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时
性生理和性心理方面的残疾或障碍,不仅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反而常常会遭受到更多的讽刺和歧视。“无性群体”在建立家庭上的艰难和隐痛,也被人们长久地忽视
“61年生,一米七四,带10岁女孩,事业单位,国家干部,年收入十万,家庭责任感强,不嗜烟酒,正直诚实。要求女性:40岁以下,漂亮肤白,性格温柔。无生育能力。”
这是长沙市一家“无性婚姻”介绍所中的一份登记资料。最后一句“无生育能力”是一种隐晦的表达。前来登记的征婚者对介绍所的负责人明确地说,自己因为治疗疾病用药而造成性功能丧失,希望找到一个可以接受无性婚姻的伴侣。
“无性婚姻”这个带有些古怪味道的词语,如今已经渐渐浮出水面。在这个征婚者背后有着一个沉默的群体。这些人们因为生理或者心理、先天或后天的原因丧失性能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城市的角落中孤独地生活着,但依然像大多数人一样渴望家庭的温暖。
“无性婚姻介绍所”
2月的长沙,天气阴冷,在一个商住两用的写字楼中,长沙市惟一一家“无性婚姻”介绍所,静静地进行着自己的经营。这个地段在几年前,还属于长沙市的郊区,而现在,这里已是一派都市景象,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写字楼分为南北两栋,北栋是一家酒店,与高大气派的建筑相比,客人显得十分稀少。而南栋则隐藏在这家酒店的后面。绕过一个还在施工的工地和一个尚未装修完成的电梯间,就可以看到南栋的入口。这家无性婚姻介绍所,就坐落在这栋建筑的13层。
写字楼的一层没有保安人员,电梯狭小而显得有些破旧,与建筑的高大有些不符。像南方大多数高楼电梯所忌讳的一样,这栋写字楼的第13层在电梯的按扭上被写作“12A”。来到13层,楼道里空空如野,没有多少居住或者办公的气息。
负责这个特殊婚介所的是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男子,姓洪(化名)。
婚介所是一个30多平米的开间住宅,两扇大大的窗户上挂着窗帘,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排双人沙发。茶几上有两个小小的鱼缸,红色的金鱼和水草嬉戏。据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线索的李昌(化名)讲,他去之前已告知洪某,说自己的一位大学同学有无性婚姻的需求,而且即将调回长沙工作。洪某显得十分热情。“没事,随便聊。”洪某说。
洪某告诉李昌,自己实际上已经45岁,至今未婚,从挪威回国大约有两年。从1996年开始,他一直辗转国外,从菲律宾到澳大利亚,再到挪威。他无法忍受挪威的寒冷天气和稀少的人气,就回到故乡长沙。
1996年前,洪某是长沙一家工厂的一名工人,在工厂倒闭前自愿退职,和朋友经营生意,赚到一些钱,就出国前往菲律宾。“出国是我的一个梦想,最开始想去日本,还学了日语,后来没去成,就先去了菲律宾。在那里的一所华人贵族学校教历史,混日子。”洪某说。后来在一些熟识的学生家长的劝说下,远走澳洲,像很多出国的中国人一样,干过包括刷盘子在内的多种工作,最后一年多甚至“黑”在澳洲。之后又去挪威和自己的哥哥生活过一段时间。
“在国外的那段日子最好的经历就是开阔了眼界。那边对于婚姻的看法很多样。”洪某说。但是他并不承认国外的经历对自己回到故乡开办无性婚姻介绍所有太大的影响。他说,在网络上看到一些关于无性婚姻的介绍,觉得这可能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于是开办了这家介绍所。
这家介绍所尚未在任何部门注册,只是一种以私人信任为基础的中介行为。洪某也不以此为生,尽管此时他并没有其他工作。
“这个事情能做就做下去,不能做就看看再说,不行就做别的。我也算是做个好事。”洪某笑着说。介绍所开业至今,有两对男女通过洪某的介绍走到一起。
寻找归宿
2007年10月15日,洪某第一次在当地媒体发布无性婚姻介绍所的广告。半个月后,一位女孩自己找上了门。
“那个女孩26岁,先天阴道闭塞,是先天的疾病。”洪某说。在洪某的经历中,这个女孩属于“胆子大”的。
敢于自己来这里登记,并留下联系方式的年轻女孩并不多见。登记之后,洪某又一次选择了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方式。他用两行文字大致介绍了女孩的情况,并说明无性婚姻的要求。刊登后的几天之内,就有40多个电话打到洪某的介绍所。那个女孩挑选了三个,分别见了面。“到现在已经找到合适的伴侣,没再来过。”洪某说。
洪某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的是前来登记征婚人员的联系方式。在他个人的统计里,前来应征的人中,女性大约有三四十人,男性只有十几人。女性的年龄分布基本上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男性也大体相当,只有一个男性是26岁的青年。年轻女孩则更罕见。“只有两个年轻女孩来过,一个是那个26岁的。另一个是老师带着来的,一直是老师在替她说明情况,她自己坐在那一句话都不说,说完之后也没有登记就走了。”洪某说。
“年轻女孩少的原因主要是她们还小,对于这些事情害羞,不太敢说出来。三四十岁的人就好得多。”洪某分析说。“女性多于男性,可能是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女性如果因为心理或生理原因丧失性功能,人们通常不会说什么,但如果男性丧失性功能,社会压力就会特别大。”
在李昌和洪某聊天的期间,介绍所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一次。洪某用长沙当地方言和对方聊天说笑。放下电话笑着对李昌说,“这是以前在我们这里登记的一个女子,跟我说上次介绍的那个男的‘要得(长沙话,表示满意的意思),别再介绍别的朋友了。”
在李昌的追问下,洪某介绍说,这个女子是2007年10月底到介绍所登记注册的,40岁,当时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是因为患病而切除了子宫。在洪某的介绍下与两三个人见过面,现在已经和最后见到的一个男性会员住到了一起。
“那个男的在粮库工作,算是正式职工。所以女的还比较满意。”洪某说。据他了解,这个群体除了没有性的要求以外,其余的征婚条件与常人无异。相貌、身高、文化程度、经济条件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并不会因为性能力的缺失就自己降低其他的要求。
到目前为止,来洪某的介绍所当面咨询或者电话咨询的人很多,但是真正登记交费的人比例不大。按照洪某的规定,来这里登记要留下个人描述、联系方式和征婚条件,并交纳200元费用。这些费用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予退还。如果选择在报纸上登广告的方式,为了保护隐私,洪某就会留下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但这又需要会员另外交钱。
长沙当地普通婚介所的费用通常在100元左右。洪某制定的200元收费标准,让一些人觉得过高,就暂时放弃了登记的念头。“有的人来这只留下资料,说等成功了再给报酬。像这样的情况我一般是不给介绍的。我在电话里往往只说一两句就完事,如果需要就要来我这登记交费,因为我不是声讯台,我没精力和义务在电话里和别人聊天。像今天这样和你聊天还真是头一次。”
洪某还对李昌说,一些生理和心理有障碍的人会到他的介绍所找他倾诉。他也会给予开导和帮助,“我会每半小时收费50元。我不是专家,但是来的人很信任我。他们平时没有渠道诉说这些事情,说完之后他们走的时候感觉都很好。我以后可能会多做一些这方面的事情。”洪某说。
网络平台
这两年间,就在上海、南京、长沙等地陆续出现专门的无性婚姻介绍所的同时,一家专门针对无性人群的交友网站也开始进入这个人群的视野。
这个明确叫作“无性婚姻网”(www.wx920.com)的网站,原本是创始人林海(化名)送给自己一位好朋友的礼物,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竟然成为国内第一大无性交友网。
林海今年35岁,广西柳州人,任职于管理咨询行业。每周奔波于全国各地的客户之间,过着“空中飞人”的生活。林海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因为一次工伤意外丧失了性能力,周围的朋友纷纷结婚生子,而那位朋友依然一人孤独地生活。在平常的工作中,周围的同事并不知道这个人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悲剧,但是作为好朋友,林海总能看到这位好友脱下面具后的状态。“我觉得他挺可怜的,精神委靡,挺消沉的。”林海说。
偶然的一次机会,林海在网络上看到“无性婚姻”这个词语,当时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可能会很适合自己的那位朋友。因为自己一直对制作网站很感兴趣,林海决定制作一个这样的网站,在那位朋友生日的当天给他一个惊喜。
筹备工作从2005年元月开始,一直到5月份正式上线。那位朋友的生日当天,林海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当时特感动。”林海笑着说。那位朋友成了这家网站的第一位会员。“我替他注册的,我把他的信息资料和照片都发上去了。他是重点推荐的对象。”林海说。一个月后,林海的这位朋友找到了一个深圳的女孩,现在两人已经结婚。
这个网站创立之初,林海对这个群体几乎没有太深的了解。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网站上线,每天都有新会员加入,到现在已经拥有会员23700多人,其中已经有2800多人通过这个网站找到了另一半。
最初的半年多时间,网站全都由林海自己打理,从搜集相关新闻到审核会员身份,全部业余时间都被这个网站挤占。从2006年开始,林海召集志愿者。到现在大约有10个志愿者长期为这个网站义务工作。
无性婚姻网的信息量很大,除了各地相关的新闻和信息之外,最主要的就是交友平台。所有注册会员都必须经过管理员人工审核。如果发现个人资料不真实,就会被拒绝注册。会员的照片和联系方式,只有会员内部才可以看到,无须实名注册,更无须提供身份证件号码。基于这样的隐私保护,这家网站得到了这个人群的信任。
在网上,林海把这个人群的交友分为两类,一类叫做无性婚姻,另一类叫做形式婚姻。前者针对性生理或者心理有问题的人群,后者针对同性恋人群。“无性婚姻只是双方因为自身的原因没有性行为,但是要付出感情。形式婚姻主要是针对同性恋人群在形式上有个结合,以避免社会压力。”
到目前为止,这个网站仍然是非商业性的公益性质。因为访问量很大,所以一直使用独立服务器,每年的运营费用大约在一万多元。这笔资金大多由林海个人支付。“我做咨询这行,收入够我生活了。网站的这些钱也负担得起。现在有一些在我们网站成功找到伴侣的朋友自愿捐助一些资金,我就把这些钱再投入到网站当中,基本每年有两千多块吧。”林海说,“有一些医院和保健品找到我们想做广告。我担心骗子太多,所以都拒绝了。”
网站开设之初,林海一直瞒着家人和朋友,一方面担心无法让家人理解自己这种“不务正业”的做法,另外也担心朋友和同事知道后对自己有所猜疑从而影响工作。现在,家人已经基本支持他的做法,而对于同事仍然隐瞒。
林海说,“我也不想把这个网站商业化,那样会影响我现在的工作。我觉得现在这样的形式很好。”
无性群体的难言之隐
“无性婚姻”这个词语,在西方早已不是新鲜的概念,但是这个群体无论在哪个国家都不可避免地属于边缘。不同的是,在西方,“无性婚姻”者不只是那些在性生理上有障碍的人群。
加拿大安大略省布罗克大学的心理学家安东尼•博盖尔特,在分析了英国一份针对1.8万人进行的性习惯调查后,撰文指出,有1%的人同意这样的观点:在性方面,我对任何人都没兴趣。这个群体自称“无性族”,并把字母“A”(无性的,asexual一词的首字母)作为自己的符号。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生活权利。在这个群体中,有的是想回归到柏拉图式的爱情之中,寻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有的是因为恐惧艾滋病,放弃了对性的需要。
在中国,选择“无性婚姻”的人群,基本上都是因为生理和心理的疾病或者障碍,是一种被动的选择。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王震宇说,“上世纪90年代,我在日本听说了‘无性婚姻,但是他们和我国还不一样,我们更多的是因为疾病。因为这个领域太私秘,我国几乎没有专家专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在林海的无性婚姻网上,有一个“真情告白”的版块,里面有几千条留言和征友启事。它们几乎囊括了绝大多数选择无性婚姻的原因:先天疾病,后天外伤或者药物致残,感情受到伤害而引起的心理障碍,女孩遭受过强暴而对性产生恐惧,以及同性恋人群的形式婚姻。
其中一个女孩的留言写道:一个女孩,没有爱情,没有家,是多么孤单,多么凄凉啊,所以,我要花时间找到属于我的家和幸福。我今年的心愿是过年时可以带一个男朋友回家,对妈妈说:妈妈,有人替你疼我了。
这段留言写出了这个群体的隐痛。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绝大多数人从外表和日常的接触当中很难看出异样,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之中,这些人达到一定年纪如果尚未婚嫁,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很多猜忌和非议,而更特别的是,性生理和性心理方面的残疾或障碍,与其他伤残不同,在得不到别人同情的同时,常常会遭受到很多的讽刺和歧视。
无性婚姻网的站长林海说,“这个群体中很多人因为这方面的原因变得性格很内向,又很敏感。我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就很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一些东西。但是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想拥有家庭的温暖。这个群体非常小众,也很私秘化,但是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性格可能会有一定的社会学价值。”
正像安东尼•博盖尔特所说的,“无性”这一概念目前还没有准确定义,但是人们应该关注这一现象。有一天人们会对这个群体给予宽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