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蟠
我是1968年在“牛棚”里认识陈叔时先生的,尽管他调来湖南师范学院已经多年。刚来时他被安排在地理系当老师。1964年“四清”前不久地理系撤销,他才转到我们外语系来教英语。
安全闯过“四清”这道关
陈先生是从北京外交系统下放到我院的,同他一起下放的还有好几位,大多数都被安排在外语系教英语。同这些人相比,陈先生有两点显得特别突出:一是他的胞兄陈布雷大名鼎鼎,无人不知;二是他本人当过国民政府驻外使领馆的外交官,再加上他年纪大、个子小,所以他一出现,人们往往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议论归议论,但都是背着陈叔时进行的。主动同他接触的人却不多。在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里,谁愿意主动同有他这种政治背景的人接触呢?避之唯恐不及啊!所以我同他在一个系里工作了那么几年,却没有单独同他说过一句话!界线划得一清二楚。
陈先生调来我院时,正好赶上过“苦日子”,因为他是归国侨胞,又是统战对象、高级知识分子,按规定享受某些优待,生活过得比我们一般老师好;每月多配给半斤油、五斤灰面、两条烟、三斤黄豆。最重要的是那几年大家忙于过苦日子,政治气候宽松一些,没搞什么运动,有时老师们还开开“神仙会”,发点牢骚。不过,我可没听说陈先生发过什么牢骚,至少没听到他说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话。
三年苦日子一过,阶级斗争的弦绷起来了。我院成了湖南省高校“四清”的试点。单是工作队员就进来了一百多。“桃园经验”出来以后,我院的“四清”进入高潮,先是层层动员,“查敌情”、背靠背检举揭发,然后出大字报,干部“下楼”,“洗手洗澡”,再由大家“脱裤子”,像“打扫厕所”一样,把一切肮脏的思想统统交代出来,分析批判,最后是团结一致,向一小撮阶级敌人开火!结果当然战果辉煌,分清了阶级阵线,开除了一个“阶级敌人”,宽大处理了一个“坏分子”,把几个阶级敌人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视其表现再行决定是否戴上,还有几个定为“内控对象”。当然,还有一批“推一推就可以成为阶级敌人,拉一拉也可以算成内部矛盾”的人,经过教育“挽救”过来了!这几种人加起来有十几个,好像陈叔时先生都不在其中。也就是说陈先生安全闯过了“四清”这道关!
“小将”从蜂窝煤里抄出美钞
凭着陈叔时在国民党驻外使领馆工作的经历,要得到重用,成为依靠对象是不可能的,但直到“文革”工作组大抓“黑鬼”为止,陈先生都还置身于革命群众之中,没有受到批判和揪斗。
可好景不长!到了1969年8月,工宣队浩浩荡荡开进学校,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陈先生就在劫难逃了。他的家突然被抄,藏在蜂窝煤里的美钞,也被“小将”们抄了出来,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关进了“牛棚”!
陈先生是在我们一百多条“牛”被关进牛棚以后几天才被关进来的。我们进牛棚的仪式非常隆重,先是排着长队,挂着自制的“黑鬼”牌子,站在炎炎烈日下,恭候工人阶级的检阅,然后由其代表———工宣队领着在校园里游街示众,听革命群众呼喊革命口号,庆祝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的伟大胜利!游行(应为游街示众)以后,再由工宣队员率领红卫兵小将分别去我们家抄家,然后命令我们背着铺盖卷,在“小将”们押送下走进“牛棚”。
我清楚记得陈先生没有参加这一“盛典”,不在我们外语系的“黑鬼”队伍之中。但没过多久,他就被关进“牛棚”里来了。我劳动回来时,发现他默默地坐在进门左边第一间房里,昂着头,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对面的铺上,也坐着一个老人,却哭丧着脸,两手不停地抖动。我定睛一看,发现是我们系的老教授罗皑岚先生。因为我同他俩是一个系的教师,同罗先生更是很熟,便轻轻地走了进去,想安慰他们几句。罗先生一见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唉声叹气,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陈先生却欠欠身子让我坐在他床沿上,然后谈起了他的过去。
他要我相信他没有说半句虚假话
陈叔时说他不是反革命,虽是陈布雷的胞弟,兄弟两人却走的不是一条路。他,陈叔时,1927年就参加了革命活动,而且参加了“CY”(共产主义青年团),后来在上海高校从事进步文化工作。抗日战争爆發后,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他才接受国民政府的派遣,去驻外使领馆工作,曾经担任过驻智利等国使领馆的一等秘书和驻联合国代表团的高级外交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他就退出了国民政府外交团,躲在美国的一个偏僻小镇上,开办一个小小的养鸡场,准备一有机会就返回祖国,参加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工作。经过多方奔走,终于找到了回国的机会。1954年他怀揣着一位颇有影响的著名人士写给周恩来总理的亲笔信,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女儿,绕道瑞士,回到祖国,受到有关方面的欢迎,被安排在外交系统的国际关系研究所工作。1961年北京各单位干部下放,于是他来到了湖南师范学院。他反复告诉我,他的一生是爱国的、革命的,从来没有反对过革命,反对过共产党。他要我相信他,他说的全是实话,没有半句虚假。
钢鞭抽打下否认自己是反革命
斗争陈叔时时,他的态度特别“顽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从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小将”们义愤填膺,对他的斗争特别残酷。有一次斗他的时候,让我站着陪斗。“小将”们别出心裁,将讲台布置成斗争台,上面摆着一条四方凳子,凳子上面横放着一个竹扫把,然后命令年逾花甲的陈叔时跪在上面挨斗,不承认就不准起来。陈先生一跪就是两三个小时,痛得他浑身冒汗,出来卷起裤腿一看,膝盖上早已血迹斑斑。但他却忍住了,既未叫喊!也没有呻吟!气得“小将”们挥动钢鞭抽打,他也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他的这种表现,使我感到震惊。震惊之余,心中对他不由得生出了敬意,这真是一条汉子!他已年逾花甲,身子相当单薄,居然能经受住那么残酷的折磨!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简直无法相信!
在批斗完了回“牛棚”的路上,我劝他改变态度,承认一些问题,免得皮肉受苦。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可他说:“我承认什么?我从来没有反对过革命,我没有罪。我年轻时就参加革命,就跟着共产党干革命,而且参加了CY,就是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哥哥(指陈布雷)怕我惹祸,曾经将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但我还是想方设法逃了出来,继续参加革命活动。我有什么罪?”
“你总为国民党当过外交官吧!”
“我当外交官是在开始抗日的时候,当时国共两党合作,不少共产党员都进了国民政府工作。我出国是为了争取美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持!帮助我们抗日,不是为了国民党!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成立,我就离开了国民政府的外交使团,一有机会就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了。我是爱国的,我有什么罪?难道我携全家回国也有罪吗?也算反革命?”
我睁着两眼望了他一下,无言以对。
陈叔时的确是携全家回国的。他妻子楼韵午就在我们系的资料室工作,我们常常打交道。他的大女儿在我院物理系就读,小女儿在我校附中读初中。
1969年三四月间,陈叔时和我同时从“牛棚”里放了出来,交由革命群众“监督改造”。后来我随同革命群众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因年老多病,留在学校里。由于他的历史复杂,态度又是那么“顽固”,所以一直被“挂”着,没有得到“解放”。
临终前嘱托我为他鸣冤
在陈叔时去世的前几天(最多不过一星期),他突然来到我的家里。记得他以前从未到过我家,这是唯一的一次!大概人在临死前总有预感吧!知道他的日子已经不多,所以才来我家找我。他进门时,正好碰上我的小儿子在学着拉小提琴。他站着望了一阵,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拉小提琴好!”
等我支开小孩以后,陈叔时才开口谈他的来意。他说他在我院没有接触过什么人,只对我说过他的一生,只有我同情他,了解他,所以他才来找我。他希望我以后有机会帮他说话,为他鸣冤!他说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使我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等到我答应之后他便起身告辞,他在我家呆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小时。
几天过后,听说陈叔时死了。我感到非常震惊!他是怎么死的,得的什么病,我都不清楚,也没敢去打听。我估计系里也不会有什么人去看他。那个时候死人很简单,赶紧火化了事,连个简单的追悼会也没开。不过,他对我的要求,我倒是一直记在心里。但在那时“左”风正盛,我记着又能怎样?我自己不也是没有平反吗?
妻女遭打击身心受重创
陈叔时先生去世以后,好久都没有平反。他的妻子经不起打击,不久就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不得不回杭州投靠亲朋。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陈叔时大女儿像所有的青年学生一样,积极投身运动,写大字报,搞大批判,外出串连,相当活跃。等到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大肆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陈叔时被揪出来了,于是她从“半空”中摔了下来,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很快就被分配到湘西边远的农村当老师去了。这对一个在国外出生的女孩子来说,打击不谓不大,但她还算坚强,承受住了,没出什么意外。
不久陈叔时大女儿结识了一位解放军干部。两人你来我往,产生了爱情。那青年軍官打报告,申请与她结婚,但领导不但不准,还命令他与她断绝来往,说她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父亲的问题很大,是历史反革命。这一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一下子就把她击倒了。她精神完全崩溃,成了疯女。她现在虽然还活着,还住在他们家的房子里,但精神一直没能恢复正常。直到现在也没有结婚,我每次一见到她就想起陈叔时先生,就想起他对我的嘱托和要求!心里感到很不安!
陈叔时先生的冤案,一直拖到上世纪80年代末,才得到彻底平反。学院的院刊专门出了一期特刊,刊登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标题就叫《一个前外交官的祖国之恋》,叙述他革命的一生。我认真读了两遍,内容与陈先生对我所说的没有什么出入。陈先生九泉有知,应该可以感到安慰了。
当然遗憾还是有的,就是他的那个“可以教育好”的女儿的病,至今也没有治好。
近些年不断有人问及陈叔时先生,并且这些人都说陈先生“了不起”,是个“大好人”。我这才觉得有必要写一篇短文来发表,一则表示我对陈先生的怀念,二来把我所知道的这点点情况告诉关心陈先生的亲朋好友。
(选自《湘声报》2007年1月5日/向继东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