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辉
站在高高的山梁,俯望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秋阳像一湾静水泼洒在它的身上。镶嵌在山凹间的那些房屋、道路、树木、大田,像一幅古拙的山水画,几十年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永远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我出生的这个村庄具体诞生在哪一年哪一天,我只能从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一天和我的推测中来叙述我的村庄。
村庄叫松树沟,确切地说,是辽东崇山峻岭中的一座小山村,位于东港市与岫岩县的交界处,在县级地图上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在边缘处找到一个小点。惟一的山路从山外歪歪斜斜地爬进来,顺山势,转了几个弯,很像葫芦的一条藤蔓。村庄里的路纵横交错,一段一段蜿蜒着,从东家伸到西家,从西家伸到北家,百十户人家,家家相连。在我出生的时候,这个村庄存在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这一点我当时并不清楚,是我后来从县志一类的书中得到确切答案的。三百年对于一个村庄来说,虽然不算太长,但需要多少代人苦心奋斗呀。新旧不一、高高矮矮的房屋,是几代村人用双手用一块块石头垒出来,漫山遍野像小学生田字格本的田地,哪一块不是村人一镢头一镢头刨出来的?还有成片的围着村庄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树木,更是几代人辛苦劳作的结果。
望着村庄周围绵延不断的群山,我在大脑里构画着先祖踏上这片土地的情景。三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正是满清王朝大举招募关内百姓到关外拓荒的年代,我的先祖千里迢迢从山东半岛出发,绕过渤海湾,行程几千里辗转到这片土地上。从家乡出发时,关内还是冰天雪地,但历经数月,走到辽东之地,原以为关外会冰雪千里一片萧条,谁知四月的辽东已是春暖花开,到处春光洋溢。先祖与妻挑着担子风尘仆仆走到这里时,一下子被迷人的景色扯住了脚步,一条清亮亮的河随着山脉的走势从西而来,淙淙地流过,河里的鱼成群结队,河两旁到处是葳蕤和粗壮的冬果树。冬果树是北方特有的树种,枝杈叶子密密层层,站在沟底,望不见天,人在树下说话,那声音嗡嗡嘤嘤传得很远。先祖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家园,他把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插,大喝一声,这就是家!那根木棍是从山东老家带来的一条柳木棍,临从老家出发的时候,族长说,记住,柳棍插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走到哪,也不要忘了咱们的根。先祖记住了这句话。
先祖所谓的家,其实就是把半山坡上的一个大土坑,在上面横一些木料,苫上一些茅草。当炊烟从沟底袅袅升起的时候,这个地方从此就有了人烟。因为有了人烟,自然就有了路,自然就繁衍成一个村庄。村庄刚开始的名字已无从考证,我懂事的时候,这个村子叫董兰店。爷爷曾讲,咱祖上上三辈子有一位名叫董兰的老爷子在路边开着一家大车店,人们叫它董兰店,后来,就成了这座村庄的名字。再向上追溯,便不得而知,因为没有文字的记述,很多东西都被时间这个坟丘埋没掉的。
又一个春天,那根插在地里的柳条棍开始发芽了。
小洋河是条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河,像一位至纯至美的农家女儿。河里游着许许多多的鱼儿,大大小小,黑黑花花,还有拳头大小的螃蟹和花花绿绿的鳖和会退着走路的喇蛄,这些水生物组成河里的村庄,组成河里的家族。因为有河,河跟村庄有着扯不尽的关系,河供养着村庄,河是村庄的血脉,河活在每个村人的记忆里。爷说,在他小时候,常到河边玩,小洋河里有一尺多长的鲶鱼,巴掌宽的鲫鱼,比筷子还长的鳝鱼,晚上用筐去撮,一撮就是一筐;爸爸说,在他小的时候,河里都是鱼,特别是马口鱼、红赤子鱼,成群结队,像云一样。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光着屁股跑到河里,拎着铁丝做的鱼鞭,满河里追着撵着,有的鱼就被撵到了岸上。河里的石头下面,还有饭碗大小的鳖,赶上天气好,就一个个地爬到岸边来懒懒地晒着太阳。到了冬天,掏开一个冰洞子,里面是沙谷子鱼的窝,一掏一大窝。正是这些鲜美的河鱼添补了村人饥肠漉漉的肚子。
村庄从诞生那天起,就像一盆溢出的水,不断地向外洇着,向外拓展着地盘。南边靠近河套的地方,因为靠近水源,长着成片的山姜和苇草,先祖先是放了一把火烧光了那片草,丈余高的大火噼噼啪啪烧了半晌,映红了草滩,一片地被开垦出来了。先祖像当年在关内一样,虔诚地开始了第一块田地的劳作。地就是生命,地就是根,地里的一块块石头被祖先用镢头一下子一下子刨出来,堆在一起。后来,我在村庄旁边的一片田地旁发现过一堆一堆小石子堆成的石丘,馒头样的,像一座小山,顽强地堆在那里,似乎要证明什么,这也许是这座村庄的图腾或象征。它要向后人昭示,这块地是一点点地刨出来的,这些石头也是一点一点捡出来的,要懂得珍惜呀。
布谷鸟叫的时候,先祖开始耕种,山峦的雾气从山底升起,春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大把大把地涂抹到先祖的身上,地里种的小苗也在慢慢地拱出一个个柔嫩的脑袋,先祖妻的身体也在微微隆起,所有的希望在这个季节里孕育着成长着。
秋天到了,春天里种下的那片玉米也到了收获的时节,远远望去,葱葱茏茏惹人喜爱,尽管有山上的獾子时常来光顾,但先祖还是高兴。因为在这个收获的时节,他的第一个儿子也即将哇哇坠地了。也在秋天,村庄又搬来了一户人家,在河边东岸的一块平地上,这户人家向先祖讨要了一块地,平整了一下,就盖起了三间草房。这户人家也是从山东家逃荒过来的。在辽东这块地方,多数人家是山东人的后裔。
十几年过去了,东山边也盖起了房子,那是先祖大儿子的房子,在房子的周围,是儿子的地,儿子也像父辈那样,抡着镐头开荒种地。又一个秋天,先祖大儿子迎娶了媳妇,转过年,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了。生命就在草青草黄中生长着,就像房后枝头那个喜鹊窝,又添了两个小崽崽。后来,村庄又接纳了几户来逃荒的人,在河边,又有几座房屋盖了起来,小洋河边的地也由一块增到几块,几年间田地连了起来,地里的庄稼蓬蓬勃勃地挺着自己的腰身,一片葱绿。村庄像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
然而,一个瑟瑟的秋日,先祖突然猝去,倒在田间,葬在村庄后面的一座山岗上。那是先祖生前看好的一块地方,先祖生前曾说,这里风水好,死了也可以成天看着小洋河日夜不停地向前淌着。先祖是第一个走进村庄阴宅的人,那座坟墓也是村庄的第一块坟莹。
岁月在小洋河里流淌,先祖栽下的那棵老柳树已有一抱粗了,村庄的血管像一条条四处乱爬的蠕虫,伸展着,延伸着。随着人丁的兴与衰,村中那些房屋倒了重建建了又坍,村人就是在修修建建改改拆拆中生活着,劳作着,一茬茬村人走了来,来了走,像走马灯,村庄的故事也像河水流也流不尽,说也说不完。
公元一九六六年冬秋相交时节,我诞生在这个村庄里。
公元一九七0年,在我五岁的时候,家乡要修一座水库,我的村庄正好在水库淹没的范围内。想像中的那一刻,因为一个无法抗拒的原因,一夜之间,一个村庄的命运将要改变。村庄就会像一棵大树,忽然间倒地,被一汪碧水淹没。
离开村庄的那一天,我看见村头有几位老妇嚎啕大哭,我的爷爷在前面赶着牛车,默默地走着,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大坝已经崛起。
村庄已被浩浩大水淹没。
故事也随着汪洋大水成为往事。记得奶奶说,大水淹没村庄后,后街老王家的一条大黄狗,在水库边来回地跑着,呜呜地嚎,无疑是在寻找以前的村庄,其呜呜嚎声让人听了心抖不已。
二十五年后的一个夏天,有一次水库放尽了水,村庄的旧址从水里显露出来。那一次,我故地重游,徜徉在村庄的旧址,到处是散堆着的房屋坍塌后石块,土地还保持着原有地垄的模样,特让我惊奇的是看到村东的一口水井,还有一个巨大的树根,那是我的先祖栽下的那棵老柳吗?我说不好。还是那句老话,时间改变了一切。
因为修水库,我所在的村庄进行了整体迁移,当时,县里规定,水没动迁户可以在洋河以西六个乡镇中随便地迁入,由政府负责搬迁盖房,可村人跑遍了附近的几个乡镇,最终还是觉得原来住的地方好,有山有水,地还肥沃,村人一起住得时间长了,心凝聚在一起了,谁也不愿意散去。最后,除了几户人家到了外乡,大部分村人由淹没区向东边的山坡挪了一下,搬到了库区对面的那个山沟,村庄的名字也改成了松树沟。
寂静多年的山谷从此有了鸡鸣,有了鸭叫,新的村庄又开始了它的生活。尽管村庄的人还是以前的人,但董兰店这个名字,很少有人提起了,但村庄的一些事情也开始进入了我的记忆。
其实,现在想想,我的村庄过去一直很穷,因为穷时常会发生一些怪异的事,比如村里一位姓于的老师妻子死掉了,是喝药死的,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就停在村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白色警服的公安,在村人惊惧的目光中,公安人员从山坡上挖出那女的尸体,说是要验尸,这件事让很多村人多少天没有睡好觉,成为整个夏天谈论的话题。再后来,又有一位男的喝卤水死了。事隔多年,这类事在如今的村庄里很少发生,也许是经济发展的原因吧。
如今,每年春节,是一年里村庄最热闹的时候,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鞭炮也响了起来,大伙说呀笑呀,串东家过西家,撒烟送酒说着亲热的话,那是发达的迹象;也有村人一年下来两手空空地回来,闷在家里不出门,心里暗暗地憋着劲。但我的村庄是一位宽容的母亲,不护着谁,不袒着谁,不嫌弃谁,来了就住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兴旺了也这样,发达也这样,来就来,走就走,地还是一茬茬地种,庄稼一茬一茬地长。村庄更像一棵硕大无比的树,容那些鸟儿在此容身,飞来飞去。所有村人,是树的枝,是树的杈,长了多少年,连了多少年,互相搭着枝,无论是张家王家李家,从祖上,从辈份上都能找着缘由,都能找着根。平时,谁要是有个磕磕碰碰,或是你家的羊串到我家的山,我家的猪吃你家的菜,二叔二大这么一叫,一切的事就化成一团云跑了。村庄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重复着从前的日子,不断地有人来,也不断地有人走,就像那些房子,刚盖起来的时候是一幢新房,多少年的淋风沐雨,老了,漏了,坍了,需要修修补补;更像村庄中一些老翁,年青时一身力气,总有这样或那样壮举,这样或那样的轶事;还有那些老妪,刚嫁过来的时候,风姿绰约,一副年轻秀丽的样子,日子久了,风吹日晒,就起了变化,背驼了,腰弯了,转眼间就老了。每年里,村里都要走一些老人,又有一些孩童长起来,世间事就是这样,此消彼长,一户消沉了,另一户兴旺了,村庄时时变化着。
如今,我再次回到我的村庄,祭奠我的奶奶。我看到,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秋叶深邃,山村静谧,沟沟岔岔里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向外冒着淡淡的烟雾。父亲跪在奶奶的坟前,低下那花白的头颅。稍时,父亲就坐在山坡上,不知是忧虑,还是有别的留恋,迷茫的目光望着远山。父亲说,村里年轻人大部分都走了,到山外去了,村子老了,将来会像村里的老人一样,会败下去的。这话从一位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嘴里说出来,我震憾了,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近七十多年,父亲是有感情的,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父亲是熟悉的。我知道留守的父亲希望这个村庄还像从前一样热热闹闹。但日子就像日夜不停流淌的小洋河,过去了就不会复返,世间的一切一切都是这个样子,过去了就不会回来。
那棵老柳已不复存在,那位先祖到底埋在哪里谁也不清楚,村庄就像一部繁繁杂杂的书,也许你一辈子也读不透它。生长于这座村庄的每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身处何职,村庄给你的烙印不能掉,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装着它。你一辈子走不出你的村庄,因为那是你的根。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