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一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敢相信父母竟会相伴到老。
父亲像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一样,有着高涨的工作热情,整日奔波忙碌。从记事起,我们几个孩子就经常接连几天看不到父亲的踪影。那时,我们总拖着母亲的手,问爸爸去哪儿了。母亲若无其事地回答:“你爸又加班了。”说这话时,她表情平静,话语中却充满怨气。
事实上,就算父亲偶尔回家,家中也常常充斥着火药味儿。父母都是急性子,两个天生的火药桶,有一点火星就能把家里炸得鸡飞狗跳。父亲总埋怨母亲不会料理家务,母亲就责怪父亲把家当成旅馆。争吵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升级,然后上纲上线,接着就是摔碗、砸盆、扔东西。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人便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争吵之后,父亲往往会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留下孤零零的母亲,倚在沙发上拿着手巾不停擦眼泪。
这一吵,就是几十年。
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总会偷偷聚在一起,谈论彼此的理想。不约而同地,我们竟然都希望尽快离开这个硝烟弥漫的家,离开爱发脾气的父亲和喜欢唠叨的母亲。
长大之后,我们真的纷纷离家而去,大哥走得最远,出了国;大姐也不近,离开我们这个北方小城嫁到了海南;数我离家最近,也是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里工作,只能每隔几个月回家一趟。很快,家里就只剩下渐渐老去的父亲和母亲。
二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坚信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我们以为,父母之所以忍受着无休止的争吵而不肯离婚,是因为担心伤害幼小的我们。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们也就没必要再勉强下去了。于是,我们虽然没有再对这个问题作什么讨论,但心里都在默默等待他们中某一个人提出离婚。
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尽管他们仍旧争吵,仍旧摔东西,甚至偶尔仍旧能听到母亲低声啜泣——我每次回家小住,这些都是少不了的“节目”,可就是从来都没听他们提过“离婚”这两个字。
一次我放假回家,他们俩又因为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吵了起来。这些年,我听他们吵架听得头都大了,这次我实在受不了,冲他们大喊道:“你们觉得这样整天吵架到底有意思吗?不行就离婚算了!”
话一说出口,马上就有点后悔,因为我从他们圆睁着的眼睛中读出了异常的震惊,那一瞬间,我在他们眼里似乎是一个陌生人。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我们三个人的心跳,气氛尴尬极了,我连忙站起身走出门去。
那天,我第一次从他们的争吵中读出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虽然读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伤害了他们。从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过父亲的不好,他们两个人也没再当我的面吵过架。
三
父亲退休之后,一下子闲起来,失去了为之忙碌一生的事业后,他似乎有些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
那段时间,大姐给我来电话,说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为一点儿小事和母亲发火,不是嫌菜做得咸了,就是怪洗澡水烧得太热。父亲这么百般刁难,母亲哪能受得了,收拾好行李要去大姐家。恰好这时候大姐怀孕了,母亲真就去了遥远的海南,在那里专心伺候起女儿来,还不让大姐告诉父亲她的去向。
母亲这赌气一走,父亲顿时乱了手脚,他给我打电话,惶惶地说:“你妈不见了,她的好多东西也不见了,她没去你那儿?”我忍着笑,安慰他说:“妈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丢了不成?”父亲立刻急了,声音都变得不一样:“她没在你那儿能去哪儿呢?都好几天了!我以为她躲几天就回来了……”我忙把母亲的行踪如实招供,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嘟嘟囔囔地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后来,父亲打电话到大姐家问:“你妈在你那儿吗?”大姐一边答应,一边招呼母亲来接电话,可当母亲接过听筒之后,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风尘仆仆出现在大姐家门外。原来,父亲放下电话就去了机场,折腾了一夜,急匆匆飞到海南。大姐逗父亲说:“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干吗?不用看家啊?”谁想父亲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老婆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现在海南就是我的家了。”
这些都是大姐后来回老家探亲时告诉我的。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红了,说,从那之后,她家附近就多了一道风景,人们每天都能看见一个老妇人在前边走,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背着手的老头儿。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的脸皮太厚了,赶都赶不走。你让他走远一点吧,他就“嘿嘿”地傻笑,笑完之后继续跟着走。大姐说,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一起走路。如今,父亲天天黏在母亲身边,就像个孩子,一刻不离。她说,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眼前浮现出父亲跟在母亲后面时笨拙的样子,我越来越觉得,我真的不懂父母,更不懂他们之间那特有的“爱情”——如果他们之间确实有爱。
四
就在我们都默默祝福父母能够安度晚年时,谁也没有想到,灾难会无声无息地降临。
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父亲突然昏倒在地,当我们几个得到消息赶回家时,他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父亲被查出是脑中风,因为抢救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却留下了严重后遗症,不仅生活不能自理,还几乎丧失所有记忆,连我们几个儿女都认不出来了。然而,母亲却成为父亲惟一记得的人,他不停叨念着母亲的乳名,牵着母亲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父亲患病第一年,病情很不稳定,坏了又好,好了又坏,反复发作。为了让父亲尽快康复,我们把父母安置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找了一家很好的医院,还在医院旁边给母亲租了房子,为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请了护工。
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护工靠近他,拼命用惟一能活动的右手对人家又打又挠。母亲说,父亲现在看谁都是陌生人;除了她,父亲是不相信任何一个人的。于是,照顾父亲的重任就落在了母亲肩上。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得不离开父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年迈的母亲每天守候在父亲床边,为他擦洗身体,清理污物。说来也奇怪,那时的父亲,对谁都很凶,惟独对母亲,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在他眼中整个世界只有母亲一个人。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半年之后,他已经可以在母亲的搀扶下慢慢挪动了,但记忆力还是老样子,而且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几个月下来,母亲不顾众人反对,坚决要把父亲接回老家,说自己一个人可以照顾他。
母亲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们实在害怕她会太累,就纷纷劝阻:“爸的记性越来越不好,说不定哪天连你也不认识了,到时候怎么办?你怎么照顾他?还是住在医院里吧,不怕花钱的。”母亲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你爸可能会不记得我,可我认识他啊!”
母亲这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都说愣了,有眼泪迅速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五
就这样,母亲一边操持家务,一边照顾父亲。父亲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虽然无法和患病前相比,但已经基本能够生活自理。不过,他仍然只记得母亲一个人。
在父亲65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几个儿女纷纷携家带口赶回老家。父亲还是谁都不认识,见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神情中流露出些许慌乱。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家子围在桌前吃饭,父亲就坐在母亲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母亲破天荒喝了酒,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给我们讲起她和父亲之间的往事。
他们年轻时,曾在同一个厂子里工作,两个人刚刚好上,父亲就被调到了外县的工地上,距离母亲有几十里地。有时候,实在想得受不了,一贫如洗的父亲就偷偷爬上火车,跑回来看母亲。北方的冬天冷得出奇,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当胡子挂满冰碴儿的父亲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哭了……她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呵气,也还是无法让他的手暖和过来,就把那冷冰冰的一双手放在了自己棉衣下面……
后来,外婆嫌父亲穷,不愿意让母亲嫁给他。在那个还很看重父母之命的年代,他们是做了那么多努力,克服了那么多困难,才终于能够结婚,终于能够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是外婆当年的嫌弃深深刺激了父亲,結婚以后,他一心一意拼命赚钱,一心一意要给母亲更好的生活。
“你们总听见我们吵架,可你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吵。你们这个爸爸,一辈子都不明白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以为只要让我过上更舒服的日子,我就会满足,就能幸福。其实,他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他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母亲回头去望父亲,这时我们才猛然发现,从吃饭开始,父亲的手就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一刻都不曾放开。这时,当母亲望向父亲,父亲也正望着她,我看到,父亲眼中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就那样在母亲的目光中顿时焕发了神采,让他苍老的面容都变得明亮起来,充满温柔和喜悦,还有我们从没见过的深情……
“我们为这个吵了一辈子的架,也没吵出个结果。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什么最重要呢?依我看,能相互依靠着守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听母亲说完这句话,泪水顿时冲出了我的眼眶。
原来,有些争吵,不过是因为彼此爱得太深。而爱情其实就是这样,在经历了生活磨砺和岁月沉淀之后,还能以最本真的面目盛开出一片深情……一如我们的父亲,在母亲的注视下那渐渐明亮的面容;一如我们的母亲,在陪伴父亲一生之后说出的这句话——母亲说得对,两个人,能相互依靠着守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
(摘自《家长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