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华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虽然早知凤阳大名及它与朱元璋的关联,但闻与观终究是两重境界。上月到凤阳出差,工作之余与当地人谈及最多的人物自然就是朱元璋。当地人乐谈朱元璋,毕竟全国没有几个县出过开国皇帝,且有明一代统治中国达276年,朱元璋还曾一度将家乡凤阳立为中都。今年又是朱元璋诞辰680周年。尽管时间安排得很紧张,但离开凤阳那天,我还是坚持把皇陵、中都皇城、鼓楼和龙兴寺这几个留下朱元璋龙兴印记的景点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遭。
古有涂山国
凤阳在明朝之前称之为濠州或钟离。朱元璋在洪武七年将其家乡改为“凤阳”。当时的凤阳府作为龙兴之地规格相当之高,曾辖12州24县。随着明中都的兴建,凤阳一度成为国之首善。为了便于统治,全国各省的大户多有到凤阳定居,又带来大量的财富,使当时的凤阳成为富甲一方之地。
在朱皇帝之前,凤阳在历史上也多有记载,最早可上溯到大禹治水的时代。
大禹治水时,这里被称为涂山氏国。大禹在这里有过一段著名的罗曼史,他与涂山氏之女相爱,并生下儿子启。这段历史在《尚书?益稷》、《楚辞?天问》、《吕氏春秋》和《史记?夏本纪》中都有记载。大禹与涂山女新婚4天即别妻治水,一去13年又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已成为牺牲个人幸福而为人民谋利益的典范。春秋时期,凤阳基本属于楚地,钟离之名第一次出现即是在春秋中叶的公元前576年,此时正值楚晋争霸的时代。两汉时期,淮河流域进入历史上的第一个繁荣期,《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末期全国人口为近6000万,而淮河流域就达到1800多万人。钟离在汉初建县。南北朝后期制瓷业得以迅速发展,凤阳县灵泉寺、大刘庄、上刘庄发现的窑址被命名为“淮南青瓷窑”。隋唐时期佛教寺庙开始在凤阳出现,统治者为了加强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联系开始修建大运河,使淮河流域的地理位置显得更加重要,并成为国家主要的赋税之地。文人墨客开始留迹凤阳,其中就包括大诗人白居易。在宋朝濠州出现了酿酒业,据赵《熙宁酒课》记载,濠州的酒课在每年3万贯以上。南宋以后,凤阳经济开始衰落,直至朱元璋的出现。
朱皇帝的身世
在中国历史上可划入布衣的开国皇帝有三人,首有刘邦,次有刘裕,后有朱元璋。南朝时的开国帝刘裕年幼时虽曾贩履、捕鱼,但他所创立的政权不过是一个偏安江左且其在位仅3年的皇帝,影响力远不能与刘朱相比,《国榷》对刘朱有这样的比较:“汉高虽起徒步,尚籍亭长,……上不介寸土一民,呼吸相应,以有天下,方册可载,未之有也。”
正是由于朱元璋的出身卑微,他生命的前25年的历史,大多是通过他自己的回忆和后来对乡邻的寻访构得,因此他身上的神道之说色彩较其他的帝王更甚。
王文禄在《龙兴慈记》中有一段这样的描述:“刘伯温见西湖五色云起,知为天子气,应在东南。以卦命风鉴,游江湖间密访之……遂往临淮,见人人皆英雄直谅,屠贩者皆气宇亦异,买肉讨饶,即大砟一块与之。算多王侯贵人命。叹曰:天子必在此也,不然,何从龙者之众邪!晚得圣祖,知真命天子,遂深结纳之,许定大计,后荐聘起者,明初之以正也。”
1328年是一个龙年,这一年的农历九月十八,朱元璋出生在“钟离之东乡”,幼名重八,又名兴宗,字国瑞。洪武二年朱元璋撰写的《皇陵碑》记载:“皇考(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五十居钟离之东乡,而朕生焉。”据朱元璋的《朱氏世德碑》记载,朱元璋的祖上出自金陵之句荣县通德乡朱家巷。元至正四年(1344年)钟离一带发生大瘟疫,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包括朱元璋的父亲、伯父等一族20余口在这场瘟疫中死去,朱元璋父亲一脉仅剩朱元璋和他的二哥活了下来。朱元璋草草掩埋了家人后即在邻人汪大娘的保荐下出家於皇寺。於皇寺的位置在今天皇陵以北约3里处。於皇寺现已不复存在,仅留有寺井一口。当时的於皇寺是座“于瓦砾中建茅宇而度弟子”的小庙,朱元璋在这里仅仅做了50多天的小行童,於皇寺就因荒年无法维持而被迫关门,于是,有家者归家,无家者只得外出云游。此时还不会念经、做佛事的朱元璋向长老询问了一些应守的礼仪,便踏上了自己游方僧的道路。后来朱元璋在《皇陵碑》上对那段生活这样描述:“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依,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徜徉。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游方期间,他走遍了淮西一带,不仅增长了见识,还与当时正在崛起的白莲教有所接触。3年后,朱元璋回到了於皇寺,这一次他在於皇寺待了4年,“复入皇觉寺(即於皇寺)始知立志勤学”。至正十一年(1351年),韩山童、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在颍州白鹿庄以白莲教之名起义。第二年濠州即出现了由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元政府派兵来剿,此时於皇寺被焚,濠州城成为两军对峙之地,朱元璋已感此地不是久居之地。正在此时,他少年时的好友,已加入红巾军的汤和给朱元璋捎来一封信,劝其加入红巾军。朱元璋犹豫数日,但就在这时好友来信的事情已经走漏。朱元璋找知交商量是“束手以待非”还是“奋臂而相戕”?至交则建议朱元璋问卦以定去留,于是便有了朱元璋这千古一卜。据他自己在《纪梦》中的记述:他投6 次,其中有5次否定他离开濠州,也否定了留在寺庙的选择,更为神奇的是其中一次竟是“一卓然而立”,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结果。朱元璋由此也得出他的造反之路是得到了某种神示的结论。至正十二年(1352年)闰三月初一,朱元璋加入了驻守在濠州城的红巾军。从军后的朱元璋即得到郭子兴的重用,并将收养的义女许与为妻,这就是后来的马皇后。此后十余年朱元璋率大军南突北进,先稳定了南方后,于1368年攻占北京,明朝建立。
在凤阳朱元璋除了为他的父母修建陵墓外,后来随着势力范围的逐渐扩大,建都之事开始提到议事日程上。早在朱元璋渡长江时,手下的谋士就曾经对他说:“有天下者非都中原不能控制奸顽。”因为自秦统一后,凡大朝多定都在长安、洛阳和开封。洪武元年三月,徐达、常遇春率军攻下开封,四月攻下洛阳,此时除长安还在元军手中外,开封、洛阳成为很有竞争力的国都候选城市,5月朱元璋还曾亲赴开封考察。后来定都的事情出现反复,其间朱元璋还曾考虑以金陵为南京,开封为北京的二都的设想,但开封终因是“四面受敌之地”而被排除在外。朱元璋在经过一年多的考虑之后,洪武二年九月召集群臣,正式下诏“以临濠为中都。”朱元璋选择了自己的家乡凤阳为一国之都,这在历代的皇帝中都是出奇之举。于是倾全国之物资、调全国百万之役匠大兴土木,修建中都城。然而,就在一座梦幻般的国都精美华丽的轮廓日渐清晰的时候,洪武八年四月,朱元璋突然宣布废弃中都,所有工程停建。而停建决定似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的,此事为后人研究这个多疑善变又雄才大略的皇帝提供了无数的想像空间。
废弃的都城
罢建中都的原因,在《明太祖实录》上仅有25字的记载:“诏罢中都役作。初,上欲如周、汉之制,营建两京,至以是劳废罢之。”至洪武十六年,朱元璋又下令拆毁皇城的部分建筑新建了龙兴寺,这座寺庙虽然朱不曾在此出过家,但后来它却成为明皇室的皇家寺院。
对于朱元璋罢建中都的原因后人多有猜测,我在凤阳的几天里,就曾与当地人多次谈起这个问题,从大的方面无外乎三个原因:迷信、经济、政治。我不信鬼神之说,这方面很难达到与古人对话的程度,此前我更多地认为是经济因素促使朱元璋改弦更张。但随着我手头资料的堆积和我对朱本人了解的深入,我相信唯一的原因就是政治,那个在史料上看似瞬间的决定,在朱元璋的心里早已酝酿很久,只是找一个“压镇”的借口罢了。
尽管已是一座废都,但从文化意义上看,明中都在我国的宫殿建筑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为后来的南京和北京二都的兴建提供了样板。1366年,已是吴王的朱元璋开始拓建应天城,并营建吴王宫殿。第二年九月,全部工程宣布完工,朱元璋称帝后,就决定将吴王宫作为皇宫。洪武八年九月,也就在朱元璋罢建中都五个月后,他宣布改建南京大内宫殿,并为他的子孙规定了皇宫的建筑装修标准:“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华丽,凡雕饰奇巧,一切不用,惟朴素坚壮,可传永久” 。还明确要求“吾后世子孙,守以为法”。洪武十年十月,大内宫殿改建完毕,“制度皆如旧,而稍加增益,规模益闳壮矣。 ”洪武十一年的正月,朱元璋改南京为京师。南京也成为明初三都的第二都。后来朱棣在决定迁都北京时,参照的样板就是凤阳中都,并遵守了朱元璋在建南京大内宫殿时的祖训。中都城在精力、物力、时间的投入上位列明初三都之冠,其浩大华美的程度应不在南京、北京之下。但时间毕竟已是600年过去,我们已无法目睹当年的盛景。
清早,我们到的第一站是皇陵,皇陵位于凤阳县城西南7公里处,里面安寝的是朱元璋的父母。朱元璋在《皇陵碑》中记载了当年父母殡葬时的情况:“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历史上朱元璋对皇陵进行过3次营建。第一次是元至正二十六年四月,已是吴王的朱元璋对父母的坟墓进行改葬,“吴王至濠州,念先人始丧未备,议改葬”。但这次改葬因风水问题而被搁置,营建的规模也不大,还有一个原因是此时的朱元璋正在忙于战事。第二次修建是洪武元年正月初四,这时朱元璋做皇帝才四天,他便宣旨修陵,并称自己的父母为淳皇帝和淳皇后,朱元璋效仿了宋太祖让生前不曾做过皇帝的父亲死后享受做皇帝待遇的做法,并为父母亲撰了著名的《皇陵碑》,此次修建“工程浩大,姑积土厚封,势若冈阜。树以名木,列以石人、石兽,以备山陵之制而已。”后随明中都城的建设,朱元璋对皇陵进行了第三次修建。
皇陵碑和石像生是皇陵的两大看点。陪同我们参观的是原凤阳电视台一位美女主持人。由于前一天凤阳刚刚下了一场雨,车子一出城,刚才还能见度很好的道路忽然大雾锁道。进入皇陵后,走在浓浓雾气中的神道上,似乎一下子给皇陵增加了神秘的色彩。神道两旁竖立的石像生随着你的脚步一个一个缓缓地出现在视线里,真恍然在仙境一般。皇陵的石像生有32对,为全国之最。据说之所以是32对,是因为朱元璋的父亲阳寿是64岁的缘故。部分石像生残损,有经修补的,也有带着伤痕面对着游人的。
走过石像生,再过一座小桥,皇陵碑就位于右手边的亭子里。洪武二年,《皇陵碑》的碑文为翰林侍讲学士危素所撰,后朱元璋认为“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以为后世子孙戒”,于是亲自撰写。史学家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这样评价道:“《皇陵碑》却是篇皇皇大著,其气魄直足翻倒了一切的记功的夸诞的碑文。他以不文不白的,似通非通的韵语,记载着他自己的故事,颇具浩浩荡荡的威势。”皇陵碑文成为明朝历代皇帝必读的圣训。
与皇陵碑相对的是一块无字碑,据说立此碑之意为对自己父母的情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朱元璋将自己皇权的由来归于祖先的积德,凤阳与南京相距数百里,朱元璋三次亲自前往皇陵祭祀。朱元璋在南京最后一次祭太庙是在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己丑,他指着桐梓树木对旁边的大臣说:“往年种此,今不觉成林,凤阳陵树当也如此。”话未毕,已不觉泪下。
龙兴寺位于凤阳长途汽车站的对面,车子开进牌坊,走过一段长长的石头路,停到了龙兴寺的山门前,据陪同我们的人说,这里每逢节假日香火很盛。朱元璋一生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做和尚,之所以要修建龙兴寺,正如朱元璋御制的《龙兴寺碑》所云:“朕与之议,旧寺之基,去皇陵甚近,分修不便,于是择地是方。”这里所提到的旧寺就是朱元璋当年出家时的於皇寺,当时已被焚毁于战乱。《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十六年九月“建凤阳大龙兴寺成,寺即旧於皇寺也……去於皇旧址十五里。于是,赐名曰:‘大龙兴寺”。寺庙建成后,朱元璋还为龙兴寺特别制定了一部《御制大龙兴寺律僧法》,皇帝为一寺立法,这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大龙兴寺之御,系六品印信。”与当时全国最高佛教管理机构僧录司长官品级相同,由此可见龙兴寺在明代寺庙中的地位。龙兴寺现存旧物不多,在大雄宝殿后有4只铜镬,置于中轴线的左右两侧,镬内有浮萍植物。寺的后面现正在新建一座佛塔,我问一僧人此塔何名,僧人答:“千佛塔。”
凤阳鼓楼是全国规模最大的鼓楼,较北京、南京、西安的鼓楼都要宏大。与其它鼓楼的南北向不同,凤阳鼓楼是东西向,鼓楼上有朱元璋手书的“万世根本”四字。鼓楼是中都的一部分,也称谯楼,是凤阳明中都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建筑,“凤阳八景”中的谯楼归市就源于此。楼上建筑为近年新建,内有关于朱元璋的展览,最吸引我的是各种版本的朱元璋画像,皇家版大多仪表不凡,气宇轩昂,民间版则粗鄙丑陋。我更相信民间版的真实性,那个马脸、大下巴、小眼的朱元璋更能够让我把他的经历与他的相貌联系在一处。
到中都皇城的午门时,修葺一新的午门及周边一带的城墙被挡板拦上,游人无法靠近。据说今年夏天城墙突然发生了坍塌事故,因此设计施工方也遭受了种种非议。顺着城墙边的小河往西看去,是600年前的明皇城墙,目前皇城城墙除西城墙大部和南城墙西段被保存下来外,其他部分均已不复存在。我顺小路登上城墙,城墙上艾草丛生。远眺皇城内,多数土地已种着庄稼。我沿城墙向西走至角楼处再向北,走至西华门门楼处,由于时间的关系只能原路返回。历史上对于凤阳中都城的破坏在此不再赘述,因为这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但现在对文物的维护我有一个基本的看法,就是以修旧如旧的原则,把那些现在还存在的古迹保护好,比兴建新的当代“文物”更有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