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乡村故事

2008-04-14 08:33
广州文艺 2008年4期
关键词:秦国妻子

遥 远

遥远 原名叶文军,蒙古族后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散见于《十月》、《芙蓉》、《天涯》、《作家》等多家期刊。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年度小说2003短篇小说》等转载和收入。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图像与花朵》、《永远的羊》、《无羽之鸟》等。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供职于新疆某电力企业。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吕友元一行三人还没有找到满意的旅馆。私人开的小旅馆肮脏且不说,大都是好几张床位的房间,即使有单间,也是用一人来高的三合板隔开的,实在是不方便住,因为吕友元带着他的妻子呢。那些豪华干净的宾馆,他又嫌太贵。

他们沿着人民路向东走,吕友元一边走一边晃着脑袋寻找旅馆的招牌。他妻子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后。第一次到省城来,昨天她特地从镇上买了皮鞋和牛仔裤。鞋有些挤脚,鞋跟又尖又高,支撑着她一百七十斤的体重。她觉得脚踝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这会儿她已经走得大汗淋漓,牛仔裤下面紧箍着肥硕的臀部,这种滋味比在田里除草还要难受百倍。那个同来的年轻男人被他两口子落下有十几步远,他身高腿长,为了与吕友元拉开距离,不得不故意放慢步子。他开始后悔了,为了挣一百块钱跟着吕友元来买汽车。走到一家招待所门前,吕友元停下脚步。他妻子一屁股坐在店门前的花岗石台阶上,疲惫加上脚疼已经使她顾不上得体不得体了。

“俺一步也不能走了,”她说,“你进去看看,差不多就住下。”

后面的那个男人赶了上来。吕友元对他说:“国良,你跟着我进去问问。”

“你自己去问吧。”秦国良说。基于上几次的经验,他知道这次肯定还是没戏,因为这家招待所的门面看上去挺气派的。

吕友元推开大玻璃门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妻子正仰着脸和秦国良说话,被后者的一句调皮的话逗得浑身乱颤。看见吕友元走过来,他妻子止住笑,问道:“成吗?”

“条件倒不错,有彩电,”吕友元说,“两个人的房间六十块钱。”

“依俺看就住这儿吧,”他妻子说,“俺可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想找便宜的,你自己去吧。”

接待室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吕友元将头伸进小窗口,问她:“最便宜的床位多少钱?”

“十二元,六个人的房间。”

吕友元便说要一个两人间和一张十二元钱的床位。他身后的秦国良却说:“我要个包间。”

“一个人住也是收六十元。”接待室的女人说道。

“好歹只是一宿,伙计,”吕友元冲着秦国良努努嘴,做了个可怜相,“你就给我省五十块钱吧。”

“这五十块钱我自己拿,回去你从我那一百块钱里扣出来就是了。”秦国良停顿了一下,又解释说,“和生人在一个屋里,我睡不着觉。”

吕友元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对他充满了鄙视。他妻子也在古怪地看着秦国良,好像以前并不认识这个人似的。他们是一个村的,两家住得并不算远,隔着一个水塘。可是对秦国良家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她太忙了,除了洗衣做饭,还要帮着丈夫照顾生意,管理账目。吕友元是个门里出身的木匠,前几年开始加工木板,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有人便效仿他,村里增添了好几台刨木机。

吕友元就卖掉机器,把别人的产品统统收购过来,再由他销往外地,赚钱居然比以前更多。为了省掉运费,他决定买辆汽车。依他妻子的意思是要长期雇个司机,吕友元算着连管饭带开工资,一个月没有一千块钱下不来,他以前开过拖拉机,觉着在晒谷场上练习两天,自己就能开着汽车上路了。她的目光从秦国良脸上移到他那身藏青色的西装遮盖下的挺直的腰板上。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

她知道他当过几年兵,在部队上学会开车,退伍的时候还领回来个四川女人;她还知道他家很穷,结婚好几年了还住这两间破房子,他给人开车钱没挣多少,可是两口子全都好吃喜穿,成天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似的。

吕友元填好登记表,连同身份证一起递进小窗口。他掏出几张十元的钞票,攥在手里,冲着登记室里的女人笑着说:“师傅,照顾照顾,便宜些吧。”

对方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这是在市场上买白菜呀!讨价还价的。”

碰了一鼻子灰,吕友元并不在意,他嘿嘿笑着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也是个生意人,可是我做生意就没你这么死板。”

“你到底住还是不住?”对方有些不耐烦,把刚要递出来的房间卡又收回去了。

“谁说不住了?”吕友元仍然黏黏糊糊,他妻子拧了把他的屁股,他才把手里数好的钱递过去。

房间里铺着地毯,虽然脏兮兮的,踩上去还是很软和的。吕友元对房间很满意,往沙发上一坐,对他妻子说:“给我倒杯水来,渴得我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妻子正坐在床沿上,脱了鞋,抱着脚丫子查看磨出的水泡,头也不抬地说:“想喝水自己倒呀。”

吕友元起身倒了杯开水,然后掏出记事本,一边记账一边嘀咕:“从家到县城车票九元,县城到省城三十六,买烟两盒四元,烧饼两元,住宿一百二,今天一共花了一百七十一元,再减去五十。你要记着点儿,回家给秦国良钱的时候,提醒我一声,别忘了把这钱扣出来。”

“你当真要让人家自己拿五十块钱呀?”

“当然要让他拿了,”吕友元说。

“你就不怕他回家一说,村里人笑话你吗?”

“还不知道笑话谁呢,”吕友元说,“这小子欠了一屁股债,愣想充大款。”

“可他是帮着咱家来买车的呀,俺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咦,你怎么向着他说话呢?”吕友元说,“他为了挣一百块钱才来的。”

他妻子便不吱声了,埋头揉搓脚丫子。吕友元把记事本装进口袋里,说:“该去吃饭了,你去叫他一声,和咱这屋隔一个门。又没有干啥活儿,咋他娘还这么累呢?得好好喝两盅,解解乏。”

出了招待所往西走,不远就有一家餐馆,门口竖着一个大广告牌:本店隆重推出自助涮羊肉,每位二十八元,酒水免费。吕友元站在门口看看广告牌,又扭头望望餐馆里面。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子,他看见大厅里几乎坐满了顾客。

“出门在外就得多个心眼,”吕友元对他妻子说,“这家饭馆生意这么好,进去绝对挨不了宰。”

他妻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这会儿正望着前面的一辆小汽车若有所思。那是一辆红色桑塔纳,锃亮的车身映着餐馆上方的霓虹灯,晃得她的眼睛一片迷离。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打开后面的车门,搀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吕友元拍拍秦国良的肩膀,说:“伙计,我带你开开眼界,吃回涮羊肉。”

秦国良撇着嘴角,轻轻地哼了一声。

两位穿着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一左一右为他们撩起店门上挂的塑料门帘。吕友元问左边的那位:“妹妹,多少钱一位?”

“二十八元一位,欢迎光临。请问先生您几位呀?”

“三位。”吕友元进一步核实,“是不是羊肉尽吃啤酒尽喝?”

“是的,先生。我们这是自助餐馆,只要不带走,您吃多少都行。”

服务员把他们领到一张空着的长方桌前。

“三位坐这儿吧,服务员马上就过来给你们点火锅。”她指了指左边的一排不锈钢架子,那上面摆满了菜盆,她说:“想吃什么自己去取,吃多少拿多少,别剩下了。”

吕友元去取菜。秦国良端来三杯啤酒,一人面前放了一杯。吕友元的妻子把给她的那一杯推到秦国良面前,说:“俺不会喝啤酒,这一杯你也喝了吧。中午饭也没捞着吃,你饿坏了吧?待会儿你多吃点儿。”

“我没事儿,成天开车在外,吃饭从来没个定时。”秦国良把啤酒又端到她面前,说,“啤酒养颜,城里的女人大都喝啤酒,所以她们看上去就显得年轻。嫂子,你就喝一杯吧。”

两人正在推让,吕友元端着两大盘子羊肉片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妻子。

“国良想让俺喝啤酒。”

“不喝白不喝,白喝你怎么还不喝?” .

听见自己脱口说出这么高明的话,吕友元很得意。他属于那种看见酒肉就暂时不想别的事情的男人,对着眼前鲜红的羊肉片,他有些激动,把上衣脱了搭在椅背上,一口气就喝下去大半杯。他妻子呷了一口啤酒,说:“俺喝不惯这个味儿。”

两个男人坐在她对面,她自己坐在桌子的这一边。她看到吕友元的脑袋瓜才到秦国良的肩膀。这会儿秦国良也把上衣脱了,里面穿着一件方格花衬衣,他的脖子虽然又细又长,但是肩膀很宽,胸部肌肉发达。她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到吕友元的灰色羊毛衫上,那下面覆盖着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躯体,溜肩膀和像扣了半个皮球似的肚子。火锅里的水刚要沸腾,吕友元就急不可待地倒进去半盘羊肉。他虽然身材小,可是饭量有时却大得惊人。她至今还耿耿不忘他第一次跟着媒人去她家提亲时,带了四瓶酒和一大块猪肉。媒人不是别人,是她三舅。她娘把猪肉炖了半锅,留他们吃饭。吕友元和她三舅喝酒对了把,两人划拳行令,直到天黑方散。半锅猪肉和四瓶酒全都消灭了。当天晚上她哭了半夜,那一年她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喜欢看书,一心想找个吃国家粮的,好把她带出去,而吕友元小学都没有念完。可是她娘却相中了他是个木匠,说是手艺能发家,果然被她老人家言中了,吕友元成了一方首富。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如今儿子小波已经十四岁。

“国良,今天让你受累了,”吕友元说,“来,咱兄弟俩喝一个,干了。”

秦国良喝了一口。吕友元仰脸喝干了,把空酒杯递给她妻子,说:“你去给我弄一杯来,南边柱子旁边的那个就是啤酒桶。”

“你多大了?快三十了吧?”吕友元问秦国良。

“属鸡的,正好三十。”

“当兵回来几年了?”

“七年。”

“你才比我小六岁。”吕友元说,“咱兄弟俩不是外人,有些话我才对你说的。你看你这七年是怎么混的,连几间新房子都盖不起,咱村里有几家还住土房子的?我去年盖的那处院子花了八万多都快九万了。”妻子给他端来啤酒,他又让她再去拿羊肉。

“我看你呀以后花钱不能那么大手大脚的,”他接着对秦国良说,“也不能老是给别人扛活,应该自己干点儿事情。你媳妇我很长时间没看见她出门了,又回娘家了?”

“没有。”秦国良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娘家了。”

“我觉得你也不能让她在家里闲着,你看看咱村里的妇女不是养鸡种菜,就是去锯木厂干活。”

“她不愿意抛头露面,”秦国良说,“她每天就在家里洗洗衣服,看看电视。”

“又没有孩子,光是两个大人能有多少衣服可洗?”

“你们还没有孩子吗?”吕友元的妻子插嘴问道。

“她想晚几年再要孩子,多清闲几年。”秦国良一边说,一边举起筷子在火锅里夹出几片羊肉,蘸了调料,放进嘴里。

“这肉老得像牛肉,”他说,“如果不是牛肉,这只羊起码也有三岁了。”

不知不觉地他们吃了五盘羊肉,吕友元喝了七杯啤酒,秦国良喝了两杯。吕友元晃着空杯子,让他妻子去要酒。

“别喝了,”他妻子说,“那两个服务员一个劲儿地往咱这边看,看得俺怪不好意思的。”

“有啥不好意思的?顾客就是上帝,”吕友元说,“羊肉我吃不下去了,啤酒还能喝它几杯。”

“友元哥能喝就使劲儿喝吧,咱得把八十四块钱捞回来,”秦国良去拿吕友元的酒杯,说,“我去帮你要酒。”

“别价,”吕友元挡开他的手,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他妻子望着他的后背消失在放啤酒桶的那个架子后面,转过面来对着秦国良说:“不能让友元再喝了,你没看见他走路都开始摇晃了吗?”

“我没有劝他喝呀。”

“再喝他真的就醉了。”

“醉了我背他回旅馆。”

“你不知道他喝了酒有多缠人,”她满腹委屈地说,“每回都折腾得我够呛。”

“那就干脆让他喝挺,醉得像滩烂泥,他就不能怎么着你了。”

她感到桌子底下她的脚被他踢了一下,她挪了挪脚,他又踢了她一下,接着就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用脚尖碰她的脚踝。这时她脸皮发烫,身上一阵燥热。她将脚收回来,放到自己的椅子下,不敢去看他的脸,便将头扭向一边,发现旁边一张桌旁坐着的正是她在门口看到的从小轿车上下来的一对男女。两人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轻声交谈。他们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她很纳闷那个女人的睫毛怎么能长得那么长。

“国良,一辆小轿车要多少钱呀?”

“从五万到一百万的都有,就看你想要什么档次的了。”秦国良说,“明天别买大货车了,买辆桑塔纳开回去吧,那多舒服。”

“俺可做不了这个主。”

吕友元去了半天还没回来,他妻子便过去找他,却发现他坐在酒桶旁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只空酒杯。

吕友元这一觉就睡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起初他不知道是躺在哪儿,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来省城买汽车的,他断断续续地记起了吃涮羊肉时的情景,却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喝醉的,也想不起来如何回的招待所。他伸手在身边摸索,却没有摸着他妻子的身子。他叫了她一声,没人答应。他有些生气,自己此时难受得五脏如焚,她倒睡得香甜。他想下床去把她拧醒,脑袋却沉重得像压了个大包袱,胃里一阵阵痉挛,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腾,想吐又吐不出来。他终于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电灯开关,灯光刺得他眼睛疼。他妻子并不在旁边那张床上。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激灵一下子酒醒了许多,赶紧爬起身子寻找。在被子下面他找到那条红布缝的腰带,这是过春节的时候他妻子给他缝的,说是在本命年系上它能除灾避邪,另外它还有一个用处,出门的时候装钱,这次买车的十万块钱就装在那里面,鼓鼓囊囊的像个子弹袋。

他看了看手表,3点20分。他熄了灯,在黑暗中恨恨地躺着。走廊里寂静无声,外面的街道上偶尔传来夜行的汽车声音。酒精和另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折磨着他,使他觉得时间简直凝固不动了。走廊里终于响起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他的房门吱扭一声被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到另一张床前,慢慢地脱去衣服爬上床。

“你上哪儿去了?”他在黑暗中问。

“唷,”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说,“你醒了吗?”

“你干什么去了?”

“去了趟厕所,”她说,声音出奇的温柔,“你醒了多大一会儿了,现在还难受吗?”

“现在几点钟了?”

“我不知道,”她说,“可能得有五点了吧。”

“你这一泡尿真够大的,尿了好几个小时。”

她不吱声了。

“你过来。”

“干什么?”

“到这儿来睡,”他说,“把衣服脱光,让我摸摸。”

“你这熊样,酒气冲天,”她躺着不动,说,“碰见不花钱的酒喝起来就不要命。”

“你嫌我臭,别的男人就很香吗?”

“你别胡说八道啊,我警告你!”她说,“我不像你似的,弄了人家饭店里的小姐不给钱,让她跑到家里找我要账。”

这一招杀手锏把吕友元砸得半天哑口无言。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在镇上一家饭店里喝酒,和服务小姐搞了一把,完了不付钱提起裤子就走。小姐也不含糊,第二天就登门找他要钱去了。他还想和她好好理论一番,可是她那边却传来均匀的鼾声。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他们办好手续,开着一辆东风汽车疾驶在回家的路上,吕友元还在生气。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驾驶室中间,绷着嘴,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被阳光照射得发白的路面。他妻子坐在他右边,向车窗外扭着脸。春风从半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吹得她惬意地眯着眼。路边的田野里到处可见锄草的农民,四月的麦苗绿得流油。秦国良挺着腰板,紧握着方向盘,他扭头看了吕友元一眼,说:“酒劲儿还没有下去吗?昨晚儿那酒里八成兑了酒精。”

吕友元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在这之前,他最憎恨的是一个叫吴川庆的河南人,那个人曾巧妙地骗了他一车木板;现在他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就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大个子了。他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秦国良的一举一动,留神观察如何换挡,心想开汽车和开拖拉机也没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汽车多两个挡位,比拖拉机跑得快罢了。他打算一旦有机会就把这小子甩下,自己把车开走,遛遛他。

“这辆车真棒,又快又稳。”秦国良说。他拍打着方向盘,有些兴奋,就像一个骑手遇到了一匹宝马良驹。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这两口子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只听见车体带动气流的呼呼声。.

中午时他们已经走了接近一半的路程,再有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了。他们停在路边一家饭店吃饭。吕友元几口就把一碗米饭扒进肚里,他说:“国良,把车钥匙给我,我上去试试。”

秦国良放下筷子,掏出车钥匙搁在桌子上。

“回家到大场上再练不行吗?”他妻子说,“路上车这么多。”

“我就在停车场上转几个圈子。”吕友元向他妻子使个眼色,说,“你上来帮我看着点儿。”

“俺又不懂,”她说,“再说俺还没有吃饱呢。”

吕友元剜了她一眼,摔门而去。他们看见吕友元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听见他发动引擎,发动机一阵吼叫,排出一股黑烟。接着引擎声低下来,他开始挂挡起步,汽车猛地往前冲了一下,熄火了。他重新发动引擎,这次他慢慢地放松离合器,把油门加得很大。汽车响了几下,向前驶去。屋里,这两个人惊讶地看着吕友元不是在停车场上绕圈子,而是径直驶上了公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听见一声巨响。一辆时速八十公里的黄河大货车装着二十吨煤,与吕友元的汽车迎头相撞。他妻子手里的饭碗啪地落到地上。

“谁让你把车钥匙给他的?”她瞪着秦国良问。

“废话。”他说,“汽车是他花钱买的,他当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哭着冲出饭店门,向出事地点跑去。

昨天晚上他大半夜没有睡着。明知道爸爸妈妈不可能当天就能赶回来,可是他还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几次他仿佛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才明白那是远处干夜班的锯木机声。他十四岁了,个头快有他爸爸高了,书才念到五年级。他妈妈希望他能考上大学,替自己圆一个梦,因为他糟糕的成绩,她没少揍他。他爸爸在这方面却显得无比宽容,要求他初中毕业就算完成了任务。就连他在外面惹是生非,被人家上门告状,爸爸也总是为他辩护,甚至私下里还认为儿子有出息呢。为此他当然拥护爸爸,而对妈妈隐隐地怀着一丝敌意。

像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样,他也喜欢养狗、捉鱼。使他不同于别的孩子的,是他身上总有大把的零花钱。他知道家里的钱放在哪个柜子里,也知道他爸爸总是把钥匙藏在枕头底下。所以他的身边总是前呼后拥地跟着一群小兵,他能把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像条小狗似的使唤。如今他家就要有辆大汽车了,更增加了他在伙伴们面前炫耀的本钱。第二天他坐在村头等了一整天。夜幕即将降临时,驶过来一辆汽车,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他失望地望着面包车从眼前驶过,却恍恍惚惚地看见他妈妈和秦国良都坐在里面,开车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面包车驶进了他家的大门。他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到家的时候,他看见妈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闻讯赶来的的邻居和秦国良从车上抬下来一具罩着白布单子的死尸。他不能相信这个死人就是他爸爸。直到下葬几天之后,他仍然有一种爸爸还活着的感觉。

这几天他没去上学,牵着一条小狗在村西小河边漫无目的地游荡。他躲着妈妈,不愿意看见她。他在村里的一家饭馆里吃饭。两个比他大的孩子陪着他喝酒。

“小波,你听见村里的人都怎么说了吗?”一个孩子问。

“怎么说?”

“他们说是秦国良和你妈合伙害死了你爸爸。”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不骗你。不信,你问问小磊。”

叫小磊的孩子正忙着啃一条鸡腿。他说:“我也听见人们是这样说的,要不然为什么他俩一点儿也没伤着,单把你爸撞死了?”

“我妈说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爸自己把车开走的。”

“别听她的,”先前说话的那个孩子说,“八成是你妈和秦国良好上了,两人串通一气干的。”

“你放屁!”小波端起酒杯照着说话的孩子脸上泼过去。那孩子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不敢吭声了。

“不管怎么说,决不能便宜了姓秦的那小子,”另一个孩子讨好地说,“小波,你去买一桶汽油,咱们夜里泼到他家里,烧死他个龟孙。”

“逮着还不得枪毙吗?”小波说。

他已经想好了一个报复的办法。三天之后,汽车修理厂打来电话,说是汽车快修好了,让去人看看是否满意。他妈妈和秦国良就去了,她打算直接把车开到交易市场上卖掉。晚上,小波来到秦国良家。秦国良的妻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她把小波让进屋里。小波说:“我妈和国良叔去汽车修理厂了,我自己在家里有点儿害怕,过来在你家玩会儿。”

小波在沙发上坐下。她给他端来一盘瓜籽儿。

“我不喜欢吃瓜籽儿。”他说。

“那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她起身离去。小波环视着屋里。房子虽然从外面看着很旧了,但是里面的墙壁粉刷得雪白。屋里东西不多,收拾得干干净净,中间放着一张席梦思床,上面趴着一只大玩具熊。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儿。小波看见她在厨房里弯腰洗苹果,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雪白的脸庞。她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休闲服,上衣向背上爬去,露出一截白皙的腰。她一点儿也不像村里的那些娘们儿,说话声音洪亮,还像个大姑娘那样轻言细语的。她洗好苹果,在小波身边坐下,拿起一把小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小波。小波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他架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火装模作样地吸起来。她看在眼里,轻声笑着问:“小波,你念几年了?”

“快上初中了。”

“成绩好吗?”

“一般。”

小波心里咚咚地跳,不知该如何使出他的计划,尽管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好几遍,可是一旦要让他真的面对她的时候,又感到害怕了。他脸朝着电视,眼角却斜视着她。后来他假装困觉,脑袋歪在沙发背上睡着了。她发现了,叫了一声小波。他没答应。

“这孩子说睡就睡着了。”她说。

她过去扯起他的胳膊搭在肩膀上,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抱起来,抱到床上。

她给他脱鞋,脚臭熏得她皱起眉头。她给他洗脚。痒得他老是想笑。她给他脱去外衣,盖好被子。此时电视上已经到晚间新闻了,她关了电视,熄了灯,在小波身边躺下。就在将要睡着时,她感到小波在动。接着一只手伸到她身上乱摸,她想把它拿开,但又忍住了。当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笨拙地脱下她的内衣,甚至当他趴在她身上一阵扑腾时,她都假装睡着。与其说是出于一种善良的天性,而不愿意让一个孩子难堪,倒不如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使她任由这个孩子胡闹。

几分钟之后,他就离开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然后打开屋门,没有顾得关上,就迈着大步激动地走进寂静的夜里。

她起身关好屋门,打开灯,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被窝。这时她发现床上多了一条红布,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她把它卷起来扔进墙角的垃圾桶里,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她过去把它捡起来,放在沙发上。她打算等丈夫回来后,当一个笑话讲给他听,没准能让他乐半天呢。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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