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敏
王金廷是我深交四十多年的农民朋友。我已大半年未见到他,心里时时勾起对他的思念。今天读贾平凹先生的散文《朋友》,益发使心里燃起思念之火。贾平凹先生说:“我的朋友可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一类是精神交流型……”王金廷对我来说二者兼而有之。
年轻时,我曾經在他村子附近的胡营小学工作一段时间。我们年岁相仿,闲着时,他经常来学校与我闲聊。他出身贫农,小学毕业,喜爱读书。“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县文教部门分成了两派,我参加的是“造反派”。运动中,他与另一人被公社作为贫农代表派驻学校,他经常提醒我:“你出身不好,不要参加派性斗争。我看社会这样乱,总会有个收场……”当时我自以为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后来我受到批判,并被下放农村劳动三年,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听他的话。从此,我将他视为最知己的朋友,不管谁遇到危难之事都互相帮助,互相勉励。
上世纪60年代末,我与一农村姑娘(现在的妻子)相爱并结婚,何处安家成了难题。金廷劝我的妻子:“到胡老师家去不妥当,他家成分不好不说,你不是商品粮户口,无法安排工作,以后孩子多了,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行吗?不如在农村安家,哪里黄土不养人?”
我们采纳了他的建议,在农村建了两间简陋的瓦房。建房时,除了岳父母外,他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砌隔墙没有砖,他出主意用土砖隔墙;他一人在江边又是和泥,又是放砖,一天放了一千余块砖坯,晚上回家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动弹不得;没有房门,他驮来一棵老杨树,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调到镇上一所中学任教,不久又将家属迁到镇上,渐渐摆脱了贫穷。可是金廷仍处在贫困线上。他三个孩子都小,为解决一家人的衣食温饱,他除了种田外,还到窑场拖砖,用板车拖着五六百斤重的砖到江边上船。一次,我到窑场找他,见他上身赤膊,仅披一条发白的蓝色搭肩,下身穿一条短裤,全身黝黑,瘦骨嶙峋,我非常心疼,力劝他再不要拖砖下河了,并要把身上仅有的四十元钱送给他。可他说:“‘友如作画三须求淡,我们不是那种狗肉朋友,你今天救济我,明天救济我,后天呢?摆脱贫困要靠我自己。”他没有接受我的馈赠,却听了我的话,以后不再去拖那要命的砖了。我见他身体日见好转,也就心地坦然了。
王金廷尽管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但他特喜读书,农闲时,经常手不释卷。为了买一本关于中国佛教和道教的书,他竟花二十元钱到北师大邮购;其它的书如《格言联璧》等警世之书,他都备有,儒、释、道之类他都懂一点,“书到用时方恨少,船行江心补漏迟”是他的口头禅。我在镇上的家与他家相距二十多里,如果一段时间互相没有相见,都似乎失去什么,不是我到他家去,就是他到我家来。有一次,我去他家,正是傍晚,我忽然想起要到岳父岳母的坟上看看,他陪我走四五里路,到了两位老人墓前。我百感交集,伫立良久,他也很感慨地说:“钱用得完,德用不完啊!”
他这人很怪,大儿子学的是泥工,后来在上海嘉定承包工程,雪球越滚越大,拥有几百万资产,村里人羡慕极了,他却看得很淡。全家人连老伴儿也去了上海,他决意不去,一个人在家种地,吃着粗茶淡饭。后来年纪大了,连菜园也干脆不种,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此时,我也退休了,我们来往更密切。无论谁到谁家,遇上什么吃什么,在平淡无奇的人生中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只是当遇上了某些危难事情时,才验出这“朋友”二字的含金量。
去年上半年,王金廷的儿子担心父亲年纪大了一人在家不放心,硬是把他接到上海嘉定。从此我们人分两地,来往不易。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我向东遥望上海方向,又想起了老友王金廷,心潮翻滚,下笔写下一首诗:潇潇冷雨涨南池,寂寞书斋度岁时。旧友不来空寄语,桑榆更觉路崎岖。
责编/木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