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观音

张　森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九龙镇，他们是一群快乐的孩子。夏天是孩子们玩耍的季节，他们上树掏鸟窝，下田捉泥鳅，到海滩上捡贝壳。玩得口渴了，嘴馋了，就到武文茵家的园子里摘龙眼吃。武家的龙眼又大又甜，孩子们吃得开心极了。武家是九龙镇的大户，子孙多在台湾和美国，家里只有武文茵和老祖母两人，老祖母很欢迎同学们到她家里来玩，孩子们给寂静的大院添了许多热闹。

这天，孩子们随着武文茵走进厅堂，听着清脆悦耳的木鱼声，看着老祖母在聚精会神地诵念佛经。厅堂的案上供奉着一尊断臂的观音玉像，在袅袅的香烟中，这尊观音菩萨显示出一种残缺的美，更让人感到她的博爱和庄严。孩子们虽不太懂事，但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感受。付长龙向菩萨鞠了一躬，钱闷瓜眨着小眼睛想当然地说：“这菩萨可值得很多钱呀！”鲁三多瞪了他一眼，王居中像老大哥似的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不知愁的童年终于过去了，时间跨进六十年代，这是大兴阶级斗争的岁月。孩子们中学快毕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开始了分化。钱闷瓜变得可神气啦，自诩为“游击队员之子”，经常欺负像武文茵一样成份不好的同学。一天傍晚，武文茵放学归来，碰见钱闷瓜鬼鬼祟祟地从她家小门溜出，怀里揣着的正是那尊断臂观音。她大吃一惊，要知道，这可是老祖母的心肝宝贝啊！明知钱闷瓜不好得罪，她只能好言央求，愿意用一套彩釉的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與他交换。哪知钱闷瓜先是恫吓说，你家每日烧香求菩萨，是祈祷蒋介石反攻大陆，这是杀头之罪呀！随后他见四处无人，便涎皮赖脸地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在这危急时分，忽地闪出小矮子鲁三多，他三拳两脚，打得钱闷瓜哭爹叫娘，帮助武文茵逃过这一侮辱，并夺回了那尊断臂观音。钱闷瓜打掉牙齿只得往肚里吞，因为鲁三多根正苗红，论出身是三代贫农，比他强多了。

武文茵受此侮辱忍着眼泪回家。从此，她不愿再陪信奉观音菩萨的老祖母一起诵念佛经，寻求精神安慰；而是一有空闲，就跑去跟鲁三多学武功，她在与想象中的对手搏打中，发泄心头的委屈和愤懑。

钱闷瓜欺负武文茵之事，同学们很快都知道了。班长王居中私下握着武文茵的手，表示对她的支持。付长龙则对她说：“钱闷瓜再敢胡作非为，看我砸断他的狗腿！”武文茵生怕连累这个她最心仪的同学，摇摇手，噙着泪花走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武文茵和一群“黑五类”子女都被叫到操场上，听红卫兵司令钱闷瓜训话。钱闷瓜手执一条鞭子，在他们头顶挥舞得啪啪作响，让他们受尽了人格的污辱。武文茵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是一条连狗都不如的狗崽子了。她一直在担心着自己能否逃脱钱闷瓜的魔爪……

在一个凄风惨雨之夜，武文茵陪伴老祖母向观音菩萨上香，老祖母喘着气对她说：“茵儿，武家七代以来，这尊白玉观音保佑着我们多次蒙难超生，可惜断了一双臂膀，但她依然神明灵验。现在劫难又至，你就将这尊断臂观音藏好，千万不能丢失。菩萨在心中，保佑你慈航苦海，奶奶不能与你作伴了——”老祖母拉着孙女的手，话未说完便永远闭上了双眼。

老祖母去世的第二天，钱闷瓜带一伙人到武家造反。他们扬言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旧立新。接着，他们挥斧砍倒了所有的龙眼树，还挖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那尊断臂观音。钱闷瓜气急败坏地甩下一句话：“好哇，武文茵，看你能反动到几时！”

武文茵在最黑暗、最迷惘的时候，她决定冒死走一条危险之路——逃亡去敌占岛马祖屿。一天夜晚她偷偷找到了当逍遥派的付长龙，咬着嘴唇，良久才冒出一句心里话：“我以命相托，求你帮我出海。”她拿出老祖母留下的一对金镯子交给这个最可信赖的同学，她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让付长龙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抖。付长龙踌躇片刻，答应帮她找一个带她出海的人。

一天深夜，武文茵取出暗藏的断臂观音，叮嘱付长龙好好代她保存。付长龙带她借着沉沉的夜色，从牛角湾登船出海。船上掌舵的是一个绰号叫“海狸”的中年人。为了安全出海，付长龙要求“海狸”必须让小船走一条暗礁密布的航道，躲过沿线解放军的观察哨。当小船驶进一个叫野狼口的海域时，“海狸”挥舞着船桨用阴沉的声音招呼付长龙：“朋友，时候到了！”

武文茵一听，感觉有变。她惊惧地盯了付长龙一眼，只见付长龙身体摇晃着，有意表现出拒绝“海狸”招呼的态度。武文茵猛然清醒过来，从“海狸”的暗号招呼来看，有可能他们一伙早在下船前就预谋好了要劫财害命，她不能不有所警惕。“海狸”见招呼付长龙不应，便自行向武文茵挪近。武文茵觉得哀求已是多余，只有拼死一争了。她偷偷地运气使功，佯装不知“海狸”挪近，忽地转身一飞脚，踢中了“海狸”的下身。“海狸”惨叫一声歪倒在船上，看着付长龙仍然不动，感到十分惊愕，急叫：“长龙，快拿起斧头，砍死她！”付长龙没有拿起斧头，而是捏紧拳头，一个雄鹰展翅飞过船舱，立足身子，而后飞起一脚，将“海狸”踢下海去。当付长龙长吁一口气，回头招呼武文茵时，只见一个呼啸的浪头扑向小船，把正要向他靠近的武文茵“哗”地卷入了大海。付长龙惊叫着扑向船舷……

二

当武文茵恢复知觉时，她已躺在一艘美国货轮上。船到香港，她立刻与台北的父亲取得联系。不久父亲帮她在香港取得定居绿卡，并安排她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

武文茵在香港大学毕业后，她父亲让她到了台湾，不久她与台湾青年夏长乐恋爱结婚。夏长乐是一个富商子弟，婚后几年他就成了很有魄力的青年企业家。大陆改革开放形势看好，他就盯上了有无限潜力的大陆市场。这时武文茵也与老同学鲁三多联系上了，对家乡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当她得知九龙镇山里发现了地下温泉，温泉中含有多种人体必需的矿物质，可以治疗多种疾病时，她就鼓励丈夫到她的家乡投资，建一座温泉度假村。于是，她通知鲁三多先别透露什么风声，待他们考察后再作定夺。

九十年代的一天，夏长乐飞到福州，在鲁三多的陪同下，考察了解九龙镇的温泉矿脉。这地下温泉大半集中在一个峡谷里，还看见有人抢先在这里打了两口井，依着地势围起一个露天浴池，池边还搭了几间竹棚子，做起了生意，每天接待不少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浴客。凑巧的是，当年的造反司令钱闷瓜成了浴池老板，他如今人至中年，也经营有道。夏长乐目睹了这里的优质温泉和幽美的环境，甚为满意，心中有了计划。鲁三多安排他住进镇上的长龙宾馆，以便进一步仔细考察。

当晚，夏长乐在宾馆大堂里与一个人碰个照面，两人一时都愣住了。鲁三多介绍说，他是宾馆的付老板，两人礼节性地握下手就分开了。鲁三多私下告诉夏长乐，付老板就是他和武文茵的少年同学付长龙，如今是九龙镇的首富。夏长乐点了点头，心潮不由得翻滚起来——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天，夏长乐从韩国押送一船货物回台湾，船入东海，被一艘海盗船拦劫。服过两年兵役的夏长乐临危不乱，一面发电向台军巡逻艇呼救，一面组织船员退守船台，分配好为数不多的枪支进行抵抗。头扎黑布带、戴着黑眼罩的海盗们跳上了货船，在一个看似头儿的海盗指挥下，胡乱地开枪。夏长乐看出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便停止射击，诱敌入瓮。当这个海盗头儿只身闯入驾驶舱时，夏长乐就一记直拳加勾拳，将他击倒在地。正在这时，传来台军巡逻艇的马达声，海盗们纷纷离船逃走。夏长乐撕掉海盗头儿的黑眼罩，这海盗现出一双略带忧郁而漂亮的眼睛，而且左颌下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夏长乐直视着他，有点不相信这就是杀人越货的海盗的眼神。这海盗头儿也直视着夏长乐，也许他也看见了夏长乐左颌下也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出于对那双略带忧郁眼神的怜悯，夏长乐放了他。那人回视了一眼夏长乐，匆匆跳回到海盗船……

想不到十几年后夏长乐会在九龙镇又见到这双让他难以忘却的眼神，特别是长在左颌下与自己一样的那颗黑痣。看来对方也从自己左颌下的黑痣认出了自己。更令夏长乐想不到的是，当年他放走的那个海盗头儿竟然还是武文茵的同学，而且现在也算得上是九龙镇的一个人物，这使夏长乐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立即产生出离开九龙镇的念头，但他考虑到投资九龙镇的未来发展，而且第二天已约鲁三多一起去取几瓶温泉样本，决定待取样带回台湾检验后，再和妻子商量去留。

话分两头，付长龙也惶恐不安。他一个人躲进大堂旁边的佛室里，向观音菩萨上了一炷香——

当年，他把“海狸”踢下大海，又目睹武文茵被恶浪吞没，这惨烈的剧变使他对人的命运有了新的认识。为减轻自己心中的不安，他一面对武文茵寄存的断臂观音早晚上香膜拜，一面积极参与各种海上走私活动。凭着过人的胆识，他成了一个走私团伙的头子。但海上走私充满刀光剑影，他的货物经常被人抢劫，于是他把走私船武装起来，一面自卫，一面也去抢劫别的货船。自从栽在夏长乐的手下后，他多次立在观音菩萨面前反思，感悟到干大事业的人要运筹帷幄，而不能去冲锋陷阵，从此他躲到了幕后。趁着改革开放之机，他经过几年倒腾，终于成了九龙镇的首富。为此，他总认为这是断臂观音的保佑，一心一意烧香信佛，愈来愈信仰这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今天，夏长乐的突然出现，让他猛吃一惊。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人据说是鲁三多的亲戚，且有意来九龙镇投资。如果此人把十几年前他俩在海上的遭遇抖出来，那自己也许就要受到拘捕、判刑甚至枪毙的处罚！他久立在观音菩萨面前，上了一炷又一炷香，心里却在酝酿着一个恶毒的计划。

第二天，鲁三多陪夏长乐又到山里察看，当鲁三多到温泉井口取几瓶样本时，遭到钱闷瓜的阻拦。原来钱闷瓜已预先得到消息，知道他的对头鲁三多要到这里与他争吃，就安排了武力对抗。今非昔比，现在钱闷瓜不怕鲁三多了，因为他儿子钱立功在黑道上混，有一帮敢于玩命的朋友做靠山。夏長乐见事情出了麻烦，叫鲁三多先回宾馆再商良策。当他们走回停车场时，竟和钱闷瓜的儿子钱立功差点相撞。鲁三多盯了他一眼，也不计较。哪知车子行至中途，突然发现刹车失灵，车子急速从山路拐弯处翻滚下山坡……

在这场车祸中，鲁三多不幸身亡了，司机大腿骨折，夏长乐昏迷几小时后才苏醒过来，结果是全身不能动弹，失去语言能力，类似植物人。警方判断这场车祸是人为破坏造成的，表示一定尽快破案。县委、县政府对此事十分重视，委派县对台办主任王居中负责做好善后工作。王居中即刻将车祸消息电告夏长乐在台北的家属。这时，他才知道夏长乐的妻子就是失踪了三十年的老同学武文茵。

当武文茵从台北经香港转飞到福州，见到躺在病床只能用眼神示意的丈夫时，五内俱伤，肝肠寸断。在与王居中商量后，她决定参加鲁三多的葬礼后，就护送夏长乐回台湾医治。

与此同时，付长龙也关注着车祸所造成的后果。鲁三多死了，夏长乐类似于植物人，看来他已无后顾之忧了。但他在鲁三多的葬礼上见到了从台湾回来的武文茵，又知道武文茵就是夏长乐的妻子时，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由得暗地惊呼：“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他直愣愣地瞅着武文茵。武文茵虽人至中年，且神情悲伤，但给他的第一感觉，仍像学生时代那样大度倔强。当两个老同学无言地握手时，他抑制不住内心颤动，许久才低声地说：“文茵，你保重。你叮嘱保存的断臂观音，我早晚上香膜拜，祈求你在外平安，早日返乡。”武文茵听了只点了点头。

三

夏长乐到了台湾，经过精心治疗，左手的两个指头能微微地曲伸，能用两个手指在写字板上艰难地写下心里想说的话。他告诉武文茵十几年前在海上遭劫时有个海盗很像她的老同学付长龙，左颌下也长着一颗黑痣；又说他怀疑这次车祸的幕后指使人也是付长龙，这人害怕他揭发当年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武文茵听他说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她知道付长龙当年与海盗有过来往，但她不相信付长龙会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还会当强盗，她更无法相信付长龙会做下用车祸杀害她丈夫和鲁三多的丧尽天良之事。然而，她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写下的这些事有一定的可信度。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可名状的矛盾与痛苦。她无法抑制这种痛苦的折磨，想打电话给付长龙问个明白，但她拿起话筒又无从说起……

再次与付长龙重逢时，付长龙却心平气和地告诉她，现在九龙镇流传最多的是钱闷瓜为独占温泉这块地盘，指使儿子钱立功制造了车祸，钱立功已畏罪逃亡境外。但武文茵对付长龙已有成见，对他的话不敢轻易相信，只把钱立功这个人记在心头。

在与夏长乐商量后，武文茵一边广泛联络当年的老同学、老邻居，建立了信息网，时刻关注着大陆家乡的情况；一边又花钱雇私人侦探到香港各地寻找钱闷瓜的儿子钱立功。

经过一番秘密探查，钱立功果然是制造这场车祸的凶手。他在付长龙的安排下，带着一笔赏金逃到香港。不久，他花光了钱，穷困潦倒。付长龙担心钱立功被遣送回大陆，供出自己唆使犯罪的事实，便设法串通香港黑道对钱立功进行砍杀，制造斗殴致死事件。幸亏遇上武文茵雇佣的追踪暗探，送钱立功到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伤愈后，钱立功听从暗探的劝告，从香港到台湾。武文茵收留了他，并安排他在自己身边工作。武文茵的宽宏大量，使得钱立功良心觉醒，在反省和忏悔中，对武文茵感激涕零，表示大恩不言谢，希望自己能在工作中尽力表现出忠心和热忱。

时过一年，王居中打来越洋电话，邀请老同学武文茵回乡竞标温泉度假村，说这次竞标完全是一场公开公平的竞争，他希望武文茵能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至于夏长乐的车祸案也有了新线索，请她回乡面谈。武文茵决定即日返回九龙镇。

武文茵只带两个助手回乡：一个是她的侄女云雁，她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台湾退伍女兵，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中贮藏着信息网与九龙镇的各种资料；另一个就是钱立功，他先行一步，武文茵叮嘱他不到时候不露面。

赴大陆前夕，钱立功心情矛盾极了。他将心比心地替武文茵着想，她忍痛等待的就是有一天将他带回大陆，让他指证残害夏长乐和鲁三多的幕后黑手。他钱立功受人指使，作案害人，后来能死里逃生，那是武文茵给他第二次的生命，现在是该到以命还命的时候了。但他担心一旦指出幕后黑手，他该如何应对付长龙的残酷报复呢？弄不好会赔上他妻儿的性命。何况大陆警方正通缉他，这一趟回大陆，真叫他万般为难呀！

四

武文茵与侄女武云雁一出长乐机场，就见王居中快步迎来。武文茵紧握王居中的手说：“王大哥，返乡情更怯，我是未到家乡情先怯啊！”王居中仍像当年的老大哥一样给她以鼓励：“老同学，家乡人都还惦记你，会大力帮你的！”

在小车上，王居中说了家乡的最新动态，武文茵静静地听。在接了一次手机后，她的脸色阴沉下来。车子在颠簸着，她想，三十年了，为何家乡的路还这样不平坦？

车子停在长龙宾馆门口。因为温泉土地拍卖会在长龙宾馆举行，王居中就安排武文茵住在这里。付长龙已在门口迎候，他头扎绷带，左手吊在胸前。武文茵惊讶地问他怎么回事？付长龙道出事情的原由——

原本镇政府要拍卖那块温泉土地，下令关闭无审批经营的浴池，钱闷瓜疑心是付长龙暗中搞鬼，要夺走他的温泉宝地，就跑到长龙宾馆大吵大闹。当晚钱闷瓜气急攻心，又灌下不少烈酒，醉醺醺地跌下高热的温泉井里，活活烫死。第二天夜晚，他儿子钱立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偷偷溜进付家，挥舞马刀砍伤了付长龙的额头和左臂，幸得众人相救，付长龙才保住性命。当晚钱立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付长龙黯然地说：“钱家父子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现在咬到我付长龙头上来了！”武文茵神态平静，只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付长龙带他们上楼走进一间豪华的客房，武文茵一眼就看到书案上放着她家祖传的那尊断臂观音，禁不住热泪盈眶。她立即向菩萨敬上一炷清香，在袅袅的香烟中，她仿佛又看到与她相濡以沫的老祖母，听见了老祖母那轻柔慈善的诵经声……

付长龙也向菩萨三鞠躬，含情地说：“也算我与佛有缘，三十年来，菩萨保佑我慈航人生。今晨我沐浴之后，就将菩萨从佛室请到你这间客房，算是不辱所托，完璧奉还。”

看着付长龙对菩萨如此虔诚，武文茵真难以相信眼前这位老同学居然会做出那些不可告人之事，这让她内心隐隐作痛。

此时，武文茵又接了一次手机，她请王居中、付长龙陪她下楼去见一个人。

在宾馆门口，站着一个全身素白的中年女人，她神情木讷，双目无光。付长龙低叫一声：“她是钱闷瓜的老婆！”只见这女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武文茵面前，嘟哝着：“你就是武大姐了，钱闷瓜这死鬼走了，他能还给你的就是这个东西了。”说完，她捧上一个小布包，转身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武文茵打开布包，里面竟然也是一尊断臂观音，与客房案上的那尊一模一样。武文茵感到奇怪了，她仔细地端详后，认定这尊断臂观音才是武家祖传的真品。她两眼盯着付长龙，等待他的说法。付长龙倒神态坦然，不慌不忙地解释着——

半月前，钱闷瓜到付长龙宾馆吵闹时，趁人不备，溜进大堂佛室，盗走这尊他垂涎已久的断臂观音。他听说武文茵要回乡，一时无法追回，只好买来一块缅玉，请来工艺大师，按照以前拍的照片，雕刻了一尊新的断臂观音……

可事实的真相是这样：付长龙发财致富后，视这尊断臂观音为至宝，当他断定武文茵一定会回九龙镇，那时他舍不得还也得还哪！于是他请人雕刻了一尊足以乱真的断臂观音。哪知不久，真的那尊被钱闷瓜盗走了。付长龙立即向他追讨，被烈酒灌得昏头胀脑的钱闷瓜不但不还，还耍起无赖，数落了付长龙的种种丑事，信口说出付长龙曾做过海盗，犯下了杀头之罪等等。付长龙最怕的是有人揭他的老底，他想不到怎么钱闷瓜也知道他的底细，于是恶从胆边生，当晚叫人把灌得烂醉的钱闷瓜活活扔进滚烫的温泉井中。这惨景被躲在暗处的钱闷瓜老婆看得清楚。恰好第二天钱立功偷偷回家探望父母，听了母亲的哭诉，不由怒火中烧，血涌头脑，忘了武文茵的叮嘱，只身闯入付家，刺伤了付长龙。当他逃走躲在山洞，冷静下来，才醒悟自己鲁莽的行动差点坏了大事。他只得想个补救的方法，说服母亲大胆地把断臂观音还给真正的主人武文茵，算是对人家不记前仇的一种赔罪。从而又刺激了付长龙，让他狗急跳墙，原形毕露。

付长龙见钱闷瓜老婆敢如此大胆与他作对，想来除了钱立功煽动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点。他要百倍警惕啊！但此时他敢怒不敢动，倒装得很关切的样子对武文茵说：“文茵，钱闷瓜的阴魂不散，要提防他老婆和儿子耍的花招呀！钱立功在九龙镇有他的狐朋狗友，黑道上有刀枪，有炸弹！”

武文茵依然沉默不语。王居中倒胸有成竹地说：“别吓唬人了，我们正等着他呢！”他又加重了语气：“罪恶之徒，是逃不掉惩罚的！”

付长龙似乎听出了王居中的弦外之音，心中不免一阵悸动。他明白现在已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了，他要对手下那帮杀手下死命令，赶快制裁钱立功，一找到他就地处决！决不能让他与武文茵见面，更不能让他落入警方之手。

五

晚上，在长龙宾馆多功能厅，来了很多老同学为武文茵接风洗尘，一片欢声笑语。武文茵提议，为屈死的鲁三多早日讨回公道，大家捧杯寄上一掬哀思。宴席的气氛顿时沉郁下来。王居中慨然地说：“鲁三多在夜空中注视着我们哪！这小矮哥人矮心不低，活得不含糊，死也应该明明白白。我们这些老同学，多是从苦难和扭曲中走过来的，现在都一把年纪了，难得在一起回忆童年时掏鸟窝、捉泥鳅、吃龙眼时的快乐。我们失去了少年的单纯和天真，但生活向前，友谊永在，大家先喝个痛快再叙谈吧！”

王居中又现出老大哥的风范，在他情真意切话语的鼓舞下，宴席的气氛又渐渐地活跃起来。武文茵与大家干了一杯又一杯，情绪也渐渐高扬起来。她走到付长龙面前，像是很推心置腹地说：“长龙，友谊永在，老同学不说诓言，我这次回乡要办的一件事，就是要竞拍下温泉这块地。为了这块地，我们失去了一个老同学鲁三多，我先生夏长乐也几乎丧失生命。据我所知，你也有心参加这场竞争。这是一场公开公平的竞争啊！因为我的参加，有可能别的竞争者都知难而退，剩下的，就是你和我的竞争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竞拍时我会压着你！如果你要斗气，我就会在你无法承受的最高价位时让给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凭你现有的财力，它会压断你的脊梁骨。因为这块超高价拿到手的土地，既无法转让，也无法寻到合作者，更无法得到银行的高额贷款，你会倾家荡产，一败涂地！”武文茵略微停顿，转而怜惜地说：“看在老同学的情谊上，我劝你退出这场竞争，不要说我武文茵做起生意不讲情义……”

这番话，武文茵是既明言警醒付长龙，又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付长龙心里明白，武文茵已经知道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暗自嗟叹：“文茵啊，为什么我伤害的人偏偏有你呢？但事已如此，对不起了，不管是谁，要想在九龙镇抢吃头牌，我都不会拱手相让的！”付长龙强作笑脸，神态自若地说：“文茵，你太抬举我了，生意兴隆通四海，我才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怕我退出这场竞争，你会遇上新的强手。”

武文茵神情肃穆地说：“我不在乎会遇到多大的困难。我再说一遍，在这块土地建起温泉度假村，是我先生夏长乐的意愿，也是鲁三多生前的意愿，更是我对故土思念情深，回报家乡父老的实际行动。现在我表个态吧：如果我中标，我会无偿出资建一条标准化公路，从九龙镇通向县城，我要倾心倾力使家乡的经济早日腾飞。话说回来，如果我不能得到地下温泉的开发权，我就把这笔资金在九龙镇办一所专科学校，以我丈夫的名字‘长乐命名，为家乡培养更多的现代化建设人才。”

老同学听后很感动，大家一起鼓掌支持。王居中打着“V”形的胜利手势说：“我会把你的投资意向带给县委、县政府，预祝你竞标成功！”

这时，走进一个戴墨镜、留胡子、一副港商打扮的中年男人，他走到武文茵面前鞠了一躬，朗声地说：“武董事长，我也预祝你竞标成功！现在应该是揭开制造鲁三多车祸谜团的时候了，让鲁三多在天之灵瞧个明白！”他指着自己说：“我是凶手！”又指着付长龙说：“他是幕后策划者！”

付长龙惊叫着站起来：“你是钱立功！”

中年男人迅捷地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付长龙，喊着：“别动，再动就打死你！”他摘掉墨镜，撕去胡子，现出真面目——果然是钱立功。

王居中威严地喝道：“钱立功，你不要乱来，你还有活路可走！”

宴席一阵骚动，钱立功对在座的人说：“大家别怕，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付长龙一个人。一年前，我被付长龙收买，受他指使，在九龙镇制造了一场车祸，害了夏长乐和鲁三多。后来我亡命香港，付长龙串通香港黑道对我采取杀人灭口欲置我于死地。是武董事长救了我，是她的宽宏大量和恩德警醒了我的良心，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我要赎罪。我父亲钱闷瓜算不上一个正派人，只因酒后失言说出付长龙做过杀人越货的海盗，就被他活活扔下温泉井里烫死。我要为父亲报仇，但今晚我若开枪打死他，岂不便宜了这血债累累的魔王！他应该在万目睽睽之下，被剥去画皮，和我绑在一起受到法律的严惩！我知道自己已身陷警察的包围之中，逃也逃不了，我已决定投案自首。如果我在自首的路上被付长龙的手下乱枪打死，请你们为我作证。”钱立功仍举枪对着付长龙的脑门。

付长龙一直屏住呼吸听完钱立功的陈述，他故作镇静地说：“钱立功，你父子皆是偷鸡摸狗之徒，我懒得与你理会，你自找死路去吧！”

看着被激怒的钱立功用枪顶着付长龙的脑门，武文茵生怕万一付长龙被当场打死，反而难以揭露他的种种罪行。她立刻喝止钱立功：“你去吧！”钱立功不情愿地倒出手枪里的弹匣，低头走出多功能厅。

望着钱立功消失的身影，武文茵对付长龙冷峻地说：“付长龙，我们曾是好朋友，我忘不了三十年前在野狼口我们同舟共济的生死一幕，到现在我还相信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是时候了，你就当着这么多老同学的面，勇敢地承认，因为我先生夏长乐知道你当过海盗，你就对他下毒手，你还害死了鲁三多……”

付长龙沉默着，紧咬嘴唇，看来他内心在剧烈地斗争，但最后他还是辩解：“文茵，你相信这都是事实吗？”

武文茵期待的目光暗了下来，她无奈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时，她的侄女武云雁走进来，把一个脱胎盒子送到付长龙面前。武文茵用几乎冷到冰点的语气对付长龙说：“打开吧，看看你新雕的观音菩萨是否变成害人的魔鬼？”

付长龙淡漠地说：“那就让魔鬼冲着我们来吧！”

“让我也见识一下。”王居中从盒中取出那尊新雕的断臂观音，又从观音玉像底座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铁匣子。

“这是炸弹！”武文茵大喊一声。

这一喊声，让王居中拿炸弹的手一时僵住了，一时多功能厅的气氛紧张得能闻出火药味。

“我侄女已经把炸弹的引信拔掉了。”武文茵又说道。

付长龙拿过王居中手里的炸弹一瞧，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当年忧郁而漂亮的眼神已黯然无光了。只见他用手狠狠地往铁匣子一砸，有气无力地说：“看来我们老同学是无缘一起升天了。”在几位老同学惊骇、鄙夷和疑惑的目光中，付长龙沮丧地摇着头，下意识地捧起那尊断臂觀音，口中喃喃自语：“这是假的，假观音怎么会灵验呢？”

武文茵感慨地说：“所有的观音玉像都是世人雕刻而成，都寄托着世人惩恶扬善的意愿。但心存邪念的作恶者，即使日夜对她上香膜拜，也必遭应有的惩罚——作恶者必遭报应啊！”

这时，在付长龙失神的眼里，这尊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会儿变成缉拿凶犯的警察，一会儿又变成刚正不阿的法官……

（责编：文讲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