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精康
一、“黄昏”意象:“楼上黄昏欲望休”
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面对黄昏时分清冷的春风,倚楼而望,欲望还休,这是千百年来无数诗人描摹过的场面。李商隐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天涯相隔,异地同心,尤令人印象深刻。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君子于役》)一位思妇怅惘独立于苍茫暮色之中,翘首远望君子归来,这一份绵缈的情意,具有永恒的时空穿透力。“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许瑶光《再读诗经》)黄昏无奈,岂止在闺怨?诗人常常将哀怨之情寄寓于黄昏之象。作为一种诗歌意象的黄昏,具有心理上的审美意义。
忧国伤时的喟叹。“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姜夔《扬州慢》)“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卜算子·咏梅》)凄凉号角震荡着寂寞“空城”,薄暮风雨触发了忧国情思。黄昏审美具象的出现,令诗人很自然地将现实忧患凝结为黄昏审美悲情。黄昏意象成了寄寓抒情主人公忧国伤时情感的载体。
思乡恋土的哀伤。“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吹。”(王昌龄《从军行》)“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秦观《鹧鸪天》)百尺戍楼多寂寞,征夫思乡在黄昏。高楼望远,欲见乡关,烟障雾绕,不见乡关,一种无所依傍的寂寞感袭上心头。暮色苍茫,何处是归程?于是,诗人就把思家怀乡的缕缕哀伤和阵阵悲愁托寄给茫茫黄昏。
思亲怀人的惆怅。“凝情立,宫殿欲黄昏。”(韦庄《小重山》)“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深宫寂殿,凝情伫立,宫女感触人生凄凉,最难堪的时刻,恰在黄昏。而在词人李清照看来,大约没有比黄昏的“西风”“细雨”更能表现惆怅心绪。谢克家《忆君王》:“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宫柳依依,楼殿无人,进士谢克家怀念为金人掳去的宋徽宗,面对残破山河,长忆君王恩遇,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月上柳梢,心境难以平静。黄昏之象和抑郁之情的融合,形成忧患意识和时空意识交融的悲凉意境。
伤怀悼亡的悲凉。血色黄昏和朦胧黄昏都是最容易引发伤悼悲怀情感的背景氛围。陈去疾《西上辞母坟》:“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茫茫苍穹,踽踽游子,沉沉暮霭,浓浓悲凉。黄昏时分的亲和感分外强烈,孤儿恋母之情激荡心胸,面对凄清晚景进入幻景,仿佛慈母仍在依依絮语,叮嘱不止。这种由黄昏意象引发的笼盖四野的悲情令人唏嘘不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王实甫(《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冷色低调的黄昏之象与感伤悲愁的落寞之情,形成情象同构,诗人的孤寂、感伤、悲愁之情借黄昏之象触发扩张。最难消遣是黄昏,黄昏意象的悲凉内蕴具有永恒的象征意义,其浓缩凝结的审美悲情,是观照民族文化心理的一个窗口。
二、“寒雨”意象:“一汀烟雨杏花寒”
戴叔伦《苏溪亭》:“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春草萋萋,春水漫漫,烟雨迷蒙,杏花将残。东风吹拂之中,倚阑之人凝眸沉思:游子不归,红颜将老,惟有将无端怅惘、不尽愁思托寄于晚春寒雨、寂寞杏花。“一汀烟雨杏花寒”,唐诗人戴叔伦借一汀寒雨演绎凄清别愁。
中国传统诗歌中,“寒雨”(“凉雨”、“冷雨”、“苦雨”等亦然)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一种景物,也是熔铸作者思想情感的典型意象,比较稳定地用于渲染凄清气氛,表现寂寞情感,往往与离别、漂泊、孤居这类诗歌题材紧密相联。
寒雨,增添了离别之恨。现实中的离别未必都发生在雨中,但是,以冷雨为背景的诗歌显然更具有艺术张力。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写暮雨送客,更是将这种离愁别绪作了浓烈渲染:“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江边送别友人李胄,这是一个细雨笼罩的清冷场面。小雨迷蒙,晚钟敲响,雨湿风帆,天色昏暗,远处海门深邈不见,江边树林烟缭雾绕。诗人怀着无限的深情,纵横热泪和冰凉雨丝交织一处,沾湿衣襟。“暮雨”这一意象成为诗人离愁别恨的载体。
寒雨,添加了幽居之怨。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作以雨为线索,状写三幅听雨画面,反映一生曲折经历。第三幅画面僧庐听雨,尤给人留下难忘印象——一位白发老人独坐僧庐,无依无靠,对人世间的一切,只剩冷漠、悲痛、伤感。这种历尽沧桑步入老境后的孤独凄凉感,是通过“点滴到天明”的“僧庐苦雨”意象展现的。
寒雨作为诗歌的一种典型意象,在历史沉淀中形成了与某些景物的特定组合方式。夜雨孤灯是一种常见组合意象。夜与雨在诗人和外界之间形成双重阻隔,灯光则锁定了可视范围,遂令诗人眼前呈现一片朦胧夜色。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雨的冷和灯的暖形成对比,黄叶与白头却传出共同的衰颓气息。夜雨梧桐也是一种常见的组合意象。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黄昏的“梧桐雨”成为古典诗词中表现愁思的经典镜头。与此相类的常见组合意象还有雨打芭蕉。杜牧《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芭蕉雨”将词人长久守望,彻夜无眠的孤凄作了很好的映衬。
三、“杜鹃”意象:“满袖杨花听杜鹃”
郑协《溪桥晚兴》:“寂寞亭基野渡边,春流平岸草芊芊。一川晚照人闲立,满袖杨花听杜鹃。”诗人作为南宋遗民独立溪岸,夕照满川,杨花满袖,凄厉哀切之杜鹃叫声声声入耳,涌上心头的只能是故国之思亡国之痛。“满袖杨花听杜鹃”之句,语淡情浓,对这种遗民之恨表现得十分强烈。
杜鹃俗称布谷,又名子规。春夏季节,杜鹃彻夜不停啼鸣,啼声清脆短促,唤起诗人多种诗情。“蜀魄千年尚怨谁,声声啼血向花枝”(罗邺《闻子规》),杜鹃这一意象在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源于一则历史传说。《太平寰宇记》:“蜀王杜宇号望帝,因禅位,自亡去,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每春月间,昼夜悲鸣。”这一意象的言语表现形式有多种,或称“子规啼血”、“杜鹃啼血”。李群玉《题二妃庙》:“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言语表现形式虽然不同,这一意象却注定与哀怨痛苦的情感有着密切关系。举凡蒙冤之恨、别离之悲、思乡之苦、亡国之痛,皆可借杜鹃啼鸣一抒胸臆。
“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吴融《送杜鹃花》)望帝之冤很容易令这一意象与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冤屈发生关系。余靖《子规》:“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易堕将干泪,能伤欲断魂。名缰惭自束,为尔忆家园。”子规声起,一春将残,其声凄厉,声声裂耳,此鸟乃有万古之冤。北宋名臣范仲淹遭到守旧派攻讦贬官,挚友余靖竭力为范仲淹鸣冤叫屈。此诗托物起兴,以杜鹃之冤暗示范仲淹之冤,字里行间,充满了朋友间生死不渝的友情。
晏几道《鹧鸪天》:“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游子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不能确定回去的行期。杜鹃“不如归去”的叫声引发了相思之情。
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杜鹃啼叫这一意象也是抒写了浓浓乡愁的载体。状浓浓乡愁,最适宜从描写杜鹃的啼声入手。吴融《子规》:“举国繁华委逝川,羽毛飘荡一年年。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雨暗不离浓绿树,月斜长吊欲明天。湘江日暮声凄切,愁杀行人归去船。”故国春来,草木荣生,丝毫不因子规的伤心减损生机。雨昏风冷,子规藏在绿树丛中苦苦啼唤,月落影斜,子规迎着昏暗长空凄然长鸣。从晴日到阴雨,从夜晚到天明,这一声声哀厉执著的呼叫,在江边日暮时分传入船上行人耳中,触动诗人的旅思乡愁,令诗人黯然神伤,诗作写出了诗人仕途失意而又远离故乡的痛苦心情。
文天祥《金陵驿》:“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在民族矛盾尖锐的时刻,杜鹃更是频频出现于诗词之中,以声声凄厉的叫声触发诗人亡国破家之悲。谢枋得《春日闻杜鹃》:“杜鹃日日劝人归,一片归心谁得知!望帝有神如可问,谓予何日是归期。”宋末爱国诗人谢枋得在长期奔波逃亡之中,怀念老母,抚今思昔,其情难禁,其思极哀。这首短诗有对故乡的怀念,更有对故国的依恋,绝非一般思乡之作所能比拟。南宋遗民刘辰翁《兰陵王·丙子送春》中表现的故国之思同样令人嗟叹不已:“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途客屡回顾。斜日未能渡。”词作状写南宋君臣与庶民遭受的亡国之痛,读之令人伤怀。“箭雁沉边”喻被掳北去的君臣,如被射中的大雁,坠落到北方边地;无主“梁燕”喻无可依傍的老百姓,大厦倾覆,梁燕失主,凄凄惶惶,走投无路。暮色之中,宫门闭锁,唯有杜鹃啼血而已。“杜鹃声里长门暮”,词人目睹临安宫苑凄凉景象,不禁感慨万千潸然泪下。在这些作品中,诗家均借杜鹃啼鸣唱出了亡国悲音。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