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梁 周锡山 戴 平 彭奇志
昆剧《长生殿》
评论篇:诉不尽的《长生殿》
多重背叛交织下的李杨爱情
周锡山
天宝十四年(755年),受到唐玄宗宠信和重用的安禄山叛变。次年六月,由于玄宗指挥失误,潼关失守,长安即将陷落。唐玄宗在凌晨的微雨中,带领杨贵妃和宰相杨国忠、韦见素以及太子、亲王,秘密逃出延秋门。被丢下的众多妃嫔、皇子皇孙和文武百官、长安百姓恐骇万状,四处奔逃,终落敌手。“安史之乱”使盛唐从极度繁荣的顶点一下子跌到崩溃的局面,摧毁了北方的经济和文化,从此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彻底转到江南。
唐玄宗一行第三天来到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西),扈从的六军将士平时养尊处优,至此一路风餐露宿,疲惫不堪,皆怨恨杨国忠的乱政误国招致了这次动乱,于是发动了兵变,杀死了杨国忠及其子户部侍郎杨暄,韩国、秦国和虢国夫人也同时遇害。可是将士依然包围驿站,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报告说:“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玄宗听后,依杖垂首而立,迟疑良久,一筹莫展。又经京兆司录韦谔与高力士苦劝,玄宗走进行宫,掺扶着贵妃走出,行至马道北墙口与她诀别。贵妃泣涕呜咽,语不胜情,诀别说:“愿大家好住。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乞容礼佛。”玄宗说:“愿妃子善地受生。”高力士把她缢死在佛堂前的梨树下,时年三十八岁。经六军将士验明已死后,将遗体埋在西郭外一里多远的道路北坎下。
陈玄礼和众多卫兵背叛唐玄宗,发动政变,翦灭当朝宰相,造成当朝政府倒阁。在叛兵的压力之下,为了自保,唐玄宗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一手提拔并非常信任的政治盟友杨国忠,又背叛了杨贵妃。李杨爱情在这样的复杂背景下走向完结。留守的太子李亨离开马嵬驿后,马上背叛父皇,抢班夺权,自立为皇帝,即唐肃宗。当时唐玄宗身边的朝臣只剩韦见素一人,第六日到达扶风郡时,军士各怀去就,纷出丑言,陈玄礼不能控制局面。正好益州上贡春彩十万匹,玄宗全部赏赐给官兵,流泪恳请诸将出力,自此悖乱之言稍息,唐玄宗再次渡过官兵背叛的危机。
马嵬驿事件前后错综复杂地交织着以上近十个背叛,李杨爱情本是李隆基一系列背叛的产物,李杨爱情终于在李隆基遭遇将士背叛后,因背叛他与杨贵妃的庄严誓言而惨告结束。
玄宗晚年对杨贵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他从成都回京后,立即派人去祭悼她,又想改葬,遭朝臣和宦官李辅国反对后,密令亲信宦官将贵妃遗体移葬他所。宦官献上了贵妃的香囊,玄宗把它珍藏在衣袖里。又让画工画了贵妃的肖像,张挂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欺焉”。李隆基在孤独软禁的日子里,深切思念昔日伴侣和知音杨贵妃。
杨贵妃的结局有四种说法:死后仓促掩埋,唐玄宗回京后移葬他处;死后被盗墓,遗体失踪;逃脱未死而流落风尘(或远遁海外仙山即日本);死后成仙。陈寅恪认为:“民间的传说,很多是事实。例如杨贵妃之死,史书与小说、诗,各有不同的说法,各种记载可供考证。”《长生殿》取第四种说法,用神秘浪漫主义的手法加以精心描绘,从而取得重大的艺术成就。
一曲《霓裳》听不尽
戴 平
代表清代传奇最高成就的《长生殿》,是中国古代戏曲的杰作,是洪昇“经十余年,三易稿”在33岁写成的。尔后,出现了“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的盛况,但自1704年暮春时分洪昇到松江、南京观看《长生殿》、在返乡途中溺水身亡后,再也不见有全本《长生殿》的演出。
上海昆剧团今年最新演绎的全本《长生殿》,准备历时三年。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删繁就简,将原本50出精简为《钗盒情定》、《霓裳羽衣》、《马嵬惊变》、《月宫重圆》四本,累计演出十小时。在定点剧场的整体搬演终于成为现实。这是一个创举。很难想象,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和强大的演员阵容,没有一种知难而进的勇气和决心,是很难把这样一部传世之作完整地再现在昆剧舞台上的。难怪戏剧评论家刘厚生要发出如下的感慨:“得知上海昆剧团即将演出全本《长生殿》,我这些天像是吃了开心果似地高兴,心中充满了期待之情。不过,我又感到你们这是像背了一个老天使去参加障碍赛跑。这是一次多么沉重、多么困难,又多么有吸引力,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挑战。”令人欣喜的是,这次“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挑战”成功了,背着“老天使”参加的障碍赛跑胜利了。
全本《长生殿》三百年来首次完整呈现,以昆曲艺术的方式再现了传诵千古的“李杨爱情”故事和那个历史时代的社会风貌。每一本戏,都有引人注目的亮点,新老观众都可以从中找到审美的焦点,显示了上海昆剧团整体实力的雄厚。全剧的音乐、舞美、灯光、服装,无不追求高雅古典、精美辉煌,呈现出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美。早已失传的仙乐《霓裳羽衣曲》,经顾兆琳的精心创造,又从天上来到人间。杨贵妃翩翩起舞,唐明皇击鼓助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全本《长生殿》是诗化的舞蹈、心灵的吟唱,煞是好看好听。
就《长生殿》的演出样式,我认为可以多元化,除四本的演出外,三本、二本、单本都应共存;也不妨把五十折的原本一字不改地排出来,一桌二椅,以演唱为主,作为一种学术性的演出、资料的保存,也是有价值的。当然更可以采取折子戏的样式经常演出。有人质疑道,今天是快节奏的信息社会,是否有把整本大戏分四场搬演的必要?我想,在一个现代化的、发达的、文明的、开放的社会中,文化艺术的形态应当是多元的。昆剧作为联合国评定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长生殿》作为中国古代历史剧的双子星座之一,无论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传承和发展,今天都有还其本来面目之必要。要有大众文化,也要有小众文化;要有普及的快餐文化,也要有高雅的经典文化。观众的需求是多元的,观众同样也是可以培养的。我们不能仅以票房的多少作为评判一出戏演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
后人叹息洪昇的遭遇,写了两句诗:“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洪昇的“断送功名”是值得的。洪昇要是做了清代的高官,就不会有《长生殿》了。三百多年过去了,我将这两句诗改写一下:“有幸一曲《长生殿》,洪昇英名扬千古。”长生的《长生殿》,使洪昇成了中国戏曲史上一个不朽的名字。今天,他在泉下倘若有知,一定会发出朗朗的笑声。
此情绵绵无绝期
彭奇志
从单纯的文本意义上来说,《牡丹亭》和《长生殿》两部作品互为补充,用故事、情节、形象完整地表述了中国人的爱情观,成为民族情感世界的符号性代表作品。在《牡丹亭》中,杜丽娘那种“情,不知所起”的单纯情感历经生死考验,最后被以“杜宝”为代表的世俗社会所接纳,在本质上象征了中国人潜意识中对理想爱情能获得现实实现和现实归宿的美好期待和愿望。而《长生殿》正相反,代表的是以权利、美貌为标准的世俗爱情历经生死、战乱、背叛的种种考验后,升华为抛弃世俗价值观念的纯真情感,体现了爱情的理想升华和理想实现。
上海昆剧团通过多年努力,把四本《长生殿》活生生地搬上戏曲舞台,使当代观众不仅仅停留在文本上,而是能在视觉上回归洪昇时代,动感地、立体地重现这古典巨作的舞台魅力,這是当代观众的幸事。从演出史的意义上来说,四本《长生殿》的上演,体现了昆曲人传承昆曲艺术的深厚情感,为当代昆曲演出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番四进剧场观赏《长生殿》,使我忆起1999年三进剧场观赏昆曲《牡丹亭》的感受。当时我写了一篇题为《今夜的寂寞如此美丽》的文章,这题中的“寂寞”有两层含义:一是相对于世间的繁华,昆曲艺术本身处在一个相对寂寞的环境中;二是在这么喧嚣浮躁的生存环境中,昆曲以柔美的唱腔音乐、相对舒缓的情节为观众心灵带来片刻的、难得的宁静。
事隔八年之后,我们虽然在剧场看到了更多的青春面孔,但昆曲艺术本身的这份寂寞在实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观。因为总有人在问一个问题:观众会有时间买票看四天戏吗?这个问题成为很多人作茧自缚的难题,“时间”和“金钱”也成为这个剧目上演艰难的原因之一,这实质上反映了当代戏剧观念中的某些倾向性问题。
他山之石,或可攻玉。在日本,欣赏歌舞伎的最高场所就位于东京最繁华、最具商业气息的银座。为了让一般游客能看歌舞伎,日本银座的歌舞伎座特别推出所谓“一幕见习”的票券,观众可以在幕间休息时进场观看一幕,對歌舞伎略作了解。歌舞伎表演的正常票价是2520日元起,“一幕见习”则只需日币1000元,相当于65元人民币,使一般游客在耐心有限、学识有限、时间有限的情况下也有机会一窥歌舞伎的世界。
相对于日本歌舞伎演出的常规化,我们的演出显得太艰难了。为了保留这门古老的艺术,为了能原生态地在舞台上而不是在书本中、更不是在回忆和猜想中展示原著的风貌,艺术家们要重排全本《长生殿》,试图在社会经济文化条件已相对充分发展的今天,真正继承好古典文化留下的丰厚财富。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这成了一个不仅要付出太多代价才能实现的想法,更成为一个要引起很多议论的想法。《长生殿》这个群体不仅要抵御着市场的风险,同时要艰难承受着来自艺术界内部的疑虑。这种争议看似艺术争议,实质上是商品经济社会中的“时间观念”和“金钱观念”对艺术界人士的心理暗示而产生的摇摆,从众的心理思维同样左右着艺术界的大脑。
同样,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对于值不值得连看四个晚上,是否有人连看四个晚上,我认为并不重要。以分解的目光看待连台本戏,特别不要为观众没有连看四个晚上而耿耿于怀,反而应当为有不同的观众分别看了四场而感到欣喜,因为每一场各自都是独立的艺术精品。
唐明皇与杨贵妃:中国第一情侣的悲剧
谢柏梁
李杨之爱,是中国正史上有迹可寻的经典爱情诗章。如果说艺术虚构的《牡丹亭》是青年人如火如荼的爱情,那么《长恨歌》、《梧桐雨》和《长生殿》便先后讴歌了李杨这对“成年人”深厚隽永的爱情。真正的爱情都是永恒的,都有穿透时空的共同魅力。
清代剧作大师洪昇(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自身也是个终生落魄的悲剧性人物。出身于穷人家,又与父母不大和睦;做了二十来年的太学生,却从未得到过晋用;好不容易写出了惊世之作《长生殿》,却又因在佟皇后丧期之内与朋友集体观演该剧而被劾下狱。“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题咏的就是这段公案。受此重大打击之后,洪昇不得不离开了京城伤心之地,游荡在吴越山水之间。
康熙四十三年,江宁织造曹寅在烟柳繁华之地的南京,汇集昆班名优,广邀社会各界,开长筵三昼夜,演《长生殿》五十出。洪昇也应邀赴此盛会,饮酒观戏,其意也甚得,其乐亦无穷。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喜极而沉醉、醉后不愿复醒的洪昇,在返回浙江老家的水路上于乌镇失足落水而亡。曲家不幸曲坛幸,该剧正是他生命的永恒延续。
洪昇把李杨爱情加以美化和圣洁化,凡历来史家和文艺作品中所叙的污秽之事,在他这里都尽情删去。剧本开场便道:“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情称高尚,爱在永恒。“以兴亡之感,写离合之情”。
《长生殿》,大抵在“情”字上做文章。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情爱,固然因纵欲侈心而酿就了安史之乱的苦果,引出了“呈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山河易代和国破人亡的兴亡之感,但剧本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下半部《长生殿》仍然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李杨爱情的变化和发展。从人鬼之恋到人仙相会,虽然处处不脱血泊离乱的阴影,但也时时显出两情弥坚、哀感天宇的光彩。最后连神仙也为他们执著的情感所动,使唐明皇和杨贵妃同赴忉利天宫。一点真情两心同,死生幽明的界限都能于顷刻打破。为爱情而生死相系,最终获得了永不分离的权利。
洪昇自己在剧本和序言中设置了这样的两难命题:他既认为情至时横绝南北,超乎生死,感金石、回天地,具备超越时空的伟力;又认为穷人欲者祸败随之,势必造成身死国败的深重灾难。调和这对两难命题的具体办法便是“情悔”,即“玉环倾国,卒至殒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情悔可以纠正逞侈心、穷人欲的偏差,认罪可以减轻甚至消除从前的罪孽。这种借忏悔以消罪,藉以发展至情的思路,从倾向上看是为李杨误国的前科作辩护,为二人同登仙籍准备前提。
老实说,前半部中读者更多地看到的是杨贵妃的骄纵、多情而多才多艺,真正感到她的有“罪”是在“六军不发无奈何”的马嵬坡之变和之后的多次忏悔。然而洪昇确又以杨贵妃死后不落历代嫔妃册为据,以太真仙气为贵妃原罪有所开脱。贵妃自道己罪云:“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
后半部中,为国捐躯的杨贵妃时时忏悔,处处思过,悔恨当年的误国之罪。情悔,是对国家和民族深怀负罪感的真诚忏悔;一位真诚忏悔的人是有福的。洪昇同时又强调了她 “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的主观情愫,从而得出“一悔能教万孽清”,感动天庭圆旧盟的结局。对照起来看,《长生殿》中的情缘线是“乐极哀来,垂戒来世”和情悔深时,同登仙班,历经了欢、悲、乐的三层情感转移。
从精神、意境和悲剧品位上看,从共同感受到的封建社会行将灭亡的气数来看,曹雪芹之祖曹寅召洪昇所观演的《长生殿》,可能对《红楼梦》的影响更大。为《长生殿》题记的序作家们,深感其悲凉之意。尤侗曾谓《长生殿》“伤心千古”、“备极人生哀乐之至”,这就道出了该剧具备永久魅力的情感秘密之所在。
从白居易的《长恨歌》到新旧《唐书》,从白朴的《梧桐雨》到同类曲本,从洪昇的《长生殿》到相关名著,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悲欢录分别奏响了属于不同时代的交响曲。这对大唐皇妃的爱情姻缘,也因此一跃成为于史有据但又浪漫永恒的中国第一爱情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