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羽
6岁那年,她开始跟母亲针锋相对。
她觉得母亲并不爱她,总是想方设法将她丢至孩子群里,要知道,那些孩子是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怎样取笑她,甚至侮辱她。可母亲像根本没看见也没听见,开始还和颜悦色地劝说,后来,干脆直接将她推搡出门,命令她不到一定时间不许回来。
来往的孩子们无不窥视着她,或神秘或嘲弄的眼神,像看一件奇怪的玩物。她低着头,感觉自己的脸涨得红红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她是个残疾儿,出生时便是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矮。小时不觉,伙伴们也不在意,等大些了,不知从哪天起,她发现小朋友们在她面前总爱咬耳朵,眼睛也别有用心地瞟着她,隐晦的眼神,将她冻结在圈子之外,心阵阵发涩。更有一次,很偶然地,跟伙伴们玩捉迷藏,她早早就躲好了,在附近的柴垛后,被高粱秆掩盖着。可是,等到其他人都被找到了,他们还是没发现她。正窃窃欢喜着等那个人认输时,她听到了一句话:“她是跛子,一定藏不远。”
那天,她躲进柴垛最深处,哭湿了双襟。耳边响着母亲和伙伴们的呼喊,远远近近的,她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天黑下去的时候,老鼠们猖獗得肆无忌惮,公然在她身边打架,叽里咕噜的,发着吱吱的叫声。她怕了,怕老鼠会饥不择食上前啃她,于是惊恐着钻了出来。
一出来,便看到了一脸焦急找寻她的母亲。母亲面色愠怒,二话没说就朝她的屁股打了两巴掌:“耳朵聋了吗,喊了这么半天不出来?”我不是聋子是跛子,她在心里说,低低啜泣。从那后,她再不和那些孩子玩了,可母亲却仍要强迫她跟他们在一起。所以她认定,母亲根本不爱她,她有可能就是那些从垃圾堆边捡回来的孩子中的一个,说不定哪天烦了,就会再将她丢掉。
春天的一天,她在门口受尽了孩子们的眼光侮辱,带着泪未干的小脸退回来,却发现炕上多了个纸箱,里面传来唧唧的叫声。是小鸡,她欣喜起来,忘了刚才的不快,情不自禁地打开箱子,果然见毛茸茸的十几只小鸡,一见光亮,立即叫得更欢了。她爱不释手地握起一只,亲了亲它柔弱的小身子,它瞪着黑豆般的亮眼睛胆怯地惊叫起来。
“轻一点儿!”母亲进来,边叫边拿了纸板铺进纸箱,撒上捏碎的熟蛋黄,小鸡们欢快地吃起来。她把手里那只也放了回去,奇怪的是,它却自顾自地昂着头,伸着脖子冲向空中做点头啄食样。
真笨,还不会吃食。母亲说着,按着它的头用嘴碰纸板上的蛋黄,它却不知张口,手一松,头又弹簧一般回到了原位。母亲惊奇地将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眉头微皱:“是只瞎子。”
瞎子?瞎子就是看不见东西。她心里想着,有点害怕。她是跛子,它是瞎子,他们都是残缺不全的。
“它还能好吗?”她怯怯地问了句,生怕母亲再次把她赶出门去。
“不知道,或许好不了了。”母亲看了看她,目光有些犹疑。
“你会把它丢了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心里无比担心,仿佛不是问母亲丢不丢小鸡,而是会不会丢自己。
这次,母亲怔了一下,但回答却很肯定:“不会。”
她放心了,低头看着它。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还在仰着头冲空中啄食呢。
“去捉些虫子来。”母亲吩咐她。
“噢。”她痛快地跑出去,全然忘记了这些天和母亲的斗争,捧回几条白胖胖的虫子。
母亲将虫子的头揪掉,就有奶白的汁液流出来,抓起小鸡将汁液滴在它嘴边。鸡品到了味,张张嘴吞下去。再滴,再吃。如此反复,在喂到第四只的时候,只要拿东西在它嘴边轻碰,它便会开口吞食了。
“饿不死了。”母亲似是舒了口气,将它扔回纸箱,按着它的头不停地低下,直到它吃到蛋黄为止。然后,母亲又扶着它的身子走到水盘处,按着它的头喝水。
她在纸箱边探着头,看着母亲做这一切,把剩余的虫子丢进鸡群,引起一阵骚乱,然后就有胆大的小鸡叼起来,一口吞下。
“它会像它们一样吃东西吗?”她问。
“会的。”母亲说。
她又捉回许多虫子,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条条喂给失明的它。它感觉到了那只小手,温暖软绵,给它食物,给它安慰。它安静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触即惊慌乱叫。
刚刚进屋的母亲走过来,一把夺去她手中的瓶子,将虫子全倒进纸箱。鸡们立即发出害怕而兴奋的叫声,争吃起来。
“要想它跟别的小鸡一样吃东西,就不能单独喂。”母亲的声音没有丝毫温暖。
她微微低下头去,眼里转着委屈的泪:可它是瞎子啊!
想不到的是,这样两天后,它居然能跟伙伴一样进食了!而且,还能自己扑腾着找到水盘喝到水!这些天,母亲好像也被小鸡吸引了,忘了要赶她出去玩的事。她们的关系,也似乎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阳光好的日子,母亲便把鸡放到院里活动。别的鸡都兴奋异常,扑打着小翅膀四处奔跑着撒欢找食。只有它,头仰向天挺着胸,愣愣地迈着步子东撞西撞,任何物件都成为它不可逾越的障碍,无数次跌倒,扑棱着刚刚长出细小羽毛的翅膀寻找支撑,却因为扑空支撑点而徒劳。当听到伙伴们找食吃食的声音时,它也欢快地跟着叫,转而是孤独寻觅的急切声,它以为地上跟纸箱中一样,撒满了食物,低头猛啄,却只有一口口土。
她心酸酸的,把它抓起来放回纸箱里。可它并不因此感激她,反而叫得更大声,孤独恐惧地尖叫。母亲走过来,一把将它扔回院中。它依然叫着,跌跌撞撞寻声奔向伙伴们,不断地摔倒不断地爬起。但当它追过去,伙伴们却又跑向另一个地方了。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母亲的态度很坚决,不容动摇,还提出,她应该去跟小伙伴一块儿玩。
叫没有用,要想跟别人一样,就不能原地等着,必须去追。母亲看也不看她一眼,生气地说着,将它丢进正在吃食的鸡群。
听到伙伴的声音,它高兴起来。它们叽喳叫着,似乎在告诉它地上有小米,它也低头猛啄,果然吃到了。它叫得更欢快了。
她看着它,比自己吃到东西还要高兴,抹掉泪水,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母亲又把她推出了门外,不顾她要流下的眼泪。她站在门口,听到鸡群发出的欢快声,时东时西,时远时近,那只可怜的失明的小鸡,在院中央响亮地尖叫。它一定还没吃饱,一定又被伙伴们甩开了。她向前看看,小伙伴们都在不远的麦场玩闹呢,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这真是只令人不可思议的小鸡,短短几天,它居然能凭着声音跟着鸡群跑了。而且,它好像有超强记忆,很快以井台为中心摸清了院子的结构,因为母亲每天都是从那里放它们出窝,它们睡觉的纸箱也放在那里。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它跟着伙伴四处跑四处找食,虽然很少吃到东西,却十分卖力,好像只要让它跟伙伴们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它与兄弟姐妹一样长出小尾巴,翅膀上的毛也一点点长,纯白的颜色。
马路西边传来伙伴们的笑声,十来个孩子,戴着柳枝编的帽子走过来,英姿飒爽的。她羡慕极了,向前走了几步,脑子里预想了无数个可以与他们搭讪的开场白,可当她迎到他们些许惊异的眼光,她胆怯了,拔腿便往回跑。一冲进院门,正看到喂鸡的母亲,她一下僵在了那里,雷击般。母亲的眼光冷得像冰锥,一下下扎着她的心。她羞愧难当,低下头去,缓慢地退向院外。
小鸡每天追着鸡群跑来跑去,大些时,母亲便把它们圈了起来。它费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这个篱笆园。别的鸡吃食的时候,它就仰着头走来走去,像是在试探这个空间究竟有多大,周围都有什么,又像是侧耳倾听伙伴们的讨论,试图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在饿了几天后,它终于找到了吃食喝水的地方,只是对那个搭有木架的砖垒的窝坯未弄清楚。夜晚星空下,一个小白点孤零零地靠在篱笆边、窝边或是卧在园中央,落寞得让人心疼。她进去,把它送进窝里,只是它始终不会上到架子上,第二天身上就会粘满鸡屎粪土,脏脏的。她不愿再抱它了,有点怜悯地讨厌。
一次,天降暴雨,成了落汤鸡的它站在园中央,瑟瑟地闭着眼仰头迎雨,被冲蒙了的样子,傻傻不知躲,又像是在抗争着什么。它是在为自己的命运鸣不平吗,她悲伤地想,终于不忍,披了雨衣跳进去。鸡都被她火红的雨衣吓到了,仓皇奔跑,它也不明所以地寻声乱躲。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捉住,放在窝的木架上。奇怪的是,打这后,它竟每次都睡到木架上了。
“只要心中有信念,就没有什么可以把它打倒。”母亲说。和煦的阳光下,它自如地啄着食喝着水,迈着闲适的步子走来走去,纵然偶尔会被伙伴啄一口或是撞一下,也全然不在乎。
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没待母亲说,径自站到了院门口。一群孩子过来,手里拿着几根柳树枝条。在他们快经过她的时候,她说:“我会用这个做笛子呢。”
孩子们看着她,眼里闪现的愉快似乎是早就等待了的。
二十年后,女孩成了一名大夫,在病床前悉心照料着重病的母亲。那个春日,母亲心情很好,不停地说这说那,最后,说起了那只鸡。
“还记得它吗?”母亲问,眼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
“记得,它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鸡。”
母亲点点头。“第二年春天,它还生了好多蛋,要不是那场鸡瘟,我们一定会养它到老。”
她拉拉被角。“是呢。”
“还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母亲的眼睛泛着光,“你是我去城里的时候,在路上抱回来的。”
这件事,她儿时便听说了,可那又有什么呢,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无论怎样的困难都不会被打倒。就如这只小鸡,一生都是在挣扎的艰辛中度过,虽然磕绊,却一路歌唱地昂扬着走来,她坚信,它死前定不曾有一丝恐惧,暗淡的眼睛也在刹那间见到光明闪现。
“我就您这一个娘,亲娘。”她笑笑。
母亲笑了,笑得很安详,眼睛慢慢合上,安稳地睡去。她想,母亲是放心了,因为她担心她天生的残疾,比不了别的人,所以,才给了她别样的坚强。
刘可荣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