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伟
听到杨德昌的死讯,我想起第一次看《一一》的情形。有两三次,几乎以为电影已经结束了,但故事却不知疲倦地继续了下去。对大多数人来说,杨德昌赋予一部电影的时间太长了,但是,上天赋予他的时间,却过于短暂。
很难说一部电影的正确时间是多长。《一一》要讲的故事那么多,也许三个小时并不能算太长。不管怎样,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现在,《一一》成了杨德昌最后一部作品,我私心里想,长度再也不会成为这部电影的问题了。
这些年杨德昌拍电影的频率越来越低。有消息说,他罹患结肠癌已经有多年,但是不想让外界知道病情。他一直住在美国好莱坞旁边的比弗利山,这几年与台湾电影界的交往并不多。在大陆,很多人甚至慢慢把杨德昌这个名字忘掉了。即使在台湾,他的电影也绝没有他和蔡琴的婚姻那样家喻户晓。可是他死了,萧条的台湾电影的景象,将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惨淡。这就是他的地位,和台湾电影的宿命。
他的地位和台湾电影的宿命,是联系在一起的。侯孝贤、杨德昌和蔡明亮,在过去30年里,这三个人共拍了35部电影,成为台湾电影最重要的代表。尽管没有一部电影的票房,能够超过琼瑶的言情片。但这35部电影奠定了台湾电影在国际上的地位。杨德昌更与侯孝贤一起,在电影里创造了一种只属于台湾的地方风格。法国电影、日本电影和伊朗电影都有不可替代的特质,台湾的电影也有这样的地方风格。少数艺术家决定了一个社群能对人类文化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尽管他们的作品是作者化的、强调艺术性,自然也是小众的,却并不因此失去其重要性。
杨德昌有侯孝贤一样强烈的知识分子气质,拿电影探讨台湾的历史变化对个人命运产生的影响。但他不像侯孝贤那样,一直为逝去的时光怅然若失。台湾的历史在侯孝贤的电影里,永远是一个过去式。杨德昌则坚持1980年代的选择,诚恳地关怀着台湾人当下的烦恼,不厌其烦地刻画人性如何在压力下发生变形。
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到《一一》,我们可以看到杨德昌理解中的人性。这两部电影里有一个相似的情节,一个内向寡言的男孩子喜欢一个外向果断的女孩子,目睹她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后,他用最激烈的形式---杀人---表达了自己的爱。侯孝贤的电影异常安静,杨德昌理解的人性虽然有恒常的一面,引爆之后却会变得面目全非,充满了暴力和戏剧性。
在《麻将》这样的电影里,杨德昌显示了他对中国人的性格独到的观察和精妙的嘲讽。这大概和他长期在美国生活的经验有关。这个主题我们并不陌生,李安在"家庭三部曲"(《喜宴》、《推手》、《饮食男女》)里,就一再地表现过。杨德昌最早到美国学计算机,后来却转行做了电影。这和李安正好相反:李安穷途末路的时候,曾经想过放弃电影,去学计算机混口饭吃。
在高产的1980年代,杨德昌、侯孝贤、蔡明亮形成了自己平静的、以长镜头为主的电影风格。这种脱胎于欧洲,又受到日本电影影响的风格,对观众的耐心是一个考验。他们坚持不受市场的左右,因此在艺术上取得了公认的成功,但也导致了台湾电影在商业上的无所作为。现在,在台湾拍电影越来越困难。蔡明亮至今还要依靠政府提供的资助拍片。有人认为他挤占了年轻人的机会。这是个极其尴尬的批评。当观众们抱怨《一一》的时间太长时,我想,这尴尬杨德昌肯定也感受得到。
侯孝贤要国际化得多。他是杨德昌的同龄人。最近几年,侯孝贤额头的皱纹明显增加了,喉头的皮肉则变得松松垮垮。容貌上的变化,让侯孝贤看上去更加可亲。2005年,小津安二郎诞生100周年,他受日本邀请,导演了纪念影片。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他将没有争议地变成东方的电影大师。然而,不管是是不是大师,衰老和死亡,终究是谁也难以逃脱的宿命。杨德昌死了,侯孝贤应该要寂寞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