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七天日记 

2007-12-29 00:00:00雪小禅
今日文摘 2007年24期


  我的外婆,一生中只写过七天日记。
  从小,我就是个瘦弱多病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外婆,也许我就死掉了,交到外婆手上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几乎被判了死刑,但外婆用她所有的耐心和祖传下来的那些哺育婴儿的经验养活了我,交到母亲手上时,我已经是一个10岁的女孩,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的脸上泛着红晕。
  我对外婆的感情胜于母亲,因为我从小是在外婆的背上长大的。我希望外婆是一个苏州的女子,懂诗书会唱昆曲,说着吴侬软语,但她只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又矮又胖,识不了几个字,缠着半大的脚,说着老虎的故事给我听,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对外婆的感情。我上大学时,她已经70岁了,听说我去石家庄上大学,她极不满意,“怎么?上了半天大学还是去一个‘庄’吗?比俺们村大多少?”这些都是外婆的笑话,她心中惟一的城市就是北京,再也没有比北京更大更神圣的地方,因为北京有她心中的毛主席。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选择留在石家庄,而是去了北京,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北京,尽管在北京比在石家庄或回我所在的城市混要难得多。
  一年之后,我回小镇去接外婆,带她去北京。我的外婆,一生向往北京,却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我家,离她几百里的一个城市;最近的地方,就是她的小院子。她不愿意麻烦人,所以,即使儿女全到了城市她也留在那个小院里——那个装满了我童年记忆的小院,有爬山虎、蛐蛐叫和秋天的落叶的小院。
  大家都反对,说外婆都75岁了,怎么能跟着长途车奔波,旅游是件苦差事,如果病了或者半路上出了意外谁担待?我也犹豫了,因为外婆身体一直不好,血压高不说,心脏还不太好,但那次她很坚决,“我要去,我要去,我还没有看过真的天安门。”口气像个孩子一样执着。我笑了,我的外婆,其实是一个老小孩了。
  要走的那天晚上外婆不停地来回收拾她那点东西,我说什么也不用带,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的。但外婆说,别看我没出过门,我知道外面的东西贵得要死,你打工也不容易,外婆不想让你太破费。而她不矢道,为了实现她这个心愿,我已经偷偷地攒了一年的钱。
  那天她吃了两片安定,但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真的是太兴奋了,凌晨3点的时候她忽然醒了,摸摸索索地拉开抽屉找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找到了纸和笔,然后放进了包里。
  终于到达天安门的时候外婆安静得像个孩子,她呆呆地看着天安门前毛主席的画像,不一会儿,眼里就浸满了泪水,因为毛主席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偶像,是精神的领袖和导师。外婆对毛主席的尊敬和热爱来自心底,参观毛主席纪念堂时我买了一束小花给她,这次,她几乎是失声痛哭了。
  当外婆终于平静下来以后她才说了一句让我差点笑死的话:“小莲,今天是不是北京的大集啊,怎么这么多人啊?”外婆不知道,北京每天都是大集,每天都这么多人。
  第二天我们去了长城,当外婆的半大脚一步一挪地往上爬时,有人说:“这老太太真行啊!”外婆听了很自豪,她问我:“我是不是还不老啊?”我说不老不老,您还年轻着呢。
  然后我给外婆照相,她说一生中没有照过这么多相,在镜头前,她总是拘谨得像个腼腆的少女,我让她放松放松,但我一举起相机,她立刻就紧张起来,然后问我:要是相机把她的魂收走怎么办?我笑着回答我可爱的外婆:我再给您要回来!
  带外婆去吃那些北京的名小吃。她的牙已没有几颗,但她还是兴趣盎然地吃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不贵吧?不贵吧?”我说您吃吧,便宜得很,我知道如果说出食物的价格来,一生节俭的外婆再也不会吃了。
  去全聚德吃烤鸭的时候很多外国人在看她,因为外婆穿着自己做的偏大襟的花衣服,脚上是自己做的绣花鞋。她也经常给我做鞋。全绣着大朵的牡丹和莲花,我不肯穿,仍然穿那5厘米的高跟鞋,外婆的装束吸引了外国人的注意,我用英语和老外们交谈着,他们说:“你外婆,真时尚。”我告诉外婆他们夸她时尚时外婆很茫然,我解释说,就是说你漂亮啊,没想到外婆竟红了脸。
  外婆很喜欢吃全聚德的烤鸭,我们要了一只,结果剩了很多很多,以外婆的性格,她是舍不得扔掉的,于是只好带回去,又吃了一天烤鸭。外婆说,北京就是北京啊,鸭子都做得这么好吃。她不知道,全聚德是几百年的老店了。
  这次来北京,我想让外婆把没有看过的全看到,没有玩过的也玩一遍,还有那些没有吃过的,我也尽我可能让她尝一尝。去吃麦当劳时,她明显吃得不习惯,里面的黄油让她几乎咬着牙坚持吃,因为50多元一套,就是生吃她也要吃下去,我太了解外婆了!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时她不解地问:“你真觉得好吃?”
  带外婆去北京人艺看《切·格瓦拉》时她睡着了,因为没有一位老太太会看这种前卫的剧目,但无疑,外婆是那天晚上年龄最长的一位。没有带外婆去玩过山车,如果她年轻10岁,我就让她玩,因为人的一生,什么体验都有才好。
  走的时候外婆说:“北京真大啊,我真的不知道北在哪里。”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住在那个小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镇上才有集市,而所谓的集市,不过是三三两两的生意人。
  那七天,外婆一直在写着什么,我总是累得不想睁眼了,她还在认真地写,这位识字不到10。个的老太太到底在写什么呢?我去看的时候.她用手遮着,然后羞涩地说:“不让你看的。”
  大家都担心的外婆的身体不仅出奇地好,而且精神矍铄,回家的时候我本来准备让外婆坐飞机的,但是因为已经囊巾羞涩,我又让外婆坐了火车,而这,几乎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一年以后,外婆腩出血,几分钟之内就安详地走了,这一直是她希望的走法,安静的,不麻烦任何人。
  去参加外婆的葬礼时外婆有东西留给我,只留给我,一是她给我做的绣花鞋,很多双;二是她去北京时保留的那些东西,甚至一张张公园的门票,还有她看不懂的《切·格瓦拉》。在她回来后她也总和乡亲们说,你们知道吗?有个戏叫格瓦拉,很好看的。她把它叫做戏。而那个兜子里居然还有麦当劳赠的玩具,唱着歌,不停地转着,它唱的时候,我泪眼朦胧;三是外婆的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就是一个小本,那上面,只写了七天,就是去北京的七天,前面是空白,后面也是空白,我终于知道,这七天,在她人生中有多重要,甚至比她的婚姻和一生所经历的悲欢离合还重要。
  那七天日记,看得我泪水涟涟,虽然里面几乎都是错别字,但我都看得懂。
  第一天她写道,终于来到了北京,心里比结婚时还高兴,只是腿有些肿,晚上吃的是北京的小笼包,好吃。——那是第一天刚到的时候,吃的什么,她全写上了。
  第二天她写道,看到了天安门和毛主席,我哭了,毛主席还是那样,没怎么变样儿,真好,我终于看到了毛主席……
  第三天她写道,爬长城了,真累啊,长城真是太长了,怪不得叫长城,小莲说这是一个叫秦始皇的人修的,这个人真行。只是门票太贵,小莲又花了不少钱。
  第四天写吃的最多,外婆写着:北京的饭怎么会这么好吃呢?不知道做饭的那个女人多巧啊?人家鸭子都做得这么好吃,小莲花钱太多了,这个囡囡,真没有白疼……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因为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如洪水决堤一样,我扑到外婆身上放声大哭,因为我没有让外婆坐上飞机,因为我终于舍不得了。我要买专卖店里那条贵得不像话的裙子,我以为我还有的是机会,但我却没有了,那样的遗憾一生无法弥补,虽然我知道外婆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我带着外婆的那些绣花鞋回了北京,没想到北京到处都是穿绣花鞋的女子了,但只有我的和她们不同,因为那是外婆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啊。
  而外婆的七天日记,一直在我的箱子里,与我的日记放在一起,直到我离开北京,直到我带着它又去了很多地方。因为那不仅仅是我对外婆的怀念,更是我们祖孙情意相连的见证。
  
   (张怀月荐自《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