不复返的还有夹在钱包里的纸条。纸条本身没有用,可纸条上写了成成的电话号码,这个对大民有用。

大民没见到接车的成成,本来想掉头就走的,但身上没钱,走不成。生了一阵闷气后,记性不好的大民想起了老婆秀秀工厂里的电话,于是攥着从口袋边角地带搜出来的几个硬币,去还没关门的士多店里打电话,好话说了一箩筐,通过门卫找到了老婆秀秀。还好,秀秀记得成成的电话号码,于是大民顾不得跟秀秀多扯,赶紧挂了电话,又给成成打电话。

成成一阵紧过一阵的睡意,被大民怒发冲冠的声音赶跑了,他才想起大民说的是今天来看他。成成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民出发前不打电话来,他还以为大民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就来了。成成和大民之间,还隔了两个姐姐,兄弟两个并不亲近,成成当兵前是跟二姐出来打工的。

还好,大民没有骂多久就挂了电话。大民的话多,成成有点儿烦他。

成成跟小芳说清楚是大民来了,于是小芳便放了个炮,然后告诉她的姐妹们,今天晚上她不能再打了,她有事要跟“老公”回去。

重色轻友,几个不甘心输钱的姐妹一边收拾台面,一边骂小芳。

小芳嘻嘻一笑,留下几张钞票,说,你们吃宵夜。然后就和成成又打的士走了。

见到成成和小芳是打的士回来的,大民又来气了。大民说,我从广州过来,才五十块钱,你去一趟深圳就花了八十,你——钱多得烧包是不是?大民本想说“你们”的,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你”。

小芳本想回应两句的,想了想,好歹是成成的亲哥,初次见面不要顶撞他,便不作声。

回到住处后,大民见跟成成一起住的还有一对,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大民想跟成成说些什么,但是夜深了,小芳拉着成成进房间睡觉去了,睡在客厅里的大民没办法闯进去,只好听了一夜房间里的响动。

第二天一早,眼睛红红的大民要回广州了。大民拉着成成的手就往外走。小芳也跟了出来。

见小芳在后边不远处跟着,大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大民说,大鹏这个鬼地方,鸟都不生蛋,你在这里做什么快餐?

大民说的是实话。在成成和小芳往回赶的时候,大民在大鹏转了好久,他把大鹏的夜市仔细地考察了一遍,经由他在广州的见识判断,大鹏不适合做生意。

那你说哪里做生意好?小芳赶上来,插了一句话。

大民斜了小芳一眼,说,我看宝安那边好,那边打工的多,随便做点儿什么都赚钱。

那我们去宝安好了。小芳接话很快。

成成没说话。

大民有点儿不满。

大民说,我先去那边看好地方了再跟你说。

成成点点头,说要得。

大民还想对成成说什么的,看小芳站得很近,就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车,没再说什么。

大巴开走后,小芳对成成说,你这个哥哥,人怪得很,脾气还大。

成成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不管他。

那也是,反正我又不是跟他过。小芳说。

你这个哈儿。成成揪了小芳一把。

阿 兰

我是因为杨子认识阿兰的。

当然,阿兰对杨子没什么好感,不怎么理会他,虽然杨子也把自己那本错漏百出的诗集签名送了阿兰一本。杨子最喜欢把自己的诗集签了名送给别人,尤其是漂亮一点的女性。

而我认识阿兰后,阿兰明显表现出了对我的好感,杨子也没对我有任何的怨言。杨子这个家伙就是有这点儿好,他自己像热爱诗歌一样热爱美女,但并不怨恨得不到手的美女,我说杨子有一颗博爱的心,杨子毫无愧色地笑纳了。杨子有一次外出,在公交车上遇上了一个漂亮女人,就去搭讪,也许还用肢体语言搭讪了,结果他刚回到宿舍,就有一帮陌生人闯进来,用肢体语言对杨子实施了一次再教育。可是,之后的杨子,仍然像热爱诗歌一样热爱年轻漂亮的女人。这让我不得不佩服杨子热爱美女的坚强神经是久经考验过的。

我是在荔枝花开的时节认识阿兰的。

我们发行站租的一栋民房的底层,三室一厅,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住了五六个人。阿兰住二楼,同样三室一厅,常常是一个人住。我知道阿兰是一个人住。

某一天的傍晚,当我在院子里的老树下看书时,阿兰主动向我打招呼。我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多年来一直坚持自学,并且热爱写作,因此我跟杨子成了好朋友。阿兰借走了我的书。阿兰在借走我的书的同时,也把她漂亮的面容、丰满的身材、温柔的语调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楼上住了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知道我跟她们之间的距离像《遥远的桥》,所以并没有去留意。但这个叫阿兰的女人,如此主动,我如果不把她记住,那么只能证明我要么是性取向有问题,要么是榆木疙瘩一个。

事实上,我既不是榆木疙瘩,性取向也无比正确,所以当夏天到来后,我常常用摩托车载着阿兰到处乱转,让她用丰满的胸部紧紧地贴着我的腰。阿兰不会游泳,我带她去金沙湾游泳时,阿兰怕羞,不敢穿比基尼,套着连衣裙下水。套着连衣裙也并不妨碍我用手去欣赏她的身材。我水性很好,阿兰套在游泳圈里不敢乱动,像小鸭子凫水似地拍打着水,我则潜到下面去摸她的大腿,吓得她哇哇大叫。我浮上水面,阿兰还在叫,我用嘴堵上阿兰的嘴,不准她再叫,阿兰两手紧紧地抓着游泳圈,徒劳地蹬着腿,“唔唔”地表示抗议。

但是,一旦回到龙岗,我就必须与阿兰保持着距离,好像不认识的样子。阿兰说这样好。我也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跟阿兰的事儿,从不在别人面前说起。只不过杨子好像看出了点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说。

每周三的傍晚,一辆挂香港牌的黑色“富豪”车会准时开到院子里来,然后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瘦高的老男人从车里出来,向每一个他能见到的人颌首致意。这时,我总是会掉过头去,不去看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老男人上二楼去了。不一会儿,阿兰和老男人一起下来了,然后黑色“富豪”车便稳稳地开出去了。同事们这时通常会给予几句点评,有的说这老头真有钱,有的说阿兰找对了人,有的说他妈的老子将来有钱了也要包一个像阿兰这样的女人。我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出去跑步。即使是离开军队了,我还一直保持着长跑的习惯。没有钱的男人,如果连身体也没有了,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活了。

到了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杨子喜欢开着灯看诗歌理论,看累了书一撇就睡,也不关灯的。而我不行,开着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觉。于是我常常在杨子睡着后起床关灯,这样我才能睡着。

但周三的晚上,楼上的响动总是会进入我警觉的耳朵,农民房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差强人意。想象着阿兰被老男人压在身下的情景,我恨不得操起一把菜刀,踹开楼道的防盗门,冲上去给那老男人一刀。于是,我便怒火万丈地和杨子争吵,我说他一晚上老是开灯纯粹是成心不想让我睡觉,他妈的这样的日子还让不让人过啊?

福 永

我决定去福永。

福永在宝安区。

我去福永的原因是成成和小芳现在在福永开快餐店。成成本钱不够,从大鹏搬走时,路过龙岗,借去了我仅有的两千块钱。是的,我说过,成成关于未来的蓝图的设想中,永远保留着我的一个重要位置。成成和大民一起开的快餐店。成成去福永不久,我在龙岗送报纸的工作,没了。我和杨子一起,被承包了发行站的原同事踢出局了。

杨子社会关系广,这边刚说要炒他的鱿鱼,他立马在另外一家报纸的发行站找到了工作,并且工资还翻了一番。杨子骑着他的摩托车绝尘而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公路边。

我把那辆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了一年的组装摩托车送给了寺庙里的和尚,他们经常是走路去买菜,蛮辛苦的。我把书寄回了老家,我把两盆菊花送给了阿兰,然后背着我发白的旧军被,在雨中前往未知的福永。

刚到深圳时,我被不良职介骗到宝安去见工,瞎转悠了两个月,也没找到工作。但我就此记住了宝安这个地名。

我从龙岗坐公交车到了宝安,下车,雨越下越大,我没带伞,于是赶紧冲到路边的士多店避雨。

在避雨的过程中,我弄清楚了我现在是在西乡。我打通了成成的电话。成成告诉我,福永还在西乡的前面,还要坐车。雨渐渐小了,但前往福永方向的公交车,却迟迟不见踪影。期间,成成又打电话到士多店,问我还有多久才到。

想了想,我不等公交车了,叫了一辆同样避雨的摩托车去福永。摩托仔要了我十块钱。不过他总算没在雨天完全迷路,转了一阵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下雨路滑,视线受阻,摩托仔好几次差点把摩托开到路边淌满浑水的水沟里去。最后,他终于安全地把我送到了福永,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远远地看到了福永广场上的汉白玉九龙柱了,又看到了那堵传说中的“万福墙”。我一步一步,朝着九龙柱走去,雨水在我身上溅出水花来。

成成就在九龙柱下等着我,他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旧迷彩服,举着一把黄色的伞,我很轻易就把他从环境中分离出来了。啊,我亲爱的弟兄成成,也看到我了,他立刻朝我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喊,人刚跑到,伞就到了我头上,而他自己的身体,有一半暴露在雨水里。

我的脸上全是水,我抹了一把。我知道,到家了。

成 成

清晨五点,手机闹铃照例急促地响了几遍,成成醒了。成成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轻轻地下了阁楼。小芳还在睡,她是凌晨两点才睡的。成成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把脸,刷牙,换皮鞋,然后蹬着那辆时常咔咔作响的旧单车去菜市场。

路边有生菜卖,成成停下来,问多少钱一斤。卖菜的是个中年男人,黑瘦的脸,说,五毛。成成说,一块钱三斤。卖菜的称了三斤。成成给了一块钱,卖菜的还冲他要五毛。成成说,不要了。卖菜的把那张纸币还给成成,然后扬着黑瘦的脸,冲着成成的后背来了一句“丢你老姆”。成成装作没听到。

到市场时,已经五点半了。成成在市场转了几圈,手中的塑料编织袋逐渐鼓了起来。成成把内容丰富的编织袋寄放在一个卖菜的四川老乡那儿,又去买刚才漏掉的蔬菜品种。

八点,成成把鼓鼓囊囊的两个大塑料编织袋袋口交错扎在一起,架在单车的后架上。成成骑着这辆咔咔作响的旧单车,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又吃力地蹬上一段上坡,用了二十分钟才回到“四川小吃”店。

小芳已经起床了,强睁着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成成一起择菜,打地铺的师傅也早就起来了,在仅有两平方米的厨房里切菜。大民还在阁楼上另一边的床上呼呼地睡着。阁楼上一共设了两张床,成成和小芳睡一张,另一张是大民和师傅睡。但师傅无论如何也不上去睡,他宁愿等到晚上打烊搞完卫生后打地铺,他宁愿每天少睡两三个小时。师傅是个怪人,名字叫猪娃,常常一个人坐在店里莫名其妙地发呆。

成成见小芳也起来择菜了,便去洗了手,开始记账:

鲢鱼,2.2斤,3元/斤;瘦肉,3.3斤,7.8元/斤;肥肉,2斤,2元/斤;生菜,3斤,0.33元/斤;土豆,3斤,0.5元/斤;蒜叶,4斤,1元/斤;葱,2斤,1.2元/斤;豆角,4斤,1元/斤;胡萝卜,1斤,1元/斤;辣椒,8斤,1.2元/斤;莴苣叶,1斤,0.5元/斤;木耳,0.8斤,1.2元/斤;卷心菜,2斤,1元/斤;莴苣,7.2斤,0.6元/斤;茄子,3.1斤,1.3元/斤;西红柿,2斤,1.3元/斤;大白菜,5.5斤,0.6元/斤;豇豆,2斤,1.5元/斤;苦瓜,3斤,1.7元/斤;蒜苔,2.1斤,1.5元/斤;豌豆,2斤,1.3元/斤;青豆,2斤,1元/斤;花菜,3斤,1.5元/斤;海带,2斤,0.5元/斤;酸菜,6斤,0.6元/斤;猪红,2斤,0.5元/斤;豆腐,2斤,1元/斤;豆干,5斤,2元/斤;萝卜,6斤,1元/斤;鸡蛋,5斤,2.5元/斤。

成成记得很仔细。刚开始时是大民买菜大民记账,但大民老记不清账,所以成成就接过来记了。尽管大民记不清账,但他特别喜欢查成成的账,大民老是担心成成偷偷地把赚来的钱塞到小芳口袋里。

菜摆弄好后,送米的来了,成成要了一百斤大米,85元;又买了一打纸巾,6元。

成成四人的早饭还没吃完,吃饭的客人来了,成成立刻丢下碗筷去招呼客人。猪娃和小芳也放下碗筷去干活儿了,剩下大民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这时,正好上午十点半。

零零星星来了几个客人后,十一点四十分,成成让猪娃先炒十个订餐菜。十个菜刚炒好,到十二点了,工业区的大门打开了,人群轰轰烈烈地涌了出来。“四川小吃”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把个快餐店塞得满满的。不断有人进来,前面的还没吃完,后来的没有地方坐,有几个干脆站在店外面的绿化树下等位,有些等不及的便先走开了。

成成要排单,要招呼刚进来的客人,又要端茶打饭收拾碗筷,忙得晕头转向。小芳一边给猪娃当下手配菜,一边煮面条,有些客人是北方人,不吃米饭吃面条,小芳恨不得多长两只手才好。猪娃不停地颠着炒锅,汗水时常迷了眼,他便放下炒锅飞快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下,又迅速地端起炒锅颠锅。排气扇不停地转着,但油烟仍然往里跑,呛得成成老想打喷嚏。没碗用了,成成飞快地冲到靠近厨房的洗手间,在满是碗盘的水盆中刷洗着。就连只负责收钱的大民,这时也帮着收拾桌面、招呼客人。大民人比较富态,笑起来有点慈祥的感觉。

下午一点,吃饭的人少了,猪娃站在大门口,眼望着蓝天白云抽烟。成成则忙里偷闲,翻看着买菜时顺带回来的《南方都市报》,那上面偶然会有我的文章出现,所以成成就天天买这报纸看。小芳没闲着,在蜂窝煤炉上煮米饭。大民又爬到阁楼上睡觉去了,大民只要一闲下来就想睡觉。

下午五点半,工业区的下班时间到了,成成等人又陀螺似地转了起来,直到六点半。六点半一过,吃饭的客人又稀了。成成吩咐猪娃搞两个拿手好菜,有几个四川老乡要来喝酒。那几个四川老乡,不晓得在工业区里面是做什么具体工作的,反正比一般的打工仔打工妹有钱,很少吃三块钱一份的快餐,每次来都要消费百八十块钱,算是“四川小吃”的大主顾了。

晚上八点,成成叫小芳去阁楼上小睡一会儿,小芳的眼睛红得吓人。成成自己则坐在那里拟定第二天的采购单。大民和猪娃有空,杀起了像棋。大民棋艺高出猪娃不止一个档次,常常让车马还杀得猪娃的老帅当光杆司令,被“推磨”,转了一圈又一圈。猪娃恼火了,棋盘一推,出去转悠了。大民闲得无聊,就把刚刚拟完菜单的成成抓过来杀两把。这下算是找到对手了,兄弟俩的棋艺几乎是旗鼓相当,大民再也不能像收拾猪娃那样收拾成成了,于是他也收起了轻浮的狂妄认真对待每一步棋,有时走错了要悔棋,成成不让他悔,他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起来,末了还是悔了棋,最终把成成给赢了。

将近子夜十二点,成成把小芳叫下来,猪娃又开始炒菜。在工业区里上班的老乡们,出来吃宵夜了。又是一通忙乱,当中还夹杂着猜拳行令的四川话,和相互客套的川普。

十二点半,店里的地面扫干净又用水冲洗后,成成坐在那儿算账:

全天支出238元;订餐45个,每个2.6元,现金账346元,卖啤酒30元,账面收入共497元。

收支相抵,余额259元,生意算是不错了。但是,若扣除每日房租60元、水电费10元、师傅工资30元,还有名目繁多的这税那费,也只剩下几十元了。不过这比起当兵时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津贴费来,成成现在的收入简直可以算“小康”了。

一天几十块钱,这是成成、小芳做死做活做出来的,当然还包括猪娃和大民。成成觉得他最愧疚的对象是小芳,小芳跟了他这个一穷二白的退伍兵后,麻将不能打了,好衣服买不起了,逛街没时间了,而她那白嫩的小手则日渐变得粗糙。挣了钱一定要带小芳去市里的阳光大酒店潇洒一把,还要带她去旅游。把宏伟蓝图忘得差不多的成成,带着这个非常实际的想法入睡了,睡在他那站直腰就会碰头的阁楼上。而隔壁的卡拉OK,此刻正OK得热火朝天。

卡拉OK

从“四川小吃”快餐店往南,走十米,就是一家卡拉OK店。跟成成的店面一样的规格一样的面积。这一排平房里的店面都是一样的规格,本地农民建房子的水平的确不敢恭维。但卡拉OK店内的装饰跟快餐店完全不一样,他们里面贴的是夸张变形的人体图案,再加上几近于无的暗淡的光线,让人仿佛回到了石器时代。而大民在店内墙上贴的全是太太口服液、金威啤酒、珠江啤酒的促销广告,其中太太口服液上的女人是中央电视台以煽情为己任的倪萍,洋溢着一张招牌式的笑脸,笑迎着从工业区里出来的兄弟姐妹们。

日本鬼子创造的卡拉OK,能在珠三角地区落地发芽生根开花,是有理由的,你知道,是人不是人都可以捏着个咪,在那儿自我陶醉一番。

黑妹也是个喜欢自我陶醉的人。

黑妹是成成的大姐、大民的妹妹。黑妹从东莞过来看望成成和大民。六七年不见,黑妹还是那样漂亮、苗条,即使是生了孩子离了婚,也没改变她的容颜。

黑妹其实比成成还白,身材高挑,瓜子脸,长发飘逸,只是因为从小就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所以被一直叫成“黑妹”。

黑妹见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态。

黑妹说,小兵,你也在这里呀。

我说,是啊,没地方去,还想跟你去混呢。

黑妹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雪白的脖子下面,同样是雪白的内容。

和黑妹瞎扯了一阵,到晚饭时间了,又忙活了一阵,打发走了工业区里来吃饭的兄弟姐妹们,大民又开始找猪娃杀象棋了。

黑妹说,等会儿去唱卡拉OK,去不去?

黑妹是朝着小芳说的,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对我说的。我跟黑妹吹,说我在部队时唱卡拉OK拿过第一名。我没告诉她,我的第一名仅限于一个连的范围。

小芳在快餐店苦了几个月,早想找机会放松放松了,黑妹一邀请,便理所当然地答应了。

小芳去,成成自然也去。成成要是不去,小芳会学着他的川普骂他,你这个哈儿。

成成去,我当然也去。我要不去,我才是个哈儿。

猪娃说,你们去吧,我守店。

大民也不去,大民说,早点儿回来,还要做生意。大民的话就是多。大民还要说的,但没人停下来听他说,所以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走出去后,黑妹说,不管他,我们玩儿我们的。

黑妹是我们那个地方出了名的漂亮女孩,想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从她十六岁起,就不断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就连我哥,也成天往成成家跑,老帮成成家干活儿,我知道他就是冲着黑妹去的。然而,后来黑妹外出打工两三年回来后,出落得更加漂亮了,我哥却没继续去追求黑妹。黑妹后来便嫁给了镇上一个老早就来提了亲的店老板。

黑妹出嫁时,正是成成跟在我屁股后面到处惹是生非的时候。我记得那个店老板专门租了一辆卡车来接黑妹,迎亲和送亲的人簇拥着黑妹,黑妹像一朵彩云样飘上了车,然后从乡里的天空飘向了镇里的天空。黑妹是乡里第一个坐着车子出嫁的女人,像朝霞一样在我老家那地方的天空上风光了好久。

黑妹的嗓音清亮,说起话来有点儿软软的,像台湾那个著名的嗲星林志玲。但黑妹唱歌就很一般了,常常有走调的现象发生,这一点她明显不如林志玲。不过小芳和成成卿卿我我地忙着呢,无暇顾及,我一个人便义不容辞地给予黑妹无私的掌声。

小芳和成成有多久没好好地在一起呆过了,我不知道,反正阁楼的隔音效果是很差的,他们俩脸皮又薄。没过多久,小芳就拉着成成走了,说是去外面逛逛夜市。

黑妹要我跟她对唱《心雨》。这是一首流行得像流行感冒一样可恶的情歌,黑妹居然要我跟她对唱。唱就唱,我是流氓我怕谁!

我不但唱了,还在唱歌的过程中,摸了我们那个地方最出名的漂亮女人,黑妹的手。黑妹不仅没恼,反而转过脸来冲我笑了一下。黑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蛇宝石一样的光。这光让我浑身发热,于是我放下咪,把手放到了黑妹的腰上。

尽管已经结婚多年,并且生过孩子,黑妹的腰肢还是那么柔软,皮肤还是那么光滑。黑妹伸出手来挡我,却挡到了我的大腿间。我的右手像得到了指令,一路潜行,潜行到两个无名高地。黑妹收回手来,按住我的手,把我的右手像捕捉俘虏一样摁在了高地中间。

我闲着的左手这时也运动了起来,目标直指黑妹的下三路。黑妹张着嘴“啊”了一声,没有动作。我的左手便去搜索黑妹牛仔裤的拉链。忙活半天,也没办法把门打开,于是我怏怏地收回两只手来。

卡拉OK的伴奏音乐继续响着,我跟着臧天朔“朋友啊朋友”地瞎吼,黑妹的手在小包厢昏暗的光线里伸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引导到某个部位。我的右手抵达后,发现门户大开,进去后,感受到的是芳草萋萋,流水潺潺。

我忍不住了,把黑妹抱到我的腿上坐着,然后从她的臀部位置剥果皮一样剥下所有的伪装。黑妹有点儿紧张,我说,没事,别人看不到的。黑妹反过手来引导我。这个我们那地方最漂亮的女人,就这样被我搂在腿上,我雄心万丈地向往着,热火朝天地前进着。

黑妹又用她清亮的嗓音“啊”了一声。这一声明显是女高音,跟臧天朔的音色不相符,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黑暗中就有人目光灼灼地朝这边看了。

我一哆嗦,一泻如注,搂着黑妹的手还不甘心,但另外的地方却早早交械投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拉OK店里的气氛就适合干点儿什么勾当,还是那些卡拉OK碟里出现的丰乳肥臀椰风挡不住的画面对人有强烈的诱导,反正就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把成成的大姐,我哥曾经的暗恋对象,比我大六岁的黑妹,弄了。

黑妹几天后又来了一次,晚上在店里忙过之后,她领我去了一家小旅馆,跟我在小旅馆里狠狠地操练了两个钟头。

在跟黑妹发生性关系之前,我的性经历几乎是一张白纸,是黑妹用她丰富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让我充分体会到了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所应该享受到的快乐。

接下来,我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快乐的到来。然后,快乐却一直没来。

黑妹没来,我也闲不下来了,被军规尘封了多年的欲望,像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的魔鬼,诱使我主动出击。于是后来,我把来店里吃快餐的打工妹小英勾搭上了,用她填补黑妹留下的空当。

好像是跟黑妹发生关系的翻版,我把小英带去唱卡拉OK,在这过程中用肢体语言告诉了小英什么叫快乐。接下来,我跟小英在绿化带、教学楼、小旅馆、电影院等多个地方,若干次地交流了对快乐的具体看法。

猪 娃

猪娃不是猪。

猪娃是人。

猪娃是个瘦得胡子拉茬的人。

猪娃是个瘦得胡子拉茬的会做菜的人。

所以猪娃当了店里的大师傅。

所以大民时常把自己抽的烟发给猪娃抽,时常邀请猪娃下棋,时常在吃饭时亲自给猪娃夹菜。

但猪娃仍然不怎么理睬大民,也不怎么理睬成成。猪娃尤其不跟小芳说话,干活儿时也是尽量避免跟小芳合作。小芳有时会跟我抱怨说猪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别管他。猪娃时常挂着他那件油光光的围裙站到门口抽烟,然后眼睛望着蓝天白云。

猪娃脾气也大,要是有谁有哪句话惹到他了,他一不高兴,便放下手中的炒锅炒勺,挂着他那件油光光的围裙站到门口抽烟,眼睛望着蓝天白云,谁跟他说话他都不作声。碰到猪娃来脾气了,最紧张的人是大民,大民烟发个不停,好话说个不停,哄得猪娃开心了,猪娃才会回到只有两平方的厨房去颠炒锅。

但猪娃对我很尊重,猪娃听成成说过我写的东西在报纸上登过,猪娃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能识文断字的人。所以有时候大民劝不了猪娃时,他就会通过成成或者小芳,向我转述相关意思,再由我对猪娃来进行劝说。大民跟我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猪娃好累呀,猪娃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又要炒菜,又要切菜,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晚上又睡不好,猪娃的眼眶深陷得像老外。我不好说什么,只是陪猪娃站在门口,望蓝天白云。望一阵,猪娃收回目光,对我笑笑,也不作声,然后回厨房继续去颠炒锅。

在我来之前,猪娃晚上是跟大民睡一张床。我一来,猪娃立刻表示要打地铺,让我去阁楼上睡。我坚决不同意。猪娃是我们的大师傅,他休息不好,整个店就没得开了。何况猪娃年纪比我大。但猪娃的倔脾气,是别人说服不了的,所以一到晚上他还是睡到了地板上。我不忍心,便跟猪娃一起打地铺,让大民呼噜连天地独占一张床。

尽管猪娃跟我们几个都是本乡本土的亲亲的老乡,但我对猪娃并不了解,我只知道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他的妹妹被人拐卖到广东,他本人很早就外出打工了。猪娃后来好像还因为什么事儿坐过几年牢,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娶老婆。

晚上睡到同一个地铺上,猪娃的话稍稍多了点儿。猪娃常常是躺在铺上抽烟,烟雾缭绕中偶尔会冒出一句半句的话来,听得我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猪娃说,女人哪,真的是祸水。

猪娃说,女人哪,都是提起裤子就翻脸的。

猪娃说,女人哪……

过了半晌,猪娃接了一句,日她妈的。

猪娃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我想起了阿兰。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跟着阿兰去游泳后,顺道去她的一个朋友小杨家里玩。晚上玩得太久,我们没有回去,就在小杨家休息。阿兰和小杨在房间里睡,我则在厅里的沙发上睡。可是我哪里睡得着啊,月光如水的夜晚,阿兰就近在咫尺,却不能触摸,心里实在憋得难受。

我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若干个来回,直到夜里两点,我还是没睡着。这样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如果还不做点儿什么事,我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跟阿兰近距离接触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光着脚板,走到房门前。里面没人说话,大约睡着了。我伸手推门,如我所愿,门没关。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到睡在床上的两个女人身上。我看着睡眠中的阿兰,漂亮的面孔一片祥和宁静。

我伸出手去,摩挲着曾被我多次摩挲的脸,我心爱的女人的脸。

阿兰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吓了我一跳。原来她也没睡着。

我握着阿兰的手一拉,阿兰另外一只手放在嘴上,示意我轻点儿。阿兰小心翼翼地起来了,跟我出了房间,又轻轻带上房门。来到阳台上,阿兰问我有什么事。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抱着,把她抵到阳台的短墙上,狠狠地吻着她柔软的嘴唇。阿兰欠了欠身,坐到了矮墙上,背靠着不锈钢防盗网,把我的头搂在胸前。

我在阿兰的身上不断摸索,阿兰不断地无声抵抗着。我拼命地想褪下她的长裙,我把她从矮墙上抱了下来。阿兰死命地拽着裙带不松手。我说,阿兰阿兰,我真的好喜欢你,我真的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阿兰说,小兵,我们不合适,我们真的不合适。我说,阿兰阿兰,我太爱你了,我一定要得到你。我一边说一边扒阿兰的内裤,然后紧紧地贴上去。阿兰一边护着内裤一边说,什么爱不爱的,你是为了性。阿兰说,要是我老了,要是我长得丑,你还会这样拼命地想搞我吗?阿兰说,你们男人都一个样,为了搞女人,什么话都敢说的。

我不说话,只是动作。

门突然响了一声,阿兰的朋友小杨从房间里摸了出来,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搞什么?

我一惊,直接喷在了阿兰的短裤和裙子上。

阿兰说,没事没事,你去睡吧,我跟小兵聊天呢。

那天晚上功亏一篑的事情,后来一直没机会做成。阿兰很少跟我单独呆在一起,尤其是晚上,她根本就不出来跟我见面。没办法,我只好给阿兰打电话,阿兰却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要玩那些游戏了。

唉,女人哪。我脸朝里叹了一口气。

唉。猪娃脸朝外,也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背靠背失眠了大半夜。

秀 秀

秀秀来了。

秀秀是大民去广州接来的。

秀秀来那天,是个大晴天,大民给秀秀撑着伞,秀秀像贵夫人一样挺着矮胖的身体来到了“四川小吃”店。

秀秀八辈子也混不成个贵夫人,就凭她那一口土得掉渣儿的四川话,听了都能让人发笑。单讲四川话,土是土了点儿,也没人笑话,红遍全中国的电视剧《山城棒棒军》就是全用四川话的。但秀秀的四川话常常自动切换成普通话,并且不是正规的普通话,而是川普,听秀秀说话比听住在宝安的马季老师说相声还搞笑,常常是秀秀一说话,我和小芳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秀秀来“四川小吃”快餐店是来干活儿的。秀秀嫁给大民十来年,煮了十年饭,后来跟大民出来打工,又在工厂里接着煮了几年饭。秀秀会做简单的菜,比小芳和成成,还包括我,都能干。秀秀给猪娃打下手时,什么荤的素的玩笑都敢开,开得猪娃黑瘦黑瘦的脸上也时不时跑出点儿笑意来。猪娃一笑,店里的事情就好弄了。

秀秀一来,是非也来了。

秀秀先是很关切地问我,小兵啊,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我有个老表在广州那边的厂里当主管。

秀秀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我说,不麻烦你老表了,我想去学电脑,学会了去当文员。

是的,工业区里的兄弟姐妹们有不少人去学电脑,工厂里招文员,有高中文化程度就够了,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必须会电脑打字。有一家大厂,有好几十个生产文员,她们穿着与一般打工仔打工妹不一样的咖啡色工服,常常来店里吃快餐,边吃边讲些管理人员阶层的事情。

当文员好哦,活路又松活,钱又找得多。秀秀咧开一嘴苞谷牙,跟我说起了四川话。

是啊是啊。我用普通话回应她。

我知道,秀秀一来,我的好日子也结束了,我必须得另找出路,不然成成夹在中间难做人。

成成来借钱时跟我说过,我们一起创业,一起赚钱,一起打天下,将来回老家去包他几片山。成成念念不忘他的宏伟蓝图。

但是,我和成成之间插了个大民,现在又插了个秀秀,我估计成成的宏伟蓝图里的那个重要位置,我是难以指望了。

来店里吃饭的打工妹小英,刚刚从厂里辞工出来,在福永成人学校教学楼里学电脑。小英带我去电脑班报名,学五笔打字和WORD、EXCEL,学费三百。于是我每天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一般都不回“四川小吃”快餐店来。

秀秀一来,小芳就间接下岗了。

秀秀来之前,是小芳给猪娃打下手。秀秀来了,打下手的事情就由秀秀包办了,秀秀常常咧着一嘴苞谷牙,在只有两平方的小厨房里和猪娃嘻嘻哈哈。秀秀蒸米饭比小芳蒸得好,秀秀煮面条比小芳煮得好,秀秀还可以帮猪娃切菜。不过秀秀的刀功实在不敢恭维,土豆丝切成土豆条是常事,有时切了一堆的土豆丝,小芳一清洗,发现还都是一堆没切断的土豆片。

秀秀喜欢指挥人。

秀秀说,小芳,去把碗洗一下。

一大摞碗,泡在水盆里,泛着白沫子。以前这活儿通常是我干的,我去学电脑后就没有明确的分工了,常常是谁有空谁去洗。小芳看秀秀一眼,没说什么,去洗了。

秀秀说,成成,把蜂窝煤换一个,你没看到火都要熄了吗?

成成二话不说,挪开炉子上的大锑锅,然后把炉子提到门外去换蜂窝煤。

秀秀说,大民,你个死人,就晓得下棋,你不晓得把红海椒剪两个?

大民笑嘻嘻地说,晓得晓得。就去找了把剪刀来,把成成买回来的红辣椒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准备炒菜用。

秀秀说,猪娃,你看这些菜够不够?

哪里够啊,并且秀秀切菜的手艺实在是惨不忍睹,猪娃从她手上夺过菜刀,乒乒乓乓地切起菜来,一招一式都带着做武行的架势。

秀秀就咧开一嘴苞谷牙,笑了。

笑了的秀秀,举起手擤了把鼻涕,手放下的同时,顺势在围裙上揩了。

正坐在小凳子上洗碗的小芳见了,立刻扭过头去。

有天晚上我跟小英在外面耗得太久,天快亮了我才回来。地铺已经收起来了,成成已经出去买菜了,猪娃和小芳在择菜。

见我两眼通红,小芳知道我没睡觉,就叫我上阁楼去睡一会儿。

下午还要去学电脑,还要背那该死的佶屈聱牙的五笔字根,不睡一会儿顶不住。

我就上阁楼去了。

听到我上楼的响动,躺在床上的大民跟我打了个招呼。

困极了,我在成成和小芳的被窝里倒头便睡。

突然,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把阿兰从我的睡梦中惊走。我非常恼火地睁开眼。

睁开眼后,耳朵听得更真切了,原来,声音来源于大民和秀秀那张床。不用看我也知道,大民和秀秀正在床上干事情。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我们老家那地方,把撞到别人行周公之礼称作“看水鸭子”,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被撞到的人要给无意中撞到的人披红挂彩放鞭炮冲喜的。所以一般的夫妻行事都要避人的。

听到我这边有响动,那边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听到秀秀用土得掉渣儿的四川话骂大民,日你先人板板,你怕个锤子?

我心里的厌恶变成了愤怒。

我没让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我继续假寐了半个钟头,直到对面的床上再也不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时,我起床,下了阁楼。

小芳关切地问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苦笑,不说话。

小芳抬起头,朝阁楼那边看了看,也笑笑,不说话。

肥 肥

肥肥是成成的二姐。

肥肥是我的小学同学。

肥肥名字叫细妹,小时候身材跟黑妹有得一比,但嫁人后腰身像发面一样迅速膨胀,膨胀得快赶上香港明星沈殿霞了,于是被香港影视熏陶了若干年的老乡们,包括成成一家人,都把她叫成“肥肥”了。

肥肥人胖动作慢,肥肥笑容可掬,肥肥帮不上什么忙,但大家都觉得有肥肥在和没肥肥在不一样。肥肥一来,“四川小吃”快餐店里的笑声明显地多了起来。肥肥用她臃肿的体型,和慢悠悠的叙述风格,还有乐观的心态,娱乐或者说是感染了大家,使得小芳和秀秀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关系得到极大程度的缓和。

肥肥还喜欢跟我摆龙门阵。肥肥不用“聊天”这个词儿,肥肥就用四川话“摆龙门阵”。但肥肥的四川话讲得韵味儿十足,怎么听也不觉得土,这让我想起了成都那个著名的散打相声名角李伯清。

肥肥最喜欢跟我讲以前上学的同学如今怎样怎样了。肥肥只上了六年级就没上学了。肥肥发育早,又比我大两岁,肥肥小学毕业时就长成大姑娘的模样了,就有人来提亲了。那时的肥肥还叫细妹,长得几乎跟黑妹一样漂亮。

肥肥还说起他老公的一个堂弟,现在广州某报的编辑。

我说知道知道,他跟我是中学同学。

肥肥“咦”了一声,说,我啷个晓不得呢?

我笑了,说,你小学毕业就跑到外面打工去了,我们有十年时间没见了,我的中学同学是谁你当然不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嫁人的我都不知道,你老公是谁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先上车后买票的?我说。

没有没有,打胡乱说要遭雷打哦。肥肥哈哈笑着,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肥肥说,你也写报纸上那些东西,那你跟他打电话噻。

我苦笑,说,好多年都不联系了,他还记得我?再说了,我又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肥肥说,那倒是,我们也没得他的电话号码,只是过年回老家见过几面。

其实我早从报纸上的署名判断出了那个编辑就是我的中学同学,我给他投过稿,但没有任何回音。

肥肥一来,猪娃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猪娃喜欢跟肥肥歪扯八扯,扯得兴味盎然。两个月来,我还从来没看到猪娃这么开心过,就连秀秀跟猪娃讲那些荤的素的笑话,猪娃也没这么开心过。

于是我们便拿猪娃开心。

我说,二师兄,今日为何喜上眉梢?

电视剧《西游记》正在重播,我们每天晚上得空都会看一阵,猪娃很不幸地因为名字当中有一个“猪”字,被我们赋予了猪八戒这个光荣角色。

遇到嫦娥了。成成在一边帮腔。

猪娃笑嘻嘻地,不说话。

小芳说,猪娃笑得像朵花。

的确,猪娃提前划上了皱纹的脸,笑起来,像菊花开放的模样。

大民说,猪娃,来下棋嘛,杀两盘嘛。

秀秀说,狗日的猪娃今天捡到宝了,你还想他跟你下棋,下八都不跟你下。

你们莫欺负老实人噻。肥肥用她宽厚的嗓音作了总结性发言。然后领着猪娃到外面去了。

肥肥走了两天后,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店里找猪娃,那天猪娃破天荒地解下油光光的围裙,并且没吸烟,站在门口跟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后来猪娃便跟成成打了个招呼,外出了几个小时,回来时猪娃红光满面,并且提了一袋早熟荔枝请我们大家吃。

于是大家便把猪娃围在中间,一边剥荔枝壳,一边进行逼供。

猪娃招架不住,最后从实招来,那个女人是肥肥介绍给他的,跟肥肥以前在一个厂打过工。

还是肥肥有眼力,还是肥肥有本事。我和小芳感慨万千。

阿 兰

说起来我和阿兰能够重新呆在一起,要感谢她的朋友小杨。

只不过这感谢我却无法向小杨亲自表达。

小杨借阿兰的摩托车去练车,在路上摔死了。

愿小杨的在天之灵安息。

在小杨家过夜后,阿兰一直不愿见我,我急得抓狂,却又无可奈何。我总不能在路上见到阿兰就拖着她不放,那我不成了强抢民女,给数以万计的本地居民和打工者们制造人生乐趣吗?

阿兰载着小杨出去练车时,我刚去菜市场买菜回来,阿兰没跟我打招呼,坐在后座上的小杨,倒是扭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我还觉得奇怪,阿兰在外面都要装着跟我不熟的样子,小杨干嘛要冲我笑呢?如果早知道那是小杨留给我的最后的笑容,我一定把她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毕竟,一个大活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了人世,她还有多少未了的心愿哪,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许能帮她再做点儿什么吧。

我刚吃了晚饭,正在院子里看书,一个过路的熟人,是阿兰的朋友,自己在镇上开店,她跟我说,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看书啊,阿兰她们出车祸了,好像是摔死人了。

我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撒腿就跑。刚吃过饭刚冲过凉,我穿着拖鞋跑不快,绊了一跤,爬起来,脚丫子一甩,把拖鞋甩掉了,光着脚板就跑。

我胸口发闷,腿发软,怎么跑也跑不快。

阿兰,我亲爱的阿兰,你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我一边跑,一边擦着不停地涌出来的汗水和泪水。

阿兰才二十一岁,阿兰那么漂亮,阿兰那么善良,她怎么能出车祸呢?

远远地看到公路边围着一堆人,路边一根粗壮的水泥电灯杆下还停着一辆120急救车。我的腿彻底软了,根本迈不动,我一步一步拖着脚往前移。

人群中的路面上,躺着一个黑衣女子,从长发里涌出的血,在路面黑黑地淌了一地。粗壮的电杆上残留着碰撞的黑痕。

我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小兵——

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居然是阿兰泪水涟涟的脸。

我不敢相信,再回头细看躺在地上的女人,她穿的是黑衣服。我猛然记起今天下午遇到阿兰时,阿兰穿的是紫色衣服,而小杨穿的是黑色衣服。

腿上有点儿力气了,我用手撑地站起来,移了两步。

小兵——

阿兰朝我移过来,然后抱着我,大哭,泪水抹了我一脸。

我说你怎么不打我的CALL机,我还以为是你出了事,吓死我了。

阿兰抽泣着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说,你要没了,我怎么办?

我紧紧地抱着阿兰,生怕她一不小心就飞走了,就像小杨那样。

围观的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交警才姗姗赶来。

交警赶来,对现场进行了简单勘查,将肇事的电灯杆拍了照,将摔在路面上的人和车拍了照,然后就定性为普通的交通事故。

交警给阿兰做笔录时,风吹动了躺在地上的小杨的黑色衣服,阿兰大声叫了起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快救救她!

一个交警示意120的急救人员去看一下。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的急救人员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弯下腰,伸手去小杨鼻前探了一下,然后直起腰,对交警面无表情地说,死了。惜字如金的交警“嗯”了一声,结束了笔录,打电话叫沙湾火葬场的车来。

等待的过程中,小杨的老乡们纷纷赶来,一脸悲戚地站在那里。我拿着阿兰的银行卡,叫了辆摩托车去居民区的银行取了钱来,阿兰付了120的出车费,又给了小杨的老乡们两千块钱送小杨去火葬场。阿兰那辆肇事的女装摩托车,被交警装上交通拯救车拖走了。阿兰没去火葬场,跟我徒步走了回去。

阿兰一向胆小。

阿兰心软得连鸡都不敢杀,去朋友家“打边炉”时,阿兰甚至说我们不要吃鸡肉好不好,阿兰见不得朋友杀鸡。

阿兰跟我说她经常晚上睡不着觉,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睡不着。但她又不让我晚上去她那儿陪她,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跟我有亲密关系。一有什么响动她就用手机打我的CALL机,一旦CALL机嘀嘀地响起,我就立刻跳起来,开门,然后冲到院子里。此时,阿兰则打开窗子,与我对望,直到情绪安稳下来她才关上窗,并示意我回去继续睡觉。

阿兰在水里也特别胆小,套着大大的一个游泳圈,也只敢在刚淹到胸口位置的浅水区扑腾。我要是把她往深水里拉,她就会吓得要命,抓着我不放,任凭我在她身上怎么乱摸她也不放手。

夜深了,小杨的老乡打电话过来,说小杨已经火化了,她家里人过两天来领骨灰。

阿兰说,他们来的路费我出。

我说,小杨借你的摩托车去骑,是她自己开得太快,拐弯时煞车不及撞上了电灯杆,跟你没任何关系。

阿兰说,都怪我,我要是不把摩托车借给她骑,她怎么会出事呢?

要怪只能怪她自己,要是她不死缠着你要借车去学,要是她不开九十码那么快,要是她戴头盔,哪会出事儿?我说,这可能是她的命,人的命天注定,真的。

阿兰这时便想起了几天前小杨的一些举动,便觉得那时小杨的一些举动的确是凶兆。

阿兰说,等会儿我们去给她烧纸好不好?

我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去烧吧。

阿兰本来胆子就小,深更半夜去给遭车祸死去的小杨烧纸,我怕她吓着自己。

我把小杨留在阿兰这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拿到楼下不远处的垃圾屋,一把火烧了。黑灰在火光中盘旋着,飞舞着,陪我一起烧东西的阿兰脸色惨白,说,是不是小杨怨恨我不肯走。我对着火光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盘旋飞舞的黑灰便在逐渐黯淡的火光中落了下来。我说,你看,小杨不恨你的。

阿兰睡在房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睡不着,想着小杨年纪轻轻的就遭了飞来横祸,我只剩下了叹气。

后来,我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睡着了。

半夜里,阿兰突然打开门,光着脚冲了出来,死死地抱着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进房间去睡。

阿兰说,小杨在房间里睡过。

我没办法,让阿兰睡在沙发上,我则坐在矮凳子上,守着阿兰。

阿兰终于睡着了,白嫩的胳膊掩在犹有泪痕的脸上,呼吸平静。

我伸出手去,理了理阿兰散发的鬓角。

阿兰的胸部一起一伏,我慢慢地把头靠了上去。

阿兰醒了,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脸。

我把手轻轻地伸进阿兰的衣服,抚摸着她一起一伏的胸部。

阿兰象征性地抵挡了两下,没挡住,我把她的睡裙扯了下来,亲吻着她泪痕犹存的脸,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阿兰说,我,我……

我没让阿兰继续我下去,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我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覆盖了上去,和阿兰组成了一个波涛汹涌的整体。

黑 妹

肥肥一来,黑妹也跟着出现了。

我还以为黑妹再也不出现了呢。

可是再度出现的黑妹,却没表现出跟我有任何的关系,甚至连叫我的名字她都不叫,好像不认识的样子。我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但一想到黑妹是私下里偷偷跟我去开房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也装作跟她不熟的样子。

肥肥和黑妹两姐妹“摆龙门阵”时,并不避我。黑妹还想避着我说话的,肥肥说,小兵是我老同学,啥子话还怕他听到啊?黑妹就没说什么了。

肥肥说,黑妹你现在拽起来了哈,一天到晚都不上班儿,还有人给你钱用。

黑妹打个哈哈,说,哪里有这回事。

肥肥说,我才懒得管哪个给你钱用哩。

歇了会儿,黑妹说,大民说这个店的本钱是小芳的朋友出的,我们再怎么做都只是赚点儿辛苦钱,帮别人打工。

肥肥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别个的事你管那么多做啥子嘛。

话不投机半句多,黑妹便站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肥肥去工厂上班走那天,像首长一样,跟每个人都亲切话别。

肥肥执意要我去送她上车。

上车前,肥肥说,我们两个是老同学,我托付你个事情,成成和小芳岁数小,我怕他们遭秀秀他们欺负了也不晓得说,他们要是扯皮了你就跟我打电话说哈。

我使劲点头,说,要得要得。

车要开了,肥肥最后一个上了车,她把一张大胖脸贴在玻璃窗上,冲我做了个耸鼻子的鬼脸。

我乐了。

肥肥前脚刚走,后脚黑妹就来了。

黑妹花枝招展地依偎着一个叫“阿剑”的中年男人来了。黑妹向阿剑介绍了店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连我她都没漏掉。但阿剑在店里只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猪娃特意给他做的两个拿手菜,他一筷子都没动。

黑妹来时,成成陪小芳上街买衣服去了。夏天到了,衣服换季的时候也到了。我喜欢夏天的深圳,女人们暴露得风姿绰约,实在是养眼。

黑妹风情万种地送走阿剑后,便和大民、秀秀上了阁楼。那么热的天,他们怎么睡得着,我觉得奇怪。

去电脑培训班上了课回来,我没看见小芳,而成成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花枝招展的黑妹也不在了。我以为小芳又是去市里打麻将去了,小芳喜欢打麻将,隔三岔五就要去打一回。店里出奇的安静。小芳一去打麻将,秀秀就要在店里嘟嘟囔囔半天,但今天秀秀破例没嚷嚷了。

到了晚上十二点,小芳还没回来。

我跟成成说,你怎么不去接小芳?

小芳每次去打麻将,天晚了,成成都要去接她。

成成说,小芳不会回来了。

我觉得奇怪,小芳在外面玩得再晚都会回来睡,今天晚上她怎么就不会回来了呢?

成成说,小芳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我还是觉得奇怪。我才出去几个小时,就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没法不觉得奇怪。

成成不说话,仰起脸来,泪水顺着他光滑的面颊滑下来,把地板砸得坑坑洼洼的。

半晌,成成才说,她去汕头了。

去汕头做什么?我问。

她还能做什么,去酒店里的夜总会当服务员。青青在那里做事。成成把“服务员”三个字着重强调了一下。

我的心一沉。以小芳的条件,去夜总会做事,我用膝盖都想得到,那是做什么事。

我说,是谁的主意?

还能有谁,大姐。成成说。大姐说我们都没有钱,不趁年轻多赚点儿钱,老了怎么办。她是想逼走小芳,我知道。我哥我嫂子他们串通好了的。

黑妹,原来是黑妹!

成成仰着脸流泪。

我站在成成旁边,欲哭无泪。

小芳出走的全过程,猪娃看了个一清二楚。

猪娃说,狗日的,像地主老财逼长工一样,逼命哟!

猪娃“呸”掉嘴里的烟头,为我讲述了他所看到的全过程。

整件事,是秀秀这个急先锋挑头的。秀秀这个又矮又肥又丑的女人,对小芳的嫉恨,那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秀秀在那儿嘀咕,说什么生意不好做,累死球个人了,还一分钱也赚不到。

小芳和成成在一起翻报纸,《南方都市报》,没应声。

秀秀嘀咕了一阵,见小芳不接茬,声音就大了起来。人都死绝了,这么多碗,还不洗?当先人供起来要不要得?

这话就是明确无误地指向小芳了。小芳不得不应声。

小芳一应声,秀秀就找到对手了,于是所有的粗话都喷涌而出。

小芳白着脸,红着脖子,怎么吵也吵不过秀秀,急得都要哭了。

成成要帮腔,被大民拉到一边去。大民说,婆娘吵架,莫管那么多。成成便不好说什么了。

那边,已经占据上风的秀秀,说,啥子事都不做,就晓得吃,就晓得耍,你以为吃饭不要钱哪?就是喂一条狗,来了人也晓得叫两声,哪像你!

骂小芳连狗都不如,小芳气得脸色煞白,要冲上去打秀秀。

黑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黑妹把小芳拉出店门口,跟她说,算了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我已经忍她很久了,我还要怎么忍?小芳怒不可遏地说。

那没得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除非让她走。黑妹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哥哥在这里,她又放心不下,恐怕她不肯走。

她不走我走!小芳说,再这样下去,不累死也要被她气死!

也是,这里这么累,还挣不到钱,唉。黑妹叹了一口气。

想想也对,小芳说,大姐,反正店里有我的股份,我不怕,我就是走了她也拿不走我的股份。

对。黑妹点头说,我们女人啊,不趁年轻漂亮多搞点儿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小芳没吭声。

黑妹见小芳不吭声,又说,你看我,现在离婚了,不就是因为我人长得还可以,有男人愿意为我花钱,我才有钱花吗?你比我年轻,愿意为你花钱的男人肯定比我多,你说是不是?

小芳还是没吭声,只是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猪娃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跟我讲他看到的情况。

门外的绿化树下,大民跟成成也摊牌了。

大民说,小芳是做什么的,你当我不晓得啊?

成成脸红了。

大民说,你把一个做“鸡”的带回家,你看妈妈不把她撵出去才怪。

成成想反驳,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红着脸,硬着脖子喘粗气。

真的,你想想,就算我们不说,妈妈不说,爸爸也不说,别个说不说?十里八乡的都晓得你成成找了一个做“鸡”的当老婆,你说我们一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你成成的脸面往哪里搁?

成成的脸由红变白。

我是你哥哥,我还会害你?听我一句话,让小芳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晓得妈妈心脏不好,你不是想把她气死吧?

说起妈妈,成成想要辩解的几句虚弱的话,全部咽进肚里,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猪娃说,狗日的几个比恶霸地主还狠,硬是把人往死里逼哟。

我骂了一句“狗日的”,便再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来表示我的愤怒了。

猪娃说,跟这样的人做事,做梦都要当心。

几年后,我跟我哥见了一面。我们兄弟都各忙各的事儿,很少见面。我向他打听有关黑妹的事儿。

我哥说,黑妹那年出去打工,说打工是假的,其实是被人带出去卖X。

我哥说起他昔日的暗恋对象,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我说,不会吧,黑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不会,怎么不会?我哥冷笑着说。刚开始是别人强迫她卖,后来她自己也主动去卖,她当老家的人不晓得她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我哥又从鼻子里“哼”了几声。

我说,怪不得后来黑妹回来后要找你你不答应哩。

我答应?我哥轻蔑地一笑,有多少人搞过她,恐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了,那几个带她出去的人,跟她住在一起,哪个想搞她了,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她衣服脱了搞,甚至几个人还一起搞。

我不作声了。我想起黑妹和我在小旅馆里那一次,黑妹丰富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原来都是有出处的。

黑妹后来金盆洗手了,可她干嘛非要逼同样金盆洗手的小芳重操旧业呢?而且,她没办法嫁给我哥,却跟我操练,难道她想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哥?可是她又没告诉我哥,我也没傻到告诉我哥的程度,我哥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跟黑妹操练过的事儿啊。这个跟我操练过两次的漂亮女人,我想我永远也搞不懂她的心思。

小 英

小英是广西人。

关于小英,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外,我就知道她是广西人了,尽管我跟她有过很多次亲密接触。

所以当小英突然消失后,我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我流连在与小英接触过的那些地方,绿化带、教学楼、小旅馆、电影院,小英的面貌居然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出现的却是阿兰的漂亮脸庞。

我是在一种极偶然的情况下认识小英的。

小英来“四川小吃”店吃三块钱一份的快餐。小英穿着白色衬衣,背一个小包,戴一副眼镜,身材娇小,跟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有区别,我估计她至少也是做文员的。

小英来吃饭时天已经黑了,吃饭的人不多,猪娃认认真真地给小英炒了个尖椒肉丝,小英吃得咝咝地直吸气。我就笑了。

我笑了以后,出门溜达去了。

万福广场晚上热闹得很,有人在广场上教跳民族舞,一大帮人在那儿扭腰摆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夜幕笼罩下的广场,有卖小吃的,有卖日用品的,有打气球靶打拳击靶的,有摆台电视机弄个话筒搞简装版卡拉OK的。皇冠形大门下的小舞台上,还有穿着暴露的靓女领舞,台下一大群人,数以百计,跟着孙悦沙哑的嗓音,“沙啦啦啦啦”地疯狂摇摆。

万福广场占地很大,广场的地面南高北低,不过北面的皇冠形拱门比南面的红色万福墙略高,两者遥相呼应,令人不由发出沙场秋点兵舍我其谁的感慨。是的,万福广场给我的整体感觉就是一个操练兵马的校场坝,我常常站在广场中央,默默地回忆口令声声的扛枪岁月。恍惚中,我又成了那个一身戎装豪气干云的士兵了。

带着对往事的回忆,我从广场的中心地带往边缘地带慢慢走去。广场四周的花,鲜艳而不霸道,可随意赏玩。与花草相衬的是,路边的绿化树,低低地掩着人行道,让我想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可是,路灯亮起来后,我发现每一条灯杆下面都站着一个女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相同的一点是都对过路的男性过分亲热,有时甚至拉拉扯扯,拉扯了一会儿,便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莫名的夜色之中。

我明白了,路边是这些人的势力范围。于是我回到广场的边上。广场边上有长廊,供人坐着休息用的。

我刚坐下,忽然发现一个有点儿眼熟的身影,身材娇小,背个小包,在绿化树掩映的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我想起来了,她不就是刚刚来店里吃快餐的那个文员吗?

我心里动了一动。

这时,一辆摩托车嚣张而霸道地冲了过来,直接停在了想闪开的文员身前,车上三个染着黄头发的刺青仔,一边挑逗一边想动手去拉她。

我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我说,小英,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三个刺青仔见我穿着一身迷彩,二话不说,一加油门,摩托车“轰”地一声窜开了。

文员对我感激地一笑,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不说话,默默地跟着走。

过了十字路口,对面的大街灯火通明,我停下了脚步。

这时,文员也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我转身回店里去了。

对我而言,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是男人都会做的,何况我还当过兵,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样时候,那个文员又来了,这次她没背小包,也没穿衬衣,而是穿着一套粉红的运动装。

文员向我道了谢,然后问我怎么知道她叫小英。

我笑了。我哪知道啊,我是随便叫了一个名字,吓唬那帮刺青仔的。我说。

文员小英也笑了。

旁边的猪娃也冲着我笑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约小英出去走走。

广场那里我是不想去了,就带着小英去了隔壁的卡拉OK,那地方消费不高,何况我被发行站辞退后,赔偿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的口袋里一共还有两千多块钱,够我花一阵子的了。

卡拉OK店里昏暗的光线、暧昧的气氛,真的适合做点儿什么。我捏着小英的手,还不敢做什么动作,小英附在我耳边说你好像放不开哦。小英这一说,我不放开也不行了。于是买单后,我拉着小英的手,钻到广深路边的绿化带去了。就在灌木遮掩的绿化带上,我轻而易举地脱掉了小英的运动装,然后长驱直入。小英已经湿得很厉害了。

完事后,小英要回宿舍去。我要送她,小英只让我送到立交桥底,就不让我再送了。小英说她已经辞工了,但还住在工厂宿舍里,让别人看到跟一个男的在一起不好。我就不坚持了。看着小英穿过桥洞,往工业区方向走去,然后消失在建筑物后面。

小英和一个脸上有酒窝的朋友一起去学电脑,见我成天没事儿干,小英叫我也去学电脑,说多一门技术多一条出路。我就去了。我去学电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电脑,而是为了跟小英厮混在一起,我经常在培训班下课后,在教学楼里无人的黑暗地带,抱着小英胡来。我必须捂住小英的嘴,不然她会叫出声来,好几次差点儿被人发觉,我们像做贼做上瘾了,乐此不疲。

电脑培训班里的学员,一部分是穿着质地低劣的制式工衣的打工仔打工妹,另一部分是染着黄红头发穿着暴露的女人,一看就是不愁衣食住行的那类高级动物。

一个星期后,小英告诉我她想去东莞看她爸爸,但是身上没钱了。我掏出身上的钱,给了小英两百。小英看着我,说,还想给爸爸买点东西。我就又给了她三百。我一共还剩下一千块钱,给了小英五百,我就剩五百了。

小英说,回来我就还你。

过了一天,小英没回来。

过了三天,小英没回来。

过了一星期,小英没回来。

过了半个月,小英还是没回来。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万福广场转悠,我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去万福广场转悠,看着广大人民群众在快乐着,我的心里也快乐。

转到广场边缘的长廊时,路灯亮着,我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正在跟路边的男人用手指交流的女人。等她的脸扭回一点时,我完全看清楚了那张脸,她就是小英那个一起去学电脑的朋友,我见过她几次,她脸上的酒窝令我印象深刻。

我赶紧转过头去,没跟她打照面。

我知道,小英不会回来了。

小 芳

第二天下午,小芳背着个包重新出现在“四川小吃”快餐店门前。

我吃惊地看着她,忘了说话。

大民和猪娃正在下棋,惊得忘了将军。

正在练刀功的秀秀,一刀切到了指头,痛得她叫了起来,大民赶紧过去找“创可贴”给她贴上。

还是猪娃反应快。猪娃扯开嗓子吼,成成,成成,成成你狗日的睡死了是不是,你还不快点起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嗵嗵地攀上阁楼。阁楼又窄又矮,我的头在楼板上撞了个包,痛得要命。但我没顾得上揉,我把成成从床上一把薅了起来,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吼了一声,小芳回来了——

成成光着脚板就往楼下冲。成成的头也跟楼板亲密接触了几回。然后成成就下到了地面,一头青包,跟小芳抱在一起了。

大民和秀秀悄悄地溜出去了。

猪娃跟我说去外面转转,也出去了。

我也要出去,小芳和成成松开手,拦住了我。

前一天小芳坐车走后,成成在床上躺了三个钟头,直到下午五点要干活儿,大民在楼下叽叽咕咕地骂,说什么就是一头猪也睡不了这么久。这话激起了成成的强烈反应,成成噌地一下从阁楼上滑下来,二话不说,就给了大民一拳,直接把大民打到店门外了。

秀秀啊啊叫着要冲上来跟成成拼命,猪娃死命地拉着她。

大民爬了起来,喊了一声,我日你砍脑壳的娘。

成成的娘不就是大民的娘吗?他居然这样骂,这个不孝之子。

大民冲到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就奔着成成过来了。

黑妹在一边劝,哥哥哥哥,要不得要不得。

大民根本不听她的,挥舞着菜刀朝成成逼过去。

成成成成,你先出去嘛。黑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要成成避出去。

成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怒视着大民。

黑妹又转过脸来求我,小兵小兵,你劝他们一下嘛。

我没吭声。我也没看一眼这个曾经跟我有过两次鱼水之欢的女人,我老家那地方最出名的漂亮女人。

大民逼到离成成只有一米远的地方了,我一闪身,右手擒住大民的手腕,左手按住大民的肘部,一拧一压,大民“嗷”地叫了起来,手中的菜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成成捡起菜刀,将刀口放在大民的脖子上,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是亲兄弟了,如果你敢再对我动手——

成成举起菜刀,大民吓得闭上了眼睛。

成成的菜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弧线指向秀秀,说,你两口子,都给我小心点儿。

秀秀吓得一哆嗦。

成成轻蔑地一笑,扔下菜刀,大步走了出去。

小芳在夜总会只呆了一晚,就再也受不了了,回宿舍背起包就走,连青青都没打招呼。

我问小芳为什么那么快就倒回来了,不是说好的要去多挣点儿钱吗?

小芳说,原来那个“老板”给过我不少钱,我都存起来了,就是这个快餐店,也是他出的钱。

我说,那成成知道是他出的钱吗?

小芳说,成成知道,但他就是不说。

我说,哦。

小芳说,我不缺钱,我就是想跟成成在一起,没有成成,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我没说话。小芳说的话,跟我对阿兰说的话,何其相似啊。

我不想把气氛搞得那么沉重,就故意问她,小芳,在夜总会做事,小费高吗?

小芳说,不高啊,小费才两百。

我说,才两百啊?

小芳算是明白了,瞪了我一眼,说,我又不出台。

我说,那谁知道呢,除非我去问青青。

小芳朝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脸红了。

哈儿,你跟小兵在说啥子?成成买东西回来了。

没有,我失恋了,想让小芳帮我介绍个女朋友呢。我说。

那倒也是,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成成一本正经地说。

阿 兰

我去成成的快餐店帮忙后,有一天想阿兰实在是想得厉害了,就一个人坐车偷偷地回了一趟龙岗。

我没法儿不想阿兰,想她长长的黑发,想她软软的嘴唇,想她黑亮的眼睛,想她丰腴的腰身,想她高耸的胸部。她任我在她身上肆意胡为时又欲罢不能的表情,让我恨不得抱着她永不放手,从黄昏直到黎明,从黑暗直到白天,直到永远。

才一个月时间,一切好像都变了。底楼的发行站,在原来那个同事承包之后,搬到他家办公去了,空房子暂时还没人住。院子里满是灰,看来我一走,就没人帮房东打扫院子了。

我抬头往楼上看。就像以前那样抬头往上看。那时阿兰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我。看看四周没人,我便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抓揉的动作。阿兰脸一红,低下头去,过一会儿,抬起头来,看我,脖子上的红晕还没褪完。

阳台的门是关着的,很显然,阿兰不在家。

我转过身去,准备到外面找个小店给阿兰打个电话,她见不见我我不管,反正我得告诉她我回来了。

我搬走那天,香港老男人竟然开着黑色“富豪”车来了。他来得真是时候啊。阿兰用眼睛示意我把菊花放在门口,然后坐上“富豪”车出去了。我背着发白的旧军被,在雨中独自走着,有车过来,我避开四溅的水花,抹了把脸,脸上全是水。

转过身的一刹那,我看到院子的墙角有两个花盆,盆里的花已经枯萎了。是菊花。是我走的时候送给阿兰的两盆菊花。

她居然把我送给她的花扔了!

我抬起穿着军靴的脚,乓乓两脚,两个花盆变成了两摊四散开来的碎片。

我转身就离开了院子,一分钟也没耽搁,坐车回宝安去了。

那两脚下去后,我的心也碎了。

多少次想起阿兰,多少次拿起电话准备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码,我都强迫自己,算了吧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可是,我没法儿不想阿兰,想她长长的黑发,想她软软的嘴唇,想她黑亮的眼睛,想她丰腴的腰身,想她高耸的胸部。阿兰是我最喜欢的女人,阿兰是我最爱的女人,阿兰是我最心疼的女人,即使她做了香港老男人的“二奶”,她仍然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最爱的女人,最心疼的女人。

我想起她想认识我找的借书的理由,我想起她跟我在金沙湾海水里的扑腾,我想起我把摩托开到八十码时她紧紧搂着我时的柔弱,我想起小杨出事后她的惶恐,还有被我压住后欲拒还迎的表情。

我伸出双臂,抱了个虚空。阿兰啊,不知现在身处何方,又或者是被谁抱在怀中,还有人会对她恶作剧般地做出凭空双手抓揉的动作吗,她还会像面对我一样低下头去,红晕爬满脖根吗?

半年后,我从广州来深圳采访,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原来住的地方。

我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有一个人叫小兵小兵。我转过头去,认出是阿兰那个开店的朋友,阿兰曾带着我跟她去KTV唱歌。她夸我歌唱得有味道,回家后,阿兰打趣我,问我愿不愿意做她家的上门女婿。我恼了,掀翻阿兰,就地正法。

我便拐到她的店里坐了会儿。

阿兰的朋友说,阿兰走了,回内地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阿兰的朋友说,阿兰上次被人打劫了。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阿兰的朋友说,你搬走后,阿兰有一天下午回去,开了楼道的防盗门后,外面冲进来两个人抢她的摩托车,又用刀逼着她进房间,阿兰趁他们开门的时候,拼命挣脱逃了出来,好险。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阿兰的朋友又说,阿兰逃出来后,跑到我的店里来,是我帮她报的警,可是那两个人早就跑了,阿兰吓得不敢回去住,后来那几天一直是住在我这里。

我没作声。

阿兰的朋友继续说,阿兰说,如果小兵在的话,那两个人肯定不敢来。

我的心痛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那栋楼进了小偷,警觉的阿兰察觉了,立刻打了我的CALL机。急促的CALL机声把我从梦里吵醒,我一看是阿兰CALL我,立刻打开房门,冲到院子里。阿兰从窗边露出脸来,阿兰紧张得不得了。还好,她说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立刻报警。巡逻的治安迅速赶来,把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然后几个拿着警棍的治安就跟着我进楼去搜索。被逼到楼顶的小偷,冒险从楼顶往下攀,在后面蹲守的治安发现了,却不敢上去捉,因为两个小偷手里拿着刀。小偷就这样跳楼往后面跑了。我翻墙去追,趿着的拖鞋跑丢了也没追到。治安散去后,我进了阿兰的房间。我知道,这么一折腾,阿兰肯定睡不着了。阿兰说,我好怕。我说,不怕,有我呢。阿兰说,我好怕他们拿刀捅你。我说不怕,我练武的,捅不到我。阿兰说,幸好有你。我没让她说下去,堵住了她的嘴。

阿兰的朋友还说,阿兰一直等不到你的电话,后来就跟那个香港老板分手了,香港老板给了她二十万,阿兰就回内地去了,前几天她打电话过来说她跟一个男人结婚了。

我的心痛得要命。那个跟阿兰结婚的男人,本来应该是我。我就这么傻,这么倔,我怎么就不想想我曾经跟阿兰说过的那些话呢,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阿兰会放弃跟我的感情呢?是我自己的愚蠢和固执,让阿兰成了别人的新娘。

阿兰的朋友还在说什么,可我根本听不清她说的啥了,我的眼前全是阿兰俏丽的面庞,阿兰在我面前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会儿沉思,一会儿迷惘。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阿兰阿兰,我亲爱的阿兰,没有你的今生,叫我怎么活下去呀?

后来……

有一天,成成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人先问他是不是成成。成成觉得奇怪,就反问对方是谁。对方不说,只是说找小兵。找我的电话打到成成这里来了,这让他们都觉得奇怪。

我从电脑培训班回来后,成成告诉我有人给我留了电话,让我打回去找他。我便借了成成的手机打过去,电话响了好一阵没人接,我以为是谁恶作剧,就挂掉了。结果,一会儿就有电话打回来了,还是问是不是成成,还是说找小兵。我接过成成的手机,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是谁谁谁。哦,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我那个在当编辑的中学同学,肥肥老公的堂弟。他说听肥肥说我给他投过稿,但他一直没收到我的稿子,他让我先不要投稿了,就这两天去广州找他,有一家打工杂志招人。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广州,经过同学的推荐,我在那家打工杂志做了记者,专门跑工厂,采写打工一族的故事。

我就是在那天早上和成成分手的。这一分手,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我在多家杂志、小报辗转打工,在写作的路上越走越远,而成成则跟小芳去了上海,在那边承包了上百亩菜地种菜种蘑菇。成成在自己勾勒的蓝图上一笔一笔地认真描绘着,而蓝图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却被我自动放弃了。

成成给我打电话说,如果你在广州呆不下去了,你就到上海来,我们一家三口随时欢迎你。末了,他还让儿子用稚嫩的声音在电话里向我问好。孩子奶声奶气地说,伯伯好!

我的眼泪差点儿溢出眼眶,被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小芳和成成回她的老家结婚后,又和成成一起外出做事,成了成成的好帮手、好伙伴。只是成成有时会打电话向我投诉,说小芳那个哈儿还是喜欢打麻将。我就让成成把电话交给小芳,我骂小芳,你这个哈儿,打麻将打多了小心手抽筋。小芳哈哈大笑,说,你来嘛,只要你来了我就不打麻将了。

成成和小芳后来与大民、秀秀闹翻了,小芳原来那个“老板”在店里给小芳留的股本,小芳一气之下放弃了,带着成成这个一无所有的家伙回了老家。猪娃随后也离开了,任凭大民和秀秀舌绽莲花说破大天他也不干了。然后大民就凭着秀秀的手艺支撑了两个月。因为地方政府要拆迁,大民和秀秀意外地获得了一笔数额不详的赔偿款,“四川小吃”快餐店的历史使命就此彻底结束了。

猪娃离开时,大民好话说尽,猪娃就是要走。大民脾气上来了,不给猪娃结工资。猪娃二话不说,操起剁肉刀就要放大民的血。猪娃说,老子反正是坐过牢的人,再坐一回牢,熟门熟路,老子不怕!被猪娃薅住的大民还硬着胆子说,你狗日的不挨子弹才怪。猪娃手轻轻一动,大民的脖子上便有血渗出,吓得秀秀赶紧把钱放到了桌子上。猪娃一把抓过钱,揣进兜里。临出门时,猪娃说,有本事你就报警,只要你不怕老子杀你全家。猪娃手上的剁肉刀飞出去,扎在了竖起来的席梦思床垫上,那是猪娃和我曾经睡过的床垫。秀秀瘫在地上,手还扯着要往外冲的大民,秀秀腿都软了。等在绿化树下的那个女人,那个肥肥给猪娃介绍的女人,这时走了过来,和猪娃站在一起。站在门外的猪娃,扬着他那张胡子拉茬的黑瘦的脸,冲着瘫在地上的秀秀说,你个死婆娘,又肥又丑,你在老子面前卖什么骚,老子的婆娘比你好得多!说完,猪娃伸手搂着女人的腰,扬长而去。

小芳又一次向我发出了邀请,可是我敢去吗?

我不敢去。我怕见到他们相亲相爱的情景,我怕那情景会勾起我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小芳和成成历尽艰辛与磨难,终于结成了夫妻。而我,自从阿兰离开深圳以后,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和女人拍拖了。当然,你知道,我并非禁欲主义者,期间我也经历了不少女人,但我得老实告诉你,真的没有哪一个女人能让我忘记阿兰,没有哪一个女人能重新激发起我强烈的保护愿望,就像深夜里守护着阿兰的那种愿望。

我那热爱美女像热爱诗歌一样的朋友杨子,后来出家当了和尚,把他对尘世的迷恋一剑斩断。他的华丽转身让我目瞪口呆。杨子出家后曾给我打过电话,也托人给我带过信,劝我也看破红尘去出家。我不知道今后我到底会不会出家,你知道,我后来开始真正信佛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想我不大可能再去爱一个女人了,过往的情爱生活,仿佛过眼云烟已经散去。

有时候我会想阿兰,不知道她回内地嫁人了没有,不知道她嫁的男人对她怎么样,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还有小英,还有黑妹,还有那些我经历过的女人们,我有时候都会想起她们。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请您保佑她们一生平安。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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