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晓东
中国历史上有籍可考的最早一起屠杀史官的事件,发生在春秋战国鲁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齐国重臣崔杼的老婆棠姜,容貌美丽,被国君庄公姜光看上,两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姜光常常趁崔杼外出时跑到他家与棠姜宣淫,并把崔杼的帽子赏给别人。崔杼发现后,愤怒异常,设计捉奸。他谎称有病,不能上朝议政,淫欲如火的姜光觉得这是找棠姜寻欢的好机会,哪知崔杼早有准备。姜光到了崔杼府上,见棠姜不出来,还以为她不知圣驾光临,便抱着柱子唱歌,企图勾引她前来承欢。不料此时大门忽然关闭,埋伏在暗处的武士一齐冲出,姜光见势不妙,慌忙翻墙逃走,被武士一箭射中屁股,从墙上一头栽了下来,武士们遂上前将这个淫王乱刀砍死。
庄公姜光虽然因与大臣的老婆通奸而被杀,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于是齐国的太史对这一大案做了记录曰:“崔杼弑其君。”崔杼一怒之下,把太史杀了;太史的弟弟接着照写,崔杼照杀不误。但他过于相信刀斧的威力,太史的二弟仍然接着照写。远在外地的南史氏听说崔杼连杀两位史官,也毫不畏惧地拿着简册赶往都城,准备照写。崔杼见如此杀下去,不但不能掩盖自己弑君的事实,反而罪过更大,只好罢休。南史氏听说崔杼不再杀人,才放心地返回住地。
齐太史不畏强权、不怕牺牲、前仆后继,直笔写史的精神,成为后世史官的典范。文天祥《正气歌》列述正气12例,开篇第一例便是:“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董狐是晋国太史,也以直笔写史而名传后世,但崔杼为隐恶而乱杀史官,却给后世史家造成精神上的威胁。可以想像,崔杼如果将手中的屠刀一直挥将下去,写史的人再多,终有斩尽杀绝的时候,而历史的真相,也将被彻底掩盖。于是春秋时期的一些史家开始采取口传史事的办法,或是多用“曲笔”以避祸。
司马迁评论《春秋》、《左传》说:“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班固也对当时的史籍作出如下评论:“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传》、《谷梁》、《邹》、《夹》之传。”(《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论》)由此可见,即使是头号圣人孔丘先生所作的《春秋》,对于有“威权势力”者的所作所为,只能用口头传授的方式,由师傅传给弟子,再由弟子往下传。靠这种口头传授的方式,势必使史事失实或传出几种说法,结果为后世的史家、学者带来很大的麻烦。
崔杼只是一朝的大臣,就可以滥杀史官,作为一国之尊的皇帝老爷,杀起史官来就更不在话下。继崔杼之后,两眼盯着史官,动辄审查、篡改史书的皇帝、权臣不乏其人。
东汉的班固,就险些被皇帝杀掉。班固之父班彪为续《史记》而著有《史记后传》数十篇,班彪死后,班固回到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家乡,整理老父遗留的史稿,立志完成父亲的遗业。不料后来有人上书告密,说他私修国史。明帝刘庄即令逮捕班固,并将他父子的史稿全部没收。班固的弟弟班超为救老哥,随后赶到洛阳,上书陈述班固著书的用意。刘庄原以为班氏父子的史稿中可能记录了皇帝的丑恶之事,但亲自审查之后,觉得内容并无违碍,而且文笔极佳,于是便下令释放班固,并任他为兰台令史,参与编修国史。假如没有班超上书援救,而史稿中又有犯忌之处,班固即使不被砍头,恐怕也要在监狱里长期安家。
东晋中叶,大司马桓温专权,视皇帝为傀儡。桓温自恃威势,素有篡位称帝之心,曾抚枕慨叹:“男儿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西海公太和四年(369年),桓温率步、骑兵5万北伐前燕,在枋头(今河南省淇县东南),遭燕军突袭,晋军大败,死伤3万多人。桓温南征北战,屡建大功,这是他军事生涯中一次最大的败仗。在他的手下做参军的孙盛,博学多才,曾做过著作佐郎,写了一部晋代史书,取名《晋阳秋》,当时被称作良史。《晋阳秋》一书中如实记录了桓温在枋头吃败仗的经过。桓温这时权势正隆,废皇帝司马奕为海西公,立司马昱为帝(简文帝),紧锣密鼓地为篡位做准备。他看罢此书,大为恼怒,孙盛已告老还乡,他便威胁孙盛的儿子孙潜说:“枋头一战固然失利,但决不像你父亲所写的那样,如果这部史书得以流传,将关系到你孙氏一门的存亡。”意即要是不改,我将杀你全家。
孙潜连忙叩头谢罪,说一定请父亲删改。哪知孙盛生性强直、不畏权贵,不但不接受儿子的请求,还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诸子见老爹如此强硬,都跪在他面前叩头哭泣,求他为一家百余口人的性命着想,删改《晋阳秋》。孙盛更怒,又大发了一顿脾气。儿子们见劝说无效,便瞒着老爹,把书中犯忌之处偷偷作了删改。
一场灭门大祸终于得免,而桓温也如愿以偿地掩盖了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哪知孙盛早有预见,事先将《晋阳秋》的定本抄写了两部,寄往前燕收藏。后来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广求异闻,从辽东得到了这部书稿的原本,桓温篡改历史的企图终于未能得逞。
前秦皇帝苻坚,其父苻雄早亡,其母苟太后年轻寡居,与将军李威私通,且闹得人所周知,致使苻坚的血缘不明,让人怀疑他不是苻雄所出。史官也记下了苟太后的风流韵事,并称李威有“辟阳之宠”。苻坚身为一国之主,身世居然有问题,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他生怕史官照录其母与李威的关系,给他留下不可抹去的“污点”,便不顾制度的规定,调阅起居注和史官编修的有关著作,发现其中果然有关于其母和李威私通的记录,他既羞惭又恼怒,下令将这些记录和史稿全部焚毁,并且要拿史官治罪。但负责编修史稿的著作郎赵泉、车敬等人已死,才未造成一场屠杀。
由于原始资料已经烧掉,后来的史官只好重新搜集资料,补写这段历史,但有关事实已十不得一,给后人留下了无法解开的谜团。《晋书》的作者房玄龄,在写《苻坚载记》时,对于苻坚的出生,只好按照前朝史官的手法,乱打马虎眼,将其神化一番,说是:“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焉。”既然闹不清苻坚的老爹究竟是谁,干脆说他是神的儿子以蒙混过关。
魏晋南北朝时期,以篡改、焚烧史书,威胁打击修史者等手段企图饰过掩恶的皇帝、权臣,当然不止桓温、苻坚两人。南朝齐国的开国皇帝萧道成,原是宋国的权臣,总揽军政,威势震主,后迫使宋顺帝刘准禅位,自己当起了皇帝,并改国号为齐。“原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帝王)家!”这一名言,便是萧道成派兵入宫,刘准被迫禅位后的哭诉之语。萧道成死后,他的儿子萧赜即位,是为武帝。他在位期间,征虏功曹刘祥撰写了一部《宋书》,将萧道成受禅的经过直笔实录,并有讥刺之语,萧赜得知后,大为不满,这等于将他老爹篡位的勾当曝了光,并将传之后世。但萧赜一时没抓到刘祥什么把柄,未拿他治罪。后来刘祥作《连珠》15首,内容多怨刺之语,萧赜这下揪住了他的辫子,令御史中丞任遐上书弹劾刘祥“轻议乘舆(指皇帝),历贬朝望”、“道说朝廷,亦有不逊之语”(《南齐书·刘祥传》)将他流放广州。刘祥在流放地抑郁而死,时年39岁。
梁国武帝萧衍,登上龙椅的途径与萧道成相同。永元三年(501年),时任辅国将军、雍州刺史的萧衍,拥立南康王萧宝融即位于江陵,是为和帝。后来他起兵攻下齐国首都建康,东昏侯萧宝卷被建康守将所杀。萧衍遂自为中书监、大司马、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建安郡公,总揽朝政。翌年又进位相国,封为梁公,不久又进爵为王,反正兵权在握,他想闹个多大的官就闹个多大的官。随后,他逼萧宝融禅位,自己坐上了龙椅,改国号为梁,成了梁国的开国皇帝。奉朝请吴均在撰《齐春秋》时,把萧衍称帝的经过如实写入。萧衍看了《齐春秋》,火冒三丈,下令罢去吴均官职,并将《齐春秋》付之以炬。
北魏大臣崔浩因编修《国书》而被杀,是中国史学史上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
崔浩,字伯渊,高清河东武城(今山东省武城县)人。曾仕北魏道武、明元、太武三朝,官至司徒,参与军国大计,对促进北魏统一北方起过重要作用。他博览经史,善于书法,信奉道教,兼通阴阳术数,史书称他“才艺通博,究览天下,政事筹策,时莫能二”。太武帝神二年(429年),魏太祖拓跋焘为了让自己的丰功伟绩传于后世,下诏令崔浩编纂北魏的《国书》,称赞他“德冠朝列,言为世范”,要他“综理史务,述成此书,务从实录”(《魏书·崔浩传》)。崔浩奉诏后,很快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其中有中书侍郎高允与高谠、张伟、邓颖等一帮文官,连他的弟弟也参加编纂。最后由崔浩负责统稿,对全书进行了最后的润色。
《国书》编好之后,本可以交差完事,但著作令史闵湛、郄标,一贯爱拍崔浩的马屁,提出“请立石铭,刊载国书”的建议。即把《国书》内容刻石立碑,以传永久,并提出将崔浩注释的《五经》也一同刻上。古人把刻碑作为传世的重要手段,能将《国史》刻石立碑,使其永垂不朽,崔浩当然赞成,连主持政务的皇太子也认为是好事。崔浩于是调集工匠,在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东郊三里处辟了一块方圆130步的地盘,作为《国书》、《五经》的碑林。用工达300万,方大功告成。然而,这项以图“不朽”的工程,却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将史书刻石立碑,堪称史无前例,况且碑又立在通衢之旁,故前来看稀罕的人络绎不绝。崔浩在编修《国书》过程中,本着直笔写史的原则,“尽述国事,备而不典”,把北魏皇室的丑闻秘事皆收录其中。在拓跋氏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崔浩常和鲜卑贵族的意见相左,但甚得拓跋氏祖孙三代,特别是深受拓跋焘的宠信,招至鲜卑贵族和一些大臣的仇视和忌恨。这一下,他们终于抓住了崔浩的把柄,纷纷到拓跋焘那里告状,说他把《国书》刻石立碑,将皇室秘事公诸于众,是“暴扬国恶”。拓跋焘大怒,忘记了自己曾令崔浩“务从实录”等语,下令将崔浩及秘书郎吏以下参与修史的128人全部处死,并灭其三族。幸亏高允临难不惧,据理力争,这些人的亲属才免于一死。
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崔浩被诛。临刑时,他被关进囚车,押往城南刑场,押送官令数十名卫士往他身上撒尿,崔浩嗷嗷呼冤,远处的行路人都听到他的叫声。崔氏家族及与其通婚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尽遭灭族,上千名无辜的人死于这场屠杀。这一血案,给后世史官的心理上留下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
曾经做过史官的韩愈,深知修史之难、做史官之险,他在《答刘有才论史书》一文中,列举孔子、司马迁、班固、崔浩等修史者所遭厄难,大发感慨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天刑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而人祸却是历朝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