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藏身

2008-04-14 08:33伊麦湘澄
广州文艺 2008年4期
关键词:阿莲封信警官

伊麦湘澄 原名黄春华,1969年生于湖北当阳,中国作协会员,武汉市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曾获湖北省金蕾奖、楚天文艺奖、武汉文艺基金奖、冰心奖等,出版“开皮豆系列”、“特殊女孩系列”等十余部。

说实话,我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违法者,我是写小说的,在A市还有一定的名气。但我那天确实被大盖帽给铐了进去。他们铐我的时候,我说,你们别冤枉好人,否则我会告你们的。一个方脸阔耳的警官很轻蔑地对我笑了笑,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写小说的。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就说出了那个很响亮的名字。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胡扯,你再撒谎我就对你从重处理。我说我没胡扯,他不信,还是用轻蔑的眼神斜着我,大概我这尖嘴猴腮的穷酸相跟他想象中的小说家相去太远。我一急,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给他看。他看完身份证,狡黠地一笑,便将它装入自己的口袋。他说,对不起,作家同志,把手伸出来吧。我见他们几个都是不怒自威的大块头,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就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出去,迎接那对亮闪闪的手镯。当手镯戴在我手上时,我就自嘲地想,大是够大,就是有一点不好,两个连在一起。

这事从头说起,还得怪阿威。那天,阿威对我说,帮个忙,到海天街四十五门三号找牛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说着,他就递给我一个封好口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当然也没贴邮票。我愣了一下,想问一些关于牛先生的情况,比如长相、个头之类,以便见面好认。可阿威只顾埋头收拾东西,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跟国民党四九年撤退差不多。他说他马上要出趟远门,拜托我尽快把信送到位。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直身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我。我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他一脸正经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能有今天,多亏你鼎力相助,这点小意思实在微不足道。我看他是诚心诚意,就不好再说什么,定了定神,转身出门走了。

阿威是坐过几年大牢的人物,不过我并没觉出他有多坏,相反,我认为他挺沉稳挺义气的。当初是因为别人抢他女朋友,两个情敌动起手来,他赢了,就被抓进了监狱。有趣的是,警车和救护车同时鸣叫着跑到现场,输的那一个跟救护车进了医院。出狱之后,阿威就发现女友已经成了自己手下败将的老婆。据说那人很有钱,他就发誓要发一笔财给那娘们看看。但那时他身无分文,别说发财,就是吃饭都成问题。有一天,他来找我借钱,我那时写小说还没出道,比现在还穷。但再穷也不能让落难的朋友再落空,于是,我就东抠西挖凑足了一千块钱给他,并对他说,阿威,早日出这口气。阿威当时是含着眼泪接过那一千块钱的。

尽管有祝福在先,但阿威的发家还是让我始料不及,短短一两年,他摇身一变就成了雄视一方的款爷。至于他发的是哪路财,我一直不太清楚,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和他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简而言之,尿不到一壶。他的话题全是以钱为中心,而我除了钱之外还想谈点别的,话就越谈越不投机。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对我的信任,相反,越是如此,他越认为我可信,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被铜臭污染的珍稀动物。所以,他把那封信交给我时,我能感到它特殊的分量。不过我当时没有多想,只认为可能是一大笔生意什么的。

拿到信之后,我就按图索骥去找那个牛先生,我想,我只要及时将信送到,就对得起阿威。但当我看到海天街四十五门三号站满穿制服的警察时,我立刻就觉出情况有些不对头,不过,我想走是不可能的了。

我一跨进门槛,他们就像逮住重大线索似地将我围住。当时,我真的很心虚,而且能感到背部正在逐渐潮湿,那可是寒冷的冬天呀。但马上我就镇定下来了,这得感谢王朔,他说,我是流氓我怕谁?我把这句话从书页上搬到脑海里过一遍,于是,自己似乎真的成了流氓真的谁都不怕了。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准备用最圆满的谎言来敷衍他们,然后脱身。

那个方脸阔耳的警官走到我面前,我听有人叫他黄警官。没想到他和我还是本家,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刚准备对他笑一下,却见他表情严肃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说,玩玩。

他说,玩玩?

我说,嗯,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

你常来这儿?

不,今天是头一次。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一面之交,今天来是想加深一下了解。

黄警官沉思了片刻,突然问我,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太清楚,只听人叫他牛先生。

你能不能简介一下他的外部特征?

我心里一紧,心想,这真让我为难,因为我从没见过什么牛先生马先生,哪里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呢?我犹豫着,眼光渐渐飘忽起来。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对面墙上的一张放大照片在那一瞬间就像救星一样跳入了我的眼帘,我真奇怪,他们难道没看见吗?那是一张全身的全家福,一男一女一个孩子,当今社会最流行的家庭组合。我就很隐蔽地盯着照片开始回答问题。我说,他瘦瘦的,高高的,鼻子的左瓣上有一颗痣。我顿了一下,发现照片中的牛先生在笑,就补充说,他说话总爱笑。

黄警官很感兴趣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篇引人入胜的小说,我的描述完毕,他还眯着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连忙定定神,又问,他操什么口音?

他那天说的是普通话,但其他时间他说什么话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这儿的人都爱在某种场合表现自己的普通话。

我正为自己编的这套谎言而暗暗得意,就听黄警官又追问一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他是贩毒头子。

我想,到此为止,我如果什么也不说,或者干脆变成一个哑巴,也许我马上就会被放走,那么,后面的事情都将不会发生。可是,这个消息太让我震惊了,我情不自禁地说,是嘛,难怪呢。

难怪什么?

我一惊,知道说走了嘴,连忙补救,说,难怪我听别人说他很有钱,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他借点钱。

借钱干什么?

搞对象呀。我故作轻松地拍拍衣兜,说,口袋里空空的。我真是该死,说错了话也就罢了,现在又鬼使神差地用手去拍口袋,谁知这一拍,竟拍出了大问题,阿威给我的那封信露出了半截。

这是什么?黄警官眼睛一亮,指着我的口袋问。他职业的本能已经发挥了作用,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封信是个大疑点。

我说,信。说完,我就紧张起来,并且能真切地感到脸部的温度在急剧上升。

黄警官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其他人说,你们再到里屋仔细搜搜,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于是,所有的人都进了里屋,客厅只剩下我和他。

他说,什么信?拿出来看看。

我没有掏信的意思,我想,这封信要给他看了,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我说,是情书,准备约会的时候给女朋友的。

他轻笑一声,说,怪不得脸都红了,那就先让我拜读一下吧。

我说,已经封口了。

封口了也得检查。他突然变得无比严厉。

我知道避不过去,就只好将信交给他。听天由命吧。他接过信,刚把封口撕开,里屋就有人喊他。他迅速将信放进口袋,走了进去。只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对那封信的重视程度是多么不够,里面也许装着阿威和牛先生的两条人命。黄警官显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不知他处于什么目的,还要将手下人都支走,再拿走这封信。这小子一定是警中高手。我正这么想着,就见黄警官走了出来。他出来的时候,那封信已经没了踪影,看样子他也无意再提信的事。我的心这下悬得更高了。

他们把我铐到警车上,车开动之后,黄警官就帮我把手铐打开了。他说,做个样子吓唬围观的老百姓。

第一次坐进警车,总有一种开赴刑场的感觉,这时,心里就容易想起自己的亲人,我偏偏又没什么亲人可想,就惦记起家里的阿莲。阿莲虽然和我住在一起,但严格地说,她不能算是我的亲人。她是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女人,或者说她的特点就是普通,女人该会的她都会,比如织毛衣嗑瓜籽传递小道消息热爱钱财等等。我和她同居三年但没有结婚,主要是因为她对我的感情波动太大,她时而崇拜我时而又蔑视我,理由都相当充分。因为写作很有可能使我成为名人之后大富大贵,这是她期待并且热爱的终极目的。但毕竟我目前还只是在这个地方小有名气,而且口袋羞涩,鬼知道今后会怎样,这又不免让她担心,因为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嘛。所以,她总是在情感的两极来回走动,有时候亲热起来,她就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在我们去领结婚证的路上,她又突然说,算了,我们还是这样过着再说吧。口气异常坚定,不容更改,我只好又陪着她往回走,我边走边想,我是男的,无所谓,你不急我还急吗?

说是无所谓,但不结婚还是没有安全感。前几天,就有个男人总约阿莲出去跳舞唱OK什么的。阿威说帮我解决一下,就开着车带着两个彪形大汉跟踪阿莲和那男人。大约是半夜十二点钟,那男人把阿莲送到我家门口,但没有分手的意思,不一会儿就抱到了一起。我让阿威赶紧按喇叭,喇叭响了半天,她俩根本没反应,我怕问题搞严重了,赶紧让两个大汉出动。两个大汉走过去将那男的拎起来放到一边,对他说,你再来约会,就废掉你第三条腿!然后,又转身面对阿莲,先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再乱来就毁你的容。阿莲赶紧逃也似地进了屋。等他们再转过身来,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也下了车,谢过那两条大汉,就装作喝醉的样子进了屋。阿莲正在喜滋滋地数信封里抽出来的钱。我看她那专注的样子,就知道钱比我重要多了。她只在意钱,她应该嫁给钱,可她哪里知道,那钱就是我的。

到了局里,我说,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家人。

黄警官说,不行,在查明你身份之前,不能允许你和外界联系。

他的态度让我感到意外,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写小说的吗?我的身份证还在你那儿呢。

他说,身份证能证明什么?牛先生也不会在身份证上写“我是贩毒头子”。

我说,那你怀疑我贩毒?你刚才还说只是吓唬老百姓的。

他说,对呀,老百姓已经吓唬完了,现在抓不到大鱼,就得拿你开刀,这叫寻找线索。

我说,随你们怎么开刀,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他说,不可以!

说完,他就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想着那封信还在他手里,他一定从中看到了什么。阿威与牛先生绝对是一路人,他在这个时刻写信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某一批毒品。而这封信是我送的,现在又落到了他手里,这不免让我心虚。

心虚归心虚,但我把住一点,只要他不提信的事,我就死不开口,我不是喜欢出卖朋友的那种人,再说了,我本来与毒品就没有关系嘛。

后来,黄警官开始审问我,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记录员。尽管他表情严肃,但我仍能一眼看出他与女记录员之间微妙的关系,类似我和阿莲。我这样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我看见女记录员瞟了他一眼,带有明显的娇媚,并以此暗示或者指令他。他侧脸看了一眼女记录员,脸上闪过一道讨好的神色,这种讨好是雄性对雌性专用的。之后,他又表情严肃地面向我。

整个审问过程,黄警官对那封信只字未提,自然就没问出什么结果。但这并不等于万事大吉,相反,更让我心里不安,他这样做到底处于什么目的?我想不出个所以然。而他似乎只对我和阿莲的关系感兴趣,这使我非常难堪。他一再问起阿莲是不是我妻子,不是为什么又住在一起,他一边问,女记录员一边记,问到最后,我怀疑他是不是想冠冕堂皇地听我给他讲我和阿莲做爱的细节。这个流氓!但我敢怒不敢言,我很清楚,只要我一发火或者拒绝回答问题,他肯定就会给我扣一顶阻碍警察工作的帽子,到那时,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于是,我只得忍气吞声,对他的提问一一作答,而且还得按他的要求,不能含糊其词,特别是细节部分。我想,我所讲述的那些细节,比一些黄色小说的描述还要生动。

尽管最终没问出什么名堂,但他们还是不放我走,黄警官说,这次行动走漏了风声,贩毒团伙全部逃之夭夭,在问题未查明之前,你是唯一的线索,决不能放你出去。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想求求黄警官,可他说,对你已经够客气了,别人进这门槛都要受皮肉之苦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说,可是,我没有犯罪,你凭什么关我?

他说,谁能证明你无罪?识相的老实呆着,免得吃苦头。

我说,谁能证明我有罪?(我一激动就忘了那封信)

他说,我正在调查。

我说,没有证据之前,就应该放我出去。

他说,放你出去,你跑了我上哪儿找去?说完,他嘭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屋里顿时一暗,我这才发现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了,我相信如果我呆在这儿不动,外面的朋友一辈子也不会找到我。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死了,那将是真正的无声无息,这不免让我恐怖。阴冷潮湿的空气像棉絮一样缠绕着周身,一股浓烈的霉味不屈地向鼻孔喷涌,并且深入肺部。只有在我停止呼吸的时候,异味才有暂时的减弱。借着天窗的光,我看见墙角有一张单人床。折腾了一天,我觉得累极了,于是,我走到床边坐下去。但我马上又站了起来,就像屁股上装了弹簧,因为那些被絮湿得都快挤出水来了。我只好把被絮推到一边,露出一块床板,坐在床板上,感觉稍好一些。

随着夜的深入,寒气渐渐侵透我的全身,我蜷缩成球状,还是抖个不停。于是,我顾不了从头到脚的困意,干脆站起来跺脚或者全身向上跳动。我跳得正欢,门被使劲敲了两下,接着就有个声音吼道,睡觉!

我说,冷。

他说,有被子。

我说,湿的。

他说,活该,你再动,我就给你换个更好的地方。

我一听就没吭气了,赶紧蜷缩到床板上任牙齿上下不断撞击,撞着撞着,一阵困劲上来,我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一道白亮的光线将我刺醒,我半天才看清是黄警官站在我面前。他说,起来,你可以走了。

听了这话,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昨天我还急切地想离开这儿,现在,我却想在这里坐到底,让他们给个公道。

他说,听见没有?

我仰头看了一眼门口,眼睛就被亮光刺出了泪水,我想伸手去抹一把脸,却发现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想努力站起来,但全身已经固定成球状,无法展开。我说,我动不了。

他把阿威的信封和我的身份证扔在我面前,说,你啥时候动得了就啥时候走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好半天,我才想起大骂一句,我操你妈!骂完,我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进来两个人像拎死狗一样将我拎起来往门外拖,这一拖,我的身体才开始展开,但代价是沉重的,我感到我的骨头都快断了。我拚命挣开他们的手,我说,我的东西还在里面。我不敢再骂他们,我只有哭,一边哭一边进屋捡起身份证和信封。我转身出门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个正着,那人被另外两个人押着,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撞痛了我的胸口,当然也撞停了我的哭声。

我捂着胸口回到家,阿莲穿着睡衣出来为我开门。我走进卧室,想一头栽到床上睡一觉,却发现床上躺着个男人。那男人冲阿莲喊,要饭的怎么进来了?

听了这话,我没气,转身到卫生间洗脸去了。等我洗完脸出来,床上已经空了。

阿莲说,不回家也不打个招呼,又到哪儿喝酒去了?看这身脏,快脱下来我给你洗。

我没理她,脱了衣服倒头就睡。阿莲见我这个态度,就发火说,别以为我对不起你,人家都是给钱的,我陪你这么长时间,你给过我多少钱?

我还是不理她,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阿莲已经不在了,至于是去打麻将、跳舞或者别的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看看卫生间,衣服已经洗了,这毕竟让我感到一丝暖意。阿莲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不能把她当作老婆,她更像一台洗衣机或者之类的东西。

在床边上,我看见一堆从我口袋里搜出来的东西。我连忙拿起信封,却发现里面是空的。阿莲是不会动的,当然,这并不代表她的品格高尚,她只是对我的私事漠不关心而已,她曾经对我说,你有相好的就带回来,我会主动给你让地方。那封信一定是被黄警官抽走了,上面到底写着什么?他竟只字不提。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我正想进一步考虑关于信的事,眼光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在身份证旁边,有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纸条。我连忙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排字“请天马街十三门十三号给我送衣服,切切,小黑”。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个与我撞个正着的人,我摸摸胸口,还隐隐发痛呢。原来他是为了塞给我这张纸条。我刚准备将纸条随手扔掉,却又想起昨夜的寒冷,于是,我就改变主意,决定将这张纸条送出去。

我想,我真是多管闲事,我如果不送这张纸条,生活将就此归于平静。但事实是我因同情那个叫小黑的家伙,就去送了那张该死的纸条。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张纸条会让我再一次惹祸上身。

那天,我敲响天马街十三门十三号时,为我开门的竟是黄警官。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比我更吃惊。就在他吃惊的时候,我就看见他背后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这人真正让我惊上加惊,因为他就是阿威说的牛先生,一点没错,鼻子的左瓣上有一颗痣。我一下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冷汗顺着我的后背往下直淌。但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站在门口冲黄警官傻笑。

黄警官问,有事?

我当时本来应该说敲错门了,或许还能躲过去,可我脑袋没转过弯来,傻乎乎地说,送一个便条。

黄警官接过便条看了一眼,说,进来坐坐。

我说,不了,我还有事。然后,转身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到家门口时,老远就听见电话铃在响,我不紧不慢地开了门,电话还不屈不挠地响着,我就觉得这电话有些不对头,接起话筒,果然,那头是阿威的声音。阿威说,你刚才帮小黑传了求救信号,是不是?

我说,一个便条。

他说,对,就是便条。你可闯下大祸了,你知道你刚才去的是什么地方吗?老窝。你快跑吧。

我说,怎么跑?

你一分钟也不要逗留,赶紧打的到机场,乘机到B市,我在机场接你。性命关天,快快。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二愣二愣地站在原地,像被谁迎面打了一拳,一时找不着北了。等我稍一清醒,我就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听阿威的话,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我转身逃出家门,一路上都怀疑随时会有人追上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在B市见到阿威之后,我仍惊魂未定,我说,阿威,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阿威说,你给阿莲打个电话就知道了,但要记住,千万别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

于是,我给阿莲打了个电话。

阿莲说,你死哪儿去了?

我说,我就在离家不远的电话亭里,怎么?家里出事了?

警车都开到门口来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听到这儿,我赶紧将电话挂掉,瞠目结舌地望着阿威。

阿威说,这丝毫不奇怪,你找到了我们的老窝,牛先生打电话来问我,你是不是自己人。我说平头百姓一个。他说,不行,那得除掉。我说,他是作家,怕影响太大。他说,不怕,我会为他安上应有的罪名。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我就知道你必死无疑,他会让警方出面,给你设置足够的人证物证,直到你无可辩驳。

我说,他怎么知道你认识我?

阿威说,其实,你为我受的苦我都一清二楚,在十三号你不是也碰到了那个黄警官吗?

我说,你们和警察是一伙的?

他说,警匪一家嘛。

我便觉得后脑勺发凉。

阿威说,不过,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不会见死不救的。我给你一笔钱,你再飞远一点,飞到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因为你呆在我这儿很危险,他们知道我的下落。记住,任何时候你都别说是我救了你,否则我就没命了。

听了这番话,心里稍觉踏实了一点,我说,你跑出来了,牛先生为什么不跑?

阿威说,遇到严打,我们这些小虾米就可能被打进去,就像小黑那样。但没人动得了牛先生。

我说,那天你给牛先生打个电话不就完了,为什么非要我送信?

他说,打电话他是不会同意我走的,我只有写信给他,这叫先斩后奏。

我急切地问,信里写的什么内容?

他说,空信封,他只要见到空信封,就知道我已经走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玩弄我一个人,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和阿威分手的时候,阿威说,对知道的事情要守口如瓶,稍有闪失就会危及性命。

望着阿威的背影,我不知道是该感激他还是该憎恨他。但不管怎样,我这次决不能再听他的了,我自作主张买了一张飞往A市的机票。起飞之前,我给阿威打了个电话,我说,阿威,你够朋友,所以我不必隐瞒你,我现在准备飞回A市。

你疯了,你回去必死无疑。

我没疯,当然,我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傻,我准备隐居起来,跟谁也不来往,保准谁也找不到我。

包括阿莲?

当然。

那是什么地方?这么保密,能告诉我吗?

我不告诉你也知道,只要你不告发,我将绝对安全。

阿威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说的绝对安全的地方在A市西郊,八年前,我刚涉足文学,就像个初恋的情人,疯狂而专注。为了能有个安静的环境写作,我在西郊租了一间民房,因为那地方离市区较远,基本没人打搅,只有阿威在“揭不开锅”的时候,跑到那里找我借点小钱饱饱肚子。我每次都没让他白跑,十元二十元,将口袋掏空为止。后来,我写出了一点名气,经济上也有所改善,就从那里搬了出来。临走的时候,房东对我说,黄作家,嫌外面吵就再回来,这间房总给你留着。

直到今天,我才想起房东的那句贴心话,所以,在A市下了飞机,我就直奔西郊。

看见我突然归来,房东的惊喜自不必说。我也以为从此以后,我将在这里度过一段平静如水的日子。但是,这次我又错了。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大祸就降临了。那天,我在外面散步到很晚才回屋。进屋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我摸索着把电灯打开,灯一亮,我就定住了,因为我看见屋里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大汉。从他们的派头上看,决不是小偷。我心想,坏了,索命的来了。想到这里,我就准备夺门而逃,可是太晚了,一个大汉已经封住了门口。看来只有拚死一搏了。于是,我慢慢向书桌靠近,书桌上放着一把水果刀,那是我唯一可以自卫的工具。我还没靠到桌边上,站在门口的大汉就掏出了手枪,他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晃了晃,说,我们是警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着,他就用另一只手出示了证件。

我的冷汗又淌了下来,不过,这个时刻我必须冷静,我毕竟是写小说的,编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戏,于是,我强作镇定地说,我知道你们是警察,我还知道你们是黄警官派来的,我更知道你们想杀我灭口。但是,你们来晚了一步,我已经将我的录音带交给另一个人了,只要我一死,你们的勾当就会大白于天下。

这时,站在背后的警察说,我们不杀你,只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一听到“走一趟”三个字,两腿就开始发抖,因为我已经尝过“走一趟”的滋味,这次能否像上次那样活着回来,还是个悬念。我不禁在心里骂道,阿威,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真是白交了你这个朋友,我真不该把我的下落告诉你,我这张嘴真该死,我如果不生这张嘴,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得多。

骂归骂,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走一趟。多走一会儿就能多活一会儿,总比现在就毙命强。

这次,他们没给我戴手铐,到了警察局,也没让我进审讯室,而是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让我先休息,那两个大汉就把在门口。看来我是插翅难飞。

我想,这大概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一早,我就该去会晤马克思了。我本想躺在床上把我这年轻的一生好好回顾一下,可刚从零岁想到三岁,眼睛就不知不觉地合拢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人推醒的。当时,我正在做梦,梦见阿威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他。我哪能放过他?我走上前去左右开弓,那耳光搧得真是痛快,我一边搧一边吼,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别打了,醒醒吧。

我睁开眼一看,那两个大汉就站在我床前,我再一摸自己的脸,正火辣辣地痛。原来阿威并没有挨耳光,倒是我把自己给教训了一顿。我心想,这也没打错,谁让我这张嘴犯贱呢?不过,表面上我还是有点难为情,一挺身从床上爬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在两个大汉背后还站着一位。

一个大汉介绍说,这是王局长。

王局长?我没头没脑地反问一句。

王局长歉意地一笑,说,受惊了,我们请你来,是想让你出庭作证。你先清醒一下,帮忙认一个人。

说到这儿,王局长转头对门外厉声喝道,带进来!

这一嗓子够威严的,连我也吓了一跳。这时,一个人被押了进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竟然就是黄警官。此刻,他没有穿制服,那副随身带的手铐已经戴到了他自己手上。他看了我一眼,连忙将视线躲开,前几天的威风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

我正在吃惊,就听王局长问我,你认识他吗?

我点点头说,他抓过我。

王局长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跟这个人在一起?

说着,他就亮出一张牛先生的照片。

我点点头。

王局长转头说,带出去!

黄警官就被押走了。

我见王局长对我没什么恶意,就壮着胆子问,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一个叫阿威的人说的,他提供了一些详细的线索,包括你。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又对阿威恨不起来了,倒是多了一分担心,我连忙问,阿威?你们把他抓起来了?他人呢?

他不在这儿,他是通过电话与我们联系的。

我稍觉心安地点点头,噢了一声。

王局长话锋一转,说,你现在必须帮我们,我们才能尽快将那伙人送进监狱。

我帮你们?怎么帮?

你先把前两天的经历写一份详尽的材料给我们,等开庭的时候,我们再请你出庭作证。

我一听到要上法庭,心里就开始打鼓,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良民,从没想过会和法庭打交道,可现在……

我正在犹豫,就听王局长说,将不法分子送上审判台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你还是一个作家,思想境界应该更高人一等。

听了这话,我咬咬牙,就答应了。王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到底是作家。

我心里骂道,屁境界,我只是觉得不把这伙人除掉,他们肯定会来找我麻烦,我这一辈子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了。

我写完材料,走出警察局的时候,王局长突然叫住我,问,你那盒录音带交给谁了?

我一愣,马上又清醒过来,说,无可奉告。

王局长笑笑说,这没关系,不过,请你那位朋友不要到处声张,我们会通过正当渠道处理这个案子。

我没说话,回敬王局长一笑,转身就出了大门。

我心情轻松形象懒散地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心里就有点想回家看看阿莲,可转念一想,还是先回西郊吧,免得又节外生枝。

我乘53路公共汽车在西郊下车,脚刚一落地,就见房东火急火燎地迎上来,看样子,他已经在这儿等我好半天了。我觉得奇怪,刚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一把又将我拉上了公共汽车。车启动了,他的喘息才稍稍平静。

车上没几位乘客,房东把我拉到车尾无人的地方,小声对我说,可了不得了,今天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找你,他们满脸的杀气,现在还在屋里等着你呢。

我心里一惊,表面故作镇定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杀我呢?

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我一看就准,你就信我的,没错。你快走吧,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他是我父亲,我是他畏罪在逃的儿子。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不过,现在不是动感情的时候,我把胸口的暖意往下压压,说,走?往哪儿走?

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看到你被他们……他突然打住话头,四周看看,又说,我不多说了,下一站我就下车。

说着,他就往车门口走,刚走出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说,差点忘了,有你一封信。

他把信递给我之后,车就到站了,他很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就匆匆下车去了。

车又启动了,乘客仍然不多,我找个空座坐下,折开信封,信是阿威写来的。他在信中说,因为你住的地方没有电话,所以,这次我不得不写信与你联系。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因为你很有可能在此之前就命归西天了。我并不吓唬你,你听我说完,就会全明白了。牛先生知道你和我联系过,就派人到B市追杀你,后来,他们知道我把你放走了,就连我也不放过。我侥幸逃了出来,但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反正是死,我不如跟他拚了。于是,我就给警察局王局长打了电话,告知了牛先生、黄警官和你的一切。我原以为他们会被一网打尽,谁知牛先生老奸巨猾,又一次成了漏网之鱼。这是我刚得到的消息,这一消息对我们十分不利。你看到信之后,立即外逃,谁的话也别信,自己潜藏起来最安全。由于种种原因,我的下落也无法告诉你,我们各自保重,听天由命吧。不过,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记住你,因为你是唯一对我真诚的朋友。

看完信,车已经从西郊开到了市中心。我想,我该下车了,下车以后再往哪儿走,我还没想好。但这次我可能真的得离开A市了。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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