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广
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哲学是和智慧连在一起的。不管是源自古希腊的欧洲哲学传统,还是中国的哲学传统,可以说都是如此。哲学号称是智慧之学,哲人或哲学家则号称智慧之士。然而,哲学何以使人智慧?这个问题值得一问。
智慧与知识既有密切的联系,又有所不同。简略地说,知识基于思,智慧则基于反思。
人用脑子思,同时用眼睛看,然后把所思所看说出来或写出来。思与看,又须站在一定的立场上,需要有一定的立足点。中国传统的儒家站在家国的立场上看人的生活,看到的就是伦理道德。道家则可以说是站在天上看人间,于是就把人间的荣辱是非看得很淡。佛家则可以说是站在天外看人间,于是能把人间的一切看空了。而井底之蛙站在井底看世界,看到的世界当然只能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并不一定是因为旁观者比当事者本身高明多少,而主要是因为其立场不同: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人的“想法”与“看法”,要说出来或写出来才能为别人所了解,并与别人进行交流。于是,“想法”与“看法”,又变成了“说法”。所谓“知识”,首先就是这样一些“想法”、“看法”与“说法”。
而智慧则来自反思。反思之所以能使人智慧,是因为,人们通过反思,可以突破既有观点、想法和思路的局限,使人们发现,还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想法和思路,这可以使人避免独断、偏执、僵化和迷信,从而发现更多新的可能和希望。西班牙当代哲学家雷蒙·潘尼卡说:“智慧的对立面是全知。”也许更恰当地说,知识的反面是无知,智慧的反面是独断或武断。无知会显得愚蠢,有知识但独断也会显得愚蠢。如果一个人独断或武断地认为自己的知识是绝对真理或全部真理,即使他的知识确实是丰富的和深刻的,那也是一种不够智慧的表现。
不会反思的人,一方面容易盲从和被骗,因为他听风就是雨,很可能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另一方面,这样的人又容易自以为是,因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越是愚蠢的人,越容易自以为是,越容易偏执和狭隘。而越是智慧的人,反倒越说自己无知、越是谦虚和宽容。这并非是故意谦虚,更非矫揉造作,而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有的科学家,一条道走到黑,可能会走得很深很远,但也可能走到一个死胡同。如果他善于反思,他就可能会发现新的观点和视角,从而看到更多不同的可能性,此可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智慧。可以说,智慧是开启新知的钥匙。当然,智慧不仅仅是开启知识的钥匙。
如果说科学主要基于思,哲学则主要基于反思。而且,哲学反思,是对一些基点——基本立足点、基本观点、基本观念的反思。所以,哲学观点,可以说是关于一些基本观点的观点;哲学观念,可以说是关于一些基本观念的观念。
专门的科学家,从一些基本点出发,去看,去思,勇往直前,可以越钻越深。而哲学家则站在这些基点周围,顾盼左右,评头论足,说三道四,横挑鼻子竖挑眼。阿基米德说,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这是科学家的气魄。苏格拉底则说,如果说我比其他人更智慧的话,那是因为我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子则提醒人们“知无知”——这是哲学家的清醒。
“盲人摸象”,摸到的也都是象的真相,只是他们武断地把自己摸到的局部真相当成了整体真相。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包括很多卓有成就的科学家,都往往会犯这种错误。比如,有些科学家认为,世界就是他们认识到的那个样子;而哲学家则指出,知识与物自体之间、科学图画与实在自身之间,既有反映和一致关系,又永远不可能完全等同。
在现代社会,专业分工越来越细,各科的科学家必须聚焦一点,不及其余,所以只能是专家,而很难是“博士”。现代各学科的所谓“博士”,其实是旧瓶装新酒,此博士已不是彼博士了。如果说科学家的长处在于专深和精细,哲学家的长处则在于广博和高明(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科学家要专才能深,要细才能精;哲学家则要广才能博,要高才能明。所以,科学家可以而且必须钻牛角尖,哲学家却要见多识广。不够好的哲学家像杂家,比较好的哲学家是通家。通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通透,即能够突破因专、细而来的视野狭窄,从而看到更多不同的东西。在其他人都习惯地相信某一看法和说法并据此执著前行的时候,哲学家却要怀疑、探索、比较,发现新的更多的可能性。哲学家不仅要知其一,还要知其二,知其三;不仅知其所知,还知其不知,而这正是智慧的表现。
哲学家也有自己的立足点,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家不是立场坚定的人,哲学家常常自觉地“变换姿态”。在哲学家看来,人们的一切见解皆偏见,一切知识皆偏知,一切真理皆相对真理,包括英雄所见、专家所见或伟人圣人的真知灼见。因为一切见解和知识都是人站在特殊的立足点,从自己特殊的观点和思路去观察、思考和分析出来的。但另一方面,偏见有偏见的意义,偏见也有可能是高见、洞见、真知灼见,而一切深刻皆片面深刻。但既然皆偏见,便皆有局限性,便总有新的可能性。而哲学之所以能使人智慧,就在于它通过反思,给人启迪,突破已有知识的局限性,发现新的可能和希望。我们可以说,知识给人确定性,给人依靠;智慧则给人可能性,给人希望。而哲学,使无知的人得到知识,使有知的人发现自己的无知,使沉迷于幻想的人清醒,使清醒的人富于幻想。
李敖曾说:哲学家得胃溃疡,就像和尚得梅毒;斯人也,不该有斯疾也。因为,哲学家有智慧,特别是人生智慧,能通透,当然想得开。比如,郑板桥有句名言——“難得糊涂”;文怀沙曾认为,应该是“难得清醒”,后来认识到,糊涂不难,清醒也不是最难,最难得的是:“该清醒时清醒,该糊涂时糊涂”——而这也就是“中”、“正”——中国传统文化里所谓极高明的“中庸之道”。人的悲剧,在于“该清醒时糊涂,该糊涂时清醒”,即不中、不正,也即偏了、歪了。
在早期的人类文明中,哲学曾包罗万象,哲学家曾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因为那是人类文明的开拓期。后来,一个个具体学科分化出来了,并有了各自的发育和成长。而哲学的领地似乎在一步步萎缩,从整个世界退向社会和人生,又从社会和人生退向语言和人的内心。现在,语言和人的内心领域也有一些具体科学进驻了。于是,有人提出,哲学还能退到哪里?哲学还必要吗?哲学该终结了吗?这样来看,哲学在现代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这是没有看到哲学的特性。有人把哲学比作母亲、母体;更确切地说,哲学的角色是一种开拓者、解放者的角色。而且,基本上,哲学家只管开拓,不管精耕细作。哲学家开辟了一片处女地,撒下了最初的种子,然后就走了,而科学家则来了,并在此耕作和收获。也许有一天,哲学家会再次来到这里,做改良品种的工作,但他会再次把耕作和收获的事情交给科学家。
从这个角度,哲学就不是在步步退却,而是在步步开拓。罗素说,哲学工作是一种探索,科学的每个领域都开始于哲学的探索;而一旦某门科学有了坚实的基础,除边缘问题和方法问题外,就能够或多或少地独立发展,这时,哲学会“去寻找新的用武之地”。真正的哲学家不是守业者,而是创业者。而这种开拓和创业的方式,就是通过对现实生活和各种学科的基本思路和观念的反思,不断地发现新问题,或者在一些老的问题上开拓出新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不可能终结,无论各门具体学科多么发达,哲学都有其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作用。因为,首先,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总会出现许多新的问题,哲学家总能发现和提出许多新的问题;其次,即使是一些老的问题,哲学家也总能探索出许多新的可能。这正体现了哲学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