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忆少年游

2008-02-02 10:51徐城北
读书文摘 2008年1期

人老了,心中最惦记的往往是幼年间的事情。我当然也一样,尽管还真不敢跟前辈们称“老”,但至少对其他老人的忆旧文章有了深一层的理解。我和北京的众多老人有一点不同,就是年轻时离家出去了十五年,其中新疆八年,河北七年。中年调回了北京,又经常出差,五湖四海的朋友多,所做的跨行业事情也多。由此种种,我能够记忆起来的京华往事,就比同龄北京人少许多。

但无论如何,沉淀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印象至今非常清晰。那是八九岁时,家住东城灯市口,正在读小学。住家附近有两座教堂,一座在八面槽,另一座就在灯市口路北。我父母是新闻记者,工作没白天没黑夜的。家里只有一个保姆,只管做饭,根本不管我。我有时路过这两个教堂,发现里头正在做礼拜,非常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教堂门口有把门的,不许闲人和小孩子进去。我站在门外好一阵想,终于有了办法———发现有衣服整洁的夫妇近前,我就尾随着他们,甚至轻轻揪住他们的衣角。这样,看门人就误以为我是他们的孩子了,我就通过了“安检”。里边是一排排的座位,座位背后有一个小木板,大人先在木板上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要等好半天,他们才站起来,走到椅子前边坐下,专心听站在圣坛上的神父(或者叫牧师)布道。这个圣坛的位置有讲究,回音特别好,普通的一嗓子,又没有传音话筒,就能产生“嗡嗡”的效果。再者,上边是高而深的穹顶,还镶嵌了彩色玻璃,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我遇到过修女唱诗,音响效果第一流,修女特虔诚。我偷偷去过好几次,后来父亲知道了,说不让我再去了。他和母亲都是地下党员,不过我不知道。母亲稍微松一些,她小时上过教会学校,她说那儿教的英语课“特棒”。

还有第二件事,就是看到北京小孩子在雨后玩泥巴玩水。记得是在东城油坊胡同(我上小学就在这条胡同里)中,有几个比我小的小孩儿蹲在泥水中玩泥巴。他们从水里捞泥,让泥慢慢失去水分,慢慢能够成形,然后他们再捏,捏成了房子和院子,又在院子外边捏出一道高高大大的墙。他们一边捏,一边自言自语说:“这就是咱们北京的城墙……”这时,另一个小孩儿捏出一个特大的房子摞到了城墙之上,“看!这就是前门楼子啦……”多年之后,我猛然回忆起这个细节,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毕竟是咱们北京的小朋友啊,连玩的时候都没忘记北京的城圈儿啊……”

第三件事,是当时家住东城八面槽,距离王府井特近,我时常跟着父母去几个老字号饭馆吃饭。不仅吃,更去人家的厨房玩,看着灶上冒出的大火苗,厨师有时像是故意往火里倒油,火苗一蹿老高,他再一颠勺,那菜就成了。我还出神地站在东来顺门口,看他们大师傅用薄片刀“片”肉。虽然是技术,可终于让我学会了。我还注意看全聚德的片烤鸭,多是108刀,为什么是这个数儿呢?许多年后,我从《水浒传》上得到答案:36个天罡星,加上72个地煞星,不正是108么?

第四件事……不数数儿了,就随便着说吧———后来搬家西城,我读的是男三中。到高一时忽然迷上了京戏。家里每月给几块钱“零花”,我就都送给北京京剧团的马、谭、张、裘了。我买最后排的票,等开演的铃声打过,剧场灯光慢慢暗下来,我早瞄准了前排的空座,悄悄又准确无误地溜上前边坐下。我这个窍门,后来传授给学校的许多同学。当时,我最佩服马连良,其次谭富英,再其次才是裘盛戎。总之,喜欢看老生和花脸的戏。有一次,中山公园音乐堂有马、谭、裘三位的戏。看完之后不急着回家,却跑到音乐堂的后门等着看马、谭、裘卸妆回家。等了好久,马先生第一个出来———上了他的私家汽车,走了;随即是谭先生出来,上了他的包月三轮,也走了;再后头,是裘先生晃荡着膀子走出来,骑上他那摩托,风一般也走了。等我颇有兴味看完他仨的“走”,随后回到公园正门去取自行车时,才发现存车的人早回家了。与我一样的人还有好几位,他们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把我们的车都搬到观礼台的下边锁起来。其中一个对大家说:“得!咱们明天晚上还得来一趟。”另一位说:“不知明天晚上有戏没有?要是有好戏,就再看一场,最后取车还交一份钱,也值了……”这件事我早忘记了,是不久前我们男三中同学聚会时,当年同班同学看见我,便冒出上述的回忆。我听了一愣:“真有此事?我也当过马连良的追星族?”同学们嘲笑我:“怎么啦?你以为你怎么啦?你迷戏的劲头,影响了班里好几个人呢!”我喃喃自问说:“哦,———还有此事么?”我是拿腔拿调念出最后的几个字,引出同学们的一片捧腹大笑。

20世纪60年代初期,我正学着戏曲文学,母亲却非要我加学英文。她以自己为例,一辈子当记者是在国内,有无英文似不重要。可她从小学了英文,1946年在北平,临时决定去张家口解放区访问,可国民党政府不批准。她就到美联社,用搁了多年的英语,居然说动几个美国记者同行。于是,搭乘美国的军用飞机去了张家口,回来后她写了一组《张家口漫步》的特写发表。我说不过母亲,一切只得由她安排。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她给我还真找了一名好老师:张友松先生。他可是翻译界的老前辈,辈分和曹靖华差不多,以专门翻译马克·吐温的全集著称。1957年打成右派,本名不能再用,就用一个“常健”的笔名。他家住在西四缸瓦市附近的胡同里,我每星期去他家三个晚上。他年纪长我父母七八岁,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交情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一开始就声明不要报酬,变相的更不要。可我每次到他家,他下午总要骑车到东安市场买一些西点,准备上课时“茶叙”。他是个天真得让人发笑的人,他喂养了几只母鸡,但总不下蛋,或者老下软壳蛋。他烦恼了,请教了有关人士,知道是缺钙。于是,他跑到西药房买来钙片,打碎了和在饲料中让鸡吃。后来,鸡终于下了硬壳蛋,他就小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还有,他睡觉嫌被子压在身上太沉,就让人先找来一些粗钢丝(俗称“豆条”),弯了一个弯曲的架子,中间是空的,正好可以让他钻进去。每次,都要等他钻进去,再请老伴把被子盖到弯曲的架子上,于是,他就不会再受被子的“欺负”了。我随他学英文,最初是他选教材。我嫌太简易,就自己选了一份:《莎氏乐府》。这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剧本改编成的故事集,特点是文字古典,有许多艰涩的单词,同时文法也相当别扭,每个句子很长,从句一大串,主句只一个,不留心都找不着。我欣赏这个本子就因为它不好学。可张老拿到这个选本之后,却表示不以为然。他强调说———什么才是最好的文字?单词不要太艰涩,尽量都是流行和通用的;而作者的本事,就在于善于从流行和通用当中显现出细致和独特。最好的翻译也不要动辄就使用过多的词汇,而应该尽量用流行和通用的词汇,就能表达出最不流行和最不通用的意念。显然,这是一种他那一代人才有的文化观念。以后我信了,就坚定按照他的思路去做。甚至以后我离开了他,在别的行业干自己的事时,他的这种观念依然对我有影响。几年前还曾收到他的信,是从成都寄出的,他住在儿子家中。如今应该90好几了。我的好老师啊,学生祝您长寿。

少年的事情是回忆不尽的。少年是整个人生最美的日子,婴儿时不懂事,从青年时期开始走向懂事,越懂事也就越世故,也就越发失去了纯真。惟独少年这一段,是在不完全懂事的状态下,最自由,最随意,最潇洒,当然也最容易捅娄子。恰恰也因为这,才给后来留下咀嚼不尽的滋味。少年哪,有时真恨不能重新再来一过,重新开始生活一遍。如果真能那样,让今日自己的灵魂,就高高远远地站在云霄之中,看着自己的躯体在下界如何动作。灵魂看到快意之处,或许要放声大笑。也正在这时,身旁另一个当年同学的灵魂,却忽然警告自己:“禁声!”原来他看到他的灵魂也做出愚蠢而真诚的行为,并且和我发生了这样那样的矛盾。今天,在虚拟的童话当中,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时间隧道”,过去我不以为然,今天却异常重视,并且天真地希望它能变成现实。

(选自《赶上了》/徐城北 著/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