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小报50年

2008-02-11 11:05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7期

张 鹭

一个大家庭,一份家庭小报,在时代的起伏中沉浮,沉浮的是人们难以割舍的那份亲情和心灵深处“从哪里来?”的那个追问

每月25日按时出版的《家庭月报》,是天各一方的闵家九兄妹每月一次的守候,直到1995年后改成双月刊、季刊。二妹凡芬来信说,家报邮到时,正在吃饭的一家人抢成一团,最后只能由丈夫逐字念完。大哥凡君喜欢将家报挂在墙上。最高兴的是老母亲,没上过学的她不懂就问,全凭自学居然也能勉强看懂家报。

闵氏家报的执行主编,是闵家老四闵凡林,已经69岁,曾在天津一所高中任副校长。最近多少有些惆怅,因为三妹凡英的丈夫宋明德不久前去世了。

“他是我们这代人里第一个走的。”闵凡林说。作为家报主编,他得打起精神,征集悼文。上一次征集悼文是2003年。那一年,91歲的母亲在通化老家病逝。大姐闵凡秀撰写了整版的回忆文字,《家庭月报》出版了“悼母特刊”。

九兄妹加上各自的配偶,这一代共有18人。宋明德这一走,不仅意味着人数少了一个,还无情地提醒着大家,一代人开始谢幕。

坚持出版了74期、“发行量”始终在30份左右,1958年创刊的闵家报,比闵家大多数成员的年龄还要大。多年来,全家80多人的大事小情、升学就业、婚丧嫁娶的信息交流,都靠这份16开的小报维系。用一位“读者”的话说,“家报是我们闵家的望远镜。”

九兄妹

计划在春节前后出版第75期家报,一进入寒假,闵凡林就开始筹划内容了:最近京津的家人聚了一次,可以刊发几张聚会照片;给五弟凡德打个电话,问问通化老家的近况,可以发一组简讯;大姐凡秀的专栏《家的回忆录》有日子没写了,这期可以写一篇。

闵凡秀是九兄妹中的老三,四姐妹中的老大,长期待在母亲身边,对家史比较了解,又爱好文学,勤于写作,她的《家的回忆录》系列是家报最受欢迎的栏目。

这一代人最珍贵的回忆,会不约而同地指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孤山镇。

孤山镇,是吉林通化柳河县境内的一个小镇,南面横亘着长白山余脉。近千户人家的商贸小镇,却有烧锅(酒厂)、油坊、制米所、戏园、照相馆、浴池、诊所、兽医庄,甚至妓院、道德会。

1932年阴历六月,与未来的八个弟妹一样,老大闵凡君出生在孙富大院租来的一间茅草房里。他出生前一个月,大刀会闯进孤山子,父亲和即将生产的母亲逃难,将全部的钱藏在桥下的干河沟,张作霖的奉军赶走大刀会,逃难人群取较近的山路回来,那些钱被白白丢掉。

老二闵凡路幸运得多。他出生时,父亲找人给批的八字是“五子登科满堂红”。多年以后,他成为新华社副总编辑。

闵凡君不认为这是个巧合。1946年,“伪满洲国”刚倒台,孤山镇成为国共内战的阵地,学校已停课,父亲请来一位山东老乡张先生教他和小他两岁的凡路读书。凡君记得,一篇古文,凡路读不了几遍就能轻松背诵。不到半年时间,《古文观止》里的文章,他能背下四五十篇。闵凡路也承认,那段日子为他日后从事新闻工作,打下了底子。

在老二闵凡路眼里,大哥是横在他前面的一座山。他记得一年冬天跟哥哥去砍柴,走到半路,他的脚被乌拉(保暖的鞋)磨破,难以走路,哭了起来。哥哥拿出荞面饼给他吃,说不去了。然后让他坐在耙犁上,冒着刺骨的寒风,拉他回家。大哥六十寿辰,闵凡路给他的祝寿诗里,有一句是“家道多艰赖长子”。

张先生教大哥、二哥读书时,老三凡秀和老四凡林也会跟着念。那时凡秀10岁,凡林7岁。

凡林小时候比较调皮,是小同学里的孩子王。闵凡路评价是“心气高”。闵凡林,为这个家庭的教育起了很大作用。老五凡芬、老六凡英、老七凡新、老八凡德和小妹少玲,读书遇到困难,总是由他设法解决。文革期间,闵凡新、赵淑英夫妇在当地下乡,母亲安慰满身泥土的他们,“你大哥、三哥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俩抽上来”。

闵家的九兄妹里,有八位通过各种途径完成大学教育。闵凡路说,这应该是家报生存的一个文化基础。

父亲闵庆章,在九兄妹的印象里是个宽厚、重管教、有远见的商人形象。闵凡路回忆,父亲常带着他们走在小镇的大街上,带男孩子去澡堂,到小饭馆喝羊汤,夜晚摸黑讲故事,除夕夜去门外十字路口烧纸接财神。“他还喜欢观看我们与邻家小伙伴玩耍。”

每到夜里,在孤山子孙富大院那间租来的草房,父亲总会在昏黄的烛光中给他们讲述早年的经历。

一些传统的伦理故事是父亲的晚间“故事会”里的保留节目,尤其是闵家始祖闵子骞的孝行故事,被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闵凡路还记得,家里的墙壁上挂着“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之类的字幅,以及各种大红剪纸。

“门文月报社”

这一家人的命运,因父亲在1954年死于肺结核而改变。

闵凡芬记得,那会儿自己只能穿草鞋和空心的棉袄、棉裤。即便到了1964年,家里每天吃的都是玉米糊糊,每人每顿只能分到很小的一个窝头,根本没有菜。她也险些因贫辍学,还是闵凡林及时制止了。闵凡林说,以他为界,下面的弟妹体质都不如哥姐。

1955年,为了方便几个弟妹上学,由闵凡林做主,把家从没有中学的孤山镇,搬到教育条件更好的通化市区。一家人在通化市沿江路101号租了一间逼仄的屋子。

在闵凡秀的记忆中,1958年过年那天天气很好。中午,22岁的她出去贴春联,还能看到太阳。晚上吃年夜饭,屋外才飘起小雪。九兄妹十分难得地一齐挤在炕上,一边等着吃年饭,一边聊着家常。

对于这个曾经小康、又因父亲的去世而致贫的家庭来说,1958年是个好年份。九兄妹里,已有近一半的人能拿工资了。凡君因为家境贫困,只读了一年中学, 1948年就在镇上当起老师养家。凡秀在1953年考进通化市矿物局。凡路于1957年大学毕业进入新华社工作。19岁的凡林也刚在离通化不远的二道江当起小学老师。

按闵凡路的说法,为了“保他”读完大学,当时已在上大学的凡秀,在母亲和大哥的规劝下,选择退学参加工作。多年以后,母亲总是叹息,如果当年凡秀不是无奈退学,她的出息肯定比现在大。

汇款单成为这个家庭的经济命脉。以在通化租下的住处为轴心,在外工作的人每个月将2/3的工资寄回养家。随汇款而至的,是一封简短的家信。回信成为凡林无可推卸的义务。他想了一个“偷懒”的办法:利用在学校工作的便利,找来钢板和油纸,把家里的消息做成一份类似报纸的东西,印好再寄回去。“这应该是家报的雏形。”闵凡秀说。

话题逐渐集中到这份既非信也非报的印刷品上来。从事新闻工作的闵凡路想,“我们是不是也能办一份家报?”他的提议得到全家人赞同。闵凡林自然地成为具体负责人。

3月,第一张单面油印在道林纸上的家报《门文月报》出版,“门文”为“闵”的拆分。四个印着“门文月报社”的信封,从凡林工作的二道江分别寄至沈阳、北京、通化和浑江。按照那时的惯例,邮寄印刷品的信封都剪去一个角。

虽然报纸已经不存在,但闵凡林还记得这期的内容,无非介绍些家里的近况:上学的几个弟妹学习很努力,母亲在幼儿园找了份带孩子的临时工作。此外,就是讨论怎样处理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一笔600元的债务,以及回忆春节期间九兄妹这次难得的团聚。从那以后,九兄妹的第二次聚齐已是2003年——母亲去世的那年。

在随汇款寄回的家信里,闵凡路没有提新华社当时的一些异动:

1957年9月30日,国会街26号,闵凡路第一次踏入新华社那栋灰色的四层工字楼。学俄文的他被分到翻译部的俄文组,负责翻译塔斯社的新闻和参考。在翻译部每天下午的批判会中,董乐山等人成为部里的批判对象。

这些内容不会在家报上反映,但时代却划出一条无形的细线,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门文月报》寄出半月,闵凡林就接到大哥从沈阳的信,让他不要办了。原因是,这个名目可疑的“门文月报社”引起了他一位同学的警觉。

“你们有刊号吗?”那位同学问道。

1963年,闵凡君单位的外调人员向闵凡林了解此事,闵凡林写了一份说明材料。他“无辜的兄长”一直背负着这个历史疑点。直到1979年清理档案,说明材料才从档案里清除,闵凡君才得以入党。

一个家庭的前史

闵凡路曾在1999年回到山东费县闵家寨——父亲自20年代出来就“故园三千梦难回”的那个老家。在家庙里,他看到了自始祖闵子骞而下,直到爷爷那一辈的族谱,他所属的“繁”字辈是第74代。闵子骞是孔门七十二贤人中的“孝贤”。

在闵凡秀的回忆里,这个家庭的故事开始于一个中秋之夜。上世纪20年代的山东,军阀混战,水旱虫匪成灾。不满足于在家种地的父亲不顾家人反对,趁大家赏月之际,光着膀子从家里走上闯关东之路。

“父亲是个有远见的人”,闵凡君强调,“当时老家并非穷得过不下去”。他说,嗜读《易经》的父亲喜欢预测世事。闵凡秀说,东北光复初期,父亲观察了国共两党的军队,果断决定:拒收日本鬼子的黑钱,将国民党的白钱变成货物,大胆收共产党的红钱。

在关东的日子,父亲从账房先生干起,几经漂泊,最后与母亲在相对繁荣的商贸小镇孤山子成家。

上个世纪上半叶的动乱局面,没有给父亲宽松的经营环境。除了闹大刀会时家里那场劫难,1944年,伪“满洲国”倒台前夕,因为有人在店里议论日军血洗白家堡子,父亲被抓进大牢,被勒索钱财,耗费他半生心血的“庆元号”杂货铺因此关闭。

小学时回老家,闵凡路的次女闵捷喜欢依偎在奶奶身旁,听她讲述家里的往事。她至今还记得奶奶谈到自己的娘家所在的营口,那是一个很繁华的港口城市,在上世纪20年代就有很多外国人,奶奶经常能听到西洋海军的号角声。

这些仅仅几十年前的家事,被闵捷有意识地拿给儿子看。但在15岁的儿子眼里,这都是传奇一般的前尘往事。

闵捷有一个计划是,趁长辈们身体都还健康,挨个采访他们,把细节搞清楚,比如爷爷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怎样认识奶奶的。然后去营口等地探访爷爷、奶奶的生活轨迹,写一部以自己家史为题材的纪实小说。

联谊家报

1988年,由闵凡路担任总编辑的《半月谈》杂志已经进入创刊的第八个年头。闵凡路坚持通俗化的办刊方针,除了讨论体制改革、市场物价、责任田承包这样宏大的话题,也触及家庭成分、子女教育、防病治病等民生话题,发行量由最初的29万份上升到500多万份,成为中国最大的刊物。

同一年,征得全家人同意,闵凡林决定将家报更名为《家庭月报》复刊,出版第三期。此前的1985年,他以《家庭信息》为名复刊过一次,因故没能坚持下来。

此时,家里已是四世同堂,总人口达60人。在这期家报的《家庭成员分布示意图》上,闵家人遍布国内11个地方,闵凡路的大女儿闵光已于两年前去美国留学,几个月后,他的二女儿闵捷也将负笈纽约。小妹少玲的丈夫许云龙在通化老家办了停薪留职,帮父亲经营一家电工器材店,短短两三年就发起来。

或是接受采访,或是出国访问,或是电视讲座,或是杂志发行量创纪录,闵凡路的近况是家报里出现得最频繁的。正因此,几年后,闵凡林将家报主编的位置让给家里最有成就的二哥。他希望别人看到家报时,感受到其中的分量。

出版这一期家报,闵凡林没有足够的经验。他把报纸的第一版印在第四版的位置上,母亲的近照和报头印在一起,照片模糊成一团。闵凡林后来无师自通地摸索出将图文分两次套印的办法,解决了图片的质量问题。

为了方便收集信息,家报在各地设置通讯员。凡秀负责北京、南京、蚌埠,凡德负责通化,凡君的儿子祥惠负责柳河、长春,四平归凡芬负责,甚至连山东费县闵家寨老家,也请堂兄闵凡宝作为通讯员。

闵凡林一直试图建立一套保证稿源的规则。除了物质上的激励,他提出不设固定副主编,将当期发稿最多的人列为副主编。甚至提出,每个读者每三个月必须交稿一篇,否则取消其读者资格,停寄家报。

坚持一年多以后,稿源依然频频告急。大家的理由基本一致:消息闭塞、工作太忙。闵凡路和闵凡秀都承认,家人写稿的“惰性”一直是困扰家报的难题。

“你盼报,我盼稿,月月你能盼到我的报,我却盼不到你的稿,没有稿,怎办报?”1989年,闵凡林的抱怨很快变成文字出现在报头上。一年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开始采取一些“报复”措施。1990年6月那期家报,闵凡林用两个版刊登林青霞的照片,由头是女儿闵若实苦等27天,终于盼来林的签名照。11月那期,发展到全部用家庭聚会照片出版。

闵凡林还时刻留意其他家报的存在,并随时将相关消息登在闵家报上。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里,1983年创刊的四川泸州何家《家庭小报》,1990年创刊的江西黄家《家庭纪事报》都很成气候。受闵家家报启发,杭州集报爱好者楼时伟办的巴掌大的报纸《家》,甚至跟他们结成了联谊家报。

“家庭树”

家报在2007年又出版了两期。一个原因是闵凡林比较忙,另一个原因是闵捷在百度上建的“闵家报吧”分流了家报的职能,“那里成了年轻人的天下”。

在闵凡林确立的采编体系里,小字辈们只是一个个的被叙述者,他们的动态往往被各家长辈以简讯的形式发出。在长辈的转述中,他们的兴趣爱好、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等虽然细微却是趋势性的内容,很少在家报上体现。

年轻一代在即时、互动的虚拟空间里释放出的热情,让闵捷看到了家报延续下去的希望。两个月前,她作为小字辈,试着在“报吧”上召集京津地区的家人聚会,得到其余小字辈的强烈支持。这种热情还感染了长辈们,最终搞成一个16人的大聚会,北京、天津的所有家人都来了。

复刊初期,《相识在纽约》的小说连载,是闵捷对于家报最初的贡献。不过,她对家报上印象最深的文章却是大姑凡秀的《送捷行》。1988年7月,帶着投身新闻的梦想,闵捷赴美国攻读新闻硕士。来送行的大姑与她亲昵地“同床夜话”,并用文字记录下临别前夜的细节。她承认,海外求学的孤寂岁月里,如期而至的家报减缓了她对家人的想念。

在第三代人当中,闵捷是第一个明确表示如果有需要,自己愿意接手办家报的人。办报对于闵捷而言,曾是一种兴趣,早在上世纪80年代在北师大读书时,她就主编了校内第一张学生报纸《摇篮》;现在就职于新华社的她,以办报为职业——给海外的华文报纸做专版。

即便网络盛行,她仍然不认为纸质家报可以被代替。毕竟长辈们习惯于有张报纸拿在手上读。而且,“约的稿子一般都会精心写,不比在网上发帖子”。

最理想的状况,闵捷说,是建立一个家报的网站。她的设想是,先做个模版,不但可以节省做版的时间,而且印刷完纸质家报,还可以做成电子报上传到网站上。

闵捷更大的设想是针对内容的。首先是“把亲情的概念做得更大”,吸收比现在更多的辅系及其至亲。“这棵数已经长大,有了很多枝节”。

她打算把给长辈看的内容与给小字辈看的内容分开,做成不同的版面,在属于小字辈的版面上,可以增加旅行、自驾游等内容。闵捷认为,在小众时代,家报内部也不必是铁板一块,可以按俱乐部的思路,尝试组成“以亲情为纽带的小众团体”。她喜欢打网球,堂妹李立群也在学打网球。最近她正酝酿约几个家人一起去练球,一起去旅行。

小时候看《红楼梦》,闵捷很喜欢分析里面家庭成员的相互关系,只是那时不知道“家庭树”这个概念。在美国留学期间,闵捷在课堂上画自己的家庭树,枝繁叶茂的脉络撑满了一张纸,让她有种莫名的自豪感。

“我们家是活着的家庭树,一个动态的社会学样本。”她说。闵捷倾向于把这种自豪归结为人固有的一种寻根意识,“可能人都有弄清自己从哪里来的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