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2007-05-30 10:48[美国]罗宾·库克/著睿/译
译林 2007年6期
关键词:亚历克西斯克雷格

[美国]罗宾·库克/著 王 睿/译

谨以此书纪念《医师宣言》的诞生

愿其倡导的医疗行业职业精神能够生根发芽,蓬勃发展

快闪开,希波克拉底!

良心的法则,

我们自诩为出自天性,

其实却源于风俗

——蒙田

序幕

2005年9月8日

尽管一提到秋天人们就想起死亡,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在美国东北部,秋天五彩缤纷的树叶尤其能让你感觉到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息。9月刚开始,新英格兰地区的天气就不再闷热、潮湿、雾蒙蒙的,而变得凉爽、干燥、清新,碧蓝的天空像水晶一样清澈。2005年9月8日就是如此。从缅因州到新泽西,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从波士顿市中心纵横交错的碎石路,到纽约的钢筋水泥街区,气温都是77华氏度,让人非常舒服。

当天傍晚,波士顿和纽约各有一位医生,同时很不情愿地掏出皮带夹上的手机接听电话。两人都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这优美的铃声可能会带来不得不处理的紧急情况,需要他们调动全部的专业知识,还必须亲临现场。两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不幸的是,两人的直觉都很准。这电话确实带来了秋天的凉意,带来了死亡。波士顿医生将要面对一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这个病人各器官衰竭,呼吸困难,将不久于人世。纽约医生需要面对的则是一个刚刚证实已经死亡的病人。两边情况都很紧急,两人不得不放弃当晚的夜生活,前去处理。他俩没有预料到的是,其中一个电话会引发一连串的事故,将两人同时牵扯进去,面临各种危机,使他俩反目成仇,而另一个电话最终会改变其中一个人的命运。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晚 7:10

克雷格·博曼医生垂下一只胳膊,想放松一下酸胀的前臂肌肉。此前他一直站在壁橱镜子前,试图自己打上那只黑色的正装领结,结果是屡战屡败。到目前为止,他这一生大概穿过五六次燕尾服。第一次是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最后一次是结婚典礼,每次租的礼服都附带一只打好的领结,别在衣领上就可以了。可现在,他正经历“重生期”,事事都要讲究。他买了一件崭新的燕尾服,可不能用假领结来敷衍了事。问题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打领结,又不好意思问礼服店的店员。当时他没在意,觉得应该和系鞋带差不多。

可事实上,两者差距太大了。他已经跟这只该死的领结奋战了十分钟了。还好,莲娜在浴室里忙着化妆没注意到。这个新来的秘书兼病历管理员同时也是他的新女伴。最坏的结果,就是请莲娜帮他打领结。他真不愿意这样做。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希望能在她面前继续保持适度的距离和神秘感,不然这女人得寸进尺就不好收拾了。诊所里那个接待员兼秘书,还有他的护士,都说莲娜是个“大嘴巴”。她的词典里,可没有“小心行事”这类词。

他飞快地朝莲娜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浴室的门虚掩着,她正在上睫毛膏。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面。莲娜今年23岁,身穿亮闪闪的粉色绉纱裙,臀部曲线毕露。此刻她正踮起脚尖,想尽量靠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克雷格脸上滑过一丝自得的微笑。他们今晚盛装出席,就是为了走进音乐厅时让众人瞩目。莲娜虽说是个“大嘴巴”,倒也是个“可人儿”。今晚她穿上新买的内曼马可的露肩晚装,更是楚楚动人。她一定会成为今晚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在座的其他45岁老男人也一定会嫉妒他的好运。他知道这些想法有点孩子气,可高中毕业舞会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又找回了穿燕尾服的感觉,这感觉好极了。

他或者他太太的朋友会不会也去听音乐会呢?一想到这里,克雷格的微笑就消失了。他不想羞辱任何人,也不想伤害任何人。转念一想,他和他太太从来没有一起去听过音乐会。他们的朋友很少,而且也都是些像他一样拼命工作的医生,根本没时间去听音乐会,所以遇见熟人的可能性很小。这些医生常年三班倒,又大多住在郊外,几乎没机会享受城市里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已经分居六个月了,有个女伴也不过分。他认为这跟年龄没啥关系。只要他的女伴是个成年人,过了大学毕业的年龄,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他现在变得这么活跃,早晚会有人在社交场合看到他和女伴出双入对。波士顿是个大都市,受过高等教育的正常人应该享受的社交生活他都想尝试。现在他不仅经常去听音乐会,还去健身会馆锻炼,看戏看芭蕾。既然亚历克西斯从一开始就不想接受他的这些改变,那么现在他跟谁出去她也管不着。谁也不能阻止他过一种新生活。他甚至开始关心美术馆什么时候有新展览,尽管他以前一次也没有去过。以前他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最好的医生,这个过程非常痛苦。整整十年,除了回家睡觉,他几乎不曾离开过医院,更谈不上享受文化生活了。等在内科这行有了点名气后,他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根本顾不上私事,也无法照顾家庭。他成了典型的工作狂,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生活内容,每天面对的只有病人。现在一切都变了,所有的遗憾和自责,特别是关于家庭的,都要先放在一边。那种按部就班,匆匆忙忙,没有满足感,没有文化生活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他知道有人会把这种转变说成是中年危机,可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或者说,是一种觉醒。

过去的一年里,克雷格致力于,甚至可以说沉迷于将自己变成一个风趣、快乐和更全面的人,由此变成一个更优秀的医生。他城里公寓的桌上放着一沓当地各大学的宣传目录,包括哈佛的。他想选修一点文科的课程,一学期一两门,弥补过去的遗憾。而且自从成为执业医师以来,他就没有精力搞科研了。因此最让他高兴的是,生活中的这些转变使他重新恢复了对科研的兴趣。从医学院开始,他就协助教授研究肌肉和神经细胞中的钠离子通道。最初是为了挣学费,后来他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后来可以独立研究。在读硕士学位和当住院医生期间,他还与人合写过几篇颇有影响力的论文。现在他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每星期有两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在实验室搞科研,感觉真是好极了。莲娜说他样样都能拿得起。他虽然觉得这么说为时尚早,但也许经过两年的努力,他真的可以做到专业和兴趣兼顾。

克雷格的这些转变来得非常突然,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大约一年前,也是机缘巧合吧,他的职业生涯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但收入比以前多,而且成就感大增。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终于有机会按照在医学院里的理想来行医,将病人的需求放在首位,而不用考虑晦涩繁琐的保险条款。如果病人需要,他可以花整整一个小时来询问病情。他终于可以自己作决定了。以前他需要面对医疗保险赔付额不断减少,诊所开销不断增加的困境,不得不每天拼命多看几个病人,以求收支相抵。突然间,他再也不用考虑这些了,也不用再跟没有医学知识的保险理赔员费口舌了。他甚至可以根据病情提供上门诊疗,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

感觉像是美梦成真。当初,他现在的合作者,也是恩人跟他提起这个机会,他还说要考虑考虑。居然没有当场答应,想想真是愚蠢。他差一点就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切都好起来了,除了家庭,可家庭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从一开始就对以前的工作过于投入了。说到底,这是他的错,他也承认。做一个医生,每天需要处理的突发事件太多了,是他甘愿让这一切左右和限制他的生活。现在他终于摆脱了这一切,也许家庭问题将来也会解决的,只是时间问题。也许亚历克西斯慢慢会意识到这种转变对他们都好。现在他只想改变自己,享受生活。平生第一次,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了。

克雷格两手各拿着领结的一头,正准备再试试,手机响了。他的脸一沉,抬腕看了看表,7点10分。音乐会8点半开始。手机显示来电者是斯坦霍普。

“妈的!”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打开手机,贴近耳朵开始通话。

“博曼大夫!”对方的声音很沉稳。“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佩欣斯情况不大好。我觉得这次好像真的很严重。”

“看起来是什么方面的问题呢,乔丹?”克雷格一边问一边回头看浴室。莲娜听到了手机铃声,正看着他。他做了一个“斯坦霍普”的口型,莲娜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克雷格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和他同样担心今晚的约会要泡汤。如果赶不上音乐会开演,他们就必须等到中场才能进去,这样就体会不到期待已久的进场时被人瞩目的快乐和刺激了。

“不知道,”乔丹回答。“她看起来特别虚弱,而且根本没法坐起来。”

“除了虚弱,还有其他症状吗?”

“我觉得应该叫救护车去医院。她状态不稳定,我真的很担心。”

“乔丹,你担心,我也担心。”克雷格安慰他。“她还有什么症状?我的意思是说,今天早晨她又像往常一样有好多抱怨,我刚处理过。现在有什么新情况吗?”克雷格的病人里大概有五六个特别麻烦的,他称之为“问题病人”,佩欣斯·斯坦霍普是其中最难缠的一个。医院也好,私人诊所也好,医生都得对付这样的病人。不仅烦人,严重的时候简直要把你逼疯。这种病人一天到晚都有事儿可抱怨,可细查起来,他们的症状常是小题大做,有的甚至是捏造出来的,根本治不好,非常规疗法对他们都无济于事。对这样的病人,克雷格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这些人抑郁、对人苛求、令人绝望、费时费力。现在有了互联网,这些人能想出各种症状来,逼你长时间拉着手陪他们说话。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克雷格一旦确定他们的症状是编出来的,就尽量不理他们,把他们教给护士或者护工,再或者推荐给专科医生,特别是心理医生。可现在他的服务规范不允许他这么做。也就是说,这些问题病人是他新生活中唯一棘手的问题。尽管这样的病人只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可占据了他百分之十五以上的时间。佩欣斯是最烦人的。在过去的八个月里,他至少每星期要上门应诊一次,而且经常是在晚上甚至夜里。克雷格经常跟员工开玩笑说佩欣斯在考验他的耐心。每次员工们都会大笑。佩欣斯的名字Patience在英文里与耐心patience一词相同,故此处为双关语。

“这次区别可大了,”乔丹回答。“跟她昨晚和今天早晨的症状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克雷格问。“你能说具体点吗?”他想尽量搞清楚佩欣斯究竟是什么问题,同时逼着自己相信这些问题病人偶尔也会确实有病要治。跟这种病人打交道的问题在于你会降低自己的怀疑指数。有点像狼来了,次数多了,你也就不信了。

“痛的地方不一样。”

“好吧,这算一个,”克雷格说。他对莲娜耸了耸肩,并示意她快一点。如果情况真的很紧急,他想带莲娜一起去出门诊。“这次痛在什么地方?”

“今天早晨是直肠和腹部疼痛。”

“嗯,我记得的!”克雷格说。怎么可能记不得呢。每次都是浮肿、胀气,还津津有味地描述排泄方面的问题,简直让人恶心。“现在是哪儿痛呢?”

“她说是胸口痛。她以前从来没说过自己胸口痛。”

“不对,乔丹。上个月她经历过几次胸口痛。我还为此给她做了压力测试。”

“对啊!这我倒忘了。我可记不得她那么多症状。”

你以为我就记得?克雷格想说,可是忍住了。

“我想应该送她去医院,”乔丹重复道。“我觉得她呼吸,甚至说话都很困难。早些时候她还跟我说她头疼,而且胃不舒服。”

“她确实经常反胃,”克雷格插话道。“也经常头疼。”

“可这次她确实吐了。而且她说觉得像飘在空中,还有点麻木。”

“这些症状倒是没听她说过!”

“所以说,这次很不一样。”

“是内脏剧痛还是痉挛状的间歇性刺痛?”

“我说不准。”

“能问问她吗?可能很重要。”

“好的,你别挂电话!”

克雷格听到乔丹放下了听筒。莲娜从浴室里走出来。她已经准备好了。在克雷格看来,这样的美人应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他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她笑了笑,做了个“出了什么事儿”的口型。

克雷格耸耸肩,把手机从嘴边拿开,但是仍然贴着耳朵。“看来要出门诊了。”

莲娜点点头,然后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打领结?”

克雷格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让我试试,”莲娜提议。

克雷格抬起下巴,腾出地方让她打领结。这时乔丹回来了。“她说痛得厉害。好像你说的两种情况都有。”

克雷格点点头。这话一听就是佩欣斯的口气。没办法了。“疼痛扩散了吗,比如说胳膊啊,脖子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天哪!我可不知道。要么我问问她?”

“问吧,谢谢,”克雷格回答。

莲娜把领结的两头拉紧,三两下就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又整理了一下。她退后几步看了看,然后大声宣布:“不错,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了。”

克雷格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也不得不同意。怎么她打起来就这么容易呢?

听筒里又传来乔丹的声音。“她说只是胸口痛。你觉得她会突发心脏病吗,大夫?”

“这就不好说了,乔丹,”克雷格说。“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她的压力测试有点细微的变化,所以让你注意她的心脏,尽管她之前没有心脏病史。”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可无论起因是什么,我觉得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她看起来面色发青。”

“好吧,乔丹,我马上过去。再问一个问题:我今天早晨留给她的抗抑郁剂她吃了吗?”

“这很重要吗?”

“有可能。虽然听起来不像是药物过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药。我提醒她到今晚临睡前再吃,以防头晕或者出其他问题。”

“我不知道她吃没吃。她那里还有不少科恩大夫开的药。”

克雷格点了点头。他知道佩欣斯的药品柜看起来像一个小型药店。佩欣斯以前的主治医师是伊┥·科恩大夫,这人开起药来可比他胆子大多了。最早也是科恩大夫提议让他加入这行的,可现在他只是克雷格名义上的搭档,基本上不起作用。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现在正在休长期病假,也许会一直休下去。克雷格手里所有的问题病人都是从科恩那里转过来的。还好他以前医院里的那些问题病人没人付得起这么高的价钱转到他现在的诊所来。

“听着,乔丹,”克雷格说。“我马上赶过来。你先找找早晨我给佩欣斯的那个小药瓶,过会儿我们数一数里头的药,看少了没有。”

“嗯,我尽量找,”乔丹说。

克雷格关上了手机。他看了看莲娜。“看来是一定要出门诊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如果是虚惊一场,我们可以直接去音乐厅,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进场。他家离音乐厅不远。”

“我没意见,”莲娜兴高采烈地说。

克雷格一边穿燕尾服,一边快步走到壁橱前。他从顶层的架子上拿出一只黑色急诊箱并打开。这是他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母亲送给他的礼物。当时这件礼物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他知道母亲得瞒着父亲,省吃俭用很长时间才能买得起这只急诊箱。这是一只相当大的老式黑色急诊箱,铜把手。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克雷格从来没用过这只箱子,因为根本不需要出门诊。可过去一年里,他经常用。

克雷格把需要用的物品扔进包里,包括一个床头化验套盒,能化验出心肌梗死或者心脏病突发的各种指标。科学发展速度太快了。他当住院医生的时候,这些指标实验室要好几天才能拿出来。现在病人床头就能化验。当然了,这个化验套盒不能定量,可问题不大,能为诊断提供定性的依据即可。他又从顶层的架子上拿出便携式心电图仪交给莲娜。

克雷格正式和亚历克西斯分居之后,就在波士顿市中心的灯塔山上租了一个公寓。房子在里维尔街,四楼跃层,采光很好,有露台,沿着查尔斯河能眺望剑桥。灯塔山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刚好能满足克雷格的所有需要。他可以步行到达几个很不错的饭店,剧场也近在咫尺。唯一的遗憾是停车不方便。他不得不在查尔斯街租了一个车位,离这里步行需要五分钟。

“我们有多大可能从他家出来还能赶得上音乐会?”莲娜问。他们坐上克雷格的新保时捷车,正沿着斯多罗路向西疾驰。

引擎声太响了,克雷格不得不抬高声音。“乔丹好像觉得这次挺严重的。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害怕的。他和佩欣斯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乔丹怎么能忍受她这么长时间呢?她太讨厌了,乔丹看起来倒像是个优雅的绅士。”莲娜在办公室里已经几次这样评论斯坦霍普夫妇了。

“我猜可能是某种利益关系吧,我总觉得真正有钱的是佩欣斯。谁知道呢。每个人的私生活都跟表面上看起来的很不一样,包括我自己,也是最近才有点变化。”他说着捏了一下莲娜的大腿。

“我就不明白你对这种人怎么这么有耐心,”莲娜感叹道。“我可没打算说双关语啊。”

“确实挺不容易的。我也只是跟你说,我其实也受不了他们。还好,这种人只是极少数。我的专业就是照顾病人。对我来说,编造症状跟装病差不多。如果我想做心理医生,早就学心理学了。”

“过会儿到了他家,我是在车里等你还是跟你进去?”

“随便你啦,”克雷格说。“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有时候她会折腾我一个小时。我觉得你还是跟我进去好。一个人坐在车里多没意思啊。”

“进去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也不错。”

“跟普通人的生活可太不一样了。”

斯坦霍普家住在马萨诸塞州布莱顿的富人区,靠近栗子山乡村俱乐部,周围林木环抱,三层佐治亚风格的红砖小楼颇为壮观。顺着院里的环形车道,克雷格将车一直停到楼门口。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他们踏上台阶时乔丹已经开了门。克雷格拎着黑色急诊箱,莲娜拿着便携式心电图仪。

“她在楼上卧室里,”乔丹迅速地说。他个子很高,不苟言笑,穿一件深绿色天鹅绒的吸烟服。他看到克雷格和莲娜的正装可能有点吃惊,可没说什么。转身进屋之前,他拿出一个小塑料瓶子放在克雷格手里。

瓶子里装的是早晨克雷格给佩欣斯的抗抑郁剂左洛复样品。克雷格一眼看出六颗药少了一颗。很显然她没有遵守医嘱,提前服药了。他把瓶子装进口袋,跟着乔丹进了屋。“你介意我秘书也跟来吗?”克雷格问道。“她也许可以帮上忙。”莲娜好几次在办公室表示她愿意帮忙。她的主动和执着给克雷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要她做社交场合的女伴。他同时注意到莲娜在查尔斯镇邦克山社区大学的夜校进修,想最终拿一个医疗技师或者护士的文凭。这些更增加了克雷格对她的好感。

“没关系,”乔丹头也没回地说。他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他已经开始爬通往正门上方帕拉迪奥窗的主楼梯了。

“各用各的卧室呢,”莲娜一边跟着乔丹往楼上走,一边小声跟克雷格说。“这算什么夫妻啊。我以为只有在老电影里人们才分开睡呢。”

克雷格没说话。他们迅速穿过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进入女主人的卧室。这里到处都用蓝色丝绸装饰。佩欣斯眼皮耷拉着,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用靠枕支撑着勉强坐起来。一个穿法式女佣制服的仆人直起腰来。此前她正拿着一块湿布敷佩欣斯的前额。

克雷格只看了佩欣斯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冲过去摸脉搏,黑色急诊箱扔在床上。他随即打开急诊箱,拿出血压计和听诊器。他一边将量血压的箍带缠在佩欣斯的右臂上,一边冲乔丹大吼道:“快叫救护车!”

乔丹只微微扬了一下眉毛,表示他听到了。然后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电话拨911,同时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仆人可以走了。

“上帝啊!”克雷格一边解血压带,一边小声嘀咕。他把佩欣斯身后的靠枕一抽,她就像布娃娃一样向后倒去。他一把掀开被子,撩起她的长睡衣,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胸部,然后示意莲娜把心电图仪给他。乔丹正在和911的接线员说话。克雷格摸索着解开心电图仪的导线,并迅速在探头上涂上一点导电膏。

“她没事儿吧?”莲娜小声问。

“天知道,”克雷格回答。“她这是发绀,上帝啊。”

“发绀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血液里含氧量不足。不知道是因为供血不足,还是呼吸不畅,可能两种情况都有。”

克雷格看着心电图仪,看着它缓缓吐出测试纸带,上面是间隔很大的一些墨点。他把纸带扯下来,认真看了一下,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把心电图仪的探头从佩欣斯四肢上取下来。

乔丹挂上电话。“救护车马上到。”

克雷格微微点了点头,迅速从箱里翻出一个氧气袋。他将面罩蒙在佩欣斯的口鼻上,然后挤压袋子。她的胸部开始起伏,表明呼吸顺畅了。

“你能照着做吗?”克雷格一边给佩欣斯输氧,一边问莲娜。

“应该可以吧,”莲娜有点犹豫。她从克雷格和床间的缝隙挤进去,接过氧气袋,开始挤压。

克雷格教她如何防止漏气,并叮嘱她要保持佩欣斯头部后仰。然后他检查了佩欣斯的瞳孔,发现瞳孔已经放大,而且没有反应了。这可不是好现象。他又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佩欣斯的呼吸音,正常,输氧开始起作用了。

克雷格又从急诊箱里取出化验套盒,想测一下跟心脏病有关的生理指标。他打开盒子,拿出其中一个塑料装置。他用一根小的肝素化注射器从主静脉抽了一点血,摇匀,滴六滴到化验区,然后迎着亮光开始观察。

“阳性,”说完,他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往急诊箱里装。

“阳性是什么意思?”乔丹问。

“肌红蛋白和肌钙蛋白化验呈阳性,”克雷格说。“也就是说,可以证实她突发心脏病。”他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佩欣斯的呼吸音,确定莲娜输氧方式正确,佩欣斯呼吸顺畅。

“你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乔丹评论道。

“也不是,”克雷格说。“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状态很不好。”

“我在电话上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乔丹显得有点不自然。“不过当时,我应该多强调一下心脏。”

“她比你当时描述的状态要差,”克雷格一边说,一边拿出肾上腺素、阿托品以及一小瓶静脉滴注液。

“你什么意思?我当时很明确地说她的状态越来越差。”

“你当时说她呼吸有一点困难。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这点你应该跟我说清楚。你还说她脸色发青,实际上已经全面发绀了。”克雷格开始很熟练地进行静脉滴注。他将针头用胶布固定好,然后往瓶里注射肾上腺素和阿托品。他拿出一个准备好的S形钩子,将静脉滴注瓶挂在灯罩上。

“大夫,我已经尽我所能向你描述她的症状了。”

“我知道,”克雷格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来表示和解。“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很担心你太太。现在我们能做的是尽快把她送到医院。她需要输氧,上心脏起搏器。而且我可以确定她酸中毒,需要急救。”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乔丹下楼迎接急救人员并把他们领到楼上佩欣斯的卧室。

“她能挺过来吗?”莲娜一边不停地挤压氧气袋一边问。“看起来她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差了。”

“那是氧气袋起到作用了,”克雷格答道。“可是情况仍不容乐观,她的瞳孔还是很大,而且身体软软的。如果能把她送到纽顿纪念医院,输血,戴上呼吸机和起搏器,情况可能会好一点。你愿意开我的车去吗?我想跟在救护车上,万一她心脏骤停也好及时处理。如果需要做人工呼吸,我可以负责心脏按摩。”

急救人员效率很高。一男一女,显然合作过相当长时间了,配合十分默契。他们熟练地将佩欣斯抬上担架,抬下楼,放进救护车。到斯坦霍普家仅几分钟,他们就开始往医院开了。他们意识到情况紧急,因此开了警笛,并由女士开车。男士在路上预先联系纽顿纪念医院,让他们做好相应的准备。

到医院的时候,佩欣斯还有心跳,但是很微弱。医院通知了一个克雷格熟悉的心脏科大夫在救护车出入口迎接他们。佩欣斯被迅速推进了急救室,一群医护人员对她进行抢救。克雷格将他所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了心脏科医生,包括生理指标化验结果证实她突发心肌梗死或者心脏病发作。

正如克雷格所预料的那样,佩欣斯先是上了百分之百纯氧呼吸机,接着又开通体外心脏起搏器。不幸的是,很快就证实在她身上出现无脉搏电活动症状,也就是说,心电图显示起搏器工作正常,但心脏无反应,测不到心跳。一名住院医生爬上手术台开始心脏按摩。血压开始回升,血液含氧量也开始好转,但血液酸度值基本上是这名心脏科医生见过的最大值。

克雷格和心脏科医生互相看了一眼。他俩都有多年的经验,知道对于住院病人来说,无脉搏电活动即使发现得早,抢救结果也不太明朗。佩欣斯的情况更糟,因为她是救护车送来的急救病人。

几个小时过去了,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心脏科医生把克雷格叫到一边。克雷格还穿着那套正装,领结都没解,右臂上方有喷射状血迹,燕尾服外套挂在墙边一根输液杆上。

“她可能有大面积心肌缺损,”心脏科医生说。“不然没法解释心脏导电异常和无脉搏电活动。要是早一点对她进行急救,情况可能不会这么糟糕。根据你描述的前后经过来看,我觉得开始心肌梗死可能不太严重,后来恶化了。”

克雷格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看急救人员,他们还围着佩欣斯瘦小的身体实施人工呼吸术。颇有讽刺意味的是,经过输氧和按摩心脏,她的脸色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不幸的是,大家都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她有心血管病史吗?”

“几个月前给她做过压力测试,结果有点可疑,”克雷格说。“指标显示她心脏可能有点小问题,但是她拒绝做进一步检查。”

“那她是咎由自取了,”心脏科医生说。“不幸的是,她的瞳孔一直很大,说明脑部缺氧。既然是这样,你想怎么办?现在由你决定。”

克雷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来,表明他也很沮丧。“停止抢救吧。”

“我完全同意,”心脏科医生说。她捏了捏克雷格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走到急救台前,告诉急救人员不用再抢救了。

克雷格拿了燕尾服,走到急诊室护士站,签死亡证明,并写明死因是心肌梗死引起的心脏骤停。他随后走到急诊室外面的等待区。莲娜跟病人、伤员和家属坐在一起。她还穿着晚礼服,在克雷格看来,她就像砂砾中的金锭。她一直看着他走近。他能看出来她在研究他的表情。

“没救过来?”她问。

克雷格摇摇头。他扫视了一下等待区。“乔丹·斯坦霍普呢?”

“他一个小时前就走了。”

“真的?为什么?他怎么说的?”

“他说还是呆在家里好,这样可以等你的电话。他说医院让他觉得沮丧。”

克雷格冷笑了一声。“倒是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啊。我一直觉得他跟太太在一起就是耗着。这人冷冰冰的,有点怪。”

莲娜把杂志扔到一边,跟克雷格一起出了门。夜深了。他本想跟莲娜说点关于生死的哲理,想想还是算了。他觉得她理解不了,而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两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车跟前。

“要不要我来开车?”莲娜问。

克雷格摇摇头,开了车门让莲娜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开门进了驾驶室,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显然赶不上音乐会了,”他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幽幽地说。

“是啊,”莲娜说。“已经10点多了。下面怎么安排?”

克雷格没主意了。他知道应该给乔丹·斯坦霍普打个电话,尽管他不想这么做。

“做医生最难的就是病人没抢救过来吧,”莲娜说。

“有时候,跟活着的人打交道更难,”克雷格回答。他没有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纽约州,纽约市

晚7:10

杰克·斯坦普敦大夫在州法医总署五楼窄小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跟他一个办公室的谢·马克格文大夫四个小时前就扔下他,一个人去市中心的豪华健身中心锻炼了。跟往常一样,他想拉杰克一起去上塑身课,于是照例描述性感的女会员如何穿着贴身的练功服,让人不需要运用想象力就可一览无余。杰克照例推辞说凡是体育运动,自己宁可做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这套托词不知用过多少遍了,每次谢还是会笑话他,杰克也没办法。

5点钟,杰克的同事兼灵魂伴侣劳丽·蒙哥马利探头进来说她要先回家洗澡换衣服。晚上杰克在他俩最喜欢的艾黎奥餐厅订了位子。每逢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他俩都会在这家餐厅共进晚餐。她提议他也跟她回家整理一下,杰克推辞说手头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约定8点钟在餐厅碰面。跟谢不一样,劳丽并没有尝试改变他的想法。在她看来,杰克工作日晚上的生活太单调了,难得今天有点变化,她还求之不得呢。杰克通常晚上都是先骑山地车回家,在纽约街头骑车简直是玩命;然后在社区篮球场上跟周围的朋友一起长跑,跑到筋疲力尽;大约9点钟在哥伦比亚大街上某个餐馆简单吃一份色拉,然后回家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杰克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手头有一堆事情要处理。过去这一个小时,他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到处找事儿做,不让自己闲下来。其实今天他进办公室之前,已经把分配给他的尸检都做完了。整整一下午,他逼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干活儿,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想晚上的秘密计划,不然他会更焦虑。过去14年,他不是忙工作,就是忙锻炼,这已经成了他的镇静剂和安慰剂,他停不下来。遗憾的是,今天这种忙碌好像不起作用,而且似乎也实在没什么事儿可干了。他开始走神,想一些不该想的事儿,以至于开始考虑今晚的计划是不是合适,这让他很痛苦。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他看了看表,离今晚执行计划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觉得心跳加速。这时候来电话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劳丽不会这时候来电话,那么无论谁来电话,很有可能今晚的计划就要泡汤。

杰克把手机从腰带上取下来,看了看显示屏。正如他担心的那样,电话是艾伦·埃森博格打来的。有时候鉴定科的值班警员遇到棘手的案子,需要专业医生帮忙,因此法医总署聘请了几位艾伦这样的病理科住院医生兼职处理些常规问题。如果问题严重到病理科住院医生都处理不了,就需要联系当班法医官。今晚杰克当班。

“对不起,斯坦普敦大夫,可我不得不给你打电话,”艾伦说。他的声音有点刺耳,让人烦躁。

“出什么事儿了?”

“是一起自杀案。”

“噢,问题出在哪儿?你们都处理不了?”杰克跟艾伦不熟,但他认识鉴定科晚班调查员史蒂夫·马里奥特,他应该很有经验。

“主要是这个案子影响太大了。死者是伊朗外交官的太太或者女朋友。他对在场的人大喊大叫,扬言要打电话给伊朗大使。马里奥特先生打电话让我去帮忙,可我觉得我处理不了。”

杰克没说话。看来是逃不过去了,他必须出现在场。杰克对法医官这个职业最痛恨的部分,就是有的案子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政治。现在他不知道去勘查现场之后,8点钟还能不能赶到餐馆跟劳丽吃饭,这使他更焦虑了。

“你还在吗,斯坦普敦大夫?”

“哪敢走啊,”杰克回道。

“我还以为电话断了呢,”艾伦说。“嗯,案发地点是57街联合国大厦54J房间。”

“尸体有人动过吗?”杰克穿上棕色灯芯绒上衣,下意识地拍了拍右边口袋里的方形物体。

“我和调查员都没动过。”

“警察动过吗?”杰克穿过大厅,往电梯走去。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应该没有吧,我没问。”

“她丈夫,或者说男朋友动过吗?”

“这你得问警察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就在我身边,他想跟你通话,可以吗?”

“让他接电话!”

“嘿,伙计!”声音真大,杰克不得不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你小子赶紧过来!”

这么沙哑的声音,杰克一听就知道是他十年的好朋友,纽约警署重案组警员路·索丹诺。他俩认识的时间跟杰克认识劳丽的时间差不多长。事实上,是劳丽介绍他俩认识的。

“我早该算到这事儿跟你小子有关!”杰克抱怨说。“你忘了我们8点钟在艾黎奥订了位子吗?”

“哎,这案子又不是我安排的。我怎么知道这时候会出事儿。”

“自杀你跑去干什么?重案组觉得不是自杀吗?”

“见鬼,谁说不是了。就是自杀啊,贴着右太阳穴开的枪。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亲爱的组长认为此案关系重大,后果严重,特别请我来的。你到底来不来啊?”

“我正往那儿赶呢。尸体有人动过吗?”

“我们的人没动过。”

“你旁边谁在嚷嚷呢?”

“就是那个外交官老公或者男朋友。这点我们还没调查清楚呢。这小子个头儿不高,脾气倒不小。我倒是喜欢那种安安静静,自己忧伤的类型。我们一到这里,他就对我们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的,以为自己是拿破仑呢。”

“他想怎么样?”杰克问。

“他想让我们把他太太或者女友的尸体盖起来,别老这么光着。可我们坚持说你们法医组没检查完现场不能动,他就暴跳如雷了。”

“等等!”杰克说。“你的意思是说死者是裸体的?”

“是啊,一丝不挂。不仅如此,她连一点阴毛都没有。全身上下刮得比台球还干净,真是……”

“路!”杰克打断了他。“这肯定不是自杀!”

“你说什么?”路半信半疑地说。“你连现场都没看过,怎么知道是他杀?”

“我马上就去看现场。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自杀。现场有遗书吗?”

“算有吧,可写的是波斯语,所以我也不知道内容。那个外交官说是遗书。”

“告诉你不是自杀,路,”杰克重复道。电梯到了。他走进去,但是没关电梯门。他不想因为没信号跟路断了通话。“我跟你赌五美元。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位女士自杀的时候是裸体的。道理上说不通。”

“你开玩笑吧!”

“我不开玩笑。女士就算是自杀,也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一丝不挂。你们最好从现在开始当他杀案处理,让鉴定科的人快去现场。那个发脾气的外交官丈夫,或者不管他跟死者是什么关系啦,应该是你们的第一嫌疑人。别让他回伊朗使团,不然就再也逮不着他了。”

杰克挂了手机,电梯门关上了。他希望今晚的计划被打乱别再有什么深层的涵义。尽管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但他内心隐约觉得死亡总是尾随着他最爱的人,觉得他们的死跟自己有关。他看了看表,7点20分了。“妈的!”他大骂道,一边绝望地用手掌拍了几下电梯门。这事儿他也许真的应该重新考虑。

杰克迅速走进停尸房放无名棺材的地方,取出山地车,开锁,戴头盔,把车推到30街的出入口。在殡葬车的空当里,他骑上车,上了大路,并在街角右转到第一大街。

一骑上车,杰克的焦虑就消失了。他站在脚踏上,尽全力蹬车,车像箭一样冲出去,并很快加速。上下班高峰已经过去了,路上的车不太多,小汽车、出租车、公交车和卡车速度都挺快。杰克并不想跟它们比速度,但也差不多。等到了他想要的骑行速度,他坐了下来并把车调高了一个挡。他每天都骑车、打篮球,因此身体很好。

这个夜晚太美妙了,城市上空似乎弥漫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摩天大楼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色调也一分一秒地渐渐变暗。杰克骑车呼啸而过,右边是纽约大学医学中心,往北一点,就是联合国大厦。杰克提前上了左转道,拐上47街单行道,一直往东走。

联合国大厦几乎就在第一大街街口。全大理石玻璃结构,60几层平地而起,在夜幕下颇为壮观。从入口处延伸到大街的雨篷前停了几辆纽约警车,警灯还在闪。来来往往的纽约人,对此视而不见。一辆旧的雪佛莱马里布并排停在一辆警车旁。杰克认出这车是路的。马里布车前面还停着一辆卫生和人类服务部的殡葬车。

杰克把车锁在禁停标志牌的柱子上,他的焦虑感又回来了。这次骑车时间太短,不足以产生持久的效果。7点半了。他冲穿制服的看门人亮了一下法医官的证件,随即被带到54楼。

54J房间里已经安静了不少。杰克进屋的时候,路·索丹诺、艾伦·埃森博格、史蒂夫·马里奥特,还有其他几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坐在客厅里,看起来像在诊所候诊一样。

“怎么了?”杰克问。一片沉默。没人说话。

“我们在等你和鉴定科的人,”路边说边站起来。其他人也站了起来。路一贯的形象都是邋里邋遢的,有点衣冠不整,今天倒是穿了一件熨过的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颈部,打了一条不太张扬的新领带,穿着一件颇有品位但不太合身的爱尔兰花格运动夹克。他这么大块头,这夹克确实太小了。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员,在重案组干了六年,然后调到谋杀刑侦组又干了十多年,很老道。

“打扮得挺漂亮啊,”杰克评论道。就连路贴着头皮的新发型看起来也好像是刚修过的,著名的胡茬也不见了。

“能想到的我都收拾过了,”路边说边抬起胳膊,像是要卖弄一下肱二头肌来加强语气。“你请客呀,总要隆重点吧,所以我溜回家准备了一下。对了,你到底为什么请客啊?”

“那个外交官呢?”杰克问,装作没有听到路的问话。他看了一眼厨房,还有另一间当作餐厅的屋子。除了客厅,其他地方都没人。

“他早溜了,”路说。“我刚跟你通完电话,他就摔门而出,威胁说谁拦着他要谁好看。”

“你不该放他走啊,”杰克说。

“我有什么办法?”路抱怨道。“我手里又没有拘捕令。”

“你就不能借口留他问话,等我到了再说吗?”

“你给我听着,组长让我来是想大事化小的,不是来惹事儿的。现在扣留那个外交官,那麻烦可就大了。”

“行了!”杰克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先看看尸体吧。”

路指了指卧室,门开着。

“查出死者的身份了吗?”杰克问。

“还没有。大厦管理员说她刚来这儿不到一个月,而且基本不会说英语。”

检查尸体前,杰克先熟悉了一下现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膻味。内装修显然由设计师精心设计过。墙和地毯都是黑色的;屋顶装着镜子;窗帘、散落的小摆设、家具,甚至床上用品都是白色的。正如路所说的那样,尸体一丝不挂,仰卧在床上,脚垂在床左边。尽管死者生前肤色黝黑,但现在在床单的映衬下,除了脸上的淤青和一只黑眼圈,其他地方肤色发灰。她双臂摊开,手掌朝上,右手松松地握着一支自动手枪,食指还扣在扳机上。她的头微微转向左边,眼睛睁着。右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入口。头后面白床单上有一大摊血迹。死者左边稍远些的地方有鲜血和脑浆飞溅的痕迹。

“这些人对女人下手可够狠的啊,”杰克说。

“我也听说过,”路说。“这淤青和黑眼圈不是子弹造成的吧?”

“我表示怀疑,”杰克说。他转过身去,对史蒂夫和艾伦说,“该拍的照片拍了吗?”

“拍了,”站在门边的史蒂夫·马里奥特大声说。

杰克戴上一副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女人深色、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检查子弹入口。伤口周围有很明显的星状纹,表明开枪时枪口与死者的皮肤有接触。

杰克小心地将女人的脑袋拨向侧面,检查子弹出口。出口位于左耳下方。他直起腰。“嗯,有新证据,”他说。

“能证明什么?”路问。

“证明不是自杀,”杰克说。“子弹是从上往下走的。人自杀的时候不会这么开枪的。”杰克将右手摆成枪的形状,将食指尖作为想象中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手指与地板是平行的。“自杀时,子弹的轨迹应该基本与地面平行,或者可能稍稍往上走,从来不会往下走。这是一起伪装成自杀的他杀案。”

“多谢啊,”路嘟囔着。“你从裸体判断她不是自杀。我还一直希望能证明你想错了呢。”

“对不起,”杰克说。

“能判断出她死了多久吗?”

“现在还不能,不过我敢说时间不长。有人听见枪响吗?这样更准确些。”

“很遗憾,没有,”路说。

“副队长!”一个穿制服的警员在门口喊道。“鉴定科的人来了。”

“让那帮人到这边来,”路头也没回地说。然后他问杰克:“你这边行了吗?”

“行了。明天早晨应该有更多信息,尸检我亲自来做。”

“如果是这样,明天尸检我也去。”干警察这么多年,路很清楚通过尸检能从死者身上找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也好,”杰克边脱橡胶手套边说。“那我先走了。”他看了看表。还没迟到,可也差不多了。已经7点52分了。8分钟可到不了餐馆。他看了看路。床头边,离尸体几英尺的地方,路正弯腰检查床单上的一道裂缝。“发现什么了?”

“你觉得呢?子弹是不是从这里射入床垫的?”

杰克凑过去检查那条大约一厘米长的线状裂缝。他点点头。“我想也是的。这边缘还有一点点血迹。”

鉴定科的人带着设备进来了。路直起腰,告诉他们从裂缝处着手找弹片,技师保证一定会尽力去找。

“你有可能马上离开这里吗?”杰克问。

路耸了耸肩。“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啊。反正外交官已经溜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我开车送你吧。”

“我骑车来的,”杰克说。

“那又怎么样?放我车里好了。这样你还快一点。而且,也比你骑车安全。我简直不敢相信劳丽还允许你这么骑着车子在城里到处跑。你们做尸检的,不是经常看见那些送信的给车压扁了送到停尸房吗?”

“我很小心的,”杰克说。

“你小心个屁,”路回道。“我不止一次看见你骑着车在城里横冲直撞。”

杰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骑车能让他镇定下来,而且路的雪佛莱里烟味太大,他根本受不了;不过他得承认,要是路开车,车速会快得多,时间不等人啊。“那好吧,”他很不情愿地说。

“苍天啊,好不容易成熟一回啊,”路说。他拿出车钥匙扔给杰克。“你先把车放到我车里,我跟弟兄们说几句话,不然他们不知道怎么办。”

十分钟之后,路沿着公园大道往北开,说这是去市中心最快的一条路。杰克的自行车前后轮都下了,躺在汽车后座上。杰克坚持将四个车窗全部打开,这样车里虽然风大,但气味好多了,尽管烟灰缸都要漫出来了。

“你看上去有点紧张,”路一边说,一边从高架桥上绕过中央火车站。

“我担心会迟到。”

“最坏的打算,我们会迟到15分钟。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算迟到。”

杰克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出去。路说得对。迟到15分钟不算过分,可他还是很着急。

“到底为什么请客?你一直不肯说。”

“非得有事才能请客吗?”杰克回答。

“不说拉倒,”路边说边往杰克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朋友今晚有点反常,不过路不想深究。肯定有事儿,但是他不打算逼问。

他们停在离餐馆入口只有几步远的禁停拖车区。路把警车卡扔在仪表板上。

“你觉得这样安全吗?”杰克问。“我可不想我的自行车跟你的车一起被拖走。”

“他们不敢拖我的车!”路很肯定地说。

两人走进餐馆,里头闹哄哄的,几乎客满,特别是靠近前门的吧台周围。

“看来大家都从汉普顿回来了,”路解释说。吧台周围人声鼎沸,要想交谈必须得喊,不然根本听不见。

杰克点点头,不停地跟前面的人说抱歉,才勉强侧身挤到餐馆中间,周围的人被他挤得都快拿不稳手里的饮料了。他想找女老板帮忙。他记得她是个声音轻柔、婀娜多姿的女人,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这时他感觉有人不停地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发现自己正看到劳丽蓝绿色的大眼睛。杰克发现她回去绝不只是洗澡换衣服这么简单。她浓密的褐色长发放下来了,不再是工作日拘谨的法式长辫,而是像瀑布一样垂到肩头。她穿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白色高领维多利亚式褶边衬衫,罩一件蜜褐色天鹅绒夹克。在餐馆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她的皮肤发出一种温润的光,像是身体里亮着一盏灯。

杰克觉得她真是美极了,不过好像有点不对。他印象中的劳丽总是一副温暖、快乐的表情,可今天她看起来更像琥珀和冰。劳丽很少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杰克知道出问题了。

他解释说自己迟到是因为临时被叫去处理一个案子,路也在现场。说着他从身后把路拽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路和劳丽热情地互贴了几下脸颊。接着劳丽也从自己身后拽出沃伦·威尔逊和他的女友娜塔莉·亚当斯。沃伦是黑人,浑身上下都是肌肉,颇有威慑力。他和杰克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篮球,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大家都见过面了,杰克说他要去找女老板问问怎么还没有空桌。他一路往接待台挤,觉得劳丽紧跟在他身后。

杰克在接待台前停住了。这里有一个缓冲区,将安静的就餐人群与喧闹的吧台区隔开。杰克发现女老板正在接待一桌宾客。他回头面对劳丽,想看看自己为迟到道歉之后她的表情有没有变化。

“你其实没迟到,”劳丽说,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尽管这话本身没有责备的意思,可语气还是有点不满。“我们才到几分钟,你和路就来了。其实还是挺巧的。”

杰克看着劳丽的脸。下巴绷着,嘴唇紧闭,她显然还没有消气。可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有点反常,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

“我以为是两人烛光晚餐呢,”劳丽说。现在她的语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哀怨。“谁知道你请了一堆人。”

“沃伦、娜塔莉,加上路,不能算多吧,”杰克回答。“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啊。”

“那,你可以告诉我,也应该告诉我啊,”劳丽说道。就这么一下,她又开始生气了。“看来今晚吃饭对你来说没什么。算我想多了吧。”

杰克把目光移开,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了今晚的计划,他紧张犹豫了很长时间,任何一点负面的反应,即使是合理的反应,对他来说也是猝不及防。显然,他虽然小心翼翼,但还是无意中伤害了劳丽。她想两个人共进晚餐,而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别冲我翻白眼!”劳丽气呼呼地说。“对于今晚的安排,你有什么想法,可以事先跟我商量。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反对你跟沃伦和路出去玩。”

杰克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咬自己的舌头,控制自己以免发火。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嘴,这个晚上就彻底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碰钉子的准备,然后看着劳丽的眼睛。“对不起,”他鼓起勇气,尽可能显得真诚。“我不知道你对今晚变成宴会这么在意。我确实应该早点跟你说明的。说老实话,我请他们来,是为了给我壮胆的。”

劳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显然是被搞糊涂了。“壮胆?我听不明白。”

“现在确实很难解释清楚,”杰克说。“你能让我稍微缓一缓吗,半个小时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劳丽仍然很困惑。“我还是不懂你所说的壮胆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

“谢谢,”杰克说。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餐馆深处。“老板人呢?我们的桌子怎么还没安排好?”

又过了20分钟,他们才在餐厅后部一张桌子上安顿下来。劳丽好像早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开心地和朋友聊天,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杰克觉得她一直在躲着他。她挨着杰克坐在右边,因此他只能看到她侧面。

这时,那个以前一直为他俩服务的小胡子服务生来到了他们这桌前,这让杰克和劳丽很高兴。他俩在这里大部分晚餐都让人高兴,虽然有时候也有点不愉快,但每次都很难忘。最后一次在这里吃晚餐是一年前,就闹得很不愉快,几乎是两人关系的最低点。两人同居过一段时间,那时刚好分开了一个月。劳丽晚餐的时候告诉杰克她怀孕了,杰克居然想都没想,开口就问她父亲是谁。虽然此后杰克和劳丽重修旧好,但是劳丽因为宫外孕不得不实行紧急手术以终止妊娠,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

服务生开始演奏长笛,看起来好像很随意,实际上是杰克安排好的。他随即开了一瓶香槟。木塞冲开瓶口的时候,在座的几个人都欢呼起来。服务生迅速给每个人斟满一杯。

“嘿,伙计们,”沃伦举起酒杯说,“为友谊干杯。”

所有人都照着做了,除了杰克,他举起手,手里是空的。“如果大家不介意,我想先说两句。大家可能都在猜我今晚为什么要请客,特别是劳丽。实际上我是需要大家给我壮胆。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没勇气开口。所以,我敬大家,为了一个自私的理由。”

杰克将手伸到夹克口袋里,费了点周折,终于拿出一只小小的方盒子。盒子外面包着蛋青色的彩纸,打着银色的蝴蝶结。他把盒子放在劳丽的面前,举起酒杯。“请大家为我和劳丽干杯。”

“好!”路很兴奋。他热切地说,“为你们干杯。”他举起酒杯。其他人也跟他学,除了劳丽。

“为你们干杯,”沃伦重复道。

“来啊,快!”娜塔莉说。

每人都喝了一口,除了劳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只盒子。她觉得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始终不敢相信。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失态。

“这酒你不打算喝?”杰克问她。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跟杰克预料的反应大相径庭,他不由得担心起来。他突然不知道如果劳丽拒绝,他应该怎么办。

劳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目光从盒子上移开,重新看着杰克。她觉得自己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可又不敢承认。她已经错过太多次了。虽然她很爱杰克,可她知道他每天背着沉重的心事,活得有多么艰难。毫无疑问,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受过很重的伤。她也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他有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个阴影。

“快点!”路催促道。“怎么啦?快打开啊。”

“是啊,劳丽,快打开吧,”沃伦也催促道。

“应该现在打开吗?”劳丽问。她仍然盯着杰克的眼睛。

“一般是当场打开的,”杰克说。“当然,一切看你,你也可以等几年再打开。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劳丽笑了。有时候,她觉得杰克尖刻起来也挺幽默的。她颤抖着双手,先是拆掉蝴蝶结,然后打开包装纸。除了杰克,所有人都凑过去看。里面是一只黑色压纹天鹅绒的盒子。她非常害怕杰克精心设计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颤抖着将盒子一下子扒开。盒子里躺着一枚亮闪闪的蒂凡内单钻戒,那种光芒像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她把盒子转了转,让大家都能看到。自己则闭紧双眼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痛恨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感情,可现在她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她和杰克差不多约会了十年,断断续续也同居了几年。她一直想结婚,现在证实了杰克跟她想法一样。

路、沃伦和娜塔莉一阵欢呼。

“想好了吗?”杰克问劳丽。

劳丽拼命控制自己。她用指关节抹掉两眼的泪水。她抬头看着杰克,迅速决定假装不懂他说什么,看他怎么收拾残局。杰克自己有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这么多年了,她想听他亲口告诉她订婚戒指意味着什么。“想好什么?”她问。

“这是订婚戒指啊!”杰克说完,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是订婚戒指,”劳丽回答。“可有什么含义吗?”她很满足。给杰克施加压力,有利于她自己控制情绪。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她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

“具体点,小子!”路冲着杰克大吼。“该说就得说!”

杰克突然明白了劳丽的用意,他也微笑起来。“好吧,好吧!”他示意路安静点。“劳丽,亲爱的,尽管过去我爱的人曾经遭遇不测,尽管我担心这样的不幸也会降临到你头上,可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还差不多!”路边说边再次举起酒杯。“我提议为杰克求婚干杯。”

这次所有人都喝了。

“想好了吗?”杰克又问,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劳丽身上。

劳丽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知道你内心的恐惧,也理解这恐惧的根源,可我就是没法认同。不过,不管这种危险是真实的,还是你想象出来的,我都接受。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也完全是我的责任。这点说清楚了,是的,我愿意嫁给你。”

杰克和劳丽忸怩着互相吻了,还很不自然地拥抱了一下。大家都欢呼起来。然后劳丽从盒子里拿出戒指试戴,并伸出手仔细欣赏。“正合适。太精致了!”

“我有一天拿了你另外一枚戒指出去确定尺寸的,”杰克坦白。

“钻石倒不大,”路说。“买的时候有没有配个放大镜?”

路趁杰克扔来的餐巾还没蒙住脸的时候及时接住了。

“好朋友就要始终诚实啊。”路笑着把餐巾还给杰克。

“我觉得这个尺寸正好啊,”劳丽说。“我不喜欢太俗的珠宝。”

“那正好,”路接着说。“没人会说这戒指俗的。”

“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娜塔莉问。

杰克看着劳丽。“很显然,我们还没谈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事儿我想让劳丽决定。”

“真的?”劳丽问。

“真的,”杰克回答。

“那我要跟我妈妈商量时间了。以前她在很多场合提过,她想让我在河畔教堂举行婚礼。我知道她自己当年想在那里结婚的,可这心愿一直没实现。如果你没意见,我想让她决定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我没意见,”杰克说。“服务生呢?我想再来点香槟。”

(一个月以后)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5年10月9日

下午4:45

锻炼得太爽了。克雷格·博曼先在器械室里做了半小时拉伸准备活动,然后参加了几场激烈的三对三篮球赛。也许是运气好,跟他一组的其他两个人都很有天赋。他们这组至少一小时没有输过球,最后实在是因为筋疲力尽才停赛。打完球,克雷格又做了按摩,蒸了桑拿,然后才洗澡。

现在,克雷格站在洛城健身俱乐部男更衣室贵宾区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的状态从来没这么好过。自从六个月前他加入俱乐部开始锻炼以来,他已经减了22磅,腰围也小了一英寸。不过最明显的是,他双颊灰黄色的赘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晕。为了让自己更时尚一点,他把黄中带红的头发稍稍留长了一点,并且到发廊设计了一下发型,一起往后梳,而不是他几十年一贯制的左偏分。在他看来,自己变化得太彻底了,一年以前的他绝对认不出现在的自己来。可以肯定,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沉闷、无聊的医生了。

现在克雷格每星期来俱乐部锻炼三次:星期一、星期三以及星期五。这三天中,星期五是最好的。人最少,而且眼前有一整个周末等着,让他觉得特别兴奋。星期五他的诊所照例中午就关门,电话转接到手机上。这样莲娜就可以跟他一起锻炼。他办了健身副卡,作为给她,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几星期前,莲娜搬到灯塔山的公寓来跟他一起住。她认为既然每晚都跟他在一起,再交一份萨默维尔的房租就太不合算了,就自作主张搬过来了。一开始克雷格非常恼火,因为莲娜根本不跟他商量就搞成既成事实。在他看来,自己刚开始享受自由,莲娜这样简直是胁迫。可过了几天他也就想通了。他已经忘了性爱可以这么美好。而且,他安慰自己,如果将来有什么变化再分居也是很容易的。

出门前最后一步是穿上新的布里俄尼夹克。他耸了好几次肩,让衣服更服帖,然后回头看镜子。他转了几下头,从不同角度观赏自己,心里暗想要么不学美术了,改上表演课。想到这个,他不禁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个主意大胆了一点,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一切都这么顺利,他觉得自己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刻。

穿戴整齐之后,他拿出手机查短信。没有新信息。下一步是回公寓,喝点酒休息一下,看一个小时最新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然后去美术博物馆看最新的展览,最后去后湾新开的时尚餐厅吃晚饭。

克雷格一边小声吹着口哨,一边从更衣室走到俱乐部大堂。他左边是前台,右边顺着走廊过了电梯是吧台和简餐区。过渡区响着轻柔的音乐。尽管星期五下午健身区人不多,可吧台那边周末的好时光才刚刚开始,人也逐渐多起来。

克雷格看了看表。他算得很准。现在五点差一刻:刚好是他跟莲娜约好的时间。虽然他们一起到俱乐部,也一起离开,可在俱乐部里面,他们分头行动。莲娜最近热衷于台阶机、普拉提以及瑜伽,没有一样克雷格感兴趣的。

他扫了一眼休息区,证实莲娜还没从女更衣室出来。克雷格一点都不惊讶。除了守不住秘密,莲娜还不太守时。他索性坐下来,看着俊男靓女来来往往,颇为满足。同样的场合,六个月前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的局外人。现在,他觉得非常自然。他刚坐稳,莲娜就从女更衣室走出来了。

正如几分钟前挑剔地审视自己一样,克雷格也在迅速打量莲娜。锻炼对她也有好处。不过,因为相对比较年轻,她从一开始就结实有形,面带红晕。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可以看出她是个迷人、骄傲但有点固执的年轻女人。在克雷格看来,她主要的缺点就是马萨诸塞州里维尔地方的口音和句法。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每个以“er”结尾的音,她都发得像个短促尖锐的“a”。克雷格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是为了她好,于是提醒她注意这个问题,希望她能改正。可她的反应却很激烈,恶毒地指责他是个常春藤盟校的精英分子。克雷格也知趣地不提这事儿。逐渐地,他的耳朵也慢慢适应了。何况今晚夜色撩人,有点口音算什么。

“锻炼得好吗?”克雷格说着站了起来。

“真爽,”莲娜回答。“比以前都好。”

克雷格皱了皱眉头。她拉长音强调的是“真”而不是“爽”,“以前”说成了“以强”。两人往电梯走去,他尽力控制自己,不去评论她的口音,装出一副留心听她说话的样子。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自己的锻炼项目,还劝他也要参加普拉提和瑜伽。而他却自顾自地想着今晚的安排,想着今天到目前为止都过得很好。上午接待了12个病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再也不用像以前在医院那样,从一个病房冲到另一个病房,疲于奔命了。

过去几个月,他和秘书兼接待员马琳根据病人的病情和个性,按病人的需要制定了一套就诊时间表。对于遵守医嘱有见识的复诊病人,最快只要15分钟。最难对付的病人则要一个半小时。对于已经确诊,病情很严重的新病人,一般安排一小时。健康点的新病人,45分钟到一个小时,视年龄和病情严重程度而定。如果当天有突发事件,比如没预约的病人,或者克雷格有事要去医院,马琳会联系当天预约好的病人,如有可能,则另外安排合适的时间就诊。

这样就很少有人需要在克雷格的办公室候诊,他也很少因为赶不上进度而焦虑。这种行医方式更加合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现在克雷格很喜欢上班。这种行医方式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接近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和莲娜的关系无法保密。谣言四起,莲娜的年轻和任性又火上浇油。因此,克雷格不得不忍受马琳和护士达琳的暗中不满,也经常发现她们对莲娜怀恨在心,消极怠工。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莲娜怒气冲冲地说。她凑过来瞪着克雷格。电梯正开往地下车库,两人都对着电梯门。

“我在听啊,”克雷格说了个谎。他微笑着,可莲娜的怒气并没有消。

电梯停在停车层,门开了。莲娜怒气冲冲地走出去,跟几个人一起等服务生把自己的车开过来。克雷格落后几步。莲娜情绪波动相当大,这点克雷格很不喜欢。不过只要他不在意,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几分钟前他在大厅里不注意,挑了她口音的毛病,事情就没有现在这么简单了。上次,也是他唯一一次挑她口音的毛病,结果她两天都气极败坏。

克雷格将停车牌交给一个服务生。

“红色保时捷,马上就来,博曼大夫,”服务生边说边摸了一下帽檐,算是敬礼,然后小跑着去取车。

克雷格心里很高兴。车库里数他的车最性感,这点很让他自豪。这车和他以前开的沃尔沃旅行车简直是天壤之别。克雷格猜周围等自己车的人看到他的车,肯定会觉得不一般。显然服务生觉得这车不一般,才会每次都把他的车停在取车处标志牌底下。

“如果刚才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克雷格低声对莲娜说,“也是因为我想到今晚要和你一起过:整个晚上。”他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莲娜挑起一只眉毛看着他,表明她的气只消了一半。她需要克雷格时刻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克雷格听到近处传来保时捷引擎熟悉的轰鸣声,同时也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让他奇怪的是,他名字中间那个梅,这人也念出来了。很少有人知道他名字中间的缩写,更少有人知道这代表梅森,他母亲的娘家姓。克雷格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同事或者旧同学,却发现走过来一个陌生人。来人是个英俊的黑人,动作敏捷,看起来很机灵,跟克雷格年纪差不多。一时间,克雷格觉得他可能是下午三对三篮球赛的搭档,之所以喊他的名字,是想跟他一起回顾下午的辉煌战绩。

“是克雷格·梅·博曼大夫吗?”那人径直朝克雷格走过来,又问了一遍。

“有事儿吗?”克雷格点了点头,满腹狐疑。他还在想来人是谁。肯定不是一起打篮球的,也不是病人或者同学。他试着回忆是不是在医院见过他,好像也没有。

那人把一只封了口的大信封放在克雷格手里。克雷格看了一眼,信封上打着他的名字,包括中间那个梅。还没等克雷格回答,那人就转过身,在电梯门还没有关上之前进了电梯。就这么走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他给你的是什么?”莲娜问。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克雷格说。他又看了看那只信封,第一次有种不祥的预感。信封左上角写着:马萨诸塞州萨福克高等法院。

“嗯,”莲娜说,“你不打开看看吗?”

“说实话,我真不想打开,”克雷格说,虽然他知道迟早是要打开的。克雷格扫了一眼周围等车的人。有几个人目睹了刚才的一幕,正好奇地看着他。

服务生把克雷格的保时捷开过来,下了车,扶着驾驶室门等他进去。克雷格把大拇指伸进信封口,一下扯开了信封。掏出信纸时,他觉得心跳加快了。他手里拿着一沓卷边的纸,由钉书钉钉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莲娜关心地问。克雷格脸上刚刚因为锻炼出现的红晕迅速消失了。

克雷格抬起头,直视莲娜的眼睛。他眼里有种莲娜从没见过的紧张。莲娜不知道这是因为困惑还是怀疑,但显然是非常震惊。有一阵,克雷格像全身麻痹了一样,甚至不能呼吸。

“喂?”莲娜迟疑着说。“你还好吗?”她伸出一只手,在克雷格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脸前挥了挥。这时旁边有人偷看了一眼,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突然,克雷格的瞳孔缩小,脸上迅速恢复了血色,像从癫痫发作中苏醒过来似的。他的手下意识地将文件揉成一团,直到理智战胜了冲动,才停下来。

“是传票,”克雷格小声说道,声音沙哑。“那个混蛋居然起诉我!”他把揉成一团的文件展平,迅速翻看起来。

“谁起诉你?”

“斯坦霍普!乔丹·斯坦霍普!”

“起诉你什么?”

“治疗失当造成非正常死亡。简直太无耻了!”

“是因为佩欣斯·斯坦霍普吗?”

“还能有谁?”克雷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哎,别冲我来啊,”莲娜说着,举起手,假装保护自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太无耻了!”克雷格又翻看了一遍手里的文件,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

莲娜看了看服务生。另一个服务生已经为她拉开了乘客一侧的车门。原先那个服务生还扶着驾驶室的门。莲娜回头看着克雷格。“克雷格,你打算怎么办?”她迫切地小声说道。“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一直”说成了“一扎”。

“闭嘴!”克雷格吼道。他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这种口音的折磨了。

莲娜发出一阵压抑的、故作悲伤的笑声,然后警告说:“以后不许这么跟我说话!”

克雷格像是第二次醒了,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他压低声音道歉,然后说:“我想喝一杯。”

“行,”莲娜表示同意,但依旧怒气冲冲。“在哪儿喝?在这儿喝还是回家喝?”

“在这儿喝!”克雷格气呼呼地说。他转身向电梯走去。

莲娜知道服务生在看着,所以挤出一丝抱歉的笑容,还耸了耸肩,然后跟着克雷格走了。好不容易跟上他,发现克雷格正在用指关节不停地敲电梯按钮。“镇定一点,”她说。她回头看了看等车的人。大家迅速将目光移开,假装刚才并没有往这边看。

“镇定一点,说得容易,”克雷格气呼呼地回答。“又不是起诉你。还在公开场合接传票,真丢人啊。”

莲娜再也不说话了。他们在一张高脚小桌边坐下,尽量远离享受周末的人群。两人坐的低背吧台凳跟桌子的高度刚好相配。克雷格一反常态,点了双份苏格兰威士忌。他平时很少喝酒,因为担心随时会被叫回去工作。莲娜点了一杯白葡萄酒。他拿酒杯的手有点颤抖,莲娜看得出来他的思想又回到那件事上去了。接到传票不过15分钟,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转而愤怒,现在变成焦虑。

“从没见你这么心烦过,”莲娜说。虽然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可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她一向不擅长沉默,除非她为了某个目的,自己选择冷战。

“我当然烦了,”克雷格气呼呼地说。他举起酒杯,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杯中的冰块不停地响。好不容易到了嘴边,酒还泼出来了。“见鬼,”他说着放下酒杯,想把溅到手上的酒甩掉,然后拿起餐巾擦嘴唇和下巴。“真没想到,乔丹·斯坦霍普这个杂种居然会来这手。我在他那个没病装病,死缠人的老婆身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我恨死这个女人了。”

克雷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好像不应该跟你说这些。这些事,医生不应该跟外人说的。”

“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你现在心情很糟,我知道。”

“问题是,佩欣斯·斯坦霍普快把我逼疯了。她一遍一遍,津津有味地重复那些该死的肠蠕动。不仅如此,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每天吐出来的黄绿色的黏痰。居然还留着给我看。真是有病啊。她有本事把所有人都逼疯,包括乔丹,甚至包括她自己。天哪。”

莲娜点点头。虽然她不太懂心理学,可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让克雷格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都记不得有多少次,下班以后,甚至半夜,开车到他们那幢硕大的房子里去,握着她的手,听她抱怨。可有用吗?她从来都不执行医嘱,包括戒烟。无论我说什么,她都照抽不误。”

“是吗?”莲娜问。她再也憋不住了。“她一边抱怨咳痰,一边继续抽烟?”

“你不记得了吗?她屋里一股烟味儿。”

“不太记得了,”莲娜说着摇摇头。“当时我吓坏了,哪记得是什么味儿啊。”

“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天要抽好几包,就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这还算好的。我跟你说,她就是典型的不遵医嘱的病人,特别是服药方面。她老是逼你开药,然后自己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遵医嘱?”

“也许她喜欢生病吧。这样总算有点事儿做。长话短说,她对于我,对于她丈夫,甚至对于她自己,都是浪费时间。她死了对所有人都好。她根本不应该活着。”

克雷格慢慢平静下来,这回喝酒没有泼出来。

“我在办公室里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她确实挺难缠的。”莲娜安慰他说。

“何止难缠,你也太轻描淡写了吧,”克雷格嘟囔着。“这个贱货,仗着手里有点遗产,就要我握着她的手,听她那些令人作呕的抱怨。我拼命念完四年大学,四年医学院,五年住院医生,执业医师考试,写了那么多论文,她却只要我握着她的手。真的,握完15分钟,她要半小时;握了半小时,她要45分钟。我只要一拒绝,她马上就不高兴,处处为难你。”

“也许她只是觉得孤独,”莲娜说。

“你到底向着谁?”克雷格大声质问。他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上,冰块一阵乱响。“她就是欠揍。”

“啊哟,消消气嘛。”莲娜惊道。她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你少来和稀泥,”克雷格呵斥道。“我没心情跟你玩这个。”

“我只是想让你心平气和一点嘛。”

“你让我怎么心平气和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儿。我辛苦一辈子,想做个最好的医生。我他妈的到现在都在努力。就这结果?”克雷格气呼呼地敲打着手里装着传票的信封。

“你不是一直抱怨要交医疗事故保险金吗,现在不是能派上用场了吗?”

克雷格气极败坏地看着莲娜。“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斯坦霍普这个混蛋要我‘出庭,就是为了当众败坏我的名誉。他要的就是审判这个过程。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输了。我是受害者啊,没人帮得了我。而且一旦上庭,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就算我有理,也不一定能赢。就算我这样全心全意为病人考虑,特别是佩欣斯·斯坦霍普,我为她出了多少次门诊啊。而且陪审团都是些什么人?真是笑话。档案管理员、水管工、退休教师,他们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医生半夜起来握着疑病症患者的手,是什么滋味?基督耶稣啊!”

“你不能跟他们说吗?作为你证词的一部分。”

克雷格气极败坏地翻了翻眼睛。有时候莲娜真能把他逼疯。跟年轻没阅历的女人呆在一起,就有这点不好。

“他凭什么说你治疗失当?”莲娜问。

克雷格看着吧台边那些漂亮的男女,有说有笑,显然在享受周末的好时光。两相对比,他感觉更糟了。也许选择到酒吧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突然觉得,他根本不可能通过文化生活融入这个圈子。医疗行业现存的问题,包括眼下这起治疗失当案,已经把他困死了,出不去了。

“会有什么地方治疗失当呢?”莲娜换了种问法。

克雷格绝望地说。“听着,亮眼睛!诉状上说得很含糊。说我诊断治疗的技术不对,用心不足。在同样情况下,一个称职、理智的医生会如何处理。一堆废话。简而言之,就是治疗结果不好,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了。一个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律师就会从这个结果开始发挥。这帮人总能找到个把专门靠出庭作证混饭吃的混蛋医生出来说某个治疗步骤有问题。”

“亮眼睛!”莲娜气呼呼地说。“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跟我说话!”

“好吧,我道歉,”克雷格说。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这会儿心情不好。”

“什么叫靠出庭作证混饭吃的医生?”

“有的医生会受雇做所谓‘专家证人。辩护律师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以前很难找到医生出庭指证同行,现在可不一样了。有些没骨气的混蛋还以此为生。”

“真可怕。”

“还不止呢,”克雷格说。他沮丧地摇摇头。“这个混蛋乔丹·斯坦霍普居然好意思起诉我,真是虚伪透顶。那天我拼命抢救他太太,他根本都没留在医院。妈的,好几次他跟我说他太太是个不可救药的疑病症患者,她编出来的症状他都记不全。有几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非要他打电话叫我半夜三点出门诊。为此他甚至还跟我道歉。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通常他们晚上要求门诊,我只好放下私事赶过去。他一直挺感激的,因为他知道这么跑一趟挺不容易的,因为通常都是他太太无中生有,或者小题大做。那个女人太可怕了。她不在了,对所有人都好,包括乔丹·斯坦霍普。现在他倒跑来起诉我,要500万美元的配偶权利损失费。真是天大的笑话。”克雷格沮丧地摇摇头。

“配偶权利指什么?”

“就是人能从配偶那儿得到的东西。比如陪伴、爱抚、帮助和性。”

“我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性生活啊。他们各有各的卧室!”

“这你倒是说对了。我想象不出来,他会愿意跟那个老巫婆有性生活,她病成那样。”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那天你批评他,他才起诉你的?当时他确实挺生气的。”

克雷格点了点头。莲娜说得有道理。他从高脚凳上滑下来,拿着酒杯去吧台加酒。周围都是快乐的酒客,他一边等,一边考虑莲娜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那天他进了佩欣斯的卧室,看到她情况不好,确实对乔丹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事后他也很后悔。当时情况紧急,跟乔丹描述的差距很大,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话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他觉得道过歉就可以了,现在想想觉得不够。如果乔丹因为这个告他,那他就更后悔了。

克雷格又要了一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走回桌边,爬上高脚凳。他行动迟缓,像是两条腿各有百磅重。莲娜觉得,他的情绪又过渡到了下一个阶段。他现在看起来很沮丧,嘴微张着,眼皮耷拉着。

“灾难啊,”克雷格终于叹了口气说。他胳膊叠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杯中的威士忌。“可能就这么完了,本来一切多么顺利啊。”

“怎么可能完了呢?”莲娜问,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现在你接了传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克雷格没回答,就这么一动不动。莲娜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

“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啊?”莲娜接着问。她凑过去,试图从下往上看克雷格的脸。

“保险公司应该会为我辩护的,”克雷格有气无力地说。

“就是,你说得没错。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

克雷格抬起头,刚好看到莲娜的眼睛。他点点头,一边考虑莲娜的提议。现在是星期五下午5点半,不过保险公司可能会有人值班。应该试试。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到底还是做了点事儿。他的焦虑很大程度是因为突然遇到这么大的案子,诉状又很空泛,他觉得无助。

时间紧迫,克雷格迅速拿出手机,笨手笨脚地翻看通讯录。突然,他保险经纪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跳入眼帘,像黑夜中的灯塔。克雷格拨通了电话。

结果发现需要打好几个电话,包括把他的姓名和号码留给一个紧急语音信箱。好在不到一刻钟,克雷格终于跟经纪人通上了话。对方的声音很有权威感,而且对业务很了解,非常镇定。他名叫阿瑟·马歇尔。克雷格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都让人宽心。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阿瑟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你很担心。可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案子太平常了。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处理医疗失当诉讼很有经验,而且对你的案子,我们会全力以赴。目前,我想强调的是,你不要把这案子理解成私人恩怨。”

“我还能怎么理解?”克雷格抱怨说。“我一生的心血都受到质疑。我现在觉得什么都危险。”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正常,也可以理解。但是请相信我,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事儿不能代表你的献身精神和一辈子的心血。这经常只是因为原告方律师想发笔横财,尽管他们嘴上不承认。任何懂医学的人都知道,治疗结果不理想,就算是涉及无心之错,也不能和治疗失当画等号。如果这个案子需要开庭,法官也会建议陪审团考虑这一点。不过要记住!绝大多数此类案件不需要开庭。即使开庭,绝大多数也是被告方赢。根据马萨诸塞州法律,此类案件必须先经过仲裁。根据你提供的事实,可能这案子就止于仲裁。”

克雷格的心跳逐渐恢复到接近正常水平。

“这件不幸的事儿刚刚发生,你就跟我们联系,这是很明智的,博曼大夫。我们很快就会派一个有经验的优秀律师负责你的案子,因此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诉状和传票。通常需要你在30个工作日内对此做出回应。”

“我星期一就让人把材料送去。”

“很好。目前,我建议你回忆一下案件的经过,特别是把相关的记录整理好。这事儿迟早是要做的,而且会给你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为保护自己做建设性的努力。根据我们的经验,这点很重要。”

克雷格频频点头。

“关于相关记录,博曼大夫,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做任何改动。也就是说,不要改拼错的字,或者明显的语法错误,或者任何你觉得马虎的地方。也不要改任何日期。简而言之,不要改任何东西。明白吗?”

“完全明白。”

“很好!在原告胜诉的治疗失当案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改动了相关记录,尽管改动本身跟案件无关。任何改动都会引发灾难,因为会损害你的声誉和可信度。我希望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非常清楚。谢谢你,马歇尔先生。我感觉好多了。”

“这种感觉就对了,大夫。放心,我们对你的案子会全力以赴。大家都想迅速打赢这场官司,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做你最擅长的事儿:照顾病人。”

“我也希望如此。”

“我们很乐意为你效劳,博曼大夫。最后一件事儿,我肯定你已经认识到了。不要,我强调一下,不要跟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配偶和我们指派的律师除外。任何人包括所有同事、熟人甚至密友。这点非常重要。”

克雷格意识到刚才一番唠叨是多么不合适。他心虚地看了看桌子对面的莲娜。“密友也不行?”克雷格问。“那就是说可能要放弃情感支持。”

“我们能理解,可万一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知道电话的内容莲娜能听到多少。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因为朋友和同事很容易找到。如果对原告有利,律师可以,也确实会强迫朋友甚至密友和同事出庭作证。他们的证词通常很有用。”

“嗯,我记住了,”克雷格说。“谢谢你的忠告,马歇尔先生。”克雷格的心跳又加快了。说老实话,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年轻和自私自利,他对莲娜一点都不了解。她又那么喜欢到处乱说。这让他更担心了。

“谢谢你,博曼大夫。我们一拿到诉状和传票就跟你联系。放松一点,正常生活。”

“嗯,我试试,”克雷格说。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知道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会一直生活在阴影中。他只是不知道这阴影会有多大。目前,他发誓要避免注意莲娜的口音。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跟莲娜说了那么多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坏话,传到法庭上对他没有好处。

纽约州,纽约市

2005年10月9日

下午4:45

杰克·斯坦普敦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和肺部。他面前的尸检台上摊着一具57岁白人女性的尸体,裸体,内脏已全部取出。死者的头部用木块垫高,一双已经没有知觉的眼睛正对着头顶的日光灯。尸检进行到现在,只发现一个相当大的无症状子宫纤维瘤,其他一无所获。一个健康的女子猝死在布路明戴尔百货公司,尸检却无法提供确切死因。晚班尸检技师米盖尔·桑切斯下午3点就来了,正在给他打下手。杰克准备检查死者的心脏和肺部。米盖尔正在水池边,忙着清洗死者的内脏。

杰克的手仅仅碰了几下死者肺部表面,就感觉有异常的阻力,肺部组织比正常的硬,重量也偏重。杰克拿起一把看起来像普通屠刀的解剖刀,在死者肺部切了几道口子,再次证明了阻力比正常值大。他拿起死者的肺,仔细观察切口,想检验一下器官的密度。死者的肺部组织较密,他确定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纤维化。问题是……死者肺部为什么会出现纤维化?

杰克拿起一把镊子和一把小手术剪,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正当他准备解剖时,通往走廊的门开了,出现一个人影。杰克迟疑了一下,那人慢慢靠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是劳丽,尽管她脸上戴的塑料面罩反射着灯光。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哪儿。”劳丽听起来有点恼火。她穿着全套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做的防护服,杰克和米盖尔也是如此。法医处副主管加尔文·华盛顿规定在尸检室必须穿全套手术服,以免遇到潜在的感染源。没人能料到会碰上什么样的微生物,尤其是在纽约这样繁忙的尸检室。

“想我到底在哪儿。这么说你一直在找我了?”

“推理正确,”劳丽说。她看了看尸检台上鬼魅般灰白的躯壳。“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找到你。怎么这么迟了还有任务?”

“你还不了解我?”杰克自嘲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乐子,我随叫随到。”

“发现什么了?”劳丽没理会杰克有点尖刻的玩笑。她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食指碰了碰死者切开的肺部。

“还没有,可我觉得快找到症结了。你注意到没有,肺部有点纤维化。我想继续检查心脏,应该能发现死因。”

“能说说这案子的背景吗?”

“死者当时在布路明戴尔听到一双吉米·周鞋子的价钱,就突发心肌梗死。”

“真有意思。”

“不开玩笑,她真的是在布路明戴尔突发心肌梗死的。当然了,我不知道她当时在干什么。显然店员和一名当时碰巧在场的医生立刻对她进行了抢救。他们当即开始人工呼吸,在救护车上继续进行,一直送到曼哈顿总医院。尸体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急诊室的主治医师打电话来跟我说明了情况。他说他们在急诊室该用的办法都用了,连心脏起搏器都用了,就是不能恢复心跳。病人一点都不配合,一点复苏的迹象都没有,他们也很懊恼,因此想让我们找出真正的死因,这样下次遇到类似情况也好正确处理。他对工作这么在意,这么主动,我挺感动的。而且这种工作态度我们应该鼓励,所以我答应他立刻进行尸检,有什么结果立刻通知他。”

“你这么勤奋,也应该表扬,”劳丽说。“当然啦,这个时候你还在做尸检。我们跟你一比,都成懒虫了。”

“看来似只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西谚有:If it looks like a duck, walks like a duck, and quacks like a duck, it's a duck. 看来似只鸭,走路像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此语告诉我们看人要从外貌和言行中观察,可以断定那是什么样的人。”

“好啦,就你能!我不跟你比耍贫嘴。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继续吧。”

杰克弯下腰,迅速而仔细地沿着主冠状动脉剪开心肌,试图打开心脏。他突然直起腰。“哎,往这儿看!”他说着将心脏拿在手里,这样劳丽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用镊子尖点着他说的那个地方。

“天哪,”劳丽惊呼。“这是我看到的最吓人的后降支主干断面收缩,而且是形成性的,还没有发展到动脉粥样硬化。”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心脏没有反应。突然的阻塞,哪怕是转瞬即逝的阻塞,都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并影响部分传导系统。我想心肌梗死可能影响到了整个心脏后部。但虽然很吓人,却无法解释肺部的变化。”

“要不把心脏完全打开看看?”

“跟我想得一样。”

杰克把剪刀和镊子换成解剖刀,在心室上切了几道口子。“找到了!”他说着将身体歪到一边,这样劳丽可以清楚地看到打开的心脏。

“这就对了:僧帽瓣缺损!”

“僧帽瓣缺损很严重。这个女人等于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奇怪的是,冠状动脉收缩和僧帽瓣缺损,在她身上都没有什么症状。她都没去看过医生。不过挺遗憾的。因为两样都能够通过外科手术治好。”

“有时候越是害怕,越是感觉不到疼痛。”

“这你倒是说对了,”杰克说着开始搜集显微检查用的标本,放到贴了标签的瓶子里。“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到处找我。”

“一个小时前我得到消息,婚礼时间已经安排好了。我急着想跟你商量一下,因为要尽快跟他们回话。”

杰克停下手中的活儿。就连水池边的米盖尔也停止洗内脏了。

“在尸检房里商量结婚日期,挺诡异的啊,”杰克说。

劳丽耸了耸肩。“我刚好在这里找到你嘛。今天是星期五,我想今天下午给他们回话。”

杰克瞥了米盖尔一眼。“定在哪天?”

“6月9日1点半。你怎么想?”

杰克咧开嘴笑了。“我能怎么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终于决定在一起了。我恨不得能下星期二就办呢。”

劳丽笑了,塑料面罩里起了一层雾,笑声有点发闷。“这话听着真舒服。问题是我母亲一直盼着办一场6月婚礼。我自己也觉得6月很好,天气不错,不仅适合婚礼,也适合蜜月。”

“那我没意见,”杰克说着又迅速往米盖尔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米盖尔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显然在听他们说话。这让他很不舒服。

“只有一个问题。很多人都想6月办婚礼,河畔教堂6月份每个星期六都订出去了。想想看,要提前八个月!6月9日是星期五。你觉得可以吗?”

“星期五还是星期六,对我来说都一样。我都行。”

“太好了。其实我本来也更倾向于星期六,更传统,对客人来说也更方便。问题是星期六已经订满了。”

“嘿,米盖尔!”杰克大喊。“那些内脏还没洗好吗?别洗一辈子啊。”

“早洗完了,斯坦普敦大夫。我一直在等你过来看一眼。”

“噢!”杰克只答了一个字。他显然有点尴尬。他一直以为米盖尔在偷听。然后他对劳丽说,“对不起,我要把这个尸检做完。”

“没问题,”劳丽说着跟他走到水池前。

米盖尔递过内脏,已经完全剪开,彻底冲洗,能看到黏膜表面。

“今天我还有别的发现呢,”劳丽说。“这事儿我想跟你谈谈。”

“说吧,”杰克边说边开始系统地检查消化系统,从食道开始一路往下。

“你知道,我在你的公寓里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主要是整个大楼都是个猪圈。”杰克住的四楼跃层公寓位于106街一栋破旧不堪的大楼里。大楼正对着社区运动场。杰克曾经出钱彻底整修过这公寓。杰克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就应该受罪,因此他虽然工资不低,但住得很差。现在有了劳丽,情况就不同了。

“我不想为此伤害你的感情,”劳丽继续说道。“马上要举行婚礼了,我们不得不考虑一下住的问题。所以我自作主张,查了一下大楼到底归谁所有。你每次寄租金支票的那个所谓管理公司不肯透露。不管怎样,还是给我查出来了。我跟他们联系了,问他有没有兴趣卖。你猜怎么着?他们愿意卖,条件是‘按原样卖。我觉得这条件挺有意思的。你觉得呢?”

劳丽说话的时候,杰克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转过身。“在尸检台旁边谈婚礼安排,现在又在内脏池边谈房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些话题不适合在这儿谈?”

“这事儿我是几分钟之前刚知道的呀。我急着想告诉你嘛,这样你就可以考虑啦。”

“很好,”杰克一边说,一边极力忍住不让自己说更尖刻的话。“你的任务完成了。不过,你不觉得我们在一个更合适的场合,喝杯葡萄酒,吃着芝麻菜色拉,再谈买房子、装修房子的事儿更好吗?”

“好主意,”劳丽高兴地说。“晚上在公寓见。”

说完,劳丽转身走了。

“你们要结婚了,真好,”米盖尔打破了沉默。

“谢谢。这虽然不是秘密,但也不要弄得尽人皆知。我希望你能理解。”

“没问题,斯坦普敦大夫。不过根据经验,我不得不告诉你,结婚会改变一切。”

“你说得真对,”杰克说。他自己也有这体会。

第一章(八个月以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上午9:35“全体起立,”穿制服的法庭文书边喊边走出内庭,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权杖。

法官紧随其后,穿着一袭飘逸的黑色长袍。是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双下巴,灰白鬈发,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他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领地,然后不慌不忙地爬上两级台阶,走向法官席。他在席前站定,转身看着法庭。法庭左边是美国国旗,右边是马萨诸塞州州旗,旗上都画着白头鹰。这名法官以公平著称,法学功底深厚,但脾气不小。在这个法庭上,他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此时,清晨强烈的阳光透过金属窗格,从百叶窗边缘照进来,从他的肩头倾泻下来,他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像古典绘画中异教的神。

“肃静,肃静,肃静,”法庭文书是个男中音,带点波士顿口音。“波士顿萨福克最高法院现在开庭,与法庭有关者,请近前来,报上姓名,陈述冤情。上帝保佑马萨诸塞州。请坐!”

法庭文书的话引起席间一阵窃窃私语,就像体育赛事前奏完国歌之后总会有一阵骚动。314号法庭,大家纷纷就坐。法官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和水罐。文书席上的职员高声叫道,“佩欣斯·斯坦霍普遗属诉克雷格·博曼医生案现在开庭。主审法官马文·戴维森。”

法官镇定地打开眼镜盒,拿出无框老花镜,架在鼻尖上。然后他从镜片上方扫了一眼原告席,说道:“请双方辩护律师报上姓名,以便记录在案。”与法庭文书不同的是,他说话没有口音,而且声音更加低沉。

“安东尼·法萨诺,法官大人,”原告律师迅速答道,口音和法庭文书很像。他从椅子上勉强站起来,像是肩上挑着一副重担。“不过大部分人叫我托尼。”他的手指向右边。“我代表原告,乔丹·斯坦霍普先生。”然后又指了指左边。“这是我的得力助手,蕾妮·莱尔夫女士。”说完他迅速落座,一副很害羞,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焦点的样子。

戴维森法官的目光平移到被告席。

“伦道夫·宾厄姆,法官大人,”被告律师说道。与原告律师不同的是,他语速缓慢,强调每一个音节,语言流畅。“我代表克雷格·博曼大夫。我的助手是马克·卡文迪什先生。”

“我想你们已经准备好开庭了吧,”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伦道夫却站了起来说,“被告方曾提交过几份常规动议。”

法官瞪了他一眼,表明他既不喜欢也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处理庭前动议。他低下头,食指在舌尖蘸了一下,开始翻手里的文件。他的动作显示他很恼火,似乎伦道夫的言辞唤醒了他对律师一贯的蔑视。他清了清嗓子说,“驳回撤案动议。且法庭认为双方提交的证人和证物均非过分血腥或过分复杂,不影响陪审团理解,因此驳回防止偏见动议。”他抬起头,又瞪了伦道夫一眼,似乎在说“我让你闹”,然后将目光转向法庭文书。“召候选陪审员上庭!还有正事儿要干呢。”戴维森法官速战速决的作风是有名的。

话音刚落,旁听席上就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不过没持续多长时间。办事员迅速从候选陪审员名单里抽出16个名字,随即由法庭文书到候选陪审员等待区将选定的人接来。仅仅过了几分钟,那16个人就被引进法庭,宣誓一切如实陈述。陪审员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且男女比例几乎相等。尽管大部分是白人,但也有其他少数族裔。大约四分之三的人穿着庄重得体,一半是商人。其他人穿什么的都有,T恤、运动服、牛仔服、凉鞋,还有嘻哈风格的衣服。有的衣服必须不时提一下,以免滑落。几个有经验的候选陪审员自己带了报纸杂志,一个中年妇女甚至带了本精装书。有人被法庭的气氛镇住了,有的则一脸不屑。候选陪审员陆续走进陪审席落座。

戴维森法官做了简短发言,首先感谢候选陪审员履行公民义务,并告诉他们协助找出事实真相有多么重要。接着他简要介绍了筛选程序,尽管他知道在陪审团办公室已经有人跟他们交代过这些了。然后他开始问一系列问题,检验陪审员的公正性,希望剔除那些抱有特殊偏见的陪审员,以免影响原告或被告的利益。他强调,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最终伸张正义。

“正义,屁话!”克雷格·博曼自言自语道。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坐姿。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紧张,双手不知不觉已经在膝盖上握成了拳。他抬起手,放在桌子上,双臂支撑,上身前倾。他张开手指,尽量伸展。他穿着自己最保守的一件灰色套装,白衬衫,打领带。这些都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律师伦道夫·宾厄姆特别叮嘱的。

律师还叮嘱克雷格尽量保持面部表情平和,尽管他知道在这么丢人的场合下很难做到平和。他需要表现得高贵、恭敬(谁知道是什么意思)且谦逊,千万不能显得傲慢或者愤怒。这点特别困难,因为他对整件事儿都特别愤怒。律师还要求他吸引陪审员的注意力,看着他们的眼睛,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和朋友。克雷格扫了一眼候选陪审员,暗自好笑。让这些人来决定他的命运,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女陪审员的脸上。这人看上去像是无家可归的人,金发打成绺,盖住她精灵般苍白的脸。她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爱国者队的运动服,衣袖太长,以至于只能看到指尖。她不停地将遮住脸的头发分开,扯到两边,以免挡住视线。

克雷格叹了口气。过去的八个月简直是地狱。去年秋天他拿到传票,就觉得这个案子很难办,事实比他预计得还要糟糕。先是接二连三的质询,将他生活的各个方面翻了个遍。质询已经够可怕的了,取证更糟。

克雷格身子往前探了探,以便更好地观察原告席上的托尼·法萨诺。克雷格这辈子讨厌过几个人,可程度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就连托尼的长相和穿着他看着都觉得不顺眼。这家伙老爱穿时髦的灰色套装,黑衬衫,黑领带,戴笨重的金首饰。克雷格觉得托尼·法萨诺像个蹩脚的黑手党新丁。这个俗人代表了当今一拨追着救护车跑,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律师,把别人的灾难当作自己赚钱的机会,借机敲诈富裕但不愿意掏钱的保险公司。更让克雷格厌恶的是,他的网站上还以此为卖点大肆宣传,根本不考虑这种官司可能会毁了一个医生的前途。

克雷格的目光移回到被告席,伦道夫正在关注陪审员宣誓仪式,他的侧影显出贵族气质。伦道夫的鼻梁很挺,稍微有点鹰钩鼻,这部分有点像托尼,但效果完全不同。托尼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从他深色浓密的眉毛下面透出来,鼻尖朝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假笑。伦道夫则总是鼻尖朝前,或许还有点朝上,有人或许会觉得他看人的时候有点傲慢。托尼的嘴唇很厚,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用舌头舔着,保持湿润。伦道夫的嘴唇则是一条细细的直线,几乎谈不上唇形。他说话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到他舌头的。简而言之,伦道夫代表了严谨老练的波士顿文人雅士;托尼年轻,精力旺盛,像是游乐场上的杂耍艺人或是恶棍。这种对比一开始让克雷格很满意。可现在看看候选陪审员,他不由得怀疑是否托尼的风格更容易引起共鸣,从而更有感召力。这么一想,克雷格更紧张了。

让他紧张的还不止这些。尽管伦道夫一再让他放心,可这案子进行得并不顺利。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萨诸塞州法定仲裁机构实际上已经判定原告胜诉。该机构在听过双方陈述之后,裁定有足够且经充分证实的证据表明存在医疗失职行为,因此法庭可以受理此案。该裁决同时表明,原告乔丹·斯坦霍普无须提交保证金。

裁决下达那天,是克雷格开庭前最黑暗的一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虽然别人都不知道。伦道夫照例安慰他,让他别当真,别有了点小挫折就放弃。可他怎么可能不当真呢?这裁决是法官、律师和医生同行联合下达的。这些人可不是高中辍学生,或是愚蠢的蓝领工人;这些是专业人员。这些人觉得他治疗失当,也就是说他的治疗方法不够专业,这对克雷格的荣誉感和尊严是致命的打击。他这一辈子竭尽全力想做最好的医生,也成功了。这一点医学院的成绩可以证明,在全国最好的医院做住院医生期间的评价可以证明,声誉卓著的医生邀请他加入自己的诊所也可以证明。可现在,这些专业人士说他不称职。他切实感到自己全部的价值和自尊瞬间崩塌,他的声誉岌岌可危。

除了仲裁机构的裁决,其他事情也让他觉得前景不容乐观。从一开始,质询甚至还没有结束,伦道夫就一再建议他尽力与妻子亚历克西斯重归于好,并搬出城里的休闲公寓(伦道夫的说法),搬回纽顿,与家人同住。伦道夫觉得陪审团也许不太能够接受克雷格近来这种放纵的新生活(他的说法)。尽管克雷格觉得这么做要依赖家人,可他觉得伦道夫很有经验,因此完全按他的建议执行。亚历克西斯同意让他回家,不过要睡在客房里,对此他很满意,也很感激。她对克雷格表示宽容和支持,今天更是坐在旁听席上给他助阵。克雷格下意识地转过身看着亚历克西斯的眼睛。她是波士顿纪念医院的心理医生,穿着自然的职业装,白衬衫,蓝色对襟羊毛衫。克雷格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她看到了,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克雷格将注意力转回到陪审员筛选上。一个衣着邋遢的会计想借口工作忙,逃避陪审义务,遭到法官的严厉斥责。这个会计声称客户无法离开他一星期时间,因为法官根据证人名单(其中大多数是原告证人)推测庭审将持续一星期。戴维森法官无情地指责他丧失公民良知,但还是放他走了,由另一名候补陪审员顶上,筛选继续进行。

亚历克西斯生性宽宏大量,使得过去八个月家中的气氛比较融洽。克雷格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她比较成熟,其次是因为她是心理医生。克雷格知道,如果情况相反,他处在亚历克西斯的位置,家里的气氛很有可能会不堪忍受。现在回头看,克雷格觉得他所谓的“觉醒期”其实是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很幼稚。他命中注定要做个医生,这是上帝安排好了的,而不是做什么文人雅士。4岁的时候,他母亲就给了他一套医生玩具。他一直记得自己给母亲和哥哥打针时就表现出来一股早熟的认真劲儿。他做临床医生的天赋那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尽管在上大学和医学院头一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基础医学研究。后来他发现自己具有临床诊断的天赋,这一点也给他的上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也很开心。他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做个临床医生,附带搞点研究,反过来则行不通。

虽然亚历克西斯和他的两个小女儿(11岁的梅根,10岁的克里斯蒂纳)原谅他也理解他,特蕾西则另当别论。她今年15岁,本身就处在痛苦的青春期,她公开表示她一直无法原谅克雷格抛弃家庭六个月。也许为了表示对父亲的不满,她有过几次叛逆行为,嗑药、过了熄灯时间不回家,甚至半夜从家里偷偷溜出去。亚历克西斯很担心,但跟特蕾西谈了几次之后,她相信这孩子迟早会回头。亚历克西斯叮嘱克雷格眼下不要干涉。克雷格欣然从命,因为即使没有这场官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儿,更不用说他现在全部精力和情感都纠缠在自己的灾难中,根本无暇他顾。

戴维森法官又剔除了两名候选陪审员。一个公开敌视保险公司,认为这帮人在刮国家的油水:行了,再见。另一个人的表弟是以前克雷格在医院时的病人。他听说克雷格是个非常好的医生。另外几名候选陪审员之所以被剔除是因为律师开始使用无因回避权。托尼剔除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商人,伦道夫剔除了一名穿着夸张嘻哈服饰的黑人青年男子。法庭又从备选陪审员中挑选了四名进行宣誓。筛选继续进行。

不得不面对特蕾西的仇恨,对克雷格伤害很大。可比起莲娜的态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她成了被抛弃的情妇,还要另找公寓搬出去住,因此报复心极重。她的这种态度让办公室里鸡犬不宁,克雷格真是进退两难。他不敢开除她。治疗失当的官司还没处理完,他怕再惹出个性别歧视的官司来,因此只好尽力协调和莲娜的关系。他无法理解莲娜自己为什么不辞职,因为她跟马琳以及达琳的矛盾早已公开了。每天马琳和达琳都闹着要辞职,危机不断。克雷格不能让她俩走,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们。他现在被官司折腾得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脆弱,根本无法行医。他觉得每个病人都有可能起诉他,因此无法集中思想。从他接到传票那天起,他就一阵一阵地焦虑,这让他本来就很敏感的肠胃更加脆弱,造成胃部灼热和腹泻。最严重的是失眠,他不得不开始服安眠药,这使他每天醒来时不是精神焕发,而是感觉有点迟钝。总之,他现在是一团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没胃口,他健身减掉的体重没有反弹。不过,他脸上灰黄色的赘肉又回来了,加上黑眼圈,眼窝凹陷,看起来比以前更糟了。

莲娜在办公室里的行为已经让克雷格不堪重负。不仅如此,她还在官司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发现她出现在托┠帷お法萨诺的证人名单上。等取证时,他才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这种经历对他来说非常痛苦,他充分体会到她有多么恨他。不仅如此,她还挖苦他作为男人威力不够,让他觉得非常尴尬。

取证之前,克雷格向伦道夫坦白了他和莲娜婚外情的细节,好让伦道夫有精神准备,知道该问什么问题。他也曾提过自己接到传票那天晚上,曾经很不负责地大谈他对死者的看法。但有些事情他还是没跟伦道夫说。不知道是因为仇恨,还是真的记性好,莲娜把克雷格那天晚上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言论几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包括他如何恨这个女人,称她疑病症患者,贱货,说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莲娜说完之后,连一向对官司结果表示乐观的伦道夫都颇受打击。那天,他和克雷格离开波士顿北区汉诺威大街法萨诺办公室的时候,伦道夫比以往更加沉默、严谨了。

“这案子她是帮不到我了,是吧?”克雷格问道,暗自祈祷自己的恐惧是不必要的。

“我希望你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伦道夫回答。“你的那番言论已经让这场官司变成逆水行舟了。你没有跟其他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吧?”

“没有。”

“感谢上帝!”

当时他们钻进伦道夫的车,克雷格自认非常讨厌伦道夫居高临下的态度。之后他逐渐意识到他其实是讨厌自己必须依赖律师。克雷格遇事一向是自己处理,单枪匹马面对任何困难,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一个人应付不了了。他需要伦道夫。因此,在开庭前这八个月,他对辩护律师的印象时好时坏,受官司影响很大。

克雷格听到伦道夫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原来是托尼借助无因回避条款剔除了一个衣着整洁的养老院主管。伦道夫纤长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黄色的记事本。似乎是为了报复,伦道夫随即剔除了那个穿着超大运动服的无家可归者。法庭又从备选陪审员中挑选了两名进行宣誓。筛选继续进行。

克雷格靠近律师,小声地问如果他想去洗手间,应该怎么办。他的焦虑已经影响到他过分敏感的膀胱了。伦道夫告诉他没问题,尽管自己去就是了。克雷格点点头,把椅子往后推。他穿过审判区和旁听席之间的分隔栏,感觉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觉得特别尴尬。他只跟亚历克西斯点了点头。其他人,他尽量避免目光接触。

男洗手间式样很旧,充满了陈年的尿骚味。几个没刮胡子的男人在水池边游荡,低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可疑。克雷格迅速进了一个隔间,以免跟他们接触。洗手间臭气熏天,墙上满是涂鸦,马赛克地板年久失修,克雷格觉得这里跟他现在的生活很像。他现在肠胃不稳定,在接下来的庭审过程中,他恐怕要经常光顾这里,尽管这里的环境令人沮丧。

他扯了一截厕纸,擦了擦坐便器。他坐定之后,开始回想莲娜的证词。尽管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对案情发展最不利的证词,但如果单纯从情感的角度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要数托尼·法萨诺所请的专家以及他自己的证词。令克雷格沮丧的是,托尼毫不费力地在当地找到很多专家愿意出庭作证,队伍颇为可观,还全都是他认识和尊敬的人,这些人也都认识他。第一个作证的是当时在急诊室帮助他做人工呼吸的心脏科大夫,名叫玛德琳·玛蒂。第二个证人是威廉·塔道夫大夫,纽顿纪念医院心脏科主任。第三个,也是最让克雷格难过的是赫尔曼·布朗大夫,波士顿纪念医院心脏科主任兼哈佛医学院心脏病学系主任。三人都证实心脏病突发后头几分钟对病人能否存活至关重要。三人一致同意应立即将病人送往医院,这点是常识,此刻任何拖延都是不明智的。三人都认为既然病人已经出现心肌梗死症状,这时出门诊是不可取的。尽管如此,伦道夫还是让三人承认克雷格在看到病人之前,无法确定病情,做出诊断。伦道夫还让三人中的两人承认在没有确定病情之前,克雷格愿意出门诊,精神可嘉。两人这番证词均记录在案。

与克雷格不同,伦道夫对专家们的证词并不在意,处理起来十分冷静。克雷格之所以在意是因为这些医生都是受人尊敬的同行。克雷格觉得他们愿意做原告证人就是对他职业声誉的公开批评。特别是赫尔曼·布朗大夫。他是克雷格医学院的指导医师,也是他做住院医生期间的主治医生。克雷格作学生的时候,曾经多次受到布朗大夫的赞扬,因此现在他的批评和谴责对克雷格的伤害特别大。最糟糕的是,克雷格找不到当地同行愿意为他作证。

虽然专家的证词已经让克雷格非常苦恼,他自己的证词却更加使人不安。他自己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烦人最痛苦的经历。克雷格取证的过程被托┠帷お法萨诺拉成了两整天,像是参议员为了推迟议案表决故意发表冗长的演说。伦道夫事先估计到克雷格可能会有困难,还对他进行了专门的训练。他建议克雷格在听到问题后迟疑片刻再作答,以便他酌情提出反对。回答前要仔细考虑问题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回答时要从容不迫,原告方没问的不要主动回答。最重要的是,态度不能傲慢,不要与人争吵。伦道夫能提供的建议也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他此前从来没有与托尼·法萨诺交过手。托尼的专长是个人伤害案,这是他第一次经办治疗失当官司。

克雷格的取证过程在伦道夫州街50号的豪华办公室进行,窗外就是波士顿码头,景观极好。一开始托尼的态度还算不错,尽管不是很讨人喜欢,但至少没什么敌意,就是一副游乐场上杂耍艺人的腔调。他甚至还讲了几个与案子无关的笑话,也只把法庭书记员逗乐了。但很快杂耍艺人的嘴脸就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恶棍。他开始盯着克雷格工作和私生活中的细节穷追猛打,不停地攻击和指责,克雷格脆弱的防线开始瓦解。伦道夫适时提出反对,在重要关头甚至提出休息,但托尼终于把克雷格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尽管知道不应该发火,但克雷格确实生气了,非常生气。接下来,他违反了伦道夫所有的忠告,把他所有的建议都抛到了脑后。最糟糕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午饭后。尽管伦道夫午饭时再次警告克雷格不要失去控制,克雷格也答应按他的建议去做。但很快,在托尼接二连三荒谬的指责下,克雷格又一次掉入了相同的圈套。

“等一下!”克雷格怒喝道。“你听我说。”

“请,”托尼回敬道。“我洗耳恭听。”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确实犯过一些错误。所有医生都一样。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这件事上我没错!绝对没错!”

“是吗?”托尼傲慢地问道。“你所说的‘错误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伦道夫出来干预。

“我不需要什么该死的休息,”克雷格叫道。“我需要这个混蛋明白,哪怕就一秒钟,当医生是什么感觉:在第一线的战壕里,跟病人和疑病症患者打交道,是什么感觉。”

“可我们的目的不是教育法萨诺先生,”伦道夫说。“他相信什么,跟案子没关系。”

“所谓错误,就是做了蠢事,”克雷格不理伦道夫,上身前倾,把脸凑近托尼的脸,“比如说筋疲力尽的时候偷工减料,或者因为要处理突发事件,忘了吩咐患者做必要的检查。”

“或者不让无法呼吸的危重病人去医院,而非要出什么该死的门诊,好赶去听音乐会?”

男洗手间的门重重地关上了,克雷格这才回到现实中。他希望自己的小肠能平安无事地撑过今天上午。他站起身,穿上西装,出去洗手。他边洗边照镜子,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他现在的形象比去健身馆锻炼前糟糕得多,而且现在庭审刚刚开始,他觉得最近形象也不大可能有什么改变。一想到自己取证时灾难性的表现,他就觉得接下来的一星期将会很漫长,压力很大。那次挫折之后,他根本不需要伦道夫告诉他自己的表现有多么糟糕。伦道夫的态度倒是很和蔼,只是建议他庭审作证前需要更多训练。那天离开伦道夫办公室前,克雷格把他拉到一边,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事我要告诉你,”他坚持要说。“就像我跟法萨诺说的那样,我犯过错误,尽管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医生。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这件事上我没有错,没有失职。”

“我知道,”伦道夫说。“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的绝望和痛苦。我保证,无论如何,我将竭尽全力说服陪审团。”

克雷格回到法庭,重新落座。筛选过程已经结束,陪审团已经就坐。戴维森法官正在讲话,提醒陪审员关掉手机,并向他们解释下面将要进行的民事审判程序。他告诉陪审员,此案的决定权完全在他们手上,也就是说,将由他们来裁定所有事实。审判结束时,他将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根据适当的法律条款付给他们相应的报酬。他再次感谢他们的服务。然后他从眼镜片上方看着托尼·法萨诺。

“原告准备好了吗?”戴维森法官问。刚才他告诉陪审员,庭审一开始将由原告方律师做开庭陈词。

“等一下,法官大人,”托尼说。他侧过身跟助手莱尔夫女士耳语了几句。她边听边点头,然后递给他一叠卡片。

趁这短暂的间隙,克雷格按照伦道夫建议的那样,开始吸引陪审员的注意力。他依次看着每个陪审员,试图进行目光交流。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泄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在他看来,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配决定他的命运。一个若无其事、肌肉发达的消防队员,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T恤。几个家庭主妇,经过刚才的阵仗,神情颇为激动。一名退休教师,金发已经褪色,看起来像大家心目中的外婆。一个超重的水管工助理,穿着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一只脚搭在陪审席前方的栏杆上。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那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身穿棕褐色亚麻布上衣,前胸口袋里插着一块深红色方巾。接下来是名一本正经的女护士,亚洲血统,两手叠放在膝头。然后是两个勉强糊口的小商人,穿着涤纶西装,显然因为被人强迫履行陪审义务,一脸厌烦愤怒的表情。另一个券商看起来经济情况要好得多。他坐在后排,那名商人的正后方。

克雷格一个个陪审员打量过来,心中的绝望不断增加。除了那名亚裔护士,没人愿意跟他目光交流,哪怕只是一下。他不禁觉得,除了那名护士,其他人几乎不可能体会如今做一个医生是什么滋味。当他认识到这一点,又想起自己在取证过程中的表现,加上莲娜将要发表的证词,以及原告专家证人的证词,打赢这场官司的希望充其量只能说是渺茫。过去这八个月,他经历了焦虑、忧伤、无助以及失眠,脑中不断回放整件事的全过程。现状确实令人沮丧,但相对于八个月的煎熬,这又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结局。克雷格意识到,整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已经使他丧失了自信、正义感、自尊,甚至他对行医的热情。他坐在那里,看着陪审员,心想,无论官司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是以前那个医生了。

第二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上午10:55托尼·法萨诺抓着讲台的边缘,像是在操纵一台巨大的电子游戏机。他上了摩丝的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光可鉴人。金戒指上的大钻石在阳光映衬下格外耀眼,金色的袖扣清晰可见。尽管他个子不高,但矮胖的体格倒也让人不敢小觑。他精力充沛,黝黑的肤色显得十分健康,跟法庭灰黄色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

托尼穿着浅帮便鞋,把一只脚搭在讲台底部的铜制隔档上,开始发表开庭陈词:“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想借此机会表达我个人对你们的感谢,是你们让我的当事人乔丹·斯坦霍普先生的案子有机会开庭。”

托尼停下来,回头看了乔丹一眼。他一动不动,神情冷漠,像只木偶。他的穿着无懈可击,深色套装,前胸口袋里露出一条白色锯齿边手帕,指甲精心修剪过,双手叠放着,面无表情。

托尼转过头,重新看着陪审员,脸上恢复了丧失亲人的表情。“斯坦霍普先生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九个月前,他美丽而又尽职的妻子兼生活伴侣佩欣斯·斯坦霍普意外亡故,他到现在还没有从如此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场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这场悲剧之所以发生,完全是因为被告克雷格·梅·博曼大夫玩忽职守,治疗失当。”

克雷格的身体猛地一紧。伦道夫的手迅速抓住了克雷格的前臂,然后朝他靠过去。“克制!”他小声说。

“这个杂种!他怎么能这么说?”克雷格小声回答。“庭审不就是为了找出死因吗?”

“你说得对。但也允许他陈述自己的主张。我承认,他说话确实有煽动性。遗憾的是,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下面,”托尼说着伸出食指,指向天花板,“在我向在座的好人详尽描述事件经过,证实我开头的观点之前,我想跟大家交代一下我的背景。我跟辩方律师不同,没上过哈佛。我就是个普通的北区小孩,有时候说话也不太注意。”

水管工助理大笑,那两个穿涤纶西装的商人尽管有点伤了自尊,也挤出一丝笑容。

“不过我会尽力的,”托尼加了一句。“如果你们觉得在这儿有点紧张,告诉你们,我其实也有点紧张。”

三个家庭主妇和那个退休教师没料到托尼会这么坦白,都笑了。

“跟你们这些好人,我有话说在前头,”托尼继续说。“就像我跟我当事人说的那样。我没办过几个治疗失当的案子。事实上,我这是头一回。”

那个肌肉发达的消防队员笑了,点点头,对托尼的坦诚表示赞许。

“也许你们心里在问:那这个意大利佬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为了保护你、我以及我的孩子,别受博曼大夫这种人欺负。”

伦道夫站起来,一副贵族气派。“法官大人,我必须反对。原告律师有煽动之嫌。”这时大多数陪审员脸上都显出一丝惊讶。

戴维森法官从镜片上方看着托尼,有点恼火,也有点诧异。“你刚才的言论已接近法庭忍耐的极限。法庭确实是唇枪舌剑的战场,但既定的习俗和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特别是在我的法庭里。我的话你明白吗?”

托尼举起两只熊掌作哀求状。“明白!我向法庭表示道歉。问题是,有时候我的情绪会控制不住,刚才就是。”

“法官大人……”伦道夫抱怨道。不过还没等他说完,法官就挥手示意他坐下,同时让托尼继续说,但要注意措辞。

“这里快变成马戏团了,”伦道夫一边坐下,一边小声说。“托尼·法萨诺是个小丑,但是个狡猾而聪明的小丑。”

克雷格看着辩护律师,这是他第一次在伦道夫冰山般的沉着中看到裂缝。他对托尼的评价令人不安,里面夹杂着不情愿的钦佩。

托尼看了一眼讲台顶上文件架上的卡片,继续开庭陈词:“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会奇怪,为什么这样的案子不是由知识渊博的法官来审,由此可能会问,为什么非要我们中断正常生活来断案。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因为你们比法官更有常识。”托尼依次指着各位陪审员,完全掌握了他们的注意力。“真的。不是有意冒犯你啊,法官大人,”托尼说着抬头看着法官。“您的记忆库里装满了法律、条例以及其他各种跟法律有关的繁文缛节,而这些人——”他的注意力又转回陪审团——“能看懂事实真相。在我的词典里,这才是绝对真理。如果我有麻烦,一定找陪审团。为什么?因为你们这些人,可以用常识和天生的能力,看透法律的迷雾,告诉我真相在哪里。”

有几个陪审员点头表示同意。克雷格觉得自己心跳加快,腹部开始痉挛。他最担心的事就是托尼会控制陪审团,现在已经发生了。这场倒霉的官司就是这样。正当你觉得事情不可能更糟糕的时候,更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接下来我打算,”托尼继续说道,右手比画着,“向你们证明四点。一:博曼大夫自己的雇员将证明他应该对死者负责。二:本地三家著名机构的三名专家将告诉我们,一个负责的医生在2005年9月8日,死者病情恶化时将会采取什么措施。三:原告、博曼大夫的雇员以及当时在医院参与抢救的一名专家将证实博曼大夫玩忽职守,未能采取一个负责的医生应该采取的抢救措施。四:证实博曼大夫的行为直接导致死者意外死亡。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克雷格前额开始冒汗,喉咙也突然觉得很干;他很想上洗手间,可又不敢。他从面前的水罐里倒了一点水喝,期间手一直在抖,他很尴尬。

“马上要进入正题了,”伦道夫小声说。他的反应好像并没有克雷格那么大,这点让人安心。不过克雷格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刚才所描述的,”托尼接着说,“是一起普通的治疗失当案。辩方律师那样高水平的高价律师会称之为‘无争论余地的案子。我称之为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很多律师和医生喜欢用常人听不懂的词,特别是拉丁词。但这又不是一起普通的医疗失当案。这案子比通常情况严重得多,因此我反应特别激烈。辩方律师希望你们相信,他们的证人也会说,博曼大夫是个伟大的、富有同情心的、仁慈的医生,家庭幸福稳定,可事实呢,跟这个差远了。”

“反对!”伦道夫说。“博曼大夫的私生活与本案无关。原告律师企图攻击我的当事人。”

戴维森法官脱下眼镜,瞪着托尼。“你离题太远了,小子。你下面要说的跟这起治疗失当案有关吗?”

“绝对有关,法官大人。而且是关键。”

“你和你当事人这起案子将会招来很多麻烦,也许现在就已经很麻烦了。反对无效。原告律师继续。”

“谢谢法官大人,”托尼说着继续将注意力转向陪审团。“2005年9月8日晚,也就是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亡当晚,克雷格·博曼大夫并没有和家人一起守在纽顿那个舒适、豪华的家里。不是!下面我方证人,他的雇员兼女友将证实当时他正和她一起呆在城里的爱巢中。”

“反对!”伦道夫说,声音异常有力。“煽动性语言,且是传闻证据。不能允许他使用这样的语言。”

克雷格感到血往脸上涌。他想回头看一眼亚历克西斯,可他不忍心这么做,尤其是他现在遭到这种羞辱。

“反对有效!原告律师,请你只陈述事实,在证人作证前不要有煽动性评论。”

“是,法官大人。只是很难控制我的情绪。”

“你再不控制,我判你藐视法庭。”

“明白,”托尼说。他回头看着陪审员。“你们将听到的证词表明博曼大夫的生活方式发生过戏剧性的转变。”

“反对,”伦道夫说。“私生活,生活方式——这些都与本案无关。这是一起治疗失当案。”

“上帝啊!”戴维森法官绝望地喊道。“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

伦道夫和托尼都很听话地走到法官席旁边,这样他们就可以避开法庭里其他人的私下交谈,最重要的是,可以避开法庭书记员和陪审员。

“按这个速度,这案子要审一年,天哪,”戴维森法官埋怨道。“我这一个月的计划都要毁了。”

“我不能允许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伦道夫抱怨说。“这对我的当事人不利。”

“他老是打断我的思路,”托尼嘟囔着。

“都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想听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牢骚抱怨了。法萨诺先生,你说这些与案子无关的话题,到底想说明什么?”

“博曼大夫选择到死者家里门诊,而不是应原告的要求,将他妻子直接送往医院。尽管他自己证词中也会提到,他怀疑死者当时突发心脏病。”

“那又怎么样?”戴维森法官问。“我觉得博曼大夫处理得很及时,没有不必要的拖延。”

“这点我们还要论证。不过博曼大夫以前是从来不出门诊的。我是指在他出现‘中年危机之前,或者按他自己的话说,‘觉醒期之前,和情人一起搬到城里住之前。我方专家将证实,由于出门诊而延误治疗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有直接关系。”

戴维森法官陷入了沉思。他思考时,心不在焉地抿起下唇,这样一来他的上唇的胡子就到了下巴中间。

“从业人员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跟治疗失当案无关,”伦道夫坚定地说。“从法律角度来说,治疗失当案的关键在于判定是否偏离了治疗标准,造成的伤害可否补偿。”

“你说的是通常情况,不过我相信法萨诺先生接下来的证词会证明,他的观点是有根据的。是不是这样?”

“您说的完全正确,”托尼很肯定地说。

“一切由陪审团决定。反对无效。法萨诺先生,请你继续陈述,但请你注意不要使用煽动性语言。”

“谢谢,法官大人。”

伦道夫回到被告席,显然非常生气。“我们要打一场恶战,”他说。“法官对法萨诺异常宽容。从好的方面来看,如果本案判原告赢,我们在上诉时可以加上法官不公这一条。”

克雷格点点头。这可是伦道夫第一次承认官司有可能会输。克雷格更加悲观失望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托尼回到讲台上说。他翻了翻手中的卡片,调整了一下丝织上衣的袖子,刚好露出袖扣和他笨重的金表。他抬起头。“三年级的时候就有人说我不擅长当众讲话,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所以希望大家能多包涵。”

有几个陪审员笑了,还同情地点点头。

“我们将会提交证词,证明大约两年前,博曼大夫的职业生涯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此前,他基本上是传统的医生,看病收费。之后他转而加入并接管一家成功的管家医生诊所。”

“反对!”伦道夫说。“本案与行医方式无关。”

戴维森法官绝望地叹了口气。“法萨诺先生,博曼大夫的行医方式与我们刚才在法官席前讨论的话题密切相关吗?”

“毫无疑问,法官大人。”

“反对无效。原告律师继续。”

“确实,”托尼对陪审团说,“当我说到管家医疗这个词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位一脸茫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连我在接这个案子之前都不知道。这东西又叫顾问医疗,就是说想接受这种服务的病人每年要预交一笔可观的费用。这笔费用可真不小,有的每年每人要交两万美元呢!虽说博曼大夫和他那个基本退休的合伙人伊森·科恩大夫没收这么多,可收得也不少。大家可以想象,这种服务也只能出现在富裕、成熟的地区,比如某些大城市或者富人集中的地方,比如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那不勒斯或者科罗拉多州的阿斯彭。”

“反对!”伦道夫说。“法官大人,管家医疗与本案无关。”

“我不同意,法官大人,”托尼抬头看着法官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本案的关键就是管家医疗。”

“那请原告律师说明其与本案的关系,”戴维森法官气呼呼地说。“反对无效。”

托尼回头看着陪审团。“那么,参加管家医疗的人交这么大一笔钱,能得到什么呢?而且到时候交不上钱,就会被一脚踢出来,没人管你。接下来会有证词说明这点。服务包括保证你能随时随地找到医生,提供医生的手机号和电子邮箱,保证无等待预约门诊。我个人认为大家不掏顾问费就理应享有上述服务。但是与本案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在合适和方便的时候,病人可要求医生出门诊。”

托尼停了一下,让听众充分理解自己的话。“在庭审中,将有直接证词证明2005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为自己和同居女友订了音乐会的票,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则在家中无所事事。现在他已经回家住了,我很想请他太太出庭作证,可法律规定配偶回避。她肯定是个圣人。”

“反对,”伦道夫说,“理由他已经说了。”

“反对有效。”

“还将有证词证明,”托尼继续说,中间几乎没有停顿,“突发心脏病时,标准的治疗规范是立刻将患者送往医院做初步治疗。我说立刻,并非夸张,因为此时每分钟,甚至每秒钟都可以决定生死。将有证词表明尽管我的当事人一再请求将病危的妻子送往医院与博曼大夫会合,博曼大夫却执意要出门诊。他为什么要出门诊呢?将有证词证明这种选择很重要,因为如果佩欣斯·斯坦霍普不是心脏病发作,虽然他自己的证词将证明他自己也怀疑是否心脏病发作,但如果不是,他就可以及时赶往音乐会,开着他崭新的红色保时捷,入场,让众人赞叹他的风度和陪他入场的年轻诱人的女子。而这里,我的朋友们,就呈现了——或者说出现了,我老是搞不清该说哪个——玩忽职守,治疗失当。为了自己的虚荣,博曼大夫违反了治疗规范,没有将心脏病突发患者尽快送往治疗机构。

“当然,辩方律师更有教养,也更有经验。上述事实如果由他来解释,会有很不一样的结果。不过,我相信你们能像马萨诸塞州仲裁庭一样看清事实。他们在对本案实施听证之后,建议庭审,正说明了这一点。”

“反对!”伦道夫跳起来高声叫道。“请求在法庭记录中删去这节,并请求法庭警告原告律师。仲裁庭的判决不可采纳:参见比勒诉唐尼案,马萨诸塞州高等法院。”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严厉地说。“辩方律师说得对,法萨诺先生。”

“对不起,法官大人,”托尼说着走向原告席,从莱尔夫女士手中接过一张纸。“我这里有一份马萨诸塞州法,第二百三十一条,第六十款B项规定仲裁庭的判决及仲裁过程中的证词可以采纳。”

“这条已经被刚才辩方律师引用的案子推翻了,”戴维森法官说。他看着法庭书记员。“将庭审记录中关于仲裁庭的内容删掉。”

“是,法官大人,”法庭书记员说。

戴维森法官对陪审团说。“本庭要求你们忽略法萨诺先生涉及马萨诸塞州仲裁庭的评论,并建议你们履行判定事实义务时,不要考虑上述评论。明白我的话吗?”

陪审员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法官看着托尼。“经验不足不是缺乏法律知识的理由。我希望今后不再有类似的疏漏,否则我将被迫宣布此案为无效审判。”

“我尽量,”托尼说。他步履沉重地回到讲台,停了一会儿整理思路,然后抬起头看着陪审团。“我相信,你们能看清事实,即博曼大夫的失职导致我当事人的太太死亡。接下来,法庭将要求你们判定赔偿额,判定如果佩欣斯·斯坦霍普今天还活着,将给我的当事人提供多少关心、指导、支持、建议和陪伴。

“谢谢你们听我的开庭陈词。我对这个领域的法律没什么经验,为此我向你们道歉,就像刚才我跟法官大人道歉一样。我期待着庭审结束时再做结案陈词。谢谢大家。”

托尼把讲台上的卡片收拾好,回到原告席,便立刻与助手小声交谈起来,神情严肃,手里挥动着刚才她递给他的那张纸。

托尼终于说完了,戴维森法官长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看着伦道夫。“被告律师是选择紧接着原告律师发表开庭陈词,还是等到法庭调查原告部分结束?”

“当然是现在,法官大人,”伦道夫回答。

“很好,不过现在是午休时间。”他适时敲下了法槌。“休庭至下午1点半。本庭要求陪审员不得与他人或相互讨论案情。”

“全体起立,”法官站起来时,法庭文书高声喊道,像在大街上宣布公告。

第三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中午12:05几乎所有人都退庭了,亚历克西斯·斯坦普敦·博曼却没有动。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通往内庭的门一关,克雷格就像只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伦道夫靠近他,小声说着什么,一只手搭在克雷格的肩膀上。伦道夫的助手,马克·卡文迪什站在克雷格的另一边,正在整理文件、笔记本电脑和其他杂物,把这些都放进一只开着口的公文包里。亚历克西斯觉得伦道夫正在试图说服克雷格,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打断他们的谈话还是等着。现在,她觉得最好还是等着。她看着原告乔丹·斯坦霍普走过审判区与旁听席之间的分隔栏。他表情平静,举止超然,衣着保守但价值不菲。亚历克西斯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找到一个与他行为打扮都很相称的年轻女子,两人就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

作为医院的心理医生,亚历克西斯出席过很多次庭审,以各种身份作证,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是作为专家证人。根据她的经验,庭审时所有人都会焦虑,特别是她丈夫,现在特别脆弱。这次庭审,是克雷格这两年艰难生活的顶点,案子的结果对他至关重要。多亏她接受过专业训练,懂得凡事要客观,即使涉及感情。她知道克雷格的弱点,也知道他的长处。遗憾的是,她知道在目前这场危机中,弱点即将战胜长处。这是当众考问他的行医素质,如果他输了,她怀疑他能否重整旗鼓。这案子之前,他的生活已经被一场典型的中年危机冲击得七零八落。克雷格首先是一个医生,凡事以病人为先。她从跟他谈恋爱起就明白并接受这一点,甚至还有点崇敬。因为她自己就在一家大医院工作,有很多一手资料。她知道,做一个医生,特别是做一个好医生,是世界上最难、最有挑战性、最需要人坚忍不拔的工作之一。

问题在于伦道夫私下跟她说,尽管不存在治疗失当,但很有可能这案子会输,至少初审会输。她内心深处知道克雷格肯定不会治疗失当。她旁听了庭审,也知道克雷格总是把病人放在第一位,即使自己不方便,即使是夜里3点。现在的问题是遇上治疗失当和中年危机双重诅咒,让事情变得格外复杂。两者同时发生亚历克西斯倒也不奇怪。她的患者中很少有医生。因为寻求帮助,特别是心理方面的帮助,跟医生的本性相左。他们是给人关怀的,不习惯被人关怀。克雷格这点尤其突出。她一再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特别是他听了莲娜和原告方专家证词之后反应极大。她安排起来很方便,可他就是不去。一星期后,他的抑郁明显加剧,她再次提出让他去看心理医生,结果他勃然大怒。

亚历克西斯还在犹豫是打断克雷格和伦道夫的谈话,还是站在原地继续等。这时她发现众人散去之后,旁听席上还留下一个人。引起她注意的是此人的服装和原告律师几乎一模一样,包括式样、颜色和剪裁。除了服装相似,他们的体格也差不多,且都是黑发,乍一看以为是双胞胎,只不过此人的皮肤没有托尼那么黑。托尼脸上的皮肤像婴儿的屁股一样光滑,这人的脸上却留有严重的青春痘疤痕,颧骨上尤其明显,看起来像是烫伤。

这时,托尼·法萨诺突然中断了与助手的谈话,抓起鸵鸟皮公文包,怒气冲冲地穿过旁听席,朝法庭外走去。很显然,他还在为那个仲裁庭判决的错误生气。亚历克西斯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事儿反应这么大。在她看来,他的开庭陈词非常有效,令被告方非常被动,克雷格无疑也正为此闷闷不乐。托尼的助手羞愧地紧跟在他后面。托尼既没有往旁边瞄,脚下也没有片刻停顿,只大喊了一声“佛朗哥”,招招手示意那个与他穿着相似的男子跟上。佛朗哥很听话地跟上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法庭的双层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亚历克西斯回头看她丈夫,他还是一动不动,不过伦道夫这时正往她这儿看,并招手让她过去。既然他明确邀请,她也乐意从命。等她到了跟前,发现克雷格满脸愁苦,垂头丧气,跟她从背影推测得差不多。

“你必须跟他谈谈!”伦道夫一改往日贵族式的沉重冷静,变得有点气急败坏。“他不能继续这样一副垂头丧气、未战先输的样子了。根据我的经验,陪审团的感觉特别灵敏。我相信他们能感知当事人的思想倾向,并据此断案。”

“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克雷格沮丧,陪审团就有可能判他有罪?”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如果他摆脱不了这种负面情绪,陪审团就会认定他确实有治疗失当行为,做贼心虚。这倒不是说他们不听证词,不考虑证据,但是让他们改变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是非常困难的。这种负面情绪会使一个原本中立的陪审团带有倾向性,这样举证责任就会从原告转向被告,这对我们很不利。”

亚历克西斯低头看着克雷格,他胳膊撑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正在揉着太阳穴,眼睛闭着,嘴无力地张着喘气。让他振作起来可不容易。庭审前的八个月,他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时好时坏。今天上午他倒是稍微“振作”了一点,庭审前几天状态也不错,那是因为他觉得不管怎样,这场官司总算要结束了。现在庭审开始了,他显然是意识到了官司可能要输。有点抑郁也很正常。

“要不一起吃午饭吧,可以好好聊聊,”亚历克西斯建议。

“我和卡文迪什先生不打算吃午饭了,”伦道夫说。“我需要准备下午的开庭陈词。”

“你之前一直都没有准备吗?”亚历克西斯显然吃惊不小。

“当然准备了,”伦道夫被激怒了。“可戴维森法官给法萨诺先生那么大的空间,让他开庭陈词自由发挥。所以我的陈词必须修改。”

“原告律师的开庭陈词让我很吃惊,”亚历克西斯承认。

“你吃惊也很正常。他们就是企图诋毁人格,众口铄金,其实手里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克雷格玩忽职守。往好处看,戴维森法官的行为已经让我们有充分理由上诉,特别是法萨诺先生还在仲裁庭裁决上玩把戏,做出一副疏忽大意的样子。”

“你不觉得有可能他真的疏忽了吗?”

“他会疏忽?”伦道夫冷笑道。“我研究过他以前办的案子。他是那种最卑鄙的原告律师,根本不讲良心。在他那个领域就没几个有良心的律师。”

亚历克西斯蒙了。刚才她一直看着托尼斥责他的助手。如果这也是演戏,那简直是奥斯卡水平了。

“让我振作起来,你却已经准备上诉了?”克雷格叹了口气。这是亚历克西斯走过来之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宁可备而不用,总胜过用而不备,”伦道夫说。

“你还是去准备下午的开庭陈词去吧,”亚历克西斯对伦道夫说。“我跟博曼大夫谈谈。”

“非常好!”伦道夫爽快地说。他很庆幸自己能脱身,并招呼助手一起走。“我们会及时回来跟你们会合的。戴维森法官虽然有很多缺点,但至少很准时,而且希望其他人也准时。”

亚历克西斯看着伦道夫和马克离开法庭,消失在大厅里,然后回头看了看克雷格。他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在伦道夫的座位上坐下来。“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她问。

克雷格没有回答,却站了起来。亚历克西斯领他走出审判区,穿过旁听席,进了大厅,到了电梯口。人们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有的在全神贯注地小声密谈。法庭散发出一种争斗的气氛,在各个角落都能感受得到。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没说话,乘电梯下楼,出了法庭,外面阳光灿烂。法庭里气氛压抑,让人无精打采;外面倒是春光明媚,处处充满生机。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走过法庭和新月形波士顿政府大楼间的院子,下了几级台阶,穿过车水马龙的坎布里奇大街,很快来到波士顿市政厅前宽敞的空地。空地上挤满了人,大家都从狭窄的办公室里逃出来,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附近有几个水果摊,生意很好。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两人发现已经到了波士顿地铁站口,就在大理石护栏边面对面坐下来。

“我没办法让你振作起来,”亚历克西斯说。“要靠你自己。”

“好像我不知道这个似的。”

“不过我可以倾听。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感受。”

“又来了!心理医生准备好了帮助病人是吧。告诉我你的感受!”克雷格用嘲笑的口吻模仿着。“多么豪迈啊!”

“别对我有敌意,克雷格,我相信你。在这件官司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克雷格把目光移开,看两个小孩玩飞碟。看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亚历克西斯。“对不起。我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那时候像条斗败的狗,尾巴夹在两腿间,你什么都没问就让我回家了。我很感激你。真的。”

“我认识那么多医生,你是最好的。我也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都因为你是个出色的医生。这让你更加脆弱。不过除此之外,你我之间也有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该问的问题我也会问。不过不是现在。将来有的是时间处理你我之间的问题。先帮你解决眼前这个棘手的问题再说。”

“谢谢你,”克雷格真诚地说了一句,下巴颤抖起来。他拼命抑制自己的眼泪,用指腹揉了揉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住了,回头看着亚历克西斯,眼睛红红的,泪汪汪的。他紧张地用手理了理头发。“眼前这个问题越来越棘手了。我害怕这官司会输。见鬼,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我的社交生活那么乱,想想就觉得难为情。现在一切都要公之于众,对你我都是一种耻辱,对你尤其不公。”

“害怕社交生活公之于众,你是因为这个抑郁吗?”

“也算是吧,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大的耻辱在于陪审团将宣布我做医生不合格。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行医。我现在状态已经很差了,觉得每个病人都有可能起诉我,都有可能遇到治疗失当官司。真是噩梦啊。”

“我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不能行医,那我还能做什么?其他我什么都不会。我从小就只想当医生。”

“你可以全职做研究啊,你不是一直觉得没时间兼顾研究和临床医疗吗?”

“也许可以吧。可我担心会失去对医学本身的热情。”

“所以很显然,你要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伦道夫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哦,伦道夫,天哪!”克雷格抱怨道。他的目光又移开了。“我不了解他。看了今天早晨法萨诺先生的表现,我觉得这案子伦道夫不合适。他跟陪审团之间的关系就像油和水,而法萨诺已经完全控制了陪审团。”

“如果你真有这种感觉,能不能向保险公司申请换一个律师?”

“不知道。应该能吧。”

“问题是,庭审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这样做明智吗?”

“谁知道呢?”克雷格愁眉苦脸地说。“谁知道。”

“那我们就先不换。先听听伦道夫的开庭陈词。同时,要想办法让你看上去精神一点。”

“说起来容易。你有什么办法?”

“光让你振作是不行的。不过,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无辜上。现在就试试看。你面对佩欣┧埂お斯坦霍普严重的病情,能做的都做了。你甚至跟在救护车上,这样如果她突发心肌梗死可以及时治疗。天哪,克雷格。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上面,还有你对医学的执着,然后表现出来。征服这该死的法庭!你能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样?你说呢?”

面对亚历克西斯突然爆发的热情,克雷格迟疑地笑了笑。“看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是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无辜上,并把这点传达给陪审团?”

“伦道夫的话你也听见了。他跟陪审团打过多次交道了。他相信陪审团能感知人的思想状态。我建议你试着打动陪审团,反正这么做也没什么坏处。”

克雷格用力地叹了口气。他根本不自信,可又无力反抗亚历克西斯的热情。“好吧,”他说,“我试试看。”

“很好。还有,作为医生,你有能力将自己的思想分块处理。你以前当医生的时候不止一次这样做过。只考虑自己是个优秀的医生,对佩欣斯·斯坦霍普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考虑别的,集中注意力。”

克雷格只是点点头,目光从亚历克西斯身上移开。

“你心里没底,对吧?”

克雷格摇摇头。他觉得对面四四方方、后现代风格的波士顿市政厅像十字军的城堡,俯视周围的空地。在他看来,这栋令人沮丧的沉闷建筑正是官僚体制的缩影,而他正在这片沼泽里越陷越深。他费力地将目光移开,重新看着他妻子。“这事儿最糟糕的是我觉得很无助。我现在完全依赖保险公司指派给我的律师。我也经历过逆境,都是自己面对。我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再大的困难都能解决。可现在我觉得越是努力,就陷得越深。”

“我刚才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无辜上,这也需要努力。把自己的思想分成不同的区域也需要努力。”亚历克西斯觉得有点讽刺。克雷格刚才描述的,恰恰是大多数人面对疾病,不得不依赖医生时候的感觉。

克雷格点点头。“我不怕努力。我说了我要尽力打动陪审团。我只想有点别的办法,实实在在的办法。”

“嗯,我刚想起另外一件事儿。”

“哦?什么事儿?”

“我想联系我哥杰克,看看他能不能从纽约过来帮忙。”

“哦,这倒是个办法,”克雷格有点尖刻。“他不会来的。你们这么多年没怎么接触了。而且,他一直不喜欢我。”

“我们有三个这么好的女儿,他自己意外失去两个孩子。他跟我们相处有困难也可以理解啊。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

“可能吧。可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他说过不喜欢你吗?”

克雷格看了亚历克西斯一眼。他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无法脱身。杰克·斯坦普敦确实没明确表示过;只不过克雷格自己一直有这种感觉。

“我很遗憾你一直觉得杰克不喜欢你。他实际上很崇拜你,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

“真的?”克雷格很意外。他一直觉得杰克对他的评价刚好相反。

“是的。杰克说他在医学院和做住院医生的时候一直避免和你这样的学生接触。说你这样的学生,布置的书都念完,所有琐碎的事实都知道,随时能大段引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最新一期上的内容。他承认对你这种人又敬又怕,反而产生一种鄙视。不过实际上这种鄙视是对自己的。也就是说,他希望能像你一样对医学那么执着,可惜自己做不到。”

“这话倒是挺讨喜的。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可我经过那场中年危机之后,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这么想。而且即使他来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难道让我靠着他的肩膀哭一场吗,这只会让我觉得更糟糕。”

“杰克现在的工作是法医官,经常跟法庭打交道,代表纽约州法医总署到各地做专家证人。他告诉我他很喜欢作证。他很有创造力,尽管老不用在正事上,而且冒险成瘾。你现在对这案子的前景很悲观,也许他能突发奇想,找出一条生路来。”

“我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也不知道,所以之前我也不敢提这个建议。”

“哎,他是你哥。这事由你决定。”

“我再想想吧,”亚历克西斯说着看了看表。“时间不多了。你确定不要吃点什么?”

“你不说我倒不觉得,这一出了法庭,肚子反而叫起来。我这会儿想来一块三明治。”

他们站起身来,克雷格紧紧抱住妻子,很长时间不放手。对她的支持,他真的非常感激。这让他对自己案发前的行为更加内疚。她说得对,他确实有能力将自己的思想分块处理。他将自己的职业生活与家庭生活完全分开,太强调职业生活了。他祈祷自己还有机会重新找到两者间的平衡。

第四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下午1:30“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叫道。

法官马文·戴维森穿着黑色长袍,迅速走出内庭。此时,法庭壁钟的指针恰好滑过1点30分。

太阳已经走到天顶,有一部分百叶窗已经放下来了,阳光照在六英尺高的橡木护墙板上。隐约可以看到一点城市的轮廓,还有一角蓝天。

“请坐,”法官落座后,法庭文书高声喊道。

“你们都吃过午饭了吧,”法官问陪审团。大部分陪审员都点点头。

“我想也没有人以任何方式讨论过本案吧。”所有陪审员都摇摇头。

“很好。现在由被告律师做开庭陈词。宾厄姆先生请。”

伦道夫从容地站起身,走到讲台前,将笔记放好,然后整理了一下深蓝色套装上衣和白衬衫的袖口。他身高六英尺有余,站得笔直,手轻轻扶着讲台边,手指纤长。他头顶上的每一根银发都服服帖帖,梳得一丝不乱。他的领结系得恰到好处,紫色的底上散落着哈佛盾形“真理”徽章。他浑身散发着天生的优雅、纯净,站在破旧的法庭上,如同妓院里的王子。

克雷格不由自主地被他镇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重新觉得伦道夫与托尼·法萨诺的对比也许是件好事儿。伦道夫给人父亲的感觉,或者说是总统,是外交官。谁会不相信他?可接着克雷格的目光转移到陪审团,从肌肉发达的消防员看到水管工助理,然后是不走运的小商人,都是满脸厌倦,跟听托尼·法萨诺演讲时完全不一样。还没等伦道夫开口,克雷格这点乐观情绪就像烤盘上的水一样蒸发了。

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想法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证明了亚历克西斯的建议有道理,确实需要调整思维方式。所以克雷格闭起眼睛,想象他和莲娜冲进卧室的时候,佩欣斯·斯坦霍普正躺在床上。他想到自己看见她浑身发绀,非常震惊,迅速做出反应,并尽全力抢救她,直到确定她无法复苏为止。过去八个月里,他已经把这个过程回想过无数次了。过去几年里,曾经有几个病例让他回想过程中觉得自己有些步骤值得商榷。可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过程完全符合标准。他相信即使再次遇到当天的情况,他也会采取同样的处理方法。他没有玩忽职守。这点他非常肯定。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伦道夫缓慢而清晰地说。“你们已经听过一场很特别的开庭陈词了。发言人自己承认在治疗失当案领域没什么经验。这是一场别具匠心的表演,一开始就用恰到好处的自贬博大家一笑。我没有笑,因为我看出了他的企图。我不会耍这种伎俩来降低你们的身份。我只会告诉你们事实,你们在听到辩方的证词之后,也会逐渐看清事实真相。与原告律师不同的是,我为好医生好医院辩护已经30年了。在我参加的庭审中,从来没听过法萨诺先生这样的开庭陈词。他的发言在很多方面对我的当事人,克雷格·博曼大夫进行人身攻击。”

“反对,”托尼跳起来大声喊道。“证据不足,且有煽动性。”

“法官大人,”伦道夫突然插话。他很恼火,伸出一只手,朝托尼的方向挥了一下,像是赶走一只小昆虫。“能走近法官席吗?”

“当然可以,”戴维森法官怒气冲冲地回答道。他挥挥手,让双方律师都到法官席前来。

伦道夫大步走到法官席前,托尼紧跟其后。“法官大人,您让法萨诺先生在开庭陈词时自由发挥,我希望能有同样的待遇。”

“我只是向陪审团描述了接下来的证词想说明什么,开庭陈词不就是这个目的吗?而你,宾厄姆先生,每十秒钟就反对一次,企图打断我的思路。”

“上帝啊!”戴维森法官抱怨。“这不是审理一级谋杀案啊,”法官说。“这是审理治疗失当案。开庭陈词还没结束,你们就已经水火不容了。照这个速度,几个月也审不完。”他停了一下,让双方体会他的意思。“我警告你们,我想速战速决。明白吗?你们都很有经验,知道什么该说,也知道对方能接受什么。所以控制一点,只讲事实。

“至于刚才的反对,宾厄姆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确实因为法萨诺先生有煽动性说法提出过反对,他也完全有权利做同样的事。法萨诺先生,我确实给了你很大空间,让你自由发挥,如果你的证词无法证明你方的观点,那就只有求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当事人了。我也会给宾厄姆先生同样自由发挥的权利。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

双方律师都顺从地点点头。

“那好!我们继续。”

伦道夫回到讲台。法萨诺回到原告席坐下。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大声说,以便让法庭书记员听到。“庭审继续。”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伦道夫说,“在审理治疗失当案时一般不讨论动机。通常需要讨论的是被告是否达到医疗标准,即在处理病患时,被告是否具有,并且使用称职的医生在同样情况下会使用的医学知识和技能。大家已经注意到了,法萨诺先生的开庭陈词并没有说明辩方专家证人证实博曼大夫没有正确使用医学知识和技能。那么,法萨诺先生既然提出被告玩忽职守,就必须提出动机。而我方证人会证实,从博曼大夫在意识到佩欣斯·斯坦霍普病情的严重性那一刻起,就做出及时正确的反应,并竭尽所能抢救患者的生命。”

亚历克西斯听了伦道夫的分析,频频点头。她很满意,觉得律师的思路非常清楚。她的目光转向克雷格。现在他至少坐直了。她希望从她坐的地方能看到他的表情,可是不行。她又看了看陪审团,随即她对伦道夫的信心开始消退。陪审团的反应与托尼发言时不同,太放松了,似乎伦道夫的发言不足以让他们集中注意力。接着,像是为了证实她的担心,水管工助理津津有味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其他陪审员也跟着打起来。

“举证责任归于原告,”伦道夫接着说。“辩方负责驳斥原告的指控,并对原告证人的证词做出回应。既然法萨诺先生暗示动机是他的主要策略,则我方,即被告方,也必须做出相应调整,由我方证人证明博曼大夫一生对医学的执着和他为此做出的牺牲。他4岁就得到一个医疗箱玩具,从此就致力于做最好的医生,为病人提供最好的服务。”

“反对,”托尼说。“博曼大夫学生时的执着和牺牲与本案无关。”

“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问。“你的证人证词能否说明博曼大夫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执着和牺牲?”

“当然,法官大人。”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被告律师请继续。”

“不过在提出我方的辩护计划之前,我想先解释一下博曼大夫的行医方式。法萨诺先生称之为‘管家医疗,并暗示这个名称有贬损性涵义。”

亚历克西斯回头看看陪审团。她很担心伦道夫的措辞,暗想有多少陪审员能听懂贬损和涵义这两个词。即使陪审员能听懂,也会觉得虚伪、做作。她看到的景象让她心寒:陪审员个个像蜡人一样,毫无反应。

“但是,”伦道夫一边说一边用精心护理过的纤长手指点着空气,像在教训一群淘气的孩子。“‘管家一词本意是指帮助或服务,不含任何贬义。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有人将它和顾问医疗联系起来,因为顾问医疗也需要预付一点费用。你们将听到几位医生的证词,证明这种行医方式的初衷是为了在初诊和复诊时多给病人一点时间,这样病人就可以享受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医疗服务。证词还将表明,管家医疗所提供的服务正是所有医生在医学院里接受训练时期待的医疗方式。证词还将证明,之所以会出现管家医疗,正是因为传统的行医方式将看病人数和收入挂钩,迫使医生通过增加单位时间门诊人数的方法来提高收入,降低成本。我给你们举几个例子。”

伦道夫一提到医疗成本,亚历克西斯就本能地站起身来,跟旁边的人连声说抱歉,一点点顺着旁听席的座位往中间过道平移。她的目光与那个酷似托尼·法萨诺的男人有短暂接触。当时他就坐在过道对面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历克西斯,面无表情,让她不寒而栗,不过这种恐惧转瞬即逝。她朝通往大厅的门走去,轻轻推开,尽量不发出声音。不幸的是,沉重的大门发出一声巨响,整个法庭都听见了。她窘了一阵子,然后进了大厅,往宽敞的电梯口走去。她找了张皮沙发坐下来,从包里翻出手机,然后开机。

她觉得大厅里信号不好,于是乘电梯下到一楼,出了法庭来到户外。灿烂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法庭门口几个人在抽烟,搞得烟雾缭绕。为了避开这股烟味,她又紧走了几步,直到周围没人才停下来。她靠在栏杆上,手提包夹在腋下,开始翻手机里的通讯录,找到她哥的信息。因为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她决定打他纽约市法医总署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亚历克西斯试图回忆最后一次给杰克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几个月以前,要么就是半年前,当时她正为家里混乱的局面伤脑筋。不过,即使之前家里没出事,她和杰克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的,没什么规律。其实她和杰克小时候非常亲密,现在发展成这样她也很难过。杰克一直不顺,特别是15年前,他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10岁,一个11岁)死于空难。当时杰克正在芝加哥接受法医病理学培训,她们从伊利诺伊州香巴尼的家中前去探望,回程就遭遇空难。十年前,杰克把家从芝加哥搬到纽约。当时亚历克西斯还暗自高兴,觉得这下兄妹俩终于可以经常见面了。可是,正因为她跟克雷格说到的原因,杰克与他们还是很疏远。他仍然没有摆脱空难的阴影,而亚历克西斯的三个女儿会让他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亚历克西斯的大女儿特蕾西就是空难一个月后出生的。

“最好是要紧事儿,索丹诺,”杰克接过电话,连招呼都没打就说开了。“我给你搅的,啥事儿都干不了。”

“杰克,是我,亚历克西斯。”

“亚历克西斯!对不起啊!我以为是我那个纽约警察局的朋友呢。他刚才在车上用手机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信号不好,老断。”

“你在等他电话吗?那我过会儿再给你打。”

“没事儿,我可以过会儿跟他联系。我知道他要尸检结果,我们还没搞出来呢。他是被我们惯坏了,光知道尸检对破案有用,可尸检要花时间,哪能一夜就出结果呢。你有啥事儿?你能打电话来,真好。我从来没想到能在这个时间接到你的电话。”

“很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现在说话方便吗,不是还有个警察局的朋友等着你出结果吗?”

“说实话,确实有一屋子的病人等着我呢。不过既然他们都死了,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亚历克西斯笑起来。杰克这种全新的带点讽刺的幽默感,她也只领教过几次,不过跟他以前的风格很不一样。他一直都挺幽默的,但以前比较含蓄,而且说实话有时候不太好笑。

“豆城波士顿当地有一道菜是采用烤豆、咸肉和蜜糖制作的,非常有名,自此这里又被称作豆城(Bean Town)。一切都好吗?这个时间打电话可不是你的风格啊。你在哪儿?在医院吗?”

“不在。其实我想说我挺尴尬的,我都不记得上次给你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八个月以前吧。当时你告诉我克雷格回家来住了。我记得我当时跟你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我一向觉得克雷格不是个顾家的人。我记得跟你说过他是个很好的医生,但不是好丈夫、好父亲。如果这些话伤害你了,我很抱歉。”

“你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没有觉得受什么伤害。”

“因为之后你就不跟我联系了,我以为你觉得受伤害了。”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亚历克西斯心里想着,可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说,“既然你问到了,我想我得说豆城这边情况不太好。”

“你这么说我很难过。不是我当时说的什么话应验了吧?”

“不是,克雷格还在家。我记得上次好像没跟你说有人起诉克雷格治疗失当。”

“嗯,你确实没说。这是在他回家之前还是之后?”

“这段时间我们真是太难了,”亚历克西斯说,故意回避杰克的问题。

“我能想象。我不能理解的是,克雷格对病人这么负责,怎么还会有人起诉他治疗失当。不过,现在医患关系普遍紧张,到处都在闹治疗失当,是医生都有可能成被告。”

“庭审今天刚开始。”

“噢,祝他好运。他一直想做最好的医生,这次等于是遭到公开谴责。我想他一定不好受吧。”

“你这么说算是客气的了。任何一个医生被人起诉医疗失当都不好受,克雷格自尊心那么强,所以尤其难办。他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了。过去这八个月对他来说简直是地狱。”

“你和孩子们怎么样?”

“都不容易,可还能对付,除了特蕾西。15岁本来就够难的了,又加上这事儿,就更糟了。她当时就不能原谅克雷格抛弃我们,还跟秘书搞在一起。她心中父亲的形象破灭了。梅根和克里斯蒂纳好像没受什么影响。你也知道,克雷格本来就没在她俩身上花多少时间。”

“你和克雷格现在怎么样?恢复正常了吗?”

“我们的关系原地踏步。他现在睡客房。等结案以后再说吧。我挺实际的,知道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些。说实话,他快应付不了了,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给你打电话的。”

一阵沉默。亚历克西斯吸了口气。

“是缺钱吗?没问题,”杰克很爽快。

“跟钱没关系。问题在于这案子克雷格很有可能会输。而且正像你说的,这种公开谴责很有可能让他失衡,换句话说,他很有可能崩溃。如果真是这样,我和他的关系可能就无法挽回了。我想这对克雷格,对我,对孩子们都是个悲剧。”

“你还爱着他?”

“这问题太难回答了。这么说吧,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知道大家都觉得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传统故事书里说的好丈夫,可他挣钱养家,而且对家人很好。我一直觉得他已经尽力爱我们了。他是医生中的医生。医学就是他的情妇。从某种程度来说,克雷格是体制的受害者。从决定当医生起,他就一直努力做到最好,一直在竞争。总是有数不清的考验,数不清的挑战。他很在乎职业上的褒奖,而社会上传统意义的成功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我嫁给他的时候也明白这一点。”

“你当时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变的,对吧?”

“也不是。说实话,我直到现在都很崇拜他这种执着和献身精神。也许跟我的天性有关,不过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你说的这些,我也没什么好跟你争的。我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培训体系,也有过相同的压力,所以对克雷格的个性,我跟你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我没你表达得那么清楚。也许你是心理医生,在这方面有特长。”

“应该是吧。我就是研究人格障碍的。跟克雷格结婚之前,我就知道他有自恋倾向,现在可能已经发展成了人格障碍,并搅乱了他的生活。问题是我无法说服他去看心理医生。这也不奇怪,自恋的人通常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缺陷。”

“而且也不喜欢求助,因为他们觉得依靠别人代表脆弱,”杰克说。“这些我都经历过。大部分医生都有点自恋。”

“克雷格的自恋可不止一点,因此他才会觉得眼前的问题格外严重。”

“听到这些我也很遗憾,亚历克西斯,不过我负责的那些死人已经开始闹了。要是没人看着,他们会走出来的。我能今晚给你打电话吗?”

“不好意思,我唠叨了这么半天,”亚历克西斯急忙说。“不过我有事儿请你帮忙。大事儿。”

“噢?”杰克说。

“你能坐飞机过来看看吗?也许你能帮上忙。”

杰克笑了一下。“帮忙?我能帮什么忙?”

“以前你曾经说过,你经常出庭作证。你的法庭经验比较丰富,这就可以帮到我们。保险公司指派给克雷格的律师也很有经验,看起来很称职,但就是打动不了陪审团。克雷格和我也商量着要重新找一个律师,可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说实话,我们现在很绝望,很悲观。”

“可要我出庭作证的绝大部分是刑事案,民事案很少。”

“我觉得没关系。”

“我就参与过一起治疗失当案,还是作为原告方证人。”

“我觉得这也没关系。杰克,你很有创造力,经常出奇制胜。我的直觉告诉我,除非发生奇迹,不然我们就完了。”

“亚历克西斯,我真的看不出来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是律师,也不善于和律师打交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律师。”

“杰克,小时候你总是帮我。现在你还是我哥哥,我需要你。我说了我现在很绝望。即使你来了不能帮什么忙,心理上也是个安慰,我会很感激的。杰克,你搬到东海岸来我都没有逼你来看过我们。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知道你在逃避什么。你怕看到孩子们,看到我,回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

“有这么明显吗?”

“只能这么解释啊。其实小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种倾向。一遇到跟感情有关的问题,你总是选择逃避,而不是面对。不管怎么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现在我需要你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过来帮我,帮我女儿,帮克雷格。”

“庭审大概要持续多长时间?”

“大家都觉得可能要一个星期吧。”

“上次我没跟你说,我生活中发生了一点变化。我要结婚了。”

“杰克!这可是好消息啊。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你刚跟我说完你的婚姻现状,我觉得不太好开口。”

“这有什么关系啊。新娘我认识吗?”

“你上次,也是唯一到我上班的地方来看我的时候见过她。劳丽·蒙哥马利。是我同事。她也是法医。”

亚历克西斯突然觉得一种反感情绪传遍了全身。在去探望杰克之前,她从来没有参观过停尸房。尽管他一再强调这栋大楼是法医总署,停尸房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可她并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区别。对她来说,这地方就代表了死亡,简单明了。而且这大楼的外观和气味都让人想起死亡。“我为你感到高兴,”她说着,心里在想她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早餐桌上一般会说些什么话题。“最让我高兴的是,你终于能处理好玛丽莲和孩子们的意外,忘掉悲伤,重新开始。真是太好了。”

“我觉得这种悲伤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这星期五下午。”

“天哪。不好意思,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要你帮忙。”

“显然错不在你,不过确实比较麻烦,可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婚礼不是我安排的。我负责蜜月,那部分都安排好了。”

“这么说你能过来了?”

“应该能,要是有什么变化我随时给你打电话。宜早不宜迟,不然就赶不及回来了。那样,劳丽可能会怀疑我要逃婚。”

“我来给她打电话解释。”

“没必要。这样吧。我下班以后,赶下午或者晚上的飞机过来。我要先跟劳丽和副主管商量一下,并且把手头的工作做完。我一到旅馆,就给你家里打电话。我需要一整套案卷:包括所有书面证词,证物的副本或者图样。你能弄到法庭证词那最好。”

“你可不能住旅馆!”亚历克西斯坚决地说。“绝对不行。你必须住家里。家里有的是地方。我要跟你当面谈,而且这样对孩子们也有好处。求你了,杰克。”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在吗?”亚历克西斯问。

“在。”

“既然你决定来了,我希望你能住家里。真的。这样对大家都好。可能这也是自私的想法,我知道这样对我比较好。”

“好吧,”杰克的声音里有一丝勉强。

“庭审进行到现在,还没有证词。这会儿辩护律师正在做开庭陈词。庭审基本上才开始。”

“你给我的材料越多,我越有可能想出办法来。”

“我看看能不能搞到原告的开庭陈词。”

“那好,我稍后跟你联系。”

“谢谢你,杰克。知道你要来,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亚历克西斯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即使杰克最终帮不上什么忙,能来一趟也是好的。他能带来家人特有的感情支持。她过了法庭安检,乘电梯来到三楼,进了法庭,尽可能小声地关上大门。伦道夫还在描述当今医疗收支问题对医疗准则的伤害。她选了一个尽量靠近陪审团的地方坐下。从陪审员空洞的眼神中,她看出他们和她离开法庭时一样无动于衷。她更加觉得杰克能来真好,至少自己做了点什么。

第五章纽约州,纽约市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下午3:45杰克放下电话,在办公桌前坐了几分钟,指尖不断敲打着金属的桌面。他没有完全跟他妹妹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多年不去探望她们是这个原因。她分析得完全正确。更糟糕的是,他不敢承认他现在仍然害怕。真的,现在也许更不应该去,因为亚历克西斯的两个小女儿,梅根和克里斯蒂纳现在一个11岁,一个10岁。而他的两个女儿,塔玛拉和莉迪亚死的时候也刚好这么大。但兄妹之情也难以割舍。他和亚历克西斯小时候在印第安纳特别亲密。他比她大5岁,这种年龄差距使他既带点家长的味道,但更多还是亲密的大哥。他到纽约整整十年都躲着亚历克西斯一家,内心确实有些愧疚,所以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拒绝。不过,他知道接下来不容易。

他站起身,考虑了一会儿该先跟谁说这事儿。他本来想先跟劳丽说,尽管他知道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劳丽因为婚礼已经忙得非常焦躁了。她妈快把她逼疯了,而她也已经快把杰克逼疯了。既然如此,他想也许先跟副主管卡尔文·华盛顿打个招呼比较好。本来也得卡尔文批准,他才能请假。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暗暗希望卡尔文不准假。因为他和劳丽从星期五起本来就要休两个星期婚假。不准假就意味着他不用对亚历克西斯感到愧疚,也不用勉强自己去面对她的两个女儿,更不用跟劳丽解释了。但是,这种一举多得的好事是不存在的。

卡尔文是不会说不的。雇员家里有急事请假他从来都是批准的。

杰克还没等关电脑就恢复了理智。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先跟劳丽打个招呼。婚礼迫在眉睫,如果劳丽发现他不辞而别,那后果就严重了。于是他顺着走廊,向劳丽的办公室走去。

杰克不愿意去波士顿还有一个原因。他很不喜欢克雷格·博曼。他是看在亚历克西斯的面子上才忍他的。他俩关系一直不好。杰克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是哪种类型。杰克他们医学院也有几个这样的人,都是班上的前几名。这种人一到讨论时想证明自己的观点,就会引用一堆医学文献,不把对手噎死决不罢休。如果只是这点毛病,杰克也能忍了。问题是,克雷格不光固执己见,还多少有点傲慢、趾高气扬和自以为是。其实就连这点杰克也能忍,他只求能偶尔将克雷格的话题从医学上引开来,可从来没成功过。克雷格只对医学、科学和病人感兴趣,对政治、文学甚至体育都一无所知。他没时间。

杰克已经到了劳丽办公室门口。他想起亚历克西斯说自己个性中有逃避倾向,不禁哼了一声。她竟敢这么说!他想了一会儿,笑了。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对的,而劳丽也会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他的反应很大程度上证明他自恋。他跟亚历克西斯也承认这一点。

杰克把头伸进劳丽的办公室,发现她的座位空着。跟她一个办公室的里瓦·梅塔皮肤黝黑,声音甜美。此刻她正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她抬起玛瑙般的眼睛看着杰克。

杰克指了指劳丽的椅子,皱起眉头,做疑问状。里瓦并没有把电话听筒从耳边移开,而是指了指地面,做了一个“在坑里”的口型。

杰克点点头,表示知道劳丽在楼下的尸检房,肯定是在赶一个案子。他转身朝电梯走去。现在就算劳丽知道他是先跟卡尔文说的,他也有理由了。

杰克找到卡尔文·华盛顿大夫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狭小的办公室里。虽然就在主管办公室隔壁,可两者相比,这间要小得多,除了金属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和几把直背椅,基本上就没有空地了。卡尔文250磅的大块头,想挤过办公桌,坐到椅子上去都有点困难。卡尔文主管法医署的日常工作。这工作可不轻松。因为统共只有十几个法医,可每年有两万多件案子,也就是将近一万起尸检,平均每天有两起命案和两起用药过量。法医署工作繁忙,任何琐碎的小事卡尔文都得负责。

“又出什么事儿了?”卡尔文问,他的嗓音接近男低音。刚来的时候,杰克挺怕他的,因为他块头大,脾气也大。几年过去了,两人逐渐开始尊重对方。杰克知道,卡尔文是刀子嘴,豆腐心。

杰克没说细节,只说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他到波士顿处理一下。

卡尔文透过框架老花镜看着杰克。“我不知道你在波士顿还有亲戚。我一直以为你是从中西部什么地方来的呢。”

“是我妹妹,”杰克说。

“你赶得及回来休婚假吗?”卡尔文问。

杰克笑了。他太了解卡尔文了,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我一定尽力。”

“大概要几天啊?”

“说不准,可我希望一天就能办完。”

“噢,有消息随时通知我,”卡尔文说。“这变故劳丽知道吗?”这么多年,杰克逐渐意识到,卡尔文待劳丽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还没呢,不过我会马上跟她说。事实上,我也只需要跟她一个人说。”

“很好!你走吧。我要干活儿了。”

卡尔文挥挥手让他走人。杰克跟他道过谢,出了办公区,下楼梯直奔尸检房。他跟停尸房的技师和保安处的头儿打了招呼。通往30街的出入口门开着,吹来一阵风,这就是纽约居民所谓的新鲜空气了。他右转往前走,路过步入式冰柜和单个冷藏柜,水泥地面上污迹斑斑。到了尸检房,他透过窗户上的铁丝网往里看。两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正在做清理工作。离他最近的尸检台上躺着一具尸体,切口已经缝合。显然尸检已经结束了。

杰克把门开了条缝,大声询问是否有人知道蒙哥马利大夫的去向。有个人说她五分钟前就走了。杰克小声骂了一句,转身往回走,乘电梯上了五楼。在电梯里他考虑采取什么方式跟劳丽解释比较好。直觉告诉他,突然冒出来这个变故,劳丽肯定会不高兴,本来她妈妈为了星期五的婚礼给她施加的压力已经够多的了。

她确实在办公室,正在整理桌面上的东西,显然是刚回来。里瓦还在打电话,对他俩视而不见。

“给我送惊喜来了?”劳丽高兴地说。

“但愿吧,”杰克说。他屁股靠在劳丽的办公桌边上,低头看着她。没别的椅子。法医署设施陈旧,法医们不仅需要共用办公室,而且办公室本来就很小。两张办公桌,两个档案柜就塞满了。

劳丽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克看,蓝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她把头发全都盘上去,用一只假玳瑁的发夹固定在头顶,几绺卷曲的碎发顺着脸颊垂下来。“什么叫‘但愿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妹妹亚历克西斯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不错啊。她现在好吗?我一直奇怪你俩为什么不多点接触。特别是现在,她和丈夫关系不好。他俩还在一起吗?”

“她很好。他俩还在一起。她打电话来就是说他的事。他现在很困难。有人起诉他治疗失当。”

“太糟糕了。你常说他是个很好的医生。我最听不得这种事了。我们做法医的才最知道什么样的医生该被起诉呢。”

“那些医生把钻研医术的时间都用在风险防范上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杰克。我知道你来不是跟我讨论治疗失当的。这点我能肯定。”

“显然我妹夫的案子前景不太乐观,至少亚历克西斯是这么说的。而且他的自尊心全部建立在做个好医生上,所以她担心这案子要是输了,他会精神崩溃。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的婚姻和家庭也会瓦解。如果亚历克西斯没有心理学博士文凭,我也不会相信这些说法。可她有,所以我觉得可能她说的有道理。”

劳丽把头往旁边偏了一点,换一个角度看着杰克。“这么一番铺垫,显然跟你要说的事有关。而且我觉得肯定是我不爱听的。”

“亚历克西斯恳求我赶到波士顿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啊?”

“也许就是握着她的手吧。我也怀疑能不能帮上忙,也跟她说了。可她几乎就是在求我了。说老实话,她让我觉得挺内疚的。”

“哦,杰克,”劳丽痛苦地嘟哝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你要去几天?”

“我希望只要一天。我跟卡尔文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杰克飞快地加上,“我到你办公室准备先跟你说的,发现你在尸检房,所以下楼的时候顺道去了趟卡尔文的办公室。”

劳丽点点头。她低头看着桌面,手里摆弄着一个变形的回形针,心里显然在斗争自己和杰克的妹妹到底谁更重要。“你也知道,现在是星期一下午,我们的婚礼定在星期五下午1点半。”

“我知道,可你和你妈妈在张罗一切。我负责蜜月,那部分都安排好了。”

“沃伦怎么办?”

“据我所知,他自己说没问题,不过我可以再问问他。”杰克决定不了应该由谁来当伴郎,沃伦还是路。最后抽签决定,沃伦抽中了。除了沃伦和路,杰克还请了同办公室的谢·马克格文大夫和打篮球的哥们儿出席他的婚礼。出于种种原因,他特意没请家人。

“你呢?”

“我都准备好了。”

“那你去波士顿岂不是要面对你妹妹的女儿?我是不是应该担心呢?以前你跟我说,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她们现在多大?”

“一个15,一个11,一个10岁。”

“你女儿当时不是一个11,一个10岁吗?”

“是的。”

“这些年你跟我说过你的思维方式。我担心你跟她们接触之后可能会受伤。你住哪儿?”

“住家里!亚历克西斯坚持这样。”

“我不管她坚持什么。你自己觉得呢?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别勉强,就住旅馆。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受伤,然后决定婚礼不办了。你去波士顿很有可能触到旧伤口。”

“你太了解我了。你说的我都考虑过。我觉得终于可以仔细考虑这种风险,而不是继续逃避了。这是个好兆头。亚历克西斯指责我个性中有逃避倾向。”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你考虑了那么久才决定跟我结婚。”

“别找架吵啊,”杰克笑着说。他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明白自己是在开玩笑。她刚才说得都对。有很多年,杰克一直活在内疚和悲痛中,觉得自己不应该快乐。他甚至觉得该死的是他,而不是玛丽莲和女儿们。

“如果我说服你不去,那就太小气了,”劳丽继续说道,语气很严肃。“可说实话,你去我并不开心。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也是因为这么做你会受伤。星期五我们就要结婚了。别到时候从波士顿给我打电话说婚礼延期。如果那样,就不是延期了,干脆取消。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个当成无理取闹。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这么想的。该说的都说了,你想去就去吧。”

“谢谢。我明白你的感受,你现在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很多方面来说,我确实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正常的。”

“你什么时候走?”

杰克看了看表。快4点了。“就现在吧。我先骑车回家拿点东西,然后去机场。”目前,他和劳丽住在106街杰克老房子的一楼。他们本来住在四楼,搬下来是因为房子正在翻修。七个月前,杰克和劳丽把这栋房子买了下来,却错误地决定在房子装修期间住在楼里。

“今晚你住下来之后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当然能。”

劳丽站起来,两人拥抱在一起。

杰克没有浪费时间。收拾完了办公桌上的零碎物品,他乘电梯到地下室,从存车处取了他的山地车。他戴上头盔和骑行手套,右裤腿用卡子卡好。然后他沿着30街骑到第一大道,转弯北上。

像往常一样,杰克一骑上车,烦恼就消失了。运动和随即而来的兴奋感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是在他对角线穿越中央公园的时候。中央公园像落在这个水泥丛林中的一颗翠绿的宝石,让人有远离尘嚣的感觉。等他从公园西街出来,上了106街的时候,他和劳丽谈话带来的紧张感已经消失了。公园里开满了花,超凡脱俗的美景消解了下午的不快。

到家了,杰克在大楼对面的球场边停下来。沃伦和佛莱士正在球场上练投篮,等着一场急速、激烈、竞争性极强的晚间街坊篮球赛。杰克推开场边铁丝网栅栏的门,将车溜进球场。

“嘿,伙计,”沃伦大喊一声。“你来早了。今晚来打球吗?要是打球,趁早躲远点啊。今晚我们要打比赛。”沃伦穿着一件超大的嘻哈风格的外套,完全遮住了身上发达的肌肉。佛莱士年纪大一点,胡子已经过早地发灰了。他除了跳投厉害,口才也不错。如果比分上有争议,他能把大多数人说得心服口服。他们三人联手,几乎所向披靡。

短暂的拥抱和仪式化的握手之后,杰克告诉沃伦他暂时不能打球了,因为他要去波士顿几天。

“豆城!”沃伦说。“我有个哥们儿在那儿,人不错,也打篮球。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来了。”

“那太好了,”杰克说。他本来没想带运动装备去,不过适当的锻炼也许对他有好处,特别是情绪不稳定的时候。

“我把你的手机号告诉他,然后把他的手机号留在你的语音信箱里。”

“好的,”杰克说。“对了!你星期五的礼服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们星期四去取。”

“很好,”杰克说。“那就星期三晚上见。婚礼前我还想打场球呢。”

“想来就来吧,反正我们都在,大夫,”沃伦说。然后没等佛莱士反应过来,他一把抢过球,三分远投,中了。

第六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晚7:35杰克乘坐的达美通勤班机6点半到达机场。因为自己不认路,他只好跟着人群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来到达美航站楼前的人行道边。又过了五分钟,赫兹租车公司的班车到了。杰克上了车。

他很久没来波士顿了,机场又无休止地建设,他什么都认不出来了。车在各航站楼之间穿行,他暗想到了博曼家会受到怎样的欢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亚历克西斯会很热情。其他人他就没把握了,特别是克雷格。他和亚历克西斯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总会有点尴尬。上次见她是在纽约,她一个人来参加心理学方面的学术会议。

杰克叹了口气。他根本不想来波士顿。他知道除了拍着妹妹的背表示同情之外,他能帮上忙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他这时候走劳丽很不高兴。他相信劳丽能原谅他,不过之前几星期她母亲已经给了她不少压力。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她本该享受婚礼和筹备过程的。可现在,这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好几次,杰克想说她是自找麻烦,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按杰克的意思,请几个朋友聚一下就行了。他有点愤世嫉俗,觉得凡是大型社交活动,最后总是浪漫不起来。

杰克和同行的乘客终于到了赫兹租车点。他没费什么周折就开上了一辆乳白色现代雅绅特车。这车的外形让他想起老式的小梅德听装果汁。拿着一张破旧的地图,听人随便指了指方向,他就勇敢地开车上路,不久就转晕了。波士顿这个城市对过路司机并不友好。波士顿的司机也不好惹。杰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亚历克西斯住的小镇。他来这儿的次数很少,总是妹妹来接他。

9点15分,筋疲力尽的杰克终于开上了博曼家的车道。快到夏至了,天还没有完全黑,屋里的灯已经亮了,一时间杰克有种错觉,这家看上去还是挺温馨的。房子非常气派,纽顿镇上的住宅都这样。两层半砖砌的楼,外墙刷成白色,屋顶上有一排天窗。和其他住宅一样,屋前也有宽阔的草坪,灌木丛中点缀着几棵大树,还有面积可观的花圃。一楼每扇窗户下都有开满了鲜花的窗盒。杰克的现代车旁停着一辆雷克萨斯。杰克记得有一次亚历克西斯说到车库里还有一辆必备的旅行车。

没人从屋里冲出来举着小旗欢迎他。杰克熄了引擎,有一阵很想转身离开。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伸手从后座拿了旅行包下车。夜色中,蟋蟀在唱歌,其他小虫在应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了。

站在前门口,杰克借着侧面的灯光往屋里看。小小的玄关旁有个伞架,后面是走廊,依稀能看到楼梯通往二楼。还是没人,寂静无声。杰克按了门铃,透过门缝,他能清楚地听到叮咚声。随即一个小小的人影下楼来,分不清是男是女。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没穿鞋。这孩子动作敏捷,亚麻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上没有雀斑,细胳膊细腿的。她猛地一下推开了门,显然挺有主见。

“你准是杰克舅舅。”

“是啊,你是谁?”杰克觉得心跳加快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死去的女儿塔玛拉。

“克里斯蒂纳,”她大声宣布。然后,她的两只绿眼睛紧盯着杰克,头也不回地喊道,“妈!杰克舅舅来了。”

亚历克西斯出现在走廊尽头。她走过来,浑身散发着家居气息。她扎着围裙,正用一块格子抹布擦手。“哎,让他进来啊,克里斯蒂纳。”

尽管看起来老了不少,亚历克西斯的样子还是没怎么变,跟小时候在印第安纳州南湾的家里差不多。他俩肯定是兄妹,都是沙黄色的头发,枫糖色的眼睛,一样轮廓分明,一样的皮肤,即使没晒太阳也跟晒了差不多。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从来不是灰白色。

亚历克西斯笑得很温暖,她径直走过来,给了杰克一个长长的拥抱。“谢谢你能来,”她凑近他耳朵轻轻说。杰克搂紧亚历克西斯,这时他发现另外两个姑娘出现在楼梯顶上。很容易分辨,15岁的特蕾西比11岁的梅根高出一英尺多。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她俩慢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在迟疑。等她们走近,杰克发现她们的个性和身高一样,区别也很大。特蕾西的蓝眼睛燃烧着自信的光芒,而梅根淡褐色的眼睛闪烁不定,不愿正视你的眼睛。杰克咽了口唾沫。梅根的眼睛表明她很害羞、内向,就像杰克的女儿莉迪亚。

“过来,跟舅舅打个招呼,”亚历克西斯善意地命令着。

等孩子们下到一楼,杰克被特蕾西的身高吓了一跳。她基本上已经到他眼睛那么高了,比她妈妈还高三四英寸。他还注意到她身上有两个地方穿了洞。一处是在鼻孔上,填了一颗小钻石。另一处在肚脐眼上,穿了一个银环。她上身穿一件斜裁的无袖棉上衣,裹着挺拔的胸部,下身穿低腰大摆裙裤。整套服装加上配饰,使她显得调皮而性感,像她的眼神一样大胆。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舅舅,”亚历克西斯这样介绍。

“你怎么一直没来看过我们?”特蕾西张口就来,双手故意插在裤兜里。

“你女儿真的是因为空难死的吗?”克里斯蒂纳几乎同时问道。

“孩子们!”亚历克西斯惊呼。这个字她说得很困难,好像有五六个音节那么长。接着,她跟杰克道歉。“对不起啊。小孩子你也知道,总是不知道什么该说。”

“没关系。遗憾的是,这两个问题都很有道理。”他看着特蕾西的眼睛说,“也许过两天我们可以谈谈。我会跟你解释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年陌生人。”然后,他低头看着克里斯蒂纳,又加了一句,“接着回答你的问题,我确实因为空难失去了两个女儿。”

“好了,克里斯蒂纳,”亚历克西斯插话道。“既然你是唯一做完家庭作业的,就由你领杰克舅舅去地下室的客房。特蕾西,梅根,你俩上楼接着做家庭作业。杰克,你还没吃饭吧?”

杰克点点头。他在拉瓜迪亚机场吃过一块三明治,不过这早已消失在消化道的下游。尽管他没预料到,可他这会儿还真是饿了。

“来点通心粉吧。马瑞那拉汁儿还是热的,我还可以弄一个色拉。”

“很好。”

地下室的客房和他想象得差不多。有两扇很高的窗户,外面是砖砌的窗台。空气潮湿而凉爽,感觉像菜窖。不过装修得很有品位,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屋里有一张大床,办公桌,扶手椅以及阅读灯,一台平板电视,另外配有卫生间。

杰克从旅行包里拿出衣服,尽可能挂进衣橱。克里斯蒂纳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两臂平摊在扶手上,两腿往前平伸,上下打量着杰克。“你比我爸爸瘦。”

“那这样好不好呢?”杰克问。他把篮球鞋放进衣橱最底下一层,带着剃须用品进了卫生间,发现有一个宽大的冲淋房,而不是普通的浴缸,他很喜欢。

“发生空难的时候,你女儿多大了?”

杰克料到克里斯蒂纳会旧话重提,刚才在客厅里的回答她不满意,可这个直接的私人问题还是一下子让他回想起当年在芝加哥机场跟妻子女儿道别的情景。已经过去15年了。那天他开车送全家去机场乘飞机回香巴尼,当时暴风雨和飓风正横扫中西部平原,逼近芝加哥。当时他在芝加哥接受法医病理学培训。当时正是医疗保健行业扩张的全盛期,他的眼科诊所被一家保健巨头吞并了。杰克想说服玛丽莲搬到芝加哥来,可她为了孩子断然拒绝。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冲淡杰克记忆中最后那场别离。仿佛就在昨天,他似乎还能透过机场的落地玻璃窗看到玛丽莲、塔玛拉和莉迪亚走过候机厅大门,乘自动扶梯缓缓下行。等她们到了登机通道,只有玛丽莲回头跟他挥手道别。塔玛拉和莉迪亚年幼好动,一下子就消失了。

当晚杰克得知,起飞大约15、20分钟后,这架小螺旋桨飞机就全速冲进大平原肥沃的黑土中。当时它被雷电击中,又遭遇强大的切变气流。顷刻间,机上乘客全部遇难。

“杰克舅舅,你还好吧?”克里斯蒂纳问。有一阵子,杰克就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

“我还好,”杰克说着,觉得一阵轻松。刚才他重新体验了生命中最不愿回忆起的场景,可并没有出现惯有的内脏反应,胃里并没有翻江倒海,心跳正常,也没有觉得头上突然蒙了一层厚毯子,让人窒息。这确实是场悲剧,可他觉得离自己已经很遥远了,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亚历克西斯电话上说得对:也许他真的已经处理好伤痛,可以往前走了。

“她们当时多大?”

“跟你和梅根年纪差不多。”

“太惨了。”

“是啊,”杰克同意。

回到餐厅,亚历克西斯正在热通心粉,让杰克先在餐桌边坐下。孩子们已经上楼准备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杰克环顾四周,厨房很大,但却很温馨,跟房子的外观很相称。墙壁刷成明黄色。正对壁炉有张很舒服的沙发,罩着鲜绿色花朵图案的沙发套,上面放着几个靠垫。壁炉上方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平板电视。窗帘的花色和沙发套一样,弧形窗外是露台。露台后面是游泳池,再后面是草坪,夜色中依稀可见一座凉亭。

“房子真漂亮,”杰克评论道。在他看来,不仅仅是漂亮,跟他过去十年住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是奢侈的化身。

“克雷格真的很尽力养家,我电话上也说了,”亚历克西斯边说边把通心粉盛到过滤器里沥水。

“他人呢?”杰克问。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杰克觉得他可能出门了,要么是有急诊,也有可能在和律师讨论。

“他在楼上的客房睡觉,”亚历克西斯说。“我说过,自从他离开家搬到城里去住,我们就没有在一起睡过。”

“我以为他出去急诊了。”

“不,这星期他不接诊。他雇了个人在庭审期间负责诊所,是他的律师建议的。我觉得这样也好。尽管他是个好医生,可目前我都不想让他来给我看病。他现在有点心不在焉。”

“我没想到他还能睡着。要是我,只能醒着满房间踱步了。”

“他可能吃了点药,”亚历克西斯承认。她把通心粉和色拉端过来放在杰克面前。“庭审第一天确实挺难的,他有点抑郁也很正常。我担心他可能自己开了点安眠药来对付失眠。可能还喝了点酒:确切地说,是苏格兰威士忌。不过量不大,我想不用太担心。至少现在还好。”

杰克点点头,但没说话。

“我想喝杯葡萄酒。你要点什么?”

“来点葡萄酒也好,”杰克说。他知道抑郁是什么滋味,尽管他自己不想知道。空难之后,他和抑郁斗争了好几年。

亚历克西斯拿来一瓶已经开封的白葡萄酒和两只杯子。

“克雷格知道我要来吗?”杰克问。这问题他同意来之前就应该问清楚。

“他当然知道了,”亚历克西斯边倒酒边说。“我给你打电话之前跟他商量过。”

“他同意了?”

“他有点怀疑会不会有用,不过最后让我决定。说老实话,我跟他商量的时候,他不太积极。他说的话让我有点吃惊。他说他觉得你不喜欢他。你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吧?”

“当然没说过,”杰克说。他一边吃,一边想要不要继续谈下去。早在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订婚的时候,杰克就觉得克雷格不适合她,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一直觉得大多数医生都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尽管他也说不清原因。直到最近,他通过自己痛苦的恢复过程,才慢慢理解自己早年这个直觉从何而来。医生要么天生自恋,或是受这个职业影响,逐渐变得自恋,要么两者皆有。杰克觉得克雷格在这方面尤其突出。他一心一意追求医学,以至于人际关系很肤浅,从心理学来分析,工作和人际相抵,合计为零。

“我告诉他你不是这样想的,”亚历克西斯继续说。“我说你实际上很崇拜他,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次。我没记错吧?”

“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是因为他是个很好的医生。”杰克说。他知道自己在回避。

“我确实说你羡慕他的成就。你是说过类似的话吧?”

“没错。我一直钦佩他的能力,既能搞基础科研,发表文章,又能处理好一个相当规模的诊所。这是相当一批医生的梦想,可很少有人能做到。我当眼科医生的时候,曾经尝试过。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搞科研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

“言归正传,克雷格对我来这儿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刚才没回答这个问题。”

亚历克西斯喝了一小口酒。她显然是在斟酌答案。她斟酌的时间越长,杰克就越不自在。说到底,他现在是克雷格的客人。

“我想我是故意不回答的,”她承认。“求人帮忙让他觉得很尴尬,你电话里估计得不错。他确实觉得求人是软弱的表现,而这场官司让他什么都得求人。”

“可我觉得不是他想求人,”杰克说。他吃完了通心粉,开始吃色拉。

亚历克西斯放下酒杯。“你说得对,”她很不情愿地说。“是我代表他求人的。你在这里他并不开心,因为他觉得尴尬。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亚历克西斯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抓住杰克的手,握紧,手劲儿出奇地大。“谢谢你在乎我们,杰克。我一直很想你。我知道你现在出来并不合适,这让我更加感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杰克觉得一种突如其来的情感涌遍全身,脸上有点发烧。同时,他个性中的逃避本性开始发作,并逐渐占了上风。他挣脱亚历克西斯的手,吞了一大口酒,然后转移话题。“嗯,跟我说说庭审第一天的情况吧。”

亚历克西斯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你真狡猾,跟以前一样!从感情问题一下子跳到这儿,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你觉得我没有注意到吗?”

“我老是忘了你是个心理医生,”杰克笑着说。“刚才算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吧。”

“至少你能承认自己感性的一面。说到庭审,到目前为止,只是双方律师的开庭陈词和第一个证人的证词。”

“第一个证人是谁?”杰克吃完了色拉,端起酒杯。

“克雷格的会计。伦道夫·宾厄姆事后解释说,让他出庭作证只是为了证明克雷格对死者应该负责。很容易证明,死者预付了顾问费,克雷格定期给她看病。”

“你说的‘顾问费是什么意思?”杰克惊奇地问。

“克雷格以前按照传统的方式行医,看病付费。两年前转向管家医疗服务。”

“真的?”杰克问。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克雷格好像干得不错,而且他很喜欢。”

“就算他不愿意告诉你真实原因,我也要告诉你,”亚历克西斯说着靠近桌子,仿佛要揭露一个秘密。“过去几年,克雷格觉得对病人越来越没有决定权。这你肯定也知道,现在保险公司和各种保健机构都在迫使医院降低开支,对医患关系的干预也越来越多。基本相当于告诉医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对于克雷格这样的人来说,这简直是醒不了的噩梦。”

“要是我问他为什么转行,他会告诉我什么理由?”杰克兴趣盎然。他听说过管家医疗,不过以为只是一种边缘服务,或者医疗系统里时髦的怪癖。他以前从来没跟参与这项业务的医生谈过。

“他肯定会说他从来没有因为外界压力影响过诊断治疗,这绝对是自欺欺人。为了收支平衡,他每天不得不接待越来越多的病人。他会告诉你,他之所以转向管家医疗,是为了有机会像医学院教导的那样行医,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控制诊疗时间。”

“这是一回事。”

“不,还是有点细微的区别,不过他那头倒确实有狡辩的意味。区别在于,一个是被动应付,一个是主动争取。他那样解释,强调了病人。”

“他的行医方式跟这起治疗失当案有关吗?”

“是的,至少原告律师是这么说的。这人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得多。”

“怎么说?”

“你去法庭看了就知道了。乍一看,他不像那种厉害的律师。该怎么说呢:他既像个俗气的、追着救护车跑的个人伤害案律师,又像个地地道道的黑帮辩护律师,两者兼而有之。可他控制陪审团相当有一套。”

“那克雷格的行医方式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原告律师在开庭陈词中提到这点了吗?”

“当然提到了,而且是重点。管家医疗的概念就是强调满足病人需求,就像旅馆里的接待员。”

“这我知道。”

“也就是说,每个病人都能通过手机或者电子邮件随时找到医生,这样只要病人需要,无论什么时间,都可以找医生看病。”

“听起来病人似乎可以为所欲为。”

“我想有的病人可能会这样。可克雷格不觉得烦。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并开始下班以后出门诊。我觉得对他来说,这样做有点怀旧色彩。”

“出门诊?”杰克问。“门诊基本上都是浪费时间。现在技术这么发达,门诊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过,有的病人喜欢,包括案子里的死者。克雷格经常下班以后给她看病。就在所谓的治疗失当案发生当天早晨,克雷格还去她家里给她看过病。那天晚上,她的病情恶化,要求克雷格出门诊。”

“我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啊。”

“就是啊,可是按原告律师的说法,克雷格治疗失当在于选择出门诊,而没有将病人送往医院。因为在心脏病突发时,这样做等于延误诊断和急救时间。”

“真是荒谬,”杰克气愤地说。

“原告律师在开庭陈词里一说,听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案子还牵扯到其他问题。案发时,我和克雷格正式分居。当时克雷格跟他的秘书兼病历管理员莲娜一起住在波士顿的公寓里。”

“天哪!”杰克惊呼。“这种已婚的医生和助手搞婚外恋的事情,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我不明白这些男医生到底怎么了。现在这个社会,其他行业这个岁数的男人都知道别跟雇员乱搞,会惹官司的。”

“我觉得你对已婚的中年男人太客气了。这些人本来对生活有浪漫的憧憬,结果发现被现实困住了。我觉得克雷格就是这种人,但促使他转变的并不是莲娜23岁的身体。而是,说来有点讽刺,从医院到管家医疗的转变,因为这让他有了以前没有的东西:时间。对于克雷格这样半辈子都一门心思搞医学的人来说,有空闲时间实际上很危险。就像他突然醒了,照镜子,不喜欢自己的形象。他突然对文化产生一种疯狂的兴趣。他想找回失去的时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变成他心目中那个多姿多彩的人。可他又没时间专心研究这个爱好。他想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就像他对待医学那样,而且坚持要我一起来。我显然做不到,我还有工作,还要照顾孩子。他就是因为这个离开家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莲娜是后来的事儿了,因为他觉得孤单。”

“如果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觉得他可怜,那我做不到。”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面临的问题。原告律师知道,原告妻子死亡当晚,克雷格和莲娜订了音乐会的票。他说证人会证明克雷格虽然怀疑患者可能突发心脏病,仍然坚持出门诊,是因为存有侥幸心理。如果不是心脏病,他还来得及去听音乐会。因为从原告家去音乐厅比从纽顿纪念医院去近。”

“这么说——莲娜是原告方证人。”

“当然!她现在成了被抛弃的情人。更糟糕的是,她现在还在克雷格的诊所里工作。他不敢开除她,怕再惹出别的官司。”

“也就是说,原告律师认为,克雷格因为对诊断存有侥幸心理,而拿病人生死去冒险?”

“就是这个意思。他们说从及时诊断的角度说,这样做不符合医疗标准。而有证据表明,对于心脏病人来说,及时诊断至关重要。他们甚至不需要证明如果及时送往医院,病人就能生还,只要提出有这种可能性就行。当然,最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原告的指控与克雷格的行医风格刚好相反。你也知道,他处处以病人为先,比自己的家庭都重要。”

杰克绝望地用手理了理头发。“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多了。我以为案子的关键是搞清某个特定的医学问题。这么一来,我就更帮不上什么忙了。”

“谁知道呢?”亚历克西斯听天由命地说。她离开餐桌,回到操作台,举起一个塞满了文件的大牛皮纸信封。她回到餐桌边,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这是我搜集的跟案子相关的材料,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包括质询、取证还有病历。唯一没有包括在内的是今天的庭审记录,不过我已经把大意都告诉你了。甚至还有克雷格最近的几篇论文,是他让我放进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为了面子吧,以为你看了会很佩服他。”

“那得看我能不能读懂了。好了,看起来我的任务已经安排好了。”

“不知道你想在哪儿办公。有很多选择。我带你转一圈吧,你自己挑地方,包括楼下你自己的房间。”

亚历克西斯领着杰克参观第一层楼。起居室很大,可看起来太素净,不舒服,厚厚的地毯仿佛从来没人踩过。杰克拒绝了。起居室旁边是红木装饰的藏书室,还配有小吧台,不过照明不好,看上去黑乎乎的,有点葬礼的气氛。不,谢谢!隔壁是一间视听室,天花板上装着投影仪,屋里摆着几排安乐椅。不合适,比藏书室照明还差。走廊尽头是个相当大的书房,贴墙放着两张配套的男女书桌。男用书桌非常整洁,笔筒里的每支铅笔都削得像针尖一样。女用书桌刚好相反,书、杂志和复印件堆得很凌乱。屋里有几把阅读椅和踏脚垫。屋里有个和客厅一样的弧形窗,窗外是花圃,还有一个小喷泉。正对窗户,大门两边是顶天立地的书橱,里面除了医学和心理学书刊,还有克雷格那只老式皮面急诊箱,以及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除了有工作气氛,这房间还有个好处,就是照明,不仅天花板上有射灯,书桌上有台灯,两把扶手椅前还各有一盏落地灯。

“这地方真不错,”杰克说。“不过你确定不介意我用你们私人的书房吗?”他打开一盏落地灯。灯光很温暖,照射的范围很宽。

“一点都不介意。”

“克雷格会介意吗?这也是他的书房呀。”

“他不会介意的。说到克雷格有一点可以保证,他没什么地盘意识。”

“那好,我就挑这儿了。我感觉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他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两把阅读椅之间的桌子上。

“就像俗话说的,悉听尊便。我要上床了。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孩子们上学呢。厨房冰箱里有足够的饮料,不够吧台里还有。你要喝的话就自己倒。”

“很好!你不用管我了。”

亚历克西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杰克,又看着他的脸。“我刚才也说了,哥,你气色不错。那时候我去伊利诺伊州看你,你还在开眼科诊所,看起来和现在太不一样了。”

“那时候确实很不一样。”

“当时我担心你可能会超重。”

“确实超重。”

“你现在看起来强壮,饥饿,脸上也没什么肉,像是西部片风格通心粉广告的男主角。”

杰克大笑。“这个比喻很有创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和孩子们最近看了几部赛吉欧·莱昂内的老电影。是特蕾西选修的电影课的家庭作业。说真的,你现在身材很好。有什么秘诀吗?”

“街头篮球加上骑山地车。我像干第二职业那么认真。”

“也许我也应该试试,”亚历克西斯苦笑着说。然后她加了一句:“晚安,哥。明早见。你也知道,三个女儿,确实够乱的。”

杰克目送亚历克西斯到走廊尽头,她挥挥手上楼去了。他转过身又打量了一下书房。突如其来的寂静像毯子一样裹住整个房间。这地方外观和气味都和他熟悉的环境很不一样,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

在别人家里总归有点不自在。落地灯照在安乐椅上,杰克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并且开机。沃伦来过一条短信,是他那个波士顿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那人叫大卫·托马斯。杰克立刻跟他电话联系,心想如果明天真像他担心的那么紧张,就很有必要锻炼一下。他这次来波士顿,克雷格到底是什么态度,亚历克西斯一直避而不谈,这至少说明他不太受欢迎。

沃伦肯定在大卫那里把杰克大夸了一通,因为杰克一说要来打球,大卫就特别热情。

“这个季节,我们每晚大概5点就开始打球了,伙计!”大卫说。“你小子快点过来吧,我们想看看你到底啥水平。”他告诉杰克到哈佛附近纪念大道的球场怎么走,杰克说他想黄昏时分过去。

接着,他打电话给劳丽,汇报说他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尽量安顿下来了。

“你什么意思?”劳丽警惕地问。

“我还没见到克雷格·博曼。感觉上,我来他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可不太好。这种时候他还这样。”

接着杰克又汇报了一个好消息,他见到亚历克西斯的几个女儿,反应很积极。他告诉劳丽,有个女儿甚至开口就问空难的事儿,他也处理得很冷静,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劳丽说。“很好,这下我可以松口气了。”

杰克接着说,唯一的坏消息是案子并不涉及医疗技术问题,而是其他更复杂的事情,这样一来,他更不可能帮上什么忙了。

“我希望这意味着你能立刻启程回来,”劳丽说。

“我正准备看案卷,”杰克说。“看完我才有数。”

“祝你好运。”

“谢谢。我确实需要好运。”

杰克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好。有一会儿,他非常希望房子里能有点动静,可周围安静得像坟墓。他把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靠墙的桌上。最上面是一篇克雷格的论文,合作者是哈佛一位著名的细胞生物学家,发表在权威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文章论述细胞膜中钠离子通道的功能对神经及肌肉运动电位的影响,甚至还附有几张亚细胞分子结构的示意图和电子显微照片。他扫了一眼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他很吃惊,居然有人能理解如此晦涩的概念,更别说研究了。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是无法理解这篇论文了,于是将其扔在一边,拿起一份证词。是莲娜·莱特纳的证词。

第七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6日,星期二

早晨6:48杰克先是意识到远处有人在争论什么,随即是很响的摔门声。有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觉得这梦说不通。他睁开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看窗外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小喷泉,又看看书房内部,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纽顿纪念医院护士乔治娜·奥基夫的证词,肯定是重看的时候睡着了。

杰克把桌上所有关于斯坦霍普诉博曼治疗失当一案的文件都收拾好,放进牛皮纸信封里。还挺不容易放进去的。他站起身,一阵头晕,不得不停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已经把所有文件都看了一遍,正在重看自己觉得最有意思的部分,这时眼皮开始打架了。令他惊奇的是,他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材料迷住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案子间接涉及到他妹妹,他会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肥皂剧本,每个角色都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有天才用功但傲慢通奸的医生,妙龄的愤怒弃妇,言简意赅的伤心鳏夫,知识渊博但心怀不满的专家证人,形形色色的其他证人,还有显然有疑病症的受害人。这本是一场人性弱点的喜剧,只是不幸涉及人命,最终演化成为一桩治疗失当官司。至于说到官司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单从材料来看,杰克觉得亚历克西斯的担心和悲观是有道理的。克雷格在取证的最后阶段所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和傲慢,更是火上浇油。原告律师略施小计,让克雷格听起来像是因为自己的临床诊断被人怀疑而勃然大怒。这在陪审团那里很不讨巧。最重要的是,克雷格暗示他之所以跟秘书搞婚外恋都是因为他妻子的过错。

每当杰克被人问到法医这个职业的意义时,他的回答总是“为死者说话”,具体答案视询问者和场合而定。在他看斯坦霍普诉博曼的案卷时,他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总是考虑受害人。不幸的是,她显然不能出庭作证了。他暗自揣测,如果她能参与庭审,对案子会有什么影响。这样一想,他觉得她才是打赢这场官司的关键。他觉得如果陪审团相信她确实是克雷格说的那种疑病症患者,那就算她最后的症状再严重,就算克雷格真的自恋,陪审团也会判被告赢。但这条思路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当时没有尸检,因此被告的证人名单中没有法医来说明死者的真实情况。

他把牛皮纸信封夹在腋下,偷偷地穿过走廊,想沿着主楼梯往地下室走。他这会儿还没洗漱,不想被人看见。他刚准备下楼梯,突然听到楼上另一个姑娘在嚷嚷,接着又是摔门声。

杰克在自己的房间里迅速刮胡子,洗澡换衣服。等他上楼来,发现博曼全家都在餐厅里,气氛紧张。三个姑娘在餐桌前吃麦片。克雷格坐在沙发上,脸被《纽约时报》完全遮住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杯咖啡。亚历克西斯站在操作台前,忙着帮孩子们准备午餐的三明治。壁炉上方的电视正在播放当地新闻,可音量很小,几乎听不到。阳光透过弧形窗射进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早上好,杰克,”亚历克西斯发现他站在门口,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昨晚在楼下睡得好吗?”

“很舒服,”杰克说。

“问舅舅早晨好啊,”亚历克西斯招呼着孩子们,可只有克里斯蒂纳照办。

“为什么我不能穿那件红上衣?”梅根抱怨着。

“因为衣服是克里斯蒂纳的,她让你最好别碰,”亚历克西斯说。

“你女儿坐的那架飞机着火了吗?”克里斯蒂纳问。

“够了,克里斯蒂纳!”亚历克西斯说。为了照顾杰克的情绪,她还翻了翻眼睛。“冰箱里有新鲜的果汁,咖啡机里有新鲜的咖啡。你早饭一般吃什么?”

“水果和麦片就行。”

“这儿两样都有。你自己来吧。”

杰克走到咖啡机跟前,正想找只杯子,顺着大理石的台面滑过来一只马克杯,是亚历克西斯推过来的。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一勺糖,一点奶油。他一边搅拌,一边观察屋里的形势。克里斯蒂纳和亚历克西斯正在非常认真地谈放学以后的安排。另两个姑娘一言不发,看上去气还没消。克雷格还在看他的报纸,对杰克来说,这是公然藐视。

杰克不甘示弱。他觉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他走到壁炉架前,盯着克雷格的报纸看。而克雷格高举着报纸,像一道屏障。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杰克说完,喝了一小口滚烫的咖啡。

报纸的上缘慢慢下降,克雷格浮肿松弛的脸一点点露出来。他的眼睛像牛眼,还有黑眼圈,视网膜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像个彻夜狂欢的酒鬼。虽然满脸愁容,可他却穿着一件刚烫好的白衬衫,配一条保守的领带,沙黄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微微闪着光,说明上了点摩丝。

“我现在没心思聊天,”克雷格赌气地说。

“我也不想聊,”杰克回答。“至少这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克雷格,我们丑话说在前头!是我妹妹让我来的。我来不是帮你,是帮她,附带着可能会帮到你。不过我还想告诉你,我觉得居然有人起诉你治疗失当,真是太可恶了。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最不应该被人起诉医疗失当的。当然,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太光彩的地方,但那些跟此案无关。说到案子,我看了案卷,有些想法。你想听就听,不听拉倒,由你决定。至于我是不是应该住在你家里,这也由你决定,我希望你们夫妇俩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统一。我随时可以搬到旅馆去住。”

除了电视机在低声播报新闻,窗外有几只鸟在叫,屋里一片死寂,没人敢动。克雷格哗啦一声放下报纸,胡乱叠好放在一边。过了一会儿,餐桌上再次传来刀叉和装麦片的碗碰撞的声音,洗碗池的水龙头又开始哗哗地响,这屋里又开始有响动了。

“一开始把话说清也好,”克雷格说。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多是疲惫和悲伤,而不是赌气。“听说你要来,我挺生气的。发生这么多事,我觉得这时候外人插进来不合适,再说以前你也从没来看过我们。说老实话,我不想让你产生一种错觉,就是你在关键时刻像骑士一样冲进来救了所有人。你刚才跟我说,你不是这么想的,我感觉好多了。我欢迎你来,不过很抱歉,我实在没心情招待你。你刚才说到你对案子有点想法,这我倒很想听听。”

“我也没指望你招待我,你现在要烦的事够多的了,”杰克说。他在茶几边坐下来,跟克雷格刚好呈对角线。谈话进行得比他想象得顺利。他决定进一步讨论案子之前先表扬克雷格一下。“除了案卷,我还看到几篇你最近发表的论文。我挺佩服的。当然了,如果我能看懂就更佩服了。”

“我的律师打算以此为证据,证明我对医学很执着。而原告律师在开庭陈词中已经说了,打算证明我是个不称职的医生。”

“放进去反正没有坏处。我想象不出来这些论文他怎么处理,我对律师这行不太了解。不过我得说,克雷格,我很佩服你。你太了不起了。我认识的医生基本上都想既搞临床又搞研究。在医学院,我们就把这个作为终极目标,可你是少数几个真正做到两者兼顾的。而且这是真正的研究,不是拿所谓‘典型案例报告混充科研的论文。”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科研,”一提到这个话题,克雷格似乎重新活跃起来。“现在我们对神经和肌肉细胞中的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研究越来越深入,而且已经应用于临床。”

“你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那篇论文提到有两种钠离子通道,一种是心肌的,一种是神经的。两者有什么不同?”

“两者结构不同,我们现在的研究已经做到分子层了。两者的不同体现在对河豚毒素的反应不同。差别极大,引人入胜。”

“河豚毒素?”杰克问。“日本有人吃错了寿司,就是中这种毒死的。”

克雷格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说得对。那是因为厨师没有经验,在河豚鱼产卵期将其宰杀做寿司,导致食客中毒。”

“神奇啊,”杰克评论道。克雷格精神好多了,杰克想接下去谈正事儿。虽说克雷格的研究很有意思,可对他来说太深奥了。他即刻转移话题,说自己觉得死者佩欣斯·斯坦霍普是这桩治疗失当案的关键。“如果你的律师可以无可争议地向陪审团表明这个女人确实是疑病症患者,那陪审团就会判原告败诉。”

有几秒钟,克雷格一直盯着杰克看,似乎话题转移得太快,他的大脑不得不重启。“这个,”他终于开口了。“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我跟伦道夫·宾厄姆就是这么说的。”

“对啊,这就对了,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说明这个想法有道理。你的律师怎么说?”

“没说什么,我记得。”

“我觉得你应该再提一次,”杰克说。“说到死者,我没找到尸检报告。我猜是没做尸检。对吧?”

“确实没做尸检,”克雷格说。“生理指标的化验结果证明诊断是正确的。”他耸了耸肩。“当时没人想到要打治疗失当官司。如果他们当时就想打,法医会选择尸检,我也会这么要求的。”

“还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杰克说。“纽顿纪念医院急诊室有个护士叫乔治娜·奥基夫,当时是她接诊的。她在记录里写到患者严重中枢发绀。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取证时她并没有提到这点。我又查了一遍。当然了,我之所以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是因为你取证时说,你看到患者的发绀程度极为震惊。而且在这点上,你和斯坦霍普先生的分歧很大。”

“确实分歧很大,”克雷格为自己辩解说,声音重新变得有点阴沉。“斯坦霍普先生在电话里提到,我这里是引用‘她看起来脸色发青,可等我赶到那里,发现她严重发绀。”

“奥基夫女士称其为中枢发绀,你认为呢?”

“中枢和边缘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她的心脏未能及时将血液输送到肺部。她全身有大量脱氧血,这是发绀的主要原因。”

“这里讨论的是发绀的量。我同意你的说法,深度发绀确实表明肺部供血不足,或者供氧不足。但如果是边缘发绀,则说明血液集中在四肢,这样不太容易看出发绀,或者说发绀不太均衡。”

“你想说什么?”克雷格挑衅地问道。

“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作为一个法医,我觉得什么都有可能。这么说吧:死者和她丈夫的关系好吗?”

“有点奇怪,我觉得。至少在公众场合算不上亲热。我怀疑他们不太亲近,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太太的疑病症。”

“我们这些法医见得太多了,自然比较多疑。如果我做这个尸检,考虑到发绀,就会寻找有无窒息或勒死的痕迹,排除他杀。”

“荒唐,”克雷格气呼呼地说。“这绝不是他杀。上帝啊!”

“我没说是他杀。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患有右至左心腔分流,没有诊断出来。”

克雷格不耐烦地用手理着头发。这样一来,他的外表从疲倦但整洁变做疲倦且凌乱。“她不可能有右至左心腔分流。”

“你怎么知道?你发现她的压力测试有问题,让她做非损伤性心脏成像,可她没做。还有,我没找到那个有问题的压力测试报告。”

“我们在办公室没找到那张心电图,可测试结果是有的。不过你说得对。她拒绝一切心脏方面的检查。”

“也就是说,她可能患有先天性右至左心腔分流,但没有诊断出来。”

“就算她有,那有什么区别吗?”

“那她的心脏或者主要血管就有严重的结构性问题,这就牵涉到共同过失,因为压力测试之后她拒绝做相关检查。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确实有严重的结构性缺陷,那即使立刻送往医院,结果也是一样。这样一来,陪审团就会判你有理,你就能胜诉。”

“这些观点很有意思,可对我来说都是空谈。当时没做尸检,所以她有没有结构性异常也没法知道了。”

“这不一定,”杰克说。“当时确实没做尸检,可并不意味着现在不能补做啊。”

“你是说开棺验尸?”亚历克西斯在厨房那边问道。显然她一直在听。

“只要没火化,”杰克加了一句。

“没火化,”克雷格说。“尸体还在帕克·迈多公墓。当时乔丹·斯坦霍普还邀请我去参加葬礼。”

“是他起诉你治疗失当前的事儿了吧?”

“当然了。这也是我接到传票和起诉书的时候之所以惊讶的另一个原因。既然他要起诉我,为什么还邀请我参加葬礼呢?这一切都没道理嘛。”

“你去了吗?”

“我去了。我觉得应该去。我的意思是,没能将她抢救过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已经埋了将近一年了,尸检有困难吗?”亚历克西斯问。她走过来,坐在长沙发上。“听着挺吓人的。”

“现在还说不准,”杰克说。“有两个因素需要考虑。第一:尸体的防腐做得如何。第二:坟墓内部是否干燥,或者说棺材的顶盖是否完好无损。这两点要等打开坟墓才能确认。但不管尸体腐烂程度如何,还是可以找到不少信息的。”

“你们在谈什么?”克里斯蒂纳在桌边喊。另两个姑娘早就上楼了。

“没什么,宝贝,”亚历克西斯说。“快去拿你的东西。校车马上就要来了。”

“我能做的可能就是这些了,”杰克说。“我去查一下马萨诸塞州开棺验尸要办哪些手续,然后做尸检。除了纯粹的道义支持,这大概就是这桩官司中我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了。不过还是由你们自己决定。我听你们的。”

亚历克西斯看着克雷格。“你觉得呢?”她问。

克雷格摇摇头。“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尸检能证明她确实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则未能及时将其送往医院不会影响抢救结果,那我当然同意。但有多大可能性呢?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再说了,如果尸检发现她的心肌梗死比我们预计得还要严重,那不等于是帮倒忙吗?我觉得这事儿风险挺大的。”

“这样吧,”杰克说。“这事我来办。我先去问问细节,然后通知你们。同时,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亚历克西斯回答。她看着克雷格。

“也行,”克雷格说着耸了耸肩。“我一向认为,信息多总比信息少好。”

第八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6日,星期二

上午9:28“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喊道。法官马文·戴维森走出内庭,顺着台阶上到法官席。黑袍遮住了他的脚,看上去像幻影在滑行。“请坐下,”法官坐定之后,法庭文书又大喊一声。

杰克一边坐,一边往后看,以免屁股撞翻身后的星巴克外卖咖啡。等他坐定才发现没有一个人带东西到法庭上来吃,于是他很不好意思地将咖啡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旁听席很挤,他坐在亚历克西斯旁边,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旁听。她说她也不知道。几乎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

今天早晨在博曼家,事情发展得比杰克想象得顺利。尽管克雷格后来又有点闷闷不乐,但至少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杰克觉得自己作为客人,感觉好多了。等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儿,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亚历克西斯和杰克在谈。克雷格又变得有点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关于进城出城的交通方式,又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杰克一再坚持由他自己开车。他想去法庭感受一下主要涉案人员,特别是双方律师。不过稍后他要开车去波士顿法医署了解马萨诸塞州关于开棺验尸的规定。之后要干什么,他还不确定。他说可能会回法庭,如果没回,那就黄昏的时候在纽顿的家里碰面。

开庭前照例要处理些常规动议,杰克趁机研究主要涉案人员。黑人法官看上去像个退役的前橄榄球校队队员。不过他整理桌上的文件时从容不迫,很有自信,不时跟助手小声商谈,浑身散发出权威感,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游刃有余,这点让杰克觉得很踏实。两个律师跟亚历克西斯描述得一模一样。伦道夫·宾厄姆无论是着装、动作还是言谈,处处表现出大律师应有的风度修养。相比之下,托尼·法萨诺穿着时髦的衣服,戴着笨重的金首饰,显得有点俗艳而厚颜无耻,但又非常自信。可托尼有一个特点亚历克西斯没有提到,杰克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好像在尽情享受这场庭审。尽管居丧的原告面无表情地坐着,托尼和助手却一直微笑着热烈讨论,不时发出克制的笑声。而被告席的成员要么谨慎地枯坐着,要么干脆满脸绝望,与原告席形成鲜明对比。

杰克的目光平移到陪审席上,看着陪审员依次落座。陪审员什么人都有,杰克觉得很合适。他想,如果他低头走出法庭,溜到街上去,迎面走来的前12个人可能跟这个陪审团的成员身份差不多。

杰克正在研究陪审员,托尼·法萨诺传当天第一位证人到庭。大妈级的马琳·理夏特是克雷格的秘书兼接待员,她宣誓之后就坐上了证人席。

杰克将注意力转向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这人看上去跟她的德国名字一样,是个意志坚强的德国女人。她块头不小,体格健壮,跟托尼倒有几分相似。她的头发向上梳成一个很紧的发髻,嘴长得像牛头犬,眼里闪着挑衅的光。不难看出她不太愿意出庭作证,托尼请求法官宣布她为敌意证人。

托尼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开始,尝试着跟证人马琳开玩笑,可惜没有奏效,至少杰克将注意力转向陪审团之前是这么认为的。与马琳的反应不同,大部分陪审员都笑了。杰克立刻看出托尼·法萨诺在打动陪审团方面确实有天赋,这点亚历克西斯说得没错。

杰克看过马琳的证词,与案子关系不大。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当天,她与死者没有联系,因为死者当天根本没来过诊所。托尼居然在马琳身上花这么长时间,不厌其烦地描述她和克雷格的关系,探究她杂乱无章的私生活,杰克觉得很难理解。她和克雷格是15年的同事,要说的可真不少。

托尼一直保持幽默的风格。马琳一开始不理他,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托尼的举动有点像议员为了阻止议案通过搞的长篇演讲了。她有点生气了,回答问题也开始带上情绪。这时,杰克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幽默的风格是托尼设下的圈套。托尼就是想让她情绪失控,继而发火。伦道夫似乎感觉不妙,提出反对,说证词无休止,且与本案无关。法官似乎同意他的观点,但经过短暂的法官席前会谈(杰克听不到),提问又继续进行,很快就问到了跟原告有关的关键部分。

“法官大人,我可以走近证人吗?”托尼问。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可以,”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走近证人席,将文件夹递给马琳。“你能告诉陪审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诊所里的一个病历夹。”

“谁的病历?”

“佩欣斯·斯坦霍普。”

“病历上有个编号。”

“当然有编号!”马琳气呼呼地说。“不然怎么找啊?”

“你能大声念给陪审团听吗?”托尼说。他没理会马琳刚才那阵小爆发。

“PP8。”

“谢谢,”托尼说。他收回病历夹,回到讲台上。

几个陪审员身体前倾,像在等着什么。

“理夏特夫人,你能向陪审团解释一下,缩写PP指代什么吗?”

马琳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目光迅速在法庭里游走,最后停留在克雷格身上。

“理夏特夫人,”托尼试探着问。“喂!你还在吗?”

“是字母,”马琳严厉地说。

“噢,谢谢,”托尼语带讥讽。“我想大部分陪审员都知道这是字母。我想问的是这些字母指代什么。请允许我提醒你,在宣誓的前提下提供假证词就是伪证罪,刑罚很重。”

马琳的脸在作证过程中越来越红,现在更红了。甚至她的脸颊也开始肿胀,好像在努力克制什么。

“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后面还有证词证明这种病历标记方法是你和博曼大夫一起想出来的,而且在诊所里并不多见。我这里还有诊所里的另外两个病历编号。”托尼又拿出两个病历夹。“一个是彼得·赛奇的,病历编号是PS121。我们之所以选这个病历,因为他的姓名首字母与死者一样彼得·赛奇(Peter Sage)和佩欣斯·斯坦霍普(Patience Stanhope)的姓名首字母都是PS。,但死者的病历编号是PP开头,而不是PS。

“第三份病历是凯瑟琳·巴克斯特,病历编号是KB233。还有其他的病历,每份病历的头两个字母都与病人姓名的首字母一致。我们知道还有几份以PP开头的病历,不过很少。所以我再问一遍。如果PP不是病人姓名的首字母,那它指代什么?”

“PP指代‘问题病人问题病人(Problem Patient),首字母为PP。,”马琳突然挑衅地喝道。

托尼的脸扭出一丝苦笑,是做给陪审团看的。“问题病人!”他缓慢而大声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在诊所里闹事吗?”

“是的,他们确实在诊所里闹事,”马琳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是些疑病症患者,老是编出一些莫明其妙的症状来占用医生的时间,耽误其他病人看病。”

“博曼大夫同意你这样给他们编号吗?”

“当然了。他告诉我们哪些是问题病人,我们才写的。”

“我重复一遍,以免误解。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历上写着PP,意思是说她是个‘问题病人。是这样吗?”

“是的!”

“问询完毕。”

杰克靠近亚历克西斯,耳语道,“这简直是公关噩梦。克雷格是怎么想的?”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这对案子很不利。说老实话,我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

杰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他不相信克雷格会如此愚蠢。每个大夫手上都有几个“问题病人”,可没人会在病历上注明。每个诊所都有招人恨惹人嫌的病人,大夫都不想接待这类病人,可又没办法。杰克记得当年自己的眼科诊所里就有两三个这样的病人,只要在候诊名单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就会一整天心情不好。他知道这种反应是人的天性使然,医生也不能免俗。除了心理医生,没有人接受过对付这种人的专业训练,大家对此都避而不谈。

在交叉问询中,伦道夫竭尽全力想挽回损失,但很显然他之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根据严格的证据开示程序,出现这种失误的几率很小。托尼脸上露出自负的笑容。

“将病人标识为‘问题病人,并不一定带有贬损的涵义。对吧,理夏特夫人?”

“我想应该没有。”

“事实上,对病人如此标识,是为了给他们多点照顾,对吧?”

“给他们安排的诊疗时间确实比较长。”

“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可不可以这样说,只要看到PP标识,你就会给病人安排较长的诊疗时间?”

“是的。”

“所以PP标识是考虑到病人的利益才特别设计的。”

“是的。”

“问询完毕。”

杰克再次靠近亚历克西斯。“我马上去趟法医署。听了庭审,我觉得更有必要去了。”

“谢谢你,”亚历克西斯小声回答。

从法庭一出来,杰克就觉得一阵轻松。官司缠身一直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现在涉及他妹夫,他觉得有点受不了。克雷格的案子即将证明,幻想正义会奇迹般地得以伸张,实在过于理想化了。杰克不相信这个体制,虽然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体制来。

他从波士顿公共绿地附近取回租的那辆现代车。早晨他在波士顿政府中心区附近半天没有找到车位,之后偶然发现这里有公共车库,就把车停在了这里。他不知道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的车停在哪儿。本来商量好他跟着他们的车进城,但只要他和博曼的雷克萨斯车之间出现哪怕一个车的空当,就会立刻有车填上去。特别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后,要想紧跟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的车,就必须全速冲锋陷阵,他可没这个胆量,渐渐地就被海潮一样的上班车流冲散了。他觉得,昨晚在波士顿开车就够困难的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早高峰,开车更是比昨晚困难一百倍。

借助赫兹租车公司提供的地图,他很容易就开进了波士顿市区。从公共车库步行去法庭,路程很短,走得很舒服。

一出灯光昏暗的车库,杰克就把车停在路边,开始研究赫兹提供的地图。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奥尔巴尼街。不过找到这条街之后,再借助左边的波士顿公共绿地和右边的波士顿公共花园,他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花园里开满了鲜花,一派暮春景象。杰克来到波士顿才发现,这是个多么娇媚迷人的城市。

开车占据了他大部分注意力,可他还是在想有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帮克雷格打赢这场官司。克雷格好心好意出门诊,却被人起诉治疗失当,真是既讽刺又荒唐。

奥尔巴尼街很容易找。法医署就在这条街上,旁边就是多层公共停车楼,非常方便。15分钟之后,杰克就得以透过一层玻璃保护屏,与一位迷人的年轻女接待员对话。与纽约法医署陈旧的设施相比,波士顿这边一切都是新的。杰克不由得既佩服又嫉妒。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女接待员令人愉快地说。

“我想你能帮上忙,”杰克说。接着他做了自我介绍,并说他想找一个法医了解一点情况,他不挑,随便谁都可以。

“我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尸检房,”女接待员说。“我帮你找找看。”

女接待员打电话的时候,杰克四下看了看。大楼装修得很实用,油漆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有一个办公室负责与警方联系,门开着,杰克看到有个穿制服的警员。至于其他几间办公室的用途,杰克只能猜了。

“拉塔莎·怀利大夫有空,她马上下来。”女接待员说。为了让杰克隔着玻璃能听见,她几乎是在喊话。

杰克跟她道了谢,开始思忖帕克·迈多公墓究竟在哪儿。如果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同意他做尸检,他就得抓紧时间,因为庭审预计五天,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最大的挑战是各种繁琐的手续。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这么古老的城市,杰克担心手续会格外繁琐。

“斯坦普敦大夫吗?”一个声音问道。

杰克吓了一跳。他正在偷偷摸摸地朝大堂的另一个房间里看,想搞清楚它的用途。他惭愧地转过身,面对这个黑人女子,发现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墨黑的大波浪鬈发,漂亮得可以去参加选美。一时间,杰克也顾不得惭愧了,而是有点恍惚。最近他遇见的女医生怎么都长得像大学女生那么漂亮。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双方做了自我介绍。杰克还拿出自己的法医徽章,证明自己不是街上的疯子。然后他说自己想大概了解一下马萨诸塞州开棺验尸的程序。拉塔莎随即邀请杰克去她的办公室。跟自己的办公室一比,杰克更嫉妒了。屋子不大,也没有多豪华,但是既有办公桌,又有工作区。这样文件和显微样本就可以分开来处理,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而且这屋子还有窗户,虽说只能看到附近的停车场,但至少可以照到自然光。这在他的办公室里是无法想象的。

进了办公室,杰克详细介绍了克雷格的治疗失当官司。他有点夸大其词,说克雷格的诊所虽然在郊区,但他是本市最好的医生。还暗示除非开棺尸检,不然克雷格很有可能会被错判。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要这样添油加醋,是为了让波士顿法医署有足够的动力,才能帮他解决繁琐的手续,纽约就是如此。可惜拉塔莎刚开口就纠正了他的想法。

“马萨诸塞州的法医无权要求开棺验尸,除非涉及刑事案,”她说。“即便如此,也要通过地方检察官先从法官那里拿到法庭指令。”

杰克心中叫苦,官僚主义初现端倪。

“过程很复杂,”拉塔莎继续说道。“其实就是由法医署让地方检察官相信有重大罪案疑点,需开棺验尸方可证明。另一方面,马萨诸塞州规定,如果开棺验尸不涉及罪案,那只要走一个例行的程序就可以了。”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是吗?什么程序?”

“拿到许可证就行。”

杰克觉得心跳加速。“这个许可证怎么拿呢?”

“找公墓所在地管城镇档案的镇文书。如果在波士顿市内,就找卫生局。比较便捷的方式是直接找当时负责安葬的葬礼承办人。如果殡仪馆和公墓在同一个镇,通常葬礼承办人认识镇文书或者卫生局负责殡葬的人。如果关系找对了,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办好许可证。”

“这倒不错,”杰克说。

“如果你要做尸检,我们可以帮忙,当然不是在这里做,因为这里是公共设施,而且我的上司也不会同意这么做。不过我们可以提供标本瓶和固定剂,还可以帮着处理标本。如果需要做毒物学检验,我们也可以帮忙。”

“死亡证明书上会注明殡仪馆吗?”

“当然。尸体的处理过程都有记录。死者名字叫什么?”

“佩欣斯·斯坦霍普。她大概是九个月前去世的。”

拉塔莎通过电脑调出死亡证明书。“在这儿。确切地说是2005年9月8日。”

“是吗?”杰克问道。他站起来,越过拉塔莎的肩头瞥见日期。看起来是个巧合。2005年9月8日在他的生命里也至关重要。那天在艾黎奥,他向劳丽求婚了。

“尸体是布莱顿的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取走的。需要我把地址和电话抄给你吗?”

“谢谢你,”杰克说。他还在想日期的事儿。他重新坐下来。他倒不是迷信,但这巧合让他觉得是天意。

“你是怎么安排的?打算什么时候做这个尸检?”拉塔莎问。

“说实话,做不做还没定下来呢,”杰克承认。“要医生和他太太决定。我提议做尸检是因为觉得对案子可能有帮助,所以就先来打听一下要办哪些手续。”

“关于开棺验尸的许可证,我刚才有件事儿忘记说了,”拉塔莎似乎才想起来。

“噢,”杰克说,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动。

“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

杰克的肩膀明显一沉,暗自埋怨自己这么明显的事儿怎么没想到。当然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才行。他一心只想着帮自己的妹妹,热情战胜了理智。他无法想象原告为了帮助被告胜诉,会同意将妻子的尸体挖出来。不过他知道更奇怪的事都发生过,而且做尸检可能是他唯一能帮到亚历克西斯的地方了,他可不想试都不试就认输。不过还得考虑一件事。劳丽还在纽约等他回去。如果他决定做尸检,就得留在波士顿,这样她会担心的。这事比他想象的复杂多了,他一生中这样的事太多了。

15分钟后,杰克回到他的现代车上,手指不断敲击着驾驶座旁边的气囊盒盖。下一步该干什么呢?他看看表,12点25分。回法庭的想法被他否定了,因为这会儿刚好是午间休庭时间。当然,他可以打亚历克西斯的电话,不过他决定还是先去殡仪馆看看。于是他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计划了一下路线。

在波士顿,开车出城并不比进城容易。不过,等他费了一番周折开到查尔斯河,就知道方向了。20分钟之后,他已经开上了布莱顿市郊那条路;五分钟之后,他就找到了那家殡仪馆。原本是栋很大的供一家居住的木结构白房子,维多利亚风格,附有塔楼,细节体现着意大利风情。后面延伸出去的新增部分是混凝土结构,风格不明。对杰克来说,最重要的是停车的地方很大。

锁了车,杰克径直走到楼前,顺着台阶上了宽敞的环绕式门廊。门廊上没有家具,前门没锁,杰克进了门厅。

杰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屋里安静得像废弃的中世纪图书馆,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格林高利圣歌。他本来想说这里严肃得像一个废弃的殡仪馆,但想到这就是殡仪馆,他觉得还是得想个别的比喻才行。左边是棺材陈列区,所有的棺材都开着盖,展示天鹅绒或者缎面内衬。名字都取得很让人宽心,比如永恒极乐,但价格却不那么让人宽心。右边是遗体告别室,现在空着,摆着几排折叠椅,高高的讲台后面是一个空着的灵柩台。

开始杰克有点迷糊,不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活人。不过没等他走多远,一个活人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杰克既没有听到有人开门,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男人问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穿着黑色套装,白衬衫,打一条黑色领带,显得纤瘦而阴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跟殡仪馆的气氛倒是很相配。稀薄的短发染成深色,贴在粗糙的头顶上。杰克忍不住想笑。他代表了人们熟悉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形象,像演员公会派来参演鬼片的。杰克知道这种好莱坞式的形象往往与实际不符。作为法医,他经常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但没有一个像面前这个男人一样鬼气森森。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男人稍微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但还是像耳语,像是怕惊动什么人,尽管周围连个死人都没有。他的姿势非常拘谨,两手虔诚地叠放在小腹处,双肘夹紧,贴在身体两侧。全身上下,只见到嘴唇在动,好像连眼睛都不眨。

“我找这里的葬礼承办人。”

“愿意为您效劳。我叫哈罗德·兰利。这家店是家族所有,家族管理的。”

“我是法医,”杰克说。他将法医徽章飞快地在哈罗德面前晃了一下,确信他没时间看清这不是马萨诸塞州的。哈罗德的身体明显一紧,似乎认为杰克是马萨诸塞州职业资格鉴定委员会的特派员。杰克生性多疑,觉得哈罗德的反应很奇怪,不过他紧接着问道。“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葬礼是你们承办的吧,她是去年9月去世的。”

“确实如此。我记得很清楚。以前斯坦霍普先生的葬礼也是本店经办的,他是本地区著名的绅士。这次这位恐怕是斯坦霍普家唯一的嫡系了。”

“噢!”杰克哼了一声,他本无意打听这些消息。不过他迅速把这些记在了脑子里,又回到原先的话题。“关于斯坦霍普夫人的死因出现了一点争议,需要开棺尸检。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在这方面有经验吗?”

“有过,但很少做,”哈罗德说着恢复了刚才那种客套内敛的风格。看来杰克对他不再是威胁了。“相关的文件你带来了吗?”

“没有。我是希望你能在这方面帮帮忙。”

“很乐意。需要开棺许可证、运输许可证以及重新安葬许可证各一张。最重要的是,许可证上必须有直系亲属,也就是现在的斯坦霍普先生的签名。必须有直系亲属授权。”

“这个我知道。你这里有相关的表格吗?”

“我想是有的。你跟我来,我给你拿。”

哈罗德领着杰克穿过一道拱门,朝主楼梯的方向走去,可突然左转弯进了一条阴暗的走廊,地上是厚厚的地毯。杰克终于明白了,哈罗德是怎样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了。

“你刚才说以前的斯坦霍普先生是本地区的名人。怎么回事?”

“他是波士顿斯坦霍普保险公司的创始人。这公司在鼎盛时期非常成功。斯坦霍普先生非常富有,而且是个慈善家。这在布莱顿很少见。布莱顿的居民多数是产业工人。”

“这就是说,现在这位斯坦霍普先生肯定也很有钱。”

“毫无疑问,”哈罗德说着带领杰克进了一间和他一样阴郁的办公室。“现在这个斯坦霍普先生的发家史是个典型的荷拉修·阿尔杰荷拉修·阿尔杰(Horatio Alger),是19世纪美国最受欢迎的作家,被青少年视为英雄。他写的故事多是穷孩子变富,善良的人们凭着诚实、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和艰苦工作得到报偿,好运从天而降。故事。他本名叫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是本地一个移民产业工人家庭的孩子,高中一毕业就在斯坦霍普的保险公司工作。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但是非常聪明,完全靠自己一点点从最底层做到管理层。老斯坦霍普去世之后,他娶了那个寡妇,引发一连串耸人听闻的传言。他甚至继承了斯坦霍普这个姓氏。”

尽管外面是艳阳高照的6月天,哈罗德办公室里却很黑,不得不打开台灯和落地灯。窗户上挂着厚重的深绿色天鹅绒窗帘。讲完现任斯坦霍普先生的奋斗历程,哈罗德走到一个贴着红木装饰板的四抽屉档案柜前,从顶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三份文件,其中一份递给杰克,另外两份放在桌上。他指了指桌前一把天鹅绒面的椅子,示意杰克坐下,然后自己在一把高背办公椅上坐定。

“我给你的是开棺许可证,”哈罗德说。“有个地方需要斯坦霍普先生签字授权。”

杰克一边打量那张表格,一边坐下来。签字授权无疑是最难的部分,可现在他还不想考虑这个。“斯坦霍普先生签字之后,剩下的部分谁来填?”

“我来填。时间你是怎么安排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越快越好。”

“那你要尽快通知我。我需要安排墓穴公司的卡车和反铲挖土机。”

“尸检能在殡仪馆这里做吗?”

“能,在防腐室做,上班时间都可以。唯一的问题是,你们需要的工具我们这里可能不全。比如说颅骨锯我们就没有。”

“工具我来解决。”杰克很吃惊,哈罗德看起来很怪,不过业务很熟,效率很高。

“我需要提醒你,开棺验尸费用不菲。”

“大概多少钱?”

“墓穴公司和反铲推土机的租借费,加上公墓的手续费。另外我们办许可证、协调以及让你们使用防腐室也要收费。”

“你说个大概的价钱看看。”

“至少几千吧。”

杰克轻轻吹了声口哨,好像觉得贵,其实他觉得涉及这么多事,这价钱挺便宜的。他站起身。“下班以后打哪个电话找你?”

“我把手机号码给你。”

“很好,”杰克说。“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斯坦霍普家的地址吗?”

“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斯坦霍普家。那是布莱顿的地标啊。”

几分钟之后,杰克又回到租的车里,手指不断敲打方向盘,想着下一步该干什么。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他实在不想回法庭。一直以来,他都更愿意做行动者,而不是旁观者。他不想回波士顿,于是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找到纽顿纪念医院,确定了方向,不久就开车到了目的地。

纽顿纪念医院和他以前到过的每一家郊区医院一样,都是经过多年扩建,整体建筑风格很混乱,让人摸不着头脑。最老的部分还有时代的烙印,装饰风格像蛋糕上的裱花,最常见的是希腊复古式,而扩建的部分总是越来越朴素。最新的部分只有砖和青铜色玻璃,没有任何别的装饰。

来宾停车场后面是一块湿地,还有一个小池塘。几只加拿大黑雁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像是木制的摆设。杰克停了车,翻出厚厚的病历,记了一下他面谈的人名:急诊室医生马特·吉尔波特,急诊室护士乔治娜·奥基夫,还有当天的心脏科医生诺埃尔·埃佛莱特。三人都在原告的证人名单上,而且都经过被告取证。杰克想弄明白发绀问题。

杰克没有走前门,而是直接去了急诊区。救护车入口空着,旁边是一扇自动滑动玻璃门。杰克进了门,径直走向接诊台。

看来时间选的正合适。候诊区里只有三个人,看上去都没病没灾的。接诊台的护士抬头看着杰克走过来。她穿着手术服,脖子上照例挂着听诊器。她在看《波士顿环球报》。

“暴风雨前的宁静,”杰克开玩笑说。

“差不多吧。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杰克故伎重演,又拿出法医徽章晃了一下。他说要找马特和乔治娜,故意只说名字,装作熟人。

“他们还没来呢,”值班护士说。“他们今天是晚班。”

“晚班几点开始?”

“3点。”

杰克看看表。快3点了。“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最好是快来!”值班护士严厉地说,不过脸上笑着,表明她在开玩笑。

“那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呢?”

“她肯定在。需要我传呼她吗?”

“那太好了。”

杰克退回到等待区,坐在那三个人旁边。他试图跟他们眼神交流,可没人理他。他看到一本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可并没有拿起来看,而是感叹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能把自己变成乔丹·斯坦霍普,然后发愁自己怎么才能让他同意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好像不太可能,相当于爬珠穆朗玛峰不但没带氧气,而且没穿衣服。想到几个光屁股的登山运动员站在峰顶,他不禁笑了一下。一切皆有可能,他提醒自己。这时他听到老式传呼系统在叫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的名字。这种传呼系统显得与这个信息时代格格不入,用的还是小学生那种短信格式。

五分钟之后,急诊室值班护士把他召回接诊台,告诉他埃佛莱特大夫在楼上放射科,很高兴跟他面谈,接着给他指了方向。

心脏科大夫正忙着看心血管X光照片,口述诊断结果。她坐在一间小看片室里,墙上的传送带上挂满了X光照片。屋里唯一的光源是X光照片后面蓝白色的荧光背景灯,那光像是月光,但要亮一点。她穿着白大褂,浑身笼罩在这样的光里,显得格外诡异。杰克觉得自己看上去可能也很诡异。他非常坦率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这桩官司的渊源。

“我是原告方的专家证人,”诺埃尔也一样坦率。“我需要证明被告把病人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已经晚了,根本不可能再抢救过来。我很气愤,因为这种延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这些传统的医生,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对这些非得拿到顾问费才看病的管家医生都很看不惯。我们觉得这些人很自私,没有真正的职业道德,口口声声说为病人的利益考虑,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你出庭作证是因为博曼大夫从事管家医疗服务?”杰克问。诺埃尔这番激动的言辞让他很吃惊。

“当然不是了,”诺埃尔说。“我之所以出庭作证,是因为病人没能及时被送到医院。众所周知,心肌梗死发作之后,溶栓和灌注治疗至关重要,越快越好。如果这一观点间接表达了我对管家医疗的看法,那我也没办法。”

“诺埃尔大夫,我尊重你的立场。我来也并不是为了说服你改变你的想法。相信我!我只是想问问你患者当时的发绀程度。这点你还有印象吗?”

诺埃尔缓和了一点。“不能说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发绀是严重心脏病的常见症状。”

“急诊室护士在记录里写着,患者出现中枢发绀。她特别注明是‘中枢发绀。”

“听着,患者送来的时候快死了,瞳孔散大,浑身瘫软,明显心动过缓,视觉听觉完全丧失,心脏无法体外起搏,生死一线间。发绀只是其中一个症状而已。”

“谢谢你抽时间跟我谈这些,”杰克说着站起来。

“不客气,”诺埃尔回答道。

杰克往一楼的急诊室走。现在他对案子的结果更加悲观了。作为原告方的专家证人,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的证词会非常有说服力。不仅因为她是心脏科医生,而且因为她说话很有条理,是个尽责的医生,还直接参与了整个抢救过程。“世道变了,”杰克自言自语,心想以前很难找到医生愿意指证自己的同行。他觉得诺埃尔很期待出庭作证,而且她的动机有很大一部分是对管家医疗的憎恶,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等杰克回到急诊室,交接班已经结束了。尽管急诊室还是很平静,但杰克要想谈话,必须等医生护士忙完手里的病人。病人有的需要领检查结果,有的在等自己平常看惯的医生来。等到差不多3点半,杰克才有机会在接诊台后面的医生休息室跟他们坐下来详谈。两位都很年轻,大概只有30来岁。

杰克的开场白跟他对诺埃尔说的差不多,不过这两个急诊室医生的反应要平静得多,也没有什么挑剔或责备。乔治娜还滔滔不绝地说克雷格给她的印象很深。

“有多少医生能跟患者一起坐救护车过来?我跟你说:不多。他都能被人起诉,真是滑稽。只能说明这个体制有多不正常,连博曼大夫这样的医生都会被原告律师那样唯利是图的人陷害。我记不得他的名字。”

“托尼·法萨诺,”杰克提醒她。听到有人跟他的想法一样,他很高兴。可他不知道乔治娜是否听过克雷格社交方面的传闻,特别是案发当晚莲娜还到过急诊室。

“就是这个名字:托尼·法萨诺。他刚来这里打听情况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黑帮片里的群众演员。真的。我根本想不到他是来干正事儿的。他真的上过法学院吗?”

杰克耸了耸肩。

“至少不是哈佛,这我敢肯定。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我作证人。我跟他说了我对博曼大夫的真实看法。他对这个病例的处理很出色,甚至还自己带了便携式心电图仪,在到急诊室之前还做好了生理指标化验。”

乔治娜说着,杰克频频点头。她在取证时对克雷格大肆吹捧,这些他在证词里都看到过。

等她安静下来,杰克说,“我想跟你们了解的是发绀问题。”

“发绀怎么了?”马特·吉尔波特大夫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这种懒散的个性与乔治娜的活泼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当然记得当时发绀啦,笨蛋,”乔治娜说道。还没等杰克插嘴,她半开玩笑地拍了一下马特的肩膀。“她抬进来的时候,蓝得像个蓝月亮。”

“我觉得蓝月亮这个词好像跟颜色没什么关系,”马特说。

“没关系吗?”乔治娜问。“应该有吧。”

“你记不得当时发绀了?”杰克问马特。

“印象很模糊,不过她整体情况很差,个别症状就不太引人注目了。”

“你记录中写成‘中枢发绀,”杰克对乔治娜说,“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当然了!她全身发紫,不仅是手指和腿。真是全身发紫,直到上了氧气,心脏起搏器,并开始给她做心脏按摩之后才好一点。”

“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杰克问,“会不会是右至左心腔分流,或者严重肺水肿?”

“分流不敢说,”马特说。“但肯定不是肺水肿。她肺是好的。”

“我想起来了,”乔治娜突然说。“她浑身瘫软。我给她做静脉滴注的时候,觉得她的胳膊像布娃娃那么软。”

“据你的经验,这很少见吗?”杰克问。

“是的,”乔治娜说。她看着马特,以便确认。“一般都会有一些阻力。我想跟清醒程度有关。”

“你俩看到她眼睛里有血斑吗?脸上或者颈部有没有异常斑点?”

乔治娜摇摇头。“我没看见。”她看着马特。

“我当时忙着抢救,没注意这些细节,”马特说。

“你问这些干什么?”乔治娜问。

“我是法医,”杰克解释道。“受的训练就是要怀疑。这是突然死亡,又伴有发绀,不能排除捂死或者掐死的可能性。”

“这个思路倒是挺新鲜的,”乔治娜说。

“生理指标化验结果证明是突发心脏病。”

“心肌梗死我不怀疑,”杰克说。“但如果是非正常原因引发的心肌梗死,就值得研究了。举个例子。我接过这么一个案子,那个女人可能比斯坦霍普太太大几岁,在被人持枪抢劫后突发心脏病。这样很容易证明两者之间有联系,那个抢劫犯现在还关在死囚室呢。”

“我的上帝!”乔治娜说。

杰克给了两人各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接着回去取车。等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已经4点多了。他坐着看了一会儿小池塘,想着自己与大夫们的谈话。他觉得从克雷格的角度来说,诺埃尔和乔治娜一个强烈反对,一个强烈支持,算是扯平了。问题是诺埃尔已经确定会出庭作证。而乔治娜,就像她自己猜测的那样,可能不会出庭作证,因为被告方证人的名单上没有她。除此之外,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者说有,但他太迟钝了,没觉察到。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所有的医生都给他很好的印象,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给送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放心。

杰克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说实话,他很想开车回博曼家,换上打篮球的行头,然后去纪念大道的球场跟沃伦的朋友大卫·托马斯一起打场篮球。但他不得不实际一点。如果他想对这官司有点贡献,想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检,就得硬着头皮去见乔丹·斯坦霍普,想办法让他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问题是,除了弄把枪顶着乔丹的太阳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乖乖就范。他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看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公平正义之心。

杰克拿出哈罗德·兰利给他的那张3×5英寸的索引卡,上面写着哈罗德的手机号码和乔丹·斯坦霍普的地址。杰克把卡片小心地放在方向盘上,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开始找那条街。他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条街在钱德勒池塘和栗子山乡村俱乐部附近。他想到法庭可能下午3点半到4点就休庭了,所以现在正好去拜访一下。他不知道乔丹·斯坦霍普会不会让他进屋,可他不想试都不试就认输。

街巷错综复杂,他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斯坦霍普家。一眼就能看出乔丹·斯坦霍普是个有钱人。房子很大,屋前宽大的庭院里,树木和花圃都修整得近乎完美。一辆崭新的深蓝色宾利两座跑车停在屋前的环形车道上。透过树丛,隐约可以看见主楼右边可以停三辆车的车库。车库楼上还有房间可以住人。

杰克把自己的现代雅绅特车往这辆贵得吓死人的豪车旁一停,差距马上就显出来了。他下了自己的车,向宾利车走去。他想看看这辆豪车的内部。车窗没关,豪华皮具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显然这车是崭新的。杰克确认周围没人注意他,把头伸进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里。仪表盘透出名车特有的简洁和优雅。他突然发现车钥匙没拔,不由得退后一步。虽然他觉得花这么多钱在一辆车上荒唐之极,但看到钥匙,一时间他不由得幻想和劳丽开着这辆宾利,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大道上飞奔。这个白日梦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飞起来。不过这梦很快就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愧,居然想到偷开别人的车,哪怕是做白日梦也挺让人难为情的。

杰克绕过宾利,走近前门。他看到车之后的反应让他自己都很吃惊。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体会快乐的滋味。空难过去这么多年,他一直高兴不起来。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家里唯一活着的人他就有负疚感。现在他竟然能陶醉在白日梦中,说明他向完全恢复正常生活又迈进了一大步。

杰克按了门铃,又开始重新考虑这辆崭新的宾利车。他刚才只顾思考这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转而琢磨这车对乔丹·斯坦霍普,也就是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意味着什么。这人显然在尽情享受刚到手的财富。

门开了,杰克的思路又集中到眼前这桩棘手的案子上。他上衣内袋里还装着一张没签名的开棺许可证。他抬起手遮眼睛,那纸揉得沙沙作响。门上擦得雪亮的黄铜把手反射着黄昏的阳光,刺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找谁?”乔丹问道。尽管阳光很刺眼,杰克还是能感觉到乔丹怀疑的眼神。杰克穿着牛仔裤,蓝色棉织衬衫配条纹领带,最外面这件薄的运动夹克他自己都记不得多长时间没洗没烫了。相反,乔丹穿一件格子花呢的吸烟服,打着领巾。他身后飘来一阵干爽清凉的风,表明室外气温并不算高,可家里还是开着空调。

“我是斯坦普敦大夫,”杰克说。他突然决定冒充上门执行公务,于是摸索着掏出装有法医徽章的钱包,亮了一下。“我是法医,想跟你谈一下。”

“给我看看!”还没等杰克把钱包和徽章放回,乔丹伸出手来说。

杰克吃了一惊。很少有人认真检查他的证件。

“纽约?”乔丹抬头看着杰克的脸问道。“这也管得太宽了吧?”杰克觉得乔丹说话时有点拿腔拿调,而且略带英音,让人想起精英云集的新英格兰寄宿学校。更让杰克吃惊的是,乔丹甚至还抓牢他的手,以便看清法医徽章,精心护理的手指摸上去冰凉的。

“对工作负责嘛,”杰克说,有点自嘲。

“是什么工作让您那么老远从纽约来到寒舍呢?”

杰克忍不住笑了,这人和他一样,幽默中带着一点尖刻。这房子居然还称为“寒舍”。

“是谁啊,乔迪?”屋里的凉风中传来水晶般清澈的声音。

“还没弄清楚是谁,亲爱的,”乔丹扭头温柔地回答道。“纽约来的一个医生。”

“你正在打的那场官司,有人请我来帮忙。”

“是吗!”乔丹有点惊讶。“你打算怎么帮忙呢?”

还没等杰克回答,一个迷人的姑娘出现在乔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她眼睛很大,大概只有乔丹一半年纪。她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另一只胳膊环绕在他腰间。她笑得很讨喜,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请医生进来呀!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喝茶。”

按照姑娘的建议,乔丹让到一边,示意杰克进屋,然后领着他经过客厅,穿过宽敞的起居室,终于来到楼后加盖的阳光屋里。屋子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的,让杰克觉得他又回到了户外的花园里。杰克一开始以为“喝茶”实际上是指鸡尾酒,现在才发现他理解错了。

杰克被让进一把超大的白色藤椅,棉布的椅垫上画着水粉画。穿着法式制服的女仆一言不发地给他端来茶、生奶油和饼干,然后迅速离开。乔丹和女朋友沙琳·麦肯纳坐在对面配套的藤沙发上。杰克和主人之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的银茶具里放着甜点。沙琳的手一直放在乔丹身上,而乔丹则装作对她公开的亲热举动毫不在意。一开始,大家随便闲聊,最后话题集中到暑假的计划。他们打算乘船去达尔马提亚海滩观光。

让杰克觉得意外的是,这两人旁若无人,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他觉得这两人可能是太缺乏娱乐了,因为他只需要说自己从哪里来,现在纽顿的妹妹家里做客,之后只要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就行。这么一来,杰克倒有充分的机会在一旁观察,觉得很有意思。他听说乔丹在享受生活,显然从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那天起他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根本没什么时间哀悼。葬礼后没几个星期,沙琳就搬来和他同居。车道里的宾利车刚买了一个月,而且这两人冬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圣巴特岛过的。

杰克生性多疑,又了解到这么多新情况,让他越发觉得佩欣斯的死因蹊跷,尸检非常必要。他考虑要不要回波士顿法医署,把自己这些疑虑说给法医们听,尽管他知道没有根据,但也许他们愿意联系地方检察官,请求法官下令开棺尸检。因为如果乔丹真与佩欣斯的死有关,那他决不会同意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可越是听乔丹说话,越觉得他在刻意扮演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贵族气质的绅士,杰克就越发不能肯定他对尸检的态度。以前的案例中,有罪犯觉得自己很聪明,还主动协助警方调查,就为了证明自己作案手段高明。乔丹很有可能就属于这种人,签字同意尸检会让他觉得这个游戏更有意思。

杰克摇摇头,突然间清醒了。毫无疑问,刚才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战胜了理智。

“你不同意吗?”乔丹问。他看到杰克在摇头。

“不,我是想说,对,”杰克支支吾吾地说,极力掩饰自己的口误。刚才他开小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觉得达尔马提亚海滩最好是秋天去,而不是夏天。你不同意吗?”

“我同意,”杰克坚持说。“毫无疑问,完全同意。”

乔丹满意了,回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沙琳不时点头,附和他的观点。

杰克继续考虑,继而默认佩欣斯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她突发心脏病之后参与抢救的好医生太多了,包括克雷格。杰克向来不喜欢克雷格,觉得他跟自己的妹妹并不合适,但却认为他是自己认识的技术最好、知识最丰富的医生之一。乔丹根本不可能骗过这么多好医生,人为制造佩欣斯心脏病发作的假象。

杰克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起点。他不可能通过法医署申请开棺验尸,只能自己想办法。这样乔丹刻意把自己装扮成波士顿绅士的企图倒是可以为他所用。既然是绅士,就有责任在伦理道德方面做出表率,让正义得以伸张。杰克也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但此刻他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乔丹和沙琳还在讨论一年中什么时间最适合去威尼斯。杰克放下杯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瞅准两人说话的空当,他身体前倾,大拇指重重地将名片按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

“噢!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乔丹上钩了。他靠近茶几扫了一眼名片,然后又拿起来认真看,接着沙琳也拿过去看了看。

“什么是法医?”沙琳问。

“就是验尸官,”乔丹解释。

“不完全是,”杰克说。“以前验尸官是指任命或者选举出来负责调查死因的官员,不一定受过专门训练。而法医是指接受过法医病理学培训的医生。”

“那算我说错了,”乔丹说。“刚才你说到这桩官司你可以帮到我。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官司太没劲了。”

“为什么?”

“我以为会很精彩,像看拳击比赛。结果发现很拖沓,像是看两人吵架。”

“我肯定能让这案子精彩起来。”乔丹对庭审的这番评论倒是给杰克提供了一个机会。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很欣赏你刚才的比喻,庭审就应该像拳击比赛。这场庭审之所以不精彩,是因为现在双方都蒙着眼睛出拳。”

“确实挺滑稽的。两人都看不见对方,就那么瞎比画,乱打一气。”

“就是这意思!之所以说是蒙眼出拳,是因为他们没掌握应有的证据。”

“应有的证据?”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佩欣斯的抢救过程,而佩欣斯自己却无法出庭作证。”

“如果她出庭作证,会说些什么呢?”

“除非问她本人,不然我们没法知道。”

“我不明白你俩在说什么,”沙琳抱怨道。“佩欣斯已经死了,下葬了。”

“他的意思肯定是想做尸检。”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把她挖出来?”沙琳大吃一惊。“呀,想想都恶心!”

“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杰克说。“还不到一年。我肯定尸检能有不少新发现。至于你说的拳击比赛,这下就不是蒙眼出拳了,会精彩很多。”

“怎么讲?”乔丹问道。他变得很沉默,有点忧心忡忡的。

“比如可以确定是心脏哪部分出了问题,病情是如何发展的,之前有没有病变迹象。只有先搞清楚这些问题,才能更好地讨论抢救是否及时有效。”

乔丹一边思考杰克的话,一边咬着下唇。

杰克来劲了。他知道现在就像上坡,稍一松劲就可能会前功尽弃,但至少乔丹没有完全否定这个想法。当然了,乔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他同意才能做尸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丹问。“有人给你钱吗?”

“没人给我钱。说老实话,我是为了伸张正义。当然同时,这里也涉及一点利益冲突。被告克雷格·博曼是我妹夫。”

杰克盯着乔丹的脸,没看出任何愤怒或是恼火的痕迹。这人确实不简单。他似乎正在理性地考虑杰克的提议,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

“伸张正义我没意见,”乔丹终于说话了。不过刚才那点英国口音已经荡然无存。“不过让你做到完全客观似乎很难。”

“也是,”杰克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如果让我做尸检,我会把所有样本都留着让专家复检,甚至可以找一个与本案没有利益关系的法医来协助我做尸检。”

“为什么一开始没做尸检呢?”

“不是所有的死亡都需要做尸检的。只有死因可疑时,法医署才会要求做尸检。一开始没人觉得佩欣斯死因可疑,都认为是突发心脏病,而且私人医生也及时治疗了。如果当时就决定要打官司,就应该做尸检。”

“本来我没想打官司。不过说老实话,你妹夫那天晚上挺让我生气的。他很傲慢,还指责我没有充分说明佩欣斯的病情。我可是一直求他把佩欣斯直接送医院。”

杰克点点头。这部分他在乔丹和克雷格的证词中都读到过,他不想妄加评论。他知道,很多治疗失当官司都源于医生或助手与病人沟通不当。

“其实,直到安东尼·法萨诺先生跟我联系之后,我才想到要打官司。”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了。“是律师来找你,而不是你找他?”

“对啊。就像你来找我一样。他自己来按门铃的。”

“他劝你打官司的?”

“是的。跟你的理由一样:伸张正义。他说我有责任保护大家,揭露博曼大夫这种医生的嘴脸,揭露管家医疗的所谓‘不平等和不公正。他很执着,而且说话很有道理。”

天哪,杰克暗想,就这么一个追着救护车跑的个人伤害案律师,几句话就能让乔丹上钩,看来这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杰克提醒自己,这人是个伪君子:有钱的伪君子,一个靠着婚姻往上爬的家伙。他觉得自己铺垫得差不多了,应该切入正题,速战速决。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开棺许可证,放在乔丹面前的茶几上。“如果你同意我做尸检,只要在这张授权书上签字就行了。其他的事儿我来处理。”

“这是什么样的授权书?”乔丹问道,伪装的英式口音又回来了。他凑近看了一眼。“我可不是律师,不太懂这些。”

“就是个常规的表格,”杰克说。他想插几句尖刻的玩笑,想想还是忍住了。

乔丹的反应让杰克始料不及。他没有继续提问,而是把手伸进口袋,但掏出来的不是钢笔,而是手机。他拨了一个快捷号码,然后往椅子上一靠,等着接通,还看了杰克一眼。

“法萨诺先生,”乔丹一边说,一边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坪。“刚才一个从纽约来的法医给了我一张表格,可能会影响到庭审,需要我签字同意将佩欣斯的尸体挖出来进行尸检。我想等你看过了再签字。”

杰克坐的地方离乔丹至少十英尺,可还是能听到托尼·法萨诺的声音。虽然具体的措辞听不清楚,可他的态度很明了。

“好的,好的!”乔丹说了两遍。“你没看过之前,我决不会签字的。我保证。”他挂了电话,看着杰克。“他马上过来。”

杰克最不愿意将律师牵扯进来。他跟亚历克西斯说过,他不喜欢律师,特别是嘴上说为小人物伸张正义,实际上自私自利的个人伤害案律师。空难之后,好多律师成天盯着他,怂恿他起诉航空公司。

“我还是先走吧,”杰克说着站了起来。他觉得只要托尼·法萨诺来了,乔丹签字同意开棺验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名片上有我的手机号码。等你的律师看完授权书之后,如果你想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我想现在就把这事办了,”乔丹说。“要么就不办,要办就现在,你先坐下!法萨诺先生马上就到。来杯鸡尾酒吧。5点过了,喝点酒不犯法。”说完这句略显老套的俏皮话,他自己笑了,还搓了搓手,等着杰克的反应。

杰克回到藤椅边,从容地坐下来。他决定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乔丹肯定设置了一个隐蔽的按钮,那个穿法式制服的女仆突然出现了。乔丹让她拿一扎伏特加马提尼酒和一碟橄榄来。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乔丹和沙琳很自然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讨论起度假计划来,还招呼杰克喝点酒,杰克婉言拒绝了。他现在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喝酒。他准备只要一出这个门,就先去锻炼一下。

就在杰克的忍耐快到极限的时候,门铃响了,前门有客人来。杰克没动。远远地他听到前门开了,有人在低声说话。几分钟之后,托尼·法萨诺快步走进屋。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和他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只是个头要大很多,让人看着害怕。

杰克下意识地站起来表示尊敬。他注意到乔丹并没有起身。

“你说的表格在哪儿?”托尼命令道。他没时间说客套话。乔丹一只手端着马提尼酒,另一只手指了指茶几。沙琳紧贴着他坐在沙发上,正在玩他颈后的头发。

托尼一把抓起玻璃面茶几上的开棺许可证,迅速扫了一眼。杰克在旁边打量着他。与法庭上的轻松自如不同,此刻他显然很生气。杰克猜他大概三十六七岁,脸庞很宽,五官饱满,大板牙,手掌宽大,手指粗短。杰克的注意力随即转向他那个大一号的助理。他和主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套装,黑衬衫,打着黑领带。他走到门槛那儿就停住了。他显然是托尼的打手兼亲信。托尼拜访客户要带这么一个人壮胆,让杰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鬼东西?”托尼冲着杰克挥舞着手中的表格,大声呵斥道。

“我可不会把政府发的表格叫做鬼东西,”杰克说。“这是开棺许可证。”

“你是什么人?原告请来的高参?”

“绝对不是。”

“他是博曼医生的妹夫,”乔丹解释说。“现在住在他妹妹家,是来伸张正义的。这是他的原话。”

“正义个屁,混蛋!”托尼冲着杰克大吼。“你居然还有胆子闯到我客户家里指手画脚。”

“你错了!”杰克平静地说。“是他们请我进来喝茶的。”

“你这混蛋倒是挺机灵的啊,”托尼气呼呼地说。

“确实是我们请他进来的,”乔丹说。“之前我们确实在喝茶,酒是刚上的。”

“我来只是为了办好手续,”杰克解释说。“信息越全面,越有可能伸张正义。总得有人代表佩欣斯·斯坦霍普说话。”

“我不相信你这些鬼话,”托尼说着极不耐烦地冲助理挥挥手。“佛朗哥你过来,把这堆狗屎给我弄出去,别熏着斯坦霍普先生!”

佛朗哥很听话地进了屋,一把抓住杰克的手肘,顺势把杰克从肩膀那儿拎起来,拖着他往外走。杰克心里反复掂量要不要跟他动手,如果动手自己会不会吃亏。他看了看乔丹,他安坐在藤椅上,动都没动,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很吃惊,但并没有过来劝架的意思。托尼向他连声道歉,并保证好好教训这个不速之客。

佛朗哥攥着杰克的胳膊,拖着他大步走过起居室,进了铺着大理石的中央大厅,眼看就是弧形楼梯口了。

“我们就不能像绅士一样好好商量吗?”他一边继续考虑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一边开始稍稍往后赖。他一直不喜欢跟人打架,哪怕是别人先惹他。佛朗哥这种大块头让他想起大学橄榄球队里的中后卫。他就是因为打不过一群型号体格和佛朗哥差不多的中后卫,才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橄榄球生涯。

“闭嘴!”佛朗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怒喝道。

到了前门口,佛朗哥停下来开了门,一撒手把杰克抡了出去。

杰克整了整上衣,下了两级台阶,来到碎石铺成的车道上。宾利和现代旁边停着一辆硕大的黑色凯迪拉克,气势逼人,跟其他两辆车一比,像是游艇。

杰克往自己的车走去,还掏出了车钥匙,可又半道停下来往回走。佛朗哥正站在门廊上,两腿分开,两手叉着腰,满是青春痘疤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还没等杰克开口,托尼从屋里冲出来,把佛朗哥推到一边。托尼的块头比佛朗哥小很多,两腿粗短,走路的时候扭屁股的样子很怪异。他径直走到杰克跟前,用食指指着杰克的脸。

“好汉,我来告诉你这里的真实情况,”托尼咆哮道。“这官司已经花了我至少十万了,我还等着清账呢。你听清了吗?你别来搅和。顺其自然,别搞什么尸检。你明白吗?”

“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杰克说。“你可以找自己信得过的法医官跟我一起做尸检。”他知道尸检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他觉得能激怒托尼,还是挺有成就感的。托尼的眼睛本来就有点儿往外凸,现在更明显了。他额头两侧青筋暴露,像爬着暗色的虫子。

“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呢?”托尼还在大吼。“我不同意做尸检!官司就这样挺好。别搞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这必要。我们一定能整死这个傲慢的什么管家医生,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听起来你对这案子不能做到客观中立,”杰克评论道。他注意到,托尼说“管家医生”这几个字的时候,丰满的嘴唇往后卷着,嘲弄之情溢于言表。杰克觉得托尼盯着管家医生不放,像是要完成某种使命,他的言辞中有种斗士般的狂热。

托尼抬头看着佛朗哥说道,“这人怎么回事儿?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你好像害怕别人揭露事实,”杰克说。

“我才不怕你揭露事实呢,”托尼大吼。“我掌握了足够的事实。那女人死于心脏病。要是早一个小时送到医院就没事了,我们也不需要在这里争论。”

“心脏病?”杰克开始取笑托尼的口音。“脏”这字儿的后鼻音完全被托尼吃了。

“够了!”托尼脱口而出。他打了个响指,提醒佛朗哥注意。“把这个白痴扔进车里,我不要看到他。”

佛朗哥快步走下台阶,口袋里的硬币哗哗直响。他绕过托尼,想用手掌把杰克推开。杰克晃了晃,没动窝。

“还有,我一直想问问你俩怎么老穿得一模一样,”杰克说。“是头天晚上商量好,还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商量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情侣装啊,好甜蜜啊。”

佛朗哥的反应速度让杰克吃了一惊。他张开手掌,狠狠地扇了杰克一记耳光,杰克觉得头晕目眩。杰克立刻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一下,这掌扇得也不轻。

佛朗哥比杰克还吃惊。对方非但没被他的个头吓倒,还敢回击,显然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发烫的脸颊,这时杰克抓住他的肩膀,膝盖朝他私处狠狠一顶。一时间,佛朗哥疼得弯下了腰,呼吸急促。等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手里多了一把枪。

“别动!”托尼大喊。他从身后抓住佛朗哥的胳膊,拼命往下按。

“还不快滚!”托尼拉着暴怒的佛朗哥,像牵着一条疯狗。“如果你敢以任何方式妨碍我打赢这场官司,我就让人做了你。最后说一遍,我决不同意尸检。”

杰克一路往后退,直到撞上他的现代车。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佛朗哥,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直起腰,手里一直拿着那把枪。杰克觉得自己的膝盖发软,估计是太多肾上腺素通过血液在身体里游走的缘故。

他一上车就迅速发动了引擎。他回头看看托尼和他的打手佛朗哥,无意中发现乔丹和沙琳也站在门口。

“你小子等着瞧,”杰克开车正要走,佛朗哥通过乘客一侧的车窗冲他大喊。

杰克开着车在住宅区绕了至少有一刻钟,不时地突然拐个大弯,可一直没停车。他不想被人看见,更不想被人盯梢,特别是硕大的黑色凯迪拉克。他知道在斯坦霍普家最后那一刻,他的行为有点愚蠢。空难使他家破人亡,他一直处于抑郁状态。这次的反抗,意味着他以前那种爱冒险、什么都不怕的天性又回来了。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慢慢恢复正常了,他现在觉得浑身发软。他完全迷路了,不过隐约还能看到几块路牌。他在路旁一棵老橡树的浓荫里停下来,准备看看地图,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开车绕路的时候,杰克曾经想过干脆开到机场,再也不管这摊破事儿了,趁早坐飞机回纽约。他左脸颊上滚烫的皮肤让他觉得这么打算没错,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做尸检了,他根本无法帮到妹妹和妹夫。再说他的婚礼迫在眉睫,这个理由也很有说服力。

可灰溜溜地出城实在是太窝囊了,这种事他干不出来。他拿起赫兹提供的地图,开始研究朝哪个方向走才能上离他最近的大路,可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可能是他所在的这条街地图上根本没有。问题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这条街太小还是太偏才没有收进地图。

他决定开车碰碰运气,没准能开上主干道。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按了接听键。

“斯坦普敦大夫,我是乔丹·斯坦霍普。你还好吧?”

“这么说吧,我一生中肯定有比这好的时候,不过现在还行。”接到乔丹的电话,杰克觉得很意外。

“法萨诺先生和他手下在我家那样对待你,我感到非常抱歉。”

“谢谢,”杰克说。他很想说几句俏皮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我看到佛朗哥打你了。你的反应让我很吃惊。”

“别这样。其实我的反应挺丢人的,而且也很愚蠢,想想那人还有把枪呢。”

“我预料到他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倒没估计到。登门拜访是这个结局,我觉得很丢人。”

“我逐渐意识到法萨诺其实是个很粗俗的人,让我都下不来台。”

现在把这只疯狗拴起来还不迟,杰克心里嘀咕着,但没开口。

“现在我也开始怀疑他的战术了。他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揭露事实呢?”

“法律这行都这样,”杰克说。“在民事诉讼中,最重要的不是找出事实,而是化解对方的论点。”

“我可不想成为他的帮凶。我可以签字同意尸检。”

第九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6日,星期二

晚7:30杰克回到博曼家的时候已经太晚,来不及出去锻炼。而且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孩子们已经各自回屋学习,准备期终考试去了。显然大家都已经习惯他在了,没人特地跑出来欢迎他。亚历克西斯倒是特别热情,但她很快发现杰克左边脸上的红肿和乌青块。

“天哪,出什么事了?”她关心地问道。

杰克敷衍了她几句,说是没出什么大事,洗过澡再跟她细说,转而问克雷格到哪里去了。亚历克西斯只说他在餐厅,没多作解释。

杰克冲进浴室,想洗去一天的晦气。洗完澡,他擦去浴室镜子上的雾气,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被热水一浇,受伤的地方红得更厉害了。他还注意到巩膜上有一小块绛紫色火焰状血斑。他凑近一点,发现颧骨附近还有几处极小的皮下出血的痕迹。佛朗哥这一巴掌下去可够狠的。他不禁开始暗想佛朗哥的伤势,他的右手到现在还没恢复,说明他对佛朗哥也是下了狠劲的。

按亚历克西斯的吩咐,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在洗衣间的篮子里。

“要吃晚饭吗?”亚历克西斯站在厨房操作台附近问他。

“太棒了,”杰克说。“我饿坏了。中午根本没时间吃饭。”

“晚饭是烤牛肉、烤土豆、蒸芦笋,还有色拉。你觉得行吗?”

“简直是美梦成真啊,”杰克说。

克雷格就在旁边听着,一句话都没说。他跟早晨一样,坐在离他们大约40英尺远的沙发上,只是手里没有报纸。他还穿着法庭上那套衣服,不过现在衬衫已经起皱了,第一粒扣子没扣,领带也松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要不是电视没开,杰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克雷格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半瓶苏格兰威士忌,旁边一个老式的玻璃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快要漫出来了。

“他在干什么?”杰克低声问。

“你觉得他在干什么呢?”亚历克西斯回答。“植物人状态。郁闷呗。”

“我不在的时候,庭审还顺利吗?”

“只能说跟你在的时候差不多。他就是为这个郁闷。原告方请了三个专家证人,今天作证的是纽顿纪念医院心脏科主任威廉·塔道夫大夫。”

“这个证人表现如何?”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他也没有居高临下地教训陪审团,而是再三强调,心脏病突发后的头一个小时,甚至是头几分钟,对病人都是至关重要的。尽管伦道夫几次提出反对,可法庭还是记下来塔道夫大夫的观点。也就是说,由于克雷格迟迟无法确诊,而且拒绝将佩欣斯·斯坦霍普立刻送往治疗机构,也就是医院,导致病人生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听起来对我们不利啊,尤其他还在克雷格以前工作过的医院做科主任。”

“克雷格觉得郁闷也很正常。只要上了证人席,任何人的批评对医生来说都难以接受,何况这还是克雷格尊敬的同事,打击肯定不小。”

“伦道夫在交叉询问环节,有没有降低塔道夫证词的破坏性呢?”

“还是有点效果的,不过总感觉是原告挖了个洞,我们来补。”

“法庭调查部分按惯例是由原告方先发问。被告方会有表现机会的。”

“这样的体制不公平,不过好像也没更好的选择了。”

“今天只有两个证人出庭吗?”杰克问。

“不,一共有三个。塔道夫大夫之前是克雷格的护士达琳。跟马琳一样,在她身上原告律师也是拿‘问题病人做文章,结果也差不多。午间休庭的时候,伦道夫冲克雷格大发雷霆,指责他在这个问题上事先没跟他打招呼,不过我觉得克雷格没说的原因也很好理解。”

“克雷格的诊所里居然有这种事,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某种程度上说明克雷格很傲慢。”

“我可没你这么好说话。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愚蠢,对他的案子绝对没有好处。”

“让我吃惊的是,法官居然同意原告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我觉得这明显带有倾向性,而且并不能证明克雷格玩忽职守。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杰克问。他注意到亚历克西斯的脸红了。

“克雷格的案子确实会因此受影响,问题是秘书这种标识病人的方法其实很恰当。”

“此话怎讲?”杰克问。亚历克西斯的脸更红了,看来她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很激烈。

“因为这些人是地地道道的问题病人。说老实话,叫他们问题病人都是轻的了。这些都是最严重的疑病症患者。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听了克雷格对他们的描述。这些人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他们应该去找精神科医生,或者心理医生,那些能解决他们真正问题的人。佩欣斯·斯坦霍普是这些人里最严重的。去年有段时间,克雷格为了她每星期至少要半夜出诊一次,每次都是虚惊一场。我们全家人都被她折腾得够呛。”

“这么说,佩欣斯·斯坦霍普让你很不爽咯?”

“当然不爽。就在她这么折腾克雷格之后没多久,他就搬出去住了。”

杰克仔细看着妹妹的脸。从小他就发现她有时候容易冲动,性格里有点戏剧化的成分。现在一说到佩欣斯·斯坦霍普,看她反应如此激烈,说明好冲动的本性还在。

“这么说,她去世你一点都不伤心?”

“伤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让他把佩欣斯转给其他医生,最好是心理医生。但克雷格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一再拒绝。把病人转给其他医生倒没什么,他能够接受。可对他来说,放弃一个病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无能。这他可做不到。”

“他喝了多少酒?”杰克换了个话题。克雷格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很多,每晚如此。”

杰克点点头。他知道在卷入治疗失当官司的医生中,酗酒、滥用药物的现象并不少见。

“说到喝酒,你想来点什么?”亚历克西斯问。“啤酒还是葡萄酒?冰箱里都有。”

“我正想来点啤酒呢,”杰克说。

亚历克西斯开始忙晚饭,杰克拿着啤酒,走出厨房区,来到沙发旁。克雷格还是没动窝,只是抬起充血的双眼,看着杰克。

“刚听说,今天庭审好像不顺利,”杰克希望能挑起话题,跟克雷格谈谈。

“你旁听了多少?”克雷格无精打采地问。

“只听了马琳那部分,真够折磨人的。”

克雷格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小虫子,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盯着电视屏幕看。

杰克本想继续打听“问题病人”的事,以便充分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克雷格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授人以柄,想想还是忍住了。问了也于事无补,只能满足他自己病态的好奇心。亚历克西斯说得对,这样标识病人,只能说明克雷格非常傲慢。克雷格这类医生,从本质上说对医学确实非常投入,为工作什么都愿意放弃。但有时候他们会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高尚的,外人无权评判。

既然克雷格不想说话,杰克只好回到厨房区,接着走到门廊上,看亚历克西斯烤牛排。她很想找个比治疗失当官司更积极的话题,想听听劳丽的情况和婚礼安排。杰克说了点最基本的,但明显不想深谈。他觉得自己在波士顿,让劳丽一个人张罗最后的细节,很对不起她。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是进退两难,无论怎么选择心里都会有愧。如果现在回纽约,又对不起亚历克西斯。不管做什么,必然有一方要伤心。他意识到这种局面再怎么琢磨也于事无补,于是决定再去拿一瓶啤酒。

15分钟之后,杰克坐到餐桌前,亚历克西斯在他面前放了一盘好吃的。接着亚历克西斯自己端了杯茶,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晚饭。克雷格的状态略有好转,开了电视机,正在看当地新闻。

“跟你汇报一下我这边的情况吧,”杰克边吃边说。“你们需要决定整件事我扮演什么角色,需要我做什么工作。不过说实话,今天下午我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克雷格!”亚历克西斯回头招呼丈夫。“我看你还是把你那救生系统关了,过来听听杰克怎么说。说到底,这事最后还得你自己决定。”

“你可别拿我取乐,”克雷格气呼呼地说,不过还是拿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后站起身,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拿起酒瓶和杯子,走到餐桌跟前,先把杯子放下,倒满苏格兰威士忌,放下瓶子,最后才坐下来。

“你要少喝点酒了,”亚历克西斯说着伸手拿起酒瓶,放到克雷格够不到的地方。

杰克本以为克雷格会大发雷霆。出乎他意料的是,克雷格冲着亚历克西斯挤出一副笑容来,像是谢谢她,可那笑容太假了,有点讽刺。

杰克一边吃一边按时间顺序汇报一天的行程,尽量不遗漏。他先说到了法医署,找到拉塔莎·怀利大夫。后者跟他介绍了马萨诸塞州在开棺验尸方面的规定。还特别强调,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

“是指乔丹·斯坦霍普吗?”亚历克西斯问。

“他不可能同意的,”克雷格说。

“等我说完嘛,”杰克说。

杰克接着说到他去了兰利皮尔森殡仪馆,跟哈罗德·兰利商量具体步骤,并拿到了各种相关表格。然后杰克跟博曼夫妇汇报了他刚听说的乔丹·斯坦霍普的生平。

杰克简单说了一下乔丹的发迹史,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几乎同时张开嘴,看来吃惊不小。

克雷格先开口了。“你觉得这是真的吗?”他气极败坏地说。

“哈罗德·兰利没必要说谎。可能这事在布莱顿算不上新闻,不然他也不会告诉我。一般说来,葬礼承办人的嘴都是很紧的。”

“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亚历克西斯重复着,似乎难以置信。“怪不得他要改名字。”

“我知道乔丹比佩欣斯小,”克雷格说,“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看上去他们像结婚25年以上的夫妻。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钱在佩欣斯手上,这点值得注意。”

“她手里已经没钱了,”克雷格评论说。他摇摇头表示反感。“伦道夫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这点再次说明这个律师不合格。我早该申请换个律师的。”

“一般来说,在打治疗失当官司的时候,并不需要这些信息,”杰克说,虽然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在乔丹的取证记录上没有提到这些。“跟案件无关。”

“我觉得不一定,”克雷格说。

“等我说完,”杰克插话道。“然后我们再讨论。”

“好啊,”克雷格说。他把酒杯放下,兴奋地凑过来细听,刚才那种忧心忡忡的病态一扫而光。

杰克接下来向博曼夫妇描述了他去纽顿纪念医院后与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马特·吉尔波特大夫以及乔治娜·奥基夫女士的谈话。他说他感觉发绀是症结所在,乔治娜主要的意思也是说发绀比较均匀,并不局限于四肢。他问克雷格当时是否也有这个印象。

“可能吧,”克雷格说。“不过当时她整体状况极差,让我很吃惊。所以也没有特别注意发绀的问题。”

“吉尔波特大夫跟你的说法一模一样,”杰克接着说。

“等一下!”克雷格说着抬起手。“你知道了乔丹的身世之后,没觉得发绀问题更可疑了吗?你看,一个年轻人,娶了个有钱的寡妇,然后发现她其实没钱……”克雷格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在反复考虑这个想法意味着什么。

“我当时是觉得有点可疑,”杰克说,“可怀疑的时间很短。这想法太像肥皂剧了,你懂我的意思吗?而且,今天吉尔波特大夫提醒得对,生理指标的化验结果证明佩欣斯当时确实是突发心脏病。不过,也不应该完全排除乔丹离奇身世对本案的影响。”杰克接着讲了那个他跟马特和乔治娜说到的案例:一个女人在被人持枪抢劫之后突发心脏病死亡,抢劫者被判死刑。

“我觉得这些都跟案子有关,”克雷格说,“我一直觉得伦道夫不称职。”

“你脸上的乌青块是怎么回事?”亚历克西斯好像突然想起来,杰克答应洗完澡再跟她解释的。

“什么乌青块?”克雷格问。杰克坐在他左边,也就是说杰克的左脸颊他看不到。

“你没注意到吗?”亚历克西斯吃惊地问。“好好看看。”

克雷格站起来,身体往前倾,靠在桌子上。杰克很不情愿地扭过头,好让克雷格看到他的左脸颊。

“天哪,”克雷格说。“好像伤得不轻。”他伸出手去,用食指尖碰了碰杰克的颧骨,想看看浮肿有多严重。“疼吗?”

杰克把脸移开。“当然疼了,”他有点恼火。医生就喜欢往你说疼的地方按,他最讨厌这种行为了。整形外科医生在这方面是最严重的。杰克打篮球经常有磕伤和擦伤,所以跟他们打交道比较多。

“对不起,”克雷格说,“看上去伤得不轻。也许冷敷一下会好一点。我去帮你拿点冰块来?”

杰克婉言拒绝了克雷格的好意。

“你脸上怎么弄成这样的?”亚历克西斯问。

“我正准备说呢,”杰克说。然后他告诉博曼夫妇他去了斯坦霍普家。

“你去了斯坦霍普家?”克雷格问道,显然不太相信杰克的话。

“是的,”杰克承认。

“这么做合法吗?”

“你什么意思?当然合法了。这又不是串通陪审团。只要乔丹能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名,不管可能性有多小,我都得去一趟。”接着杰克跟他们说了宾利车,以及沙琳跟乔丹同居的事。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神。克雷格突然苦笑了一下。

“看来服丧期是提前结束了,”亚历克西斯气愤地说。“这人真不要脸,还装出一副绅士派头来。”

“这事让我想起罗得岛曾经有一桩臭名昭著的官司,跟糖尿病有关,”克雷格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桩案子,”杰克说。“不过那个暴富的继承人最后被无罪释放了。”

“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历克西斯不耐烦地说。“别卖关子,我快急死了。”

杰克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挑起话题,说要把佩欣斯的尸体挖出来做尸检,以为他们会断然拒绝。然后又描述了托尼·法萨诺带了个穿着打扮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助理来。

“这人名叫佛朗哥,”亚历克西斯说。

“你认识他?”杰克吃惊地问。

“不认识,只是见过。他跟托尼·法萨诺一起去的法庭。我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昨天他们一起离开法庭的时候,托尼·法萨诺叫了他一声。”

杰克说,托尼强烈反对将佩欣斯的尸体挖出来做尸检,还说托尼威胁他,如果他敢做尸检,就找人“做”了他。

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面面相觑很长时间,完全被杰克所说的话惊呆了。

“太奇怪了!”克雷格终于开口了。“为什么这么反对做尸检呢?”

杰克耸了耸肩。“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案子照现在这样进行下去他比较有把握。出现新情况他就不好控制了。他为这桩官司花了一大笔钱,就等着打赢好拿一大笔律师费。不过说老实话,这倒让我更有动力了。”

“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亚历克西斯问。“你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

“那是接近尾声的时候,佛朗哥把我推出门。我脑子一热,做了件蠢事,告诉他我觉得他俩穿得像情侣装,挺甜蜜的。”

“然后他就把你打成这样?”亚历克西斯吃惊地问。

“哎,反正不能说是爱抚吧,”杰克说。

“我觉得你可以投诉他,”亚历克西斯愤怒地说。

“我不同意,”杰克说。“我还手了。如果投诉他,肯定要争论是谁先动的手。”

“你打了那个大块头流氓?”亚历克西斯觉得难以置信。“你成年以后是不是变得有点自暴自弃了?”

“不久以前,还有人这么评价我。我觉得自己只不过偶尔有点冲动,比较自以为是,有点鲁莽而已。”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亚历克西斯说。

“我也不觉得好笑,”杰克说。“不过我本来以为乔丹肯定不会同意开棺验尸了。但这个小插曲之后,特别是佛朗哥痛揍我一顿之后,乔丹改变主意了。”杰克把手伸进上衣内袋,拿出那张开棺许可证,放在桌上,用手掌抹平。“乔丹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了。”

亚历克西斯把表格拉近细看。她看着乔丹的签名,眼睛眨了好几下,好像觉得这签名随时会消失。

“这就是说,可以解除对他的怀疑了吧,”克雷格坐在亚历克西斯身后,看着表格说道。

“那谁知道,”杰克说。“只能肯定尸检这个想法在理论上可行之后,现在手续上也合法了,不过我们要抓紧时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们是否同意尸检,最好今晚就决定。”

“我的意见跟今天早晨一样,”克雷格说。“现在无法确定尸检对我们是否有利,同意还是不同意都能说出理由来。”

“我觉得是利大于弊,尽管可能性很小,因为涉及发绀问题,”杰克说。“通过病理解剖应该能找出病因。不过正像你刚才说的:不能保证什么。”杰克耸了耸肩。“我并不想强迫你们接受这个主意。我不想来帮倒忙。一切由你们自己决定。”

克雷格摇摇头。“我现在脑子很乱,决定不了。我反对是因为觉得不确定因素太多,可我的意见也不一定对。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很难做到客观中立。”

“要不要问问伦道夫?”亚历克西斯建议。“如果尸检结果对我们有利,他需要考虑将其作为证词提交法庭。”

“你说得对,”杰克说。“确实应该征求伦道夫的意见。如果法庭不采纳尸检结果,那尸检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克雷格说。“我一直怀疑这人的能力,想换个律师,而你俩却都认为应该由他来决定是否做尸检。”

“我们还可以把乔丹·斯坦霍普的生平告诉他,”亚历克西斯没理克雷格,接着说。

“我们能不能今晚就给他打个电话讨论一下?”杰克问。“做不做尸检,今晚就该决定,不能再等了。尽管乔丹签字同意了,尸检也不一定能做成。变数太大了,时间又不够。”

“用不着给他打电话,”亚历克西斯说。“他就住这附近。”

“好吧,”克雷格只好让步。他没有充分的理由驳倒亚历克西斯和杰克两人的意见。“不过这电话可别让我打。”

“我来打好了,”亚历克西斯说。她起身走到书桌旁。

“你看上去好多了,”杰克对克雷格说。亚历克西斯在打电话。

“时好时坏,”克雷格说。“前一分钟还很郁闷,下一分钟就充满希望,觉得真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从去年十月官司开始就一直这样。不过今天可能是最糟糕的几天之一,听威廉·塔道夫指证我。我一直对这人很友好。我真的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好医生吗?”

克雷格瞪了杰克一眼,说道,“这问题你几天之后再问我。这会儿的答案肯定是带着情绪的。现在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能理解,”杰克说。他确实能理解。“诺埃┒·埃佛莱特大夫怎么样?声誉如何?”

“你是说跟我的关系还是在医院的声誉?”

“都说说看。”

“跟对威廉一样,我对她的感觉也是这桩官司之后开始变化的。之前我觉得她还行,不是非常好,但还行,有时候我也给她介绍病人。官司开始以后,我对她跟对威廉一样愤怒。至于说到她在医院的声誉,还可以吧。跟大家关系都还不错,但不像大多数医生那样投入。”

“为什么这么说?”

“她在这里算是兼职,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常人的四分之三时间。她说是因为家里忙,真是笑话,谁家里不忙。”

杰克点点头做附和状,其实心里并不同意。他觉得克雷格应该学学诺埃尔对待工作的态度。这样说不定他能变成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也会快乐得多。

“我之所以关心诺埃尔·埃佛莱特,”杰克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是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她说有些老派的医生,包括她自己,都很不喜欢你们这些管家医生。你听了这话觉得意外吗?”

“没觉得意外。我想他们可能是因为嫉妒。不是任何人都能转为管家医生的。这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医生原有的患者群。”

“你是指患者群的富裕程度。”

“这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克雷格承认。“与常规医疗的混乱状况相比,管家医疗这种生活方式确实让人嫉妒。不仅挣钱多,时间也宽松得多。”

“那你原来的患者中那些负担不起管家医疗费用的人怎么办?”

“我们会把他们介绍给其他常规医疗的医生。”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被抛弃了。”

“不是。我们花很多时间帮他们找其他医生,给他们提供名字和电话号码。”

杰克觉得听起来还是很像抛弃患者,不过他不想争论这些,而是接着说:“因此你觉得诺埃尔提到的这种愤怒是源于嫉妒。”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杰克可以想到很多原因,包括诺埃尔提到的职业标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辩论。他最关心的是眼前这桩治疗失当官司。于是他接着问:“以前你做常规医疗的时候,佩欣斯·斯坦霍普就是你的病人吗?”

“不。她的主治医生开了这家管家医疗诊所。诊所现在实际上是我在管理。我的合伙人在佛罗里达,身体一直不太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继承过来的?”

“可以这么说。”

亚历克西斯回到桌旁。“伦道夫马上就过来。他对尸检的想法很感兴趣,不过有点担心,不知道法庭能否采纳结果。我也担心这个。”

杰克点点头,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跟克雷格的谈话。他刚才一直在考虑下一个问题怎么问才合适。“克雷格,今天早晨我说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因可能是窒息或者是勒死的;后来又说我觉得这想法很荒谬,因为她死前突发心脏病。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们法医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没有证据妄加判断,而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试图找到中枢发绀和其他事实之间的联系。细想想,你应该能理解的,对吧?当时,你对这个想法很反感。”

“我能理解。不过你也知道,这些天我不在状态。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诺埃尔·埃佛莱特说到有一群老派的医生对管家医疗颇为不满。当时我就想到一个问题。可能你会觉得这个想法很古怪,跟你今天早晨对窒息和勒死的反应一样。”

“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可能通过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设圈套陷害你?当然了,这种可能性很小。我的意思是说,有人可能觉得她的死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借机诋毁管家医疗。这个想法你觉得有道理吗,还是觉得我又离题千里,跑到冥王星轨道以外去了?”

克雷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并渐渐扩大,最终他大笑起来,还直摇头,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完全弥补了你在理性思考方面的不足。”

“记住,我只是设问,并不指望你回答我。你把他存在脑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你没告诉别人的事实,能证实这个想法并非无稽之谈。”

“你是说他们在搞阴谋?”亚历克西斯问。她跟克雷格一样,被杰克的想法吓了一跳。

“阴谋意味着参与者不止一个,”杰克说。“你电话上不是要求我超常规思考吗?”

“这也太超常规了吧,”克雷格说。

他们还没来得及深谈这个话题,门铃响了,亚历克西斯起身去开门时,听到克雷格把杰克的想法称为“恶意医疗诡计”。领着伦道夫·宾厄姆进屋后,她发现克雷格又想出几个很有意思的别名来,正与杰克开怀大笑。亚历克西斯觉得很惊喜。几个月以来,克雷格就今天晚上还算正常。而今天的庭审压力非常大,能这样就更难得了。

杰克被再次引荐给伦道夫。今天早晨庭审开始前,他俩在法庭外已经见过面了。不过当时时间不够,亚历克西斯只说了杰克是她哥哥,现在还加上了他的职业和资历。

亚历克西斯介绍的时候,伦道夫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关键的地方点了几次头。“再次强调,认识你很荣幸,”他在亚历克西斯结束介绍时对杰克说。

“我也很荣幸,”杰克说。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伦道夫保持着一贯的严肃沉静。虽然他已经换下了出庭时穿的那件剪裁异常仔细的套装,但在他的概念里,休闲服是指浆得笔挺,刚刚熨过的白色长袖牛津纺衬衫,毛料格子夏裤的裤缝刀锋一样笔直,极薄的羊绒套头衫。看起来他已经刮过胡子了,越发显得一丝不苟,跟杰克、克雷格下巴上的新胡茬形成鲜明对比。他的银发也还是整整齐齐,跟在法庭上一样。

“我们是在餐桌边谈,还是去客厅?”亚历克西斯问大家。

“你们决定吧,”伦道夫说。“但最好是速战速决;今晚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最后他们在餐桌边坐定,跟伦道夫来之前一样。

“你提议为死者做尸检的事,亚历克西斯已经告诉我了,”伦道夫说。“官司已经到这一步了,尸检能起到什么作用,你能告诉我吗?”

杰克觉得,伦道夫那种纯正的韵律才是新英格兰精英名校多年磨练的结果。他突然意识到,乔丹就是在模仿伦道夫,想成为真正的绅士。可乔丹为什么要这样,杰克不理解。他觉得伦道夫是个没有激情的人,被各种礼节规矩束缚死了。

杰克又把尸检的好处罗列了一遍,不过没提任何合谋或是个人做手脚的理论,然后照例说了一通法医的职责在于帮死者开口说话。“简而言之,”杰克总结道,“我认为通过尸检,可以让法庭了解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故事。我希望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洗刷克雷格的罪名;至少也能证明共同过失,因为有文件表明死者拒绝遵照医嘱做进一步的心脏科检查。”

杰克望着对面伦道夫冰冷的蓝眼睛,想看看有没有反应。没有。嘴部也没有反应。他的嘴像是鼻子到下巴的中点上横向割开的一个小口子,几乎谈不上唇形。“有问题吗?”杰克问,想引他开口。

“我不确信。”伦道夫终于开口了。“你的观点表达得清晰明了。这种可能性非常诱人,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因为觉得这案子临床的部分很明了。我最担心的是法庭能否采纳尸检结果。如果确实能找到与案件相关的证据,能够洗脱克雷格的罪名,我需要向法庭申请延期,以便充分调查。也就是说,一切都由法官决定。”

“能不能临时将我列为反证证人呢?”

“那只能反驳已有的证词,不能提交新的证词。”

“我确实是在反驳原告专家证人指责克雷格治疗失当的证词。”

“有点曲解相关规定,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无论如何,都由法官决定,而且在他裁决前,原告律师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反对。这官司会变得很艰难。即使法官同意延期,原告也有充分的理由上诉。”

“之所以说提交新证据困难重重,还有一点理由,源于我和戴维森法官打交道的经验。他喜欢速战速决,现在庭审速度这么慢,他已经很恼火了。无疑他想尽快结束这案子。最后一刻提交新证据,他肯定会很不高兴。”

杰克耸耸肩,抬起眉头,满腹狐疑。“这么说,你反对尸检?”

“倒也不是。这案子很特别,很多问题以前没遇到过。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应该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一遍,不然太遗憾了。我们可以利用新证据,通过上诉,申请重新审理。另一方面,我觉得找到新证据,洗刷克雷格罪名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该说的都说了,对于尸检,我是六分赞成,四分反对。我的意见就是这样。”

众人随着伦道夫站起来。“谢谢你们请我过来,跟我通报新情况,”他边说边跟大家轮流握手。“明天法庭上见。”

亚历克西斯送伦道夫到门口,杰克和克雷格重新坐下。“给他耍了,”杰克说。“就在我认为他要说反对尸检的时候,他却说他赞成尸检。”

“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克雷格说。

“这次会面让我意识到一点,我觉得你没必要换律师,”杰克说。“伦道夫可能是有点自负,但给我的感觉是特别聪明。在绅士的外表下,他其实是个斗士。他绝对想打赢这场官司。”

“谢谢你能这么想,”克雷格说。“但愿我能无条件地接受你的观点。”

亚历克西斯回来了,好像有点生气。“托尼·法萨诺叫人打你,威胁你,你怎么不告诉伦道夫?”

“我不想把问题复杂化,”杰克说。“出于同样的考虑,我没有提那些疯狂的阴谋理论,也没有谈到乔丹·斯坦霍普,即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的传奇生平。”

“我觉得他威胁的问题更重要,”亚历克西斯说。“他这么威胁你,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托尼·法萨诺是担心自己的投资收不回来,显然前期的费用都是他垫付的。在我看来,他是装腔作势吓唬人。”

“我说不清,”亚历克西斯说。“反正我挺担心的。”

“好啦,伙计们!”杰克说。“现在要么收网,要么放弃。这尸检我到底是做还是不做?有一点我没提到。根据我的经验,陪审团在裁决的时候通常是依靠常识和本能,但他们喜欢事实。尸检结果是他们能理解的事实,不像证词那样捉摸不定,怎么解释都行。这点你们要记住。”

“如果你告诉我你不在乎托尼·法萨诺的威胁,保证不撒谎,那我就同意尸检。”

“克雷格,你怎么想?”杰克问。“你才是关键。你那票比我们加起来都管用。”

“我的想法一直没变,”克雷格说。“我觉得找到不利证据的几率比找到有利证据的几率大得多。不过我不会跟你俩以及伦道夫作对投反对票。”他站起身来。“现在我要上楼去,吃一颗强力安眠药,在温暖的毛茸茸的感觉里入睡。明天原告方除了其他专家证人,还要传召乔丹·斯坦霍普出庭作证,没准还有莲娜·莱特纳。明天一天肯定挺痛苦的。”

克雷格上楼去了。杰克和亚历克西斯在桌前坐了几分钟,各自想心事。接着杰克伸手去拿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先开口说话。“这种烈性酒和安眠药一起吃,不太好吧。”

“确实不太好。”

“你难道不担心克雷格伤到自己吗?”

“你是说滥用药物?”

“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杰克记得自己和抑郁症斗争那几年,经常有自暴自弃的念头,挣扎得很厉害。

“我当然想过,但这就是自恋的好处了。通常自恋的人是不会自伤的。而且,他的抑郁还没有发展到丧失自控力的地步。他在抑郁和正常状态中循环,很有规律。比如今晚就很正常。也许他自己不肯承认,但我觉得你来了以后他的情绪好多了。这说明你关心他,而且他很尊重你。”

“这就好。不过他在吃什么安眠药?你有数吗?”

“都是些常规药。我一直在做记录。我甚至背着他数过药片,现在说起来真难为情。”

“没什么可难为情的。这么做说明你谨慎。”

“随他去吧,”亚历克西斯说。“我想上楼去看看孩子们,然后就睡了。我不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可如果明天莲娜·莱特纳要出庭作证,那我的压力也会特别大。”

“没关系,”杰克说。他也站起身来。“我自己也累了。不过我还是想把几份取证记录再过一遍。我一直在想,有些关键的东西可能我没注意,而尸检的时候没准能用上。”

“反正我是一点都不羡慕你有机会给下葬快一年的人做尸检。日复一日地干这种工作,你怎么受得了?不觉得反感吗?”

“我知道这工作听起来不太舒服,甚至还有点吓人,可实际上这工作挺有意思的。我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而且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病人。”

“别跟我提问题病人,”亚历克西斯说。“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是典型的例子!”

亚历克西斯说过晚安上楼去了。杰克觉得偌大的屋子一片死寂。他回想起亚历克西斯提到佩欣┧埂お斯坦霍普是个问题病人时出奇地激动,居然还主动说佩欣斯死了她很高兴,她甚至暗示克雷格搬出去住是佩欣斯·斯坦霍普造成的。杰克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于是把手头的啤酒喝完,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卷宗和手机,回到书房。昨晚他无意中在书房里过的夜,这里给他一种舒服、亲切的感觉。

杰克在昨晚坐过的那把阅读椅上坐定,打开手机。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给劳丽打电话。他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可一旦告诉她可能要开棺做尸检,她肯定很不满。这个结果是他不愿面对的。已经是星期二夜里了,也就是说离星期五只有两个整天了。还有一个问题,杰克白天已经给卡尔文打过电话,说他星期三可能没法赶回法医署上班,还说有事会及时跟他汇报。有可能卡尔文已经跟劳丽说过了。听外人转述这个消息,劳丽肯定很恼火。

电话还没接通,杰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找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同时打量着对面墙上的壁橱。他的目光停在一只相当大的老式黑色急诊箱上,包旁边是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

“忙碌的旅行者终于打电话来了,”劳丽开心地说。“我正盼着你的电话呢。”

杰克连声道歉,说自己这时候才打电话确实太晚了。不过他解释说,他是想等到做了决定之后再打电话。

“做什么决定?”

杰克吸了口气。“克雷格这个案子的关键是患者的死因,所以我们需要决定是否做尸检。”

“尸检?”劳丽显然很吃惊。“杰克,现在已经是星期二夜里了。婚礼定在星期五中午1点半。不需要我提醒你时间有多紧迫吧。”

“我知道时间很紧。我心里有数。别担心!”

“你明天一大早就去做尸检吗?”

“不是。可我想还是有可能的。问题是尸体还埋在地底下呢。”

“杰克!”劳丽哀号着,像从嘴里扯太妃糖一样拉长了声调叫着杰克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杰克给劳丽描述了案件的详情,他在案卷里发现的疑点,以及白天发生的一切,但省略了跟佛朗哥打架那段。劳丽静静地听着,直到杰克说完都没插嘴。接着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杰克的意料。她说,“需要我飞过去帮你做尸检吗?”

杰克恨不得隔着电话线拥抱她一下,表示感激。他说,“谢谢你愿意帮我,不过没这个必要。这起尸检应该不难,除非棺材密封不好,进水。”

“有情况通知我。我觉得如果咱俩一起做,速度会快得多。”

两人又卿卿我我了一番,杰克保证一有情况就通知劳丽,然后挂了电话。他正想把卷宗拉到膝盖上细看,无意中又瞥见那只黑色急诊箱。杰克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他一向觉得医生把时间花在出门诊上很不明智,这点他跟亚历克西斯也说过,因为缺少诊所或是医院才有的诊断设备,医生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不过他记得卷宗里提到当时通过便携式生理指标化验装置,能够确诊患者心脏病突发。想到这点,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落伍了。其实杰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装置,所以很好奇,想亲眼见见。他从壁橱上取下那只急诊箱,放在克雷格的书桌上,拧亮推拉式台灯,开箱检查。急诊箱的结构像渔具盒,顶部的托盘可以推向两边。托盘分割成若干小格,每格都塞得满满的。托盘下面才是主要空间,装着各种仪器,包括血压计、检眼镜以及检耳镜。杰克抽出检眼镜,拿在手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杰克把检眼镜放回原处,又开始研究急诊箱里的其他物品,包括静脉滴注液和滴注管、温度计、急救药品、止血工具、培养基,还有绷带。他在箱子底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生理指标化验套盒。他把盒子拿出来看包装上的使用说明。接着他打开盒子,发现有一张独立的说明书,信息更全面。

看了说明书,杰克意识到必须调整自己对门诊的评价了。有了这些工具,包括可以准确测定血糖水平的新工具,医生在病人家里就可以做不少事。更何况急诊箱旁边还有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

杰克将说明书放回原处,又将生理指标检验套盒放回急诊箱里。这时他发现箱底有两个空药水瓶,分别标有阿托品和肾上腺素。他暗想这会不会是克雷格抢救佩欣斯·斯坦霍普时留下来的。这两种药她的病历上都有。接着他找到证据证明这确实是当时抢救用过的药。他发现一个装着抗抑郁剂左洛复样品的小药瓶,上面写着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名字,还标有“#6:睡前服用”的字样。杰克打开瓶子,发现五颗灰蓝色的药片。杰克盖上瓶盖,把瓶子放回原处。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那两个空药水瓶,发现确实是空的。

楼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杰克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不该乱翻别人的东西,哪怕只是急诊箱,实在是辜负主人对自己的信任。他有点惊慌,连忙将药水瓶放回原处,关上急诊箱,重新塞到壁橱里。他迅速横穿书房,在阅读椅上坐定,把卷宗拉到膝盖上。

没过多久,克雷格就拖着步子进了书房。他穿着浴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他走过来,在另一把阅读椅上坐下。

“我没有打扰你吧,”他说。

“说什么呢,”杰克回答。他注意到克雷格说话的时候声调没什么起伏,跟上楼睡觉前很不一样。而且走路的时候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边,像是没有知觉。显然他已经吃过安眠药了,而且剂量不小。

“我是来谢谢你的。你从波士顿赶来帮我,我昨晚和今天早晨还那样怠慢你,实在太不应该了。”

“没关系。你现在境遇不好,我能理解。”

“我还想告诉你,我仔细考虑过了,支持你做尸检。”

“那就是全票通过了。终于说服所有人了,希望我能不辜负大家的希望。”

“你已经尽力了,我很感激,”他挣扎着站起来,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我看了一下你的急诊箱,”杰克说出来,为了良心上好过一点。“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你需要什么药?我以前经常出门诊,存的药相当于一个小药房了。”

“不是!我很好奇,想看看那个诊断心脏病突发用的生理指标化验套盒。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跟上科技发展的速度确实很难。晚安。”

“晚安,”杰克说。他坐在椅子上,能看到克雷格沿着长长的走廊,跌跌撞撞地走向楼梯,动作像一具僵尸。杰克第一次觉得,这人太可怜了。

第十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早晨6:15早晨家里总是一片混乱,跟头一天情况差不多,梅根和克里斯蒂纳又为了一件衣服闹别扭。具体情况杰克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天倒过来了,梅根不许克里斯蒂纳穿她的衣服,结果克里斯蒂纳哭着跑上楼去了。

只有亚历克西斯还比较正常。杰克觉得她像胶水一样,把整个家庭粘在一起。克雷格还没有醒透,话很少,显然安眠药加苏格兰威士忌的效力还没有过去。

等孩子们上学去了,亚历克西斯对杰克说:“交通方面你是怎么打算的?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自己开车?”

“我必须自己开车。第一站要去兰利皮尔森殡仪馆,把签过字的相关文件给他们,好启动开棺程序。”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想傍晚去打一场篮球,不过这点他没有说。

“那我们在法庭见?”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杰克说,尽管他暗中希望哈罗德·兰利能创造奇迹,当天上午就能把佩欣斯·斯坦霍普从她永久的安息地里弄出来。如果是这样,杰克就可以立刻做尸检,下午就可以把大概结果告诉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然后他就可以坐通勤飞机回纽约了。这样他可以利用星期四处理完办公室里的事情,星期六早晨就可以开始度蜜月了,甚至还有时间去取机票和酒店抵用券。

杰克在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之前出了门,钻进租来的车,上了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他以为既然已经去过一次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可惜他错了。这五英里路他开了将近40分钟,火气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杰克一边低声骂着,发泄这段路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一边把车开进了殡仪馆的停车场。车比前一天多了,他不得不把车停在最后面。等他走到楼前,已经有人在门廊上转悠了。这时候他才猜到可能接下来会有遗体告别仪式。等他进了门厅,发现果然如此。右边的遗体告别室里,有人在忙前忙后整理花束,加椅子。灵柩台上放着一口棺材,死者非常安详平静。整个房间笼罩在昨天那种虔诚的宗教音乐中。

“您愿意先签到吗?”一个男人用同情的语气低声问他。这人很多方面都像哈罗德·兰利,只是魁梧得多。

“我想找葬礼承办人。”

“我就是葬礼承办人洛克·皮尔森。愿为您效劳。”

杰克说他在找兰利先生。按照皮尔森所指的方向,他找到了哈罗德的办公室。哈罗德正在办公桌前忙着。

“斯坦霍普先生签了开棺许可证,”杰克直奔主题,没顾得上寒暄就把许可证递了过去。“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刻将尸体取出来,运到这里的防腐室。”

“今天早晨有遗体告别仪式,”哈罗德说。“仪式结束后,我立即处理这件事。”

“你觉得今天有可能进行尸检吗?最后期限就要到了,时间确实很紧。”

“斯坦普敦先生,这项工程牵涉到市政府、墓穴公司、反铲推土机驾驶员以及公墓。您还记得吗?正常情况下大概需要一星期时间。”

“一星期可不行,”杰克强调说。“必须是今天,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一想到可能必须等到星期四,杰克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怎么跟劳丽解释。

“不可能的。”

“太麻烦你们了,除了正常的费用,我们愿意另加500美元。”杰克注视着哈罗德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简直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他的嘴唇也很薄,跟伦道夫差不多。

“我只能说这件事我会竭尽全力,但不能保证什么。”

“有这句话就行了,”杰克边说边给哈罗德一张名片。“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尸体现在大概是什么状态?”

“当然,”哈罗德强调说。“尸体应该还没有被腐蚀。我们照例做了认真的防腐处理,棺材是最好的牌子‘长眠,配了最好的水泥墓穴。”

“墓穴地点如何:水会很多吗?”

“没水。墓穴在山顶上。是老斯坦霍普先生亲自挑选的家族墓地。”

“一有消息你就通知我。”

“一定会的。”

杰克离开殡仪馆的时候,门廊上的人已经缓缓进入遗体告别室,神情肃穆。杰克上车开始查亚历克西斯修订过的地图。她听说杰克凭着一张租车公司提供的地图在城里瞎转悠,大笑不止。杰克下一步打算去法医署。现在交通流量小多了,杰克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接待员还记得他,告诉他此时怀利大夫肯定在尸检房。还没等杰克要求,她主动打电话跟怀利大夫商量。结果一个验尸助理上楼到前台来,领杰克下楼到尸检房的接待室等着。两个便衣警察在到处转悠: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那个白人块头很大,红脸庞,是爱尔兰人。其他人都穿着全套的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的防护服。几分钟之后,杰克才知道这两个便衣在等怀利大夫的尸检结果。

有人给了杰克一套防护服,他穿上之后才进屋。跟这里的其他设施一样,尸检房也是尽善尽美。相比之下,纽约的尸检房简直太落后了。屋里有五张尸检台,其中三张在用。拉塔莎那张离杰克最远,她招招手让杰克过去。

“快干完了,”拉塔莎透过塑料面罩说。“我想你可能愿意看一下。”

“什么情况?”杰克问。他对尸检总是有兴趣。

“一个59岁的女人,与网友见面后死在自家的卧室中。卧室很乱,有挣扎的迹象,床头柜翻了,床头灯碎了。接待室那两个便衣警察觉得这是他杀。她前额发迹线处有很深的肌肉切伤。”

拉塔莎将女人的头皮重新拉下来。原先为了观察脑部组织,她脸部以上的头皮已经被剥离了。

杰克弯下腰去细看,圆形的伤口往里凹陷,像是被榔头击伤的。

拉塔莎接着解释她是如何推导出来这是一起事故,而不是他杀。木地板刚打过蜡,上面铺了一小块地毯,女人不慎滑倒,撞上床头柜,整个身体继续往前冲,前额磕在床头灯的顶饰上。这个案子说明了解案发现场有多么重要。床头灯螺旋状的顶饰收尾处是个平滑的圆盘,很像榔头。

杰克说他很佩服拉塔莎的专业素质。

“这是家常便饭,”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说可以提供尸检工具,我决定接受你的好意。目前万事俱备,就等他们尽快将尸体从地下取出来了。我打算在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做尸检。”

“如果是下班后做,我很愿意帮忙,我还可以带一把骨锯过来。”

“真的?”杰克问。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慷慨。“很高兴你能来帮忙。”

“这案子听起来挺有挑战性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主管,凯文·卡森大夫。”

主管正在一号台上做尸检。他是个瘦高个儿,和蔼可亲,说话带南方口音。他提到跟杰克的主管哈罗德·宾厄姆大夫很熟,一般直呼其名。他还说拉塔莎跟他说了杰克此行的目的,他支持她帮杰克处理样本,如果需要做毒物学检验,他们也可以帮忙。他说法医署还没有条件自己做毒物学检验,但附近的大学有个全天开放的一流实验室,他们可以去那里做。

“回去帮我跟哈罗德问好,”凯文说完又去忙他的尸检了。

“一定转达,”杰克回答。可凯文已经弯下腰忙手头那具尸体了。“另外,谢谢你们肯帮忙。”

“看上去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主管嘛,”杰克说着跟拉塔莎进了尸检房外的接待室。

“确实人缘很好,”拉塔莎同意他的说法。

一刻钟之后,杰克把雅绅特车后备箱里打篮球的装备整理了一下,放进去一箱尸检工具。接着他又把写着拉塔莎手机号码的名片放进钱包,这才钻进驾驶室坐定。

尽管亚历克西斯建议他把车停到法纳尔大厅旁边的停车场,但杰克觉得能回到波士顿绿地旁边的停车场就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里更容易找到。他也很喜欢在马萨诸塞州议会大厦周围散步。

杰克进了法庭,并小心地关上门,希望发出的声音越小越好。这时候,法庭文书正在给一位证人念出庭誓词。杰克听到了证人的名字:是赫尔曼·布朗大夫。

杰克站在门边,打量了一下整个法庭。他看到克雷格和乔丹的背影,旁边是各自的律师和律师助理。陪审团像昨天一样没精打采,法官看起来倒是全神贯注。他在翻看手头的文件,然后重新整理好,仿佛法庭里只有他一个人。

杰克扫了一眼旁听席,随即与佛朗哥四目相对。远远看去,佛朗哥的眉毛像尼安德特人,眼眶像两个毫无特色的黑洞。

杰克考虑了一下,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很愚蠢,等于在嘲弄佛朗哥,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最近他骨子里的冒险本性有点抬头。当年家人遭遇空难,只有他一人幸存,他就是靠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应对方式才得以战胜负疚感。他似乎看到佛朗哥身体一紧,可又不敢肯定。佛朗哥继续怒视着他,可几秒钟后却把目光移到自己主人身上,看着他把椅子推离原告席,朝讲台走去。

杰克责怪自己不该激怒佛朗哥,想是不是应该到五金店买个胡椒瓶。如果两人再起冲突,杰克可不想再动手了。两人的体格相差悬殊,真打起来吃亏的是他。

杰克继续观察旁听席,再次震惊于人数之多。他想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所谓的法庭瘾君子在旁观别人,特别是有钱有势的人受审时,会产生莫名的快感。作为一个成功的医生,克雷格刚好可以满足这些人病态的好奇心。

杰克终于找到了亚历克西斯。她坐在墙边第一排,靠近陪审团。她身边似乎还有几个空座位。杰克走过去,然后跟旁边的人说了抱歉,慢慢往中间挪。亚历克西斯看他走过来,把自己的东西移开给他腾地方。杰克坐下之前,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顺利吗?”亚历克西斯小声问。

“有点眉目,不过现在不由我控制。这里情况怎么样?”

“跟以前差不多。开始很慢,因为法官要处理一点晦涩的法律问题。第一个证人是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

“那肯定对我们不利。”

“是的。她给人的感觉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细心敏感的专业人士。而且她是本地居民,又参与过佩欣斯的抢救。我不得不说,托尼处理得很好。他提问的方式和诺埃尔的回答都控制了陪审团的注意力。我甚至看到那三个家庭妇女点头同意——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证词基本上跟威廉·塔道夫医生的一样,不过我觉得更有说服力。给人的感觉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遇上她那样的医生。”

“伦道夫交叉询问时表现如何?”

“不像他询问塔道夫医生的时候那么有说服力。不过说老实话,埃佛莱特的表现这么出色,他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我的感觉是,他只是想尽快让她从证人席上下来。”

“当时这可能是最好的策略了,”杰克说。“有没有提到管家医疗的问题?”

“提到了。伦道夫企图反对,但戴维森法官全面支持原告的观点。”

“有没有提到发绀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果能做尸检,这是我最想搞清的问题之一。”

第六感促使杰克转过身,看着法庭那头的佛朗哥。他正瞪着杰克,脸上的表情一半像是鬼脸,一半像是个残忍的微笑。值得庆幸的是,从杰克这个角度看过去,佛朗哥的左脸跟杰克一样红。到目前为止,两人扯平了。

杰克在硬邦邦的旁听席上坐定,将注意力转向庭审。托尼站在讲台前,赫尔曼·布朗医生坐在证人席上。法官席前,法庭书记员的手指在打字机上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逐字逐句地记录庭审的全过程。托尼正在引导证人复述自己骄人的学术背景和科研成果,已经持续了一刻钟。他不仅是波士顿纪念医院的心脏科主任,而且是哈佛医学院心脏病学系的系主任。

伦道夫几次站起来表示愿意承认证人的专家资格,以便为庭审节省时间,可托尼不肯停下来。他想给陪审团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所有人都逐渐意识到在心脏病学方面,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证人了。这人的外表和风度让他更具有说服力。与伦道夫一样,他也有一种波士顿上流绅士的派头,但又丝毫没有伦道夫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态度。他没有冷漠的距离感,看上去善良而温和:是那种会竭尽全力把雏鸟送回鸟巢的人。他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祖父般的亲切感。他的坐姿非常挺拔。他的衣着非常整洁,但又不是过分典雅,看上去舒服而随意。他打着一条佩斯利螺旋花纹呢的领结。他有点过分自谦,需要托尼不停地提问,他才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得过哪些奖项,取得过哪些成就。

“这种医学泰斗怎么会做治疗失当官司中原告方的证人呢?”杰克低声对亚历克西斯说。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反问句,没指望别人回答。他不禁想到诺埃尔·埃佛莱特曾经出人意料地说出她对管家医疗的看法,“我们这些老派的医生对这些管家医生非常不满。”也许布朗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因为管家医疗的概念与学术界信奉的职业准则格格不入。赫尔曼·布朗大夫比出席庭审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代表学术界。

“布朗大夫,”托尼说着用粗短的手指抓住讲台的边缘。“在我们讨论佩欣斯·斯坦霍普可以避免的意外死亡之前——”

“反对,”伦道夫强调说。“目前就斯坦霍普夫人的死是否可以避免尚无定论。”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宣布。“注意措辞!”

“在我们讨论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意外死亡之前,我想知道你与原告克雷格·博曼大夫是否有过接触。”

“有过接触。”

“你能跟陪审团解释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反对,法官大人,”伦道夫气急败坏地说。“问题与本案无关。或者如果问题与本案有某种令人费解的联系,则布朗大夫对被告可能存有偏见,我反对将其列为本案的专家证人。”

“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戴维森法官说。

托尼和伦道夫顺从地走到法官席旁边。

“如果你们重复星期一那套,我会非常生气,”戴维森法官说。“你们都是资深律师。别这么不懂事!你们都知道规矩。至于说到刚才的提问:法萨诺先生!我是否应该相信你目前的提问确实与本案有关呢?”

“当然了,法官大人!原告方的论证重点是博曼大夫对病人的态度,特别是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态度。我请求法庭注意,原告使用‘问题病人这种贬损性分类法。布朗大夫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种态度的由来,帮助我们了解博曼大夫在医学院三年级以及做住院医生期间的表现。后面的证词与佩欣斯·斯坦霍普一案有直接关系。”

“好吧,我允许你这样提问,”戴维森法官说。“不过我希望你尽快将其与本案联系起来。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非常清楚,法官大人,”托尼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别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戴维森法官对伦道夫说。“你的反对意见已经记录在案。我觉得如果法萨诺先生所说的关联性确实成立,那么证词的验证性将大于伤害性。当然我承认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法官的职责就是做出判断。作为补偿,我将在交叉询问时给被告方尽量大的自由度。至于偏见问题,在庭前取证阶段你有足够的机会发现这点,可你没有提出异议。不过这个问题在交叉询问时还有机会补救。

“我希望庭审能加快速度,”戴维森法官说。“我本来打算用一个星期审理这个案子,现在已经星期三了。考虑到陪审员和我自己的时间安排,我希望星期五能够结案,除非有突发事件。”

双方律师都点头同意。伦道夫回到被告席的座位上,托尼回到讲台前。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高声宣布。“庭审继续进行。”

“布朗大夫,”托尼清清喉咙说。“你能向陪审团说明你和克雷格·博曼大夫的关系吗?”

“医学院三年级他在波士顿纪念医院内科实习期间,我是他的指导医师。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接触。”

“你能解释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吗?陪审团成员中没人上过医学院。”托尼指了指陪审席,几个陪审员点头附和。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只有那个水管工助理还在研究自己的指甲。

“在医学院第三年,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医学院整个四年的学习中,内科实习都是最重要,也是最有挑战性的。学生第一次与病人长时间接触,从病人入院到出院全程负责,并在其他医护人员和指导医师的严格观察和指导下,参与诊断和治疗。”

“博曼大夫所在的这个组由你负责指导。这个组人多吗?”

“不多。确切地说,只有六个人。教学非常严格。”

“也就是说,作为指导医师,你跟这些学生经常接触。”

“每天都有接触。”

“这样便于观察每个学生的整体表现,是吧?”

“可以这么说。这是他们一生中的关键时期,标志着他们开始从学生转变为医生。”

“这段时间态度的生成和转变很重要。”

“极为重要。”

“作为指导医师,你对这些态度的生成和转变负有责任吗?”

“责任重大。学生对病人的态度一般都比较积极,而过度劳累、压力很大的医护人员对病人则一般比较消极。作为指导医师,我们需要在这两种态度中谋求平衡。”

“两者有区别吗?”托尼故意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能解释一下吗?”

“实习医生需要掌握并随时重现的知识量极大,而且每年都在更新。住院医生的压力很大,有时候会忘记工作中最根本的人道主义精神。而人道主义精神恰恰是职业素质的基础。每天面对苦难与生死,也会逐渐产生一种不健康的应对方式。”

托尼困惑地摇摇头。“我这样说你看对不对。简而言之,实习医生有贬低单个病人的倾向,就像是因为过分关注森林而忽视单棵的树。”

“有可能,”布朗大夫说。“关键是不能轻视这种现象。”

“我们都会尽力的,”托尼说着轻轻笑了一下,引得几个陪审员也跟着他笑起来。“现在继续讨论被告克雷格·博曼大夫。他在实习期间表现如何?”

“总的来说很出色。在六个学生中,他总是遥遥领先,知识最丰富,准备最充分。我很佩服他的记忆力。我记得有一次问到一个病人的血尿素氮指标。”

“是血尿素氮的检查结果吗?”

“是的。当时这是个设问句,为了强调熟悉病人的肾功能情况对治疗很有好处。博曼大夫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检查结果,让我觉得他是编的。学生经常耍这种把戏来掩饰自己准备不充分。后来我查了一下,他说的完全正确。”

“这么说博曼大夫在这门课上分数很高咯?”

“他得了个A。”

“可你刚才却说‘总的来说很出色。”

“我是这么说的。”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有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等博曼大夫到波士顿纪念医院做住院医生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是什么感觉?”

“在我印象中,他的性格——”

“反对!”伦道夫喊道。“根据:证人既不是精神科医生,也不是心理医生。”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作为医生,证人接触过上述领域。原告如有意见,可在交叉询问中提出。证人可以继续。”

“我觉得博曼大夫好胜心很强,对当时的首席住院医师给自己的评价又过分在意,因此将病人视为竞争的手段。他主动寻找最有价值的病人,这样他的报告从专业的角度总是最有意思的,能得到最高的评价。”

“也就是说,你觉得博曼大夫把病人作为自己事业进步的手段?”

“是这个意思。”

“而且这种态度不符合现行的职业素质标准,对吧?”

“是的。”

“谢谢你,布朗大夫,”托尼说。他停下来注视着陪审团,跟每个陪审员做眼神交流,让大家充分领悟证词的分量。

杰克俯下身子,小声对亚历克西斯说:“我终于理解你对托尼·法萨诺的评价了。他确实很出色。现在不仅是管家医疗,连医学本身以及医疗行业固有的残酷竞争也成了法庭质疑的对象。”

“最让我头疼的是,他把克雷格的成就解释成好胜心过强。他可能估计到伦道夫在交叉询问时会强调克雷格的成就。”

托尼重新开始发问。他将火力集中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过程上,迅速切入正题,让布朗大夫证明,遇到心脏病突发患者,需要尽早开始抢救,这点至关重要。通过复查病历,可以断定由于克雷格迟迟不能确诊,佩欣斯生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还有几个问题,布朗大夫,”托尼说。“你认识威廉·塔道夫医生吗?”

“认识。”

“他是波士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这点你知道吗?”

“知道。”

“你认识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吗?知道她是塔夫茨医学院毕业的吗?”

“这两点我都知道。”

“三名心脏科专家,来自波士顿地区三家最好的医学院,一致同意克雷格·博曼大夫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不符合标准。对此你觉得意外吗?”

“不意外。这只能说明大家一致认为心脏病突发病人需要及时抢救。”

“谢谢你,布朗大夫。提问完毕。”托尼收拾好讲台上的文件,走回原告席。他的助手和乔丹都拍了拍他的胳膊,对他的表现大加赞赏。

伦道夫缓缓站起来,走到讲台前。他整理了一下上衣,将穿着厚底翼梢鞋的脚搭在讲台底部的横杆上。

“布朗大夫,”伦道夫说,“大家一致认为,在设施完备的前提下,心脏病突发病人需要及时抢救,这点我也同意。但本案需要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博曼大夫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抢救是否符合标准。”

“坚持去斯坦霍普家门诊,而不是将病人及时送往医院,确实延误了抢救时机。”

“但在博曼大夫到达斯坦霍普家之前,并没有确切诊断。”

“根据原告在取证阶段的证词,斯坦霍普先生已经告诉他,佩欣斯突发心脏病。”

“这只是原告的证词,”伦道夫说,“但被告在证词中说斯坦霍普先生特别强调可以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他并没有肯定地说佩欣斯·斯坦霍普有心肌梗死症状,医学上称为心梗。如果不能证明当时是心脏病突发,也就谈不上延误治疗。是吧?”

“是的,可她当时确实是心脏病突发。病历上写得很清楚。病历上还写着她压力测试有问题。”

“可我想说的是,当时博曼大夫并不确定佩欣斯是否有心梗症状,”伦道夫说。“接下来的证词他将提到这点。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下,先讨论你刚才提到的医学院的问题。你自己三年级内科实习的成绩是A吗?”

“是的。”

“跟你分在一组的实习医生还有得A的吗?”

“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都想得A?”

“应该是吧。”

“你是怎么进的医学院?此前的课程必须都是A吧?”

“当然了。”

“怎样才能得到在最好的医院,比如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的机会?”

“必须是全A。”

“学术界一边谴责竞争是反人道主义的,另一方面又将整个评价系统建立在竞争之上。你不觉得这很虚伪吗?”

“竞争和学术并不互相排斥。”

“你说的只是理想状态,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在任何领域,竞争都不会催生热情。你在证词里也说到,医学院的学生必须掌握大量的信息,才能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这方面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根据你当学生以及做指导医师的经验,对所谓‘最有价值的病人的竞争是否很激烈?大家都不愿意应付普通的病患吧。”

“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这样做报告的时候得到的评价最高。”

“差不多。”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特别是好学生,都在不同程度上利用病人来达到学习和事业进步的双重目的。”

“也许吧。”

“谢谢你,布朗大夫,”伦道夫说。“接下来讨论出门诊的问题。从专业的角度出发,你对门诊如何评价?”

“我觉得作用有限,工具不全,无法展开及时有效的治疗。”

“也就是说,医生通常都不愿意出门诊。你同意吗?”

“同意。除了工具不全,还牵涉到有效利用资源的问题,到病人家来回要花很多时间。同样的时间,可以用来诊治更多病人。”

“门诊效率低。”

“是的,可以这么说。”

“病人对门诊的评价如何呢?”

“反对!”托尼说着几乎要站起来了。“传闻证据。”

戴维森法官一把摘下老花镜,瞪了托尼一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对无效!”他气呼呼地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病人,布朗先生的证词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庭审继续。”

“需要我重复刚才的问题吗?”

“不用,”布朗大夫说。他显得有点犹豫。“病人大多喜欢门诊。”

“你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对门诊是什么看法?”

“反对!”托尼说着又要站起来。“推测证词。证人无法知道死者对门诊的看法。”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叹了口气说。

“我想你看过原告提供的病历了吧?”

“是的。”

“那你一定知道博曼大夫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生前曾经多次上门应诊,经常是在深夜。从病历上看,这些门诊通常的诊断是什么呢?”

“多数是由焦虑引发的胃肠紊乱。”

“采取何种疗法呢?”

“对症治疗或者开点安慰剂。”

“有过疼痛症状吗?”

“有过。”

“哪里疼痛?”

“大多是腹部,偶尔有中上腹部的。”

“所谓中上腹部疼痛,有时候称为胸口疼,对吧。”

“是的,你说得对。”

“你看过病历,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有没有一点疑病症的症状呢?”

“反对!”托尼大声说,但这次没有站起来。“病历上从没有提到过疑病症的问题。”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法庭想提醒原告律师,这是你自己请的专家证人。”

“从病历来看,确实可以推断有疑病症的可能性。”

“博曼大夫经常出门诊。你刚才也提到,大多数医生不愿意这么做。而且门诊经常是在深夜,要面对一个明显患有疑病症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些可以证明博曼大夫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态度和热情吗?”

“我不觉得。”

伦道夫一愣,显然觉得很意外,连眉毛都竖起来了。“你的回答不符合常理。能解释一下吗?”

“我是这么想的。病人只有交了高昂的顾问费,才能享受管家医疗服务,据说有收两万美元一年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会认为门诊是其中一项基本的服务。所以不能说博曼大夫愿意出门诊就是行善,就是为病人考虑。”

“但有这种可能。”

“是有这种可能。”

“布朗大夫,你跟我说实话,你对管家医疗有偏见吗?”

“当然有偏见,”布朗大夫气急败坏地说。此前他一直保持着超然平和的状态,跟伦道夫的风格差不多。显然,伦道夫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能告诉法庭,为什么有这种过激反应吗?”

布朗大夫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了一点。“管家医疗从根本上违背了医护人员职业素养的三个原则。”

“能说得详细点吗?”

“可以,”布朗大夫说着又恢复了一贯的职业风度。“除了病人福利和病人自主权,社会公平也是21世纪医护人员职业素养的根本出发点之一。在医疗领域,社会公平体现在消除歧视上。管家医疗跟这一原则完全背道而驰。”

“你觉得你对管家医疗的过激看法会使你在证词涉及博曼大夫时不能保持中立吗?”

“不觉得。”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因为按照你的话来说,这与常理‘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内科医生,博曼大夫应该知道在突发心肌梗死时,男人和女人的症状不一样。只要医生怀疑女性患者,特别是过了更年期的女性患者可能会突发心脏病,就应该首先按照心脏病突发抢救,直到确诊不是心脏病为止。儿科也有类似现象,只要医生怀疑患者可能是脑膜炎,就有责任按脑膜炎处理,并实施脊髓穿刺。女性患者有心脏突发迹象时,医生也应该这样处理。博曼大夫既然怀疑有心脏病,就应该采取相应措施。”

“布朗大夫,”伦道夫说,“经常有人说医学不是科学,而是艺术。你能告诉大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医生不能仅仅依靠事实,还必须有判断力。而判断力不是客观的和可以学习的,所以说是一种艺术。”

“也就是说医学知识也是有局限性的。”

“的确是这样。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是双胞胎。”

“你不觉得2005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面对的情况有点特殊吗?那是他一天内第二次到斯坦霍普家门诊,而且知道患者有疑病症。你不觉得这种情况需要极强的判断力吗?”

“任何诊疗都需要判断力。”

“这里我问的是案发当晚。”

“是的。确实需要极强的判断力。”

“谢谢你,布朗大夫,”伦道夫说着开始整理笔记。“提问完毕。”

“证人可以退席了,”戴维森法官说。接着他转向陪审团,继续说道,“快到中午了,我觉得也该放你们去吃午饭了。反正我是饿了。记住不要跟其他人讨论案情,陪审团成员之间也不要讨论。”他敲了下法槌。“现在休庭。下午1点半继续开庭。”

“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宣布。法官走下主审席,进了内庭。

第十一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中午12:30亚历克西斯、克雷格和杰克找到一家卖三明治的小店,很吵,窗外是波士顿政府大楼的公共绿地。他们邀请伦道夫一起吃午饭,被他婉言拒绝了,理由是他要准备下午的庭审。正是暮春时节,天气很好,草坪上人很多。大家都趁着午休时间,从逼仄的办公室里逃出来,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杰克觉得与纽约相比,波士顿更像是一个热衷户外活动的城市。

开始克雷格照旧闷闷不乐,可渐渐放松下来加入谈话。

“你还没说尸检呢,”克雷格突然说道。“进展如何?”

“目前由一个葬礼承办人负责,”杰克说。“他会把相关文件交到卫生部门,然后安排打开墓穴,把棺材取出来。”

“就是说计划还在照常进行了?”

“我们在努力,”杰克说。“我本来以为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尸检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看来只有等明天了。”

“法官希望星期五能将案子交陪审团合议,”克雷格开始泼冷水。“明天尸检可能太迟了。让你白忙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也许真是白忙活了,”亚历克西斯垂头丧气地说。“可能真的派不上用场了。”

杰克看着他俩。“嘿,振作点,伙计们。我不觉得白忙活了,至少让我感到我尽力了。而且,我越想那个发绀的问题越觉得有名堂。”

“为什么?”亚历克西斯问。“再给我解释一遍吧。”

“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克雷格说。“我可不想空欢喜一场。还是讨论上午的庭审吧。”

“我以为你不想提这事呢,”亚历克西斯显得有点惊讶。

“说实话,我真想忘掉庭审。问题是没这个福气。我们不是还指望后面有转机吗?”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杰克。

“你们这是干什么?”杰克看着他俩,苦笑着问。“审问吗?为什么看着我?”

“因为我们三个中间,只有你能做到客观中立,”亚历克西斯说。“显而易见啊。”

“你听了几场庭审,觉得伦道夫表现如何?”克雷格问。“我很担心。我不想输掉这个案子,不单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医疗事故。这案子关系到我的名誉。刚才那个证人是我医学院的导师,而且在我做住院医生期间,他是我的指导医师。我很崇拜他,从职业角度说,直到现在,他还是我的偶像。”

“我能理解这案子让你觉得很绝望,很委屈,”杰克说。“从这个意义上说,伦道夫的表现很不错。托尼企图借助布朗大夫的证词,将克雷格置于不利的地位。伦道夫的交叉询问从很大程度上扭转了这种不利局面。我觉得从今天早晨的庭审来看,可以说是一个平局。问题在于托尼更善于调动观众,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就临阵换将。”

“布朗大夫用儿科病人和脑膜炎举例子,很有说服力,这点伦道夫也无能为力。布朗大夫说得对,更年期之后的女性患者,只要有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就应该比照心脏病突发的标准实施抢救。在很多病症上,女性患者的症状都与男性患者不一样。也许我真的搞砸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她可能是心脏病突发。”

“医生都喜欢在事后反省自己哪步做错了,”杰克提醒克雷格。“特别是被人指控医疗事故的时候。实际上,你对这个女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她分明是在欺负你啊。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婉转,但这是事实。她整天喊狼来了,还老让你半夜出诊,你的警惕性越来越低,想不到心脏病突发也是很正常的。”

“谢谢你,”克雷格说着肩膀沉下去。“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感激。”

“问题在于伦道夫怎样才能让陪审团理解这一点,这是关键。值得一提的是,伦道夫还没有开始传唤证人。辩方专家的证词会充分阐述我刚才提到的这几点。”

克雷格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能放弃,不过明天轮到我出庭作证。”

“你应该盼着出庭才对啊,”杰克说。“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点我很清楚,”克雷格说。“问题是我太讨厌托尼·法萨诺了,根本冷静不下来。取证记录你也看到了,我中了他的圈套。伦道夫建议我不要表现得傲慢无礼;我表现得傲慢无礼了。伦道夫建议我不要与人争论;我与人争论了。伦道夫建议我不要发火;我发火了。伦道夫建议我只回答问题;我偏离正题,试图为自己的无心之错辩白。我表现太差了,我害怕明天庭审会犯同样的错误。我根本不擅长这些。”

“把取证当成一种学习好了,”杰克说。“记住:取证过程长达两天。法官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他恨不得星期五就能结案呢。”

“我觉得症结在于我对自己信心不足,”克雷格说。“这件破事儿有一个好处,就是逼着我重新审视我自己。托尼·法萨诺之所以能让我表现得傲慢无礼,是因为我本身就傲慢无礼。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婉转,但我是我知道的医生中最优秀的,在很多方面都受到肯定。一直以来,我即使不是最优秀的学生,至少也是拔尖的,已经习惯被人夸奖了。我喜欢听表扬,而自从这场官司开始以来,我听到的全是批评,所以觉得特别绝望,特别委屈。”

克雷格爆发之后重新陷入了沉默。杰克和亚历克西斯都非常惊讶,半晌无语。服务生过来把脏盘子收走了。杰克和亚历克西斯对视了一会儿,又都重新盯着克雷格出神。

“说句话吧!”克雷格央求道。

亚历克西斯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从个人感情的角度说,还是从职业的角度说。”

“从职业角度说吧。我确实需要好好反思一下。我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深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学习,太苦了,心想上了医学院就好了。可医学院一样苦,我就盼着做住院医生。你们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住院医生也很苦,就盼着自己开诊所。然后就是保险公司、管家医疗,还有好多其他破事儿都得忍着。这时候我才慢慢清醒了。”

杰克看着亚历克西斯。能看出来,她在斟酌如何应对克雷格突如其来的感情宣泄。他希望她能想出合适的说法,因为他想不出来。克雷格这番话让他很吃惊。无论如何,心理学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自己有段时间都无法自控。

“你的反省很生动,”亚历克西斯终于开口了。

“别跟我说这些居高临下的废话,”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我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相信我,”亚历克西斯说。“你这番话给我的震动很大。真的!你其实想说,由于现实总是跟你的期望值不符,你浪漫的天性一直受到打击,理想总是破灭。每次你达到一个目标,都发现跟你最初的想法不一样。这真是悲剧。”

克雷格眼睛一翻。“我觉得还是废话。”

克雷格抿着嘴唇,很长时间一直眉头紧锁。“好吧,”他终于说道。“这话确实有道理。不过听起来只是绕着弯子说‘事情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一直没学会这些心理学术语。”

“你一直在冲突中挣扎,”亚历克西斯接着说。“你挺不容易的。”

“噢,是吗?”克雷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

“你别冲着我来啊,”亚历克西斯说。“刚才是你要我从职业角度评价的。”

“你说得对!对不起!你说有哪些冲突。”

“最简单的是临床和科研之间的冲突。你以前就为此焦虑过,因为你做任何事都希望百分之百投入。不过你还是找到了两者间的平衡。另一个冲突问题更大,就是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这点引发巨大的焦虑。”

克雷格盯着亚历克西斯,但没有说话。

“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法客观评价,”亚历克西斯继续说。“我能做的就是鼓励你去找一个专业人士,继续反省。”

“我不想找心理医生,”克雷格说。

“我知道,不过这个态度本身就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亚历克西斯转向杰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杰克举起手。“没有。这个领域我不太擅长。”实际上,他自己也在冲突中挣扎——也就是说,从这个星期五开始,是否真的要与劳丽开始新的家庭生活。多年以来,他一直在逃避,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幸福,觉得新生活意味着贬损以前那个家。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慢慢转化为害怕给劳丽带来危险。杰克心里一直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觉得只要自己爱上一个人,这人就会遭遇不测。

谈话变得轻松一些了,杰克趁机要求离席打电话。他出了门,走到公共绿地上,拨通了法医总署的电话。他本想趁着卡尔文午饭时间不在办公室的机会,让秘书帮他传个口信。遗憾的是,事情跟他想象得不一样。秘书倒是出去吃饭了,接电话的是卡尔文本人。

“你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听到是杰克的声音,卡尔文大声质问道。

“形势不妙啊,”杰克说。然后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点,因为卡尔文在那头大骂他不负责任。等他听到“你小子到底在干什么?”才把电话重新贴近耳朵,解释说可能需要做尸检。他还告诉卡尔文,自己见到了波士顿的首席法医官,凯文·卡森大夫。

“是吗?这老家伙还好吗?”卡尔文问。

“我觉得还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起案子,所以我们只聊了几句。”

“他提到我了吗?”

“提到了!”杰克开始撒谎。“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噢,你下次见到他,也帮我带个好。还有,你快点回来。不用我提醒你吧,婚礼马上就要到了,劳丽忙得不可开交。你不是打算最后一刻才赶回来吧。啊?”

“当然不是啦,”杰克说。在商量请哪些同事的时候,劳丽坚持一定要请卡尔文。如果由他决定,他会除了跟自己一个办公室的谢以外,其他谁都不请。对于他和劳丽的私生活,大家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

杰克找到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结伴在阳光中漫步,然后一起往法庭走。等他们到了法庭门口,发现大家正鱼贯而入。现在是1点15分,他们跟大家一起进入法庭。

克雷格跟随伦道夫以及助理一起走到被告席。乔丹·斯坦霍普已经在原告席边坐定了,旁边是托┠帷お法萨诺以及蕾妮·莱尔夫。杰克猜测托尼可能是抓紧乔丹出庭作证前最后一点时间面授机宜。虽然隔了这么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地动,而且不停地打着手势。

“我怀疑今天下午,这里将会上演一场闹剧。”杰克边说边和亚历克西斯慢慢挪进旁听席,坐进上午的座位。亚历克西斯说她想离陪审团近一点,这样可以观察陪审员的表情和动作。不过这会儿,陪审团还没有进入法庭。

“我担心你的想法是对的,”亚历克西斯说着坐下来,把包放在脚边的地板上。

杰克坐下来,不断调整姿势,适应硬邦邦的橡木座椅。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法庭,打量着法官座椅后面那架堆满了法律书的书架。审判区除了原告席和被告席,还有一块装了轮子的黑板,铺着斑点图案的地毯。当目光转向右边法庭文书的座位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新目标。佛朗哥正对他怒目而视。跟上午不同,阳光的角度有了变化,杰克注意到佛朗哥眼窝深陷,眼睛像两颗闪光的黑色鹅卵石。杰克很想再次挥手致意,不过这回理智占了上风。他上午已经享受过挥手的乐趣了。真把佛朗哥惹急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听了克雷格那番话,是不是也挺吃惊的?”亚历克西斯问。

杰克刚好想跟佛朗哥停战,于是回过头来,面对自己的妹妹。“我觉得‘震惊这个词更为准确。倒不是尖刻,我真的觉得跟他的性格不符。自恋的人都这样评价自己吗?”

“通常不会,除非在心理治疗中受到医生的鼓励。当然,这里指的是确实有人格障碍的,而不是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仅仅是有自恋倾向。”

杰克在这个问题上没多说什么。他可不想跟亚历克西斯争论克雷格属于哪种人。他换了种说法,“这番话是对压力的暂时反应,还是自我认识真正发生了变化?”

“时间会证明一切,”亚历克西斯说。“不过我觉得有希望,这事会向很好的方向发展。克雷格确实是体制的牺牲品,被迫不断竞争,不断领先,而且只有在听到布朗大夫这样的老师表扬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确实领先了。他自己也承认对这种赞许到了上瘾的地步。等训练结束了,他就像瘾君子断了自己最喜欢的毒品,同时又不得不在种种限制下行医,现实让他有很强的幻灭感。”

“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多医生都有。他们需要听到表扬。”

“可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我当眼科医生的时候有一点。布朗大夫作证时承认,这是医学训练体系本身的竞争性所决定的。不过我做学生的时候,不像克雷格那样偏执。除了医学之外,我还有其他的兴趣。我三年级内科实习的时候只得了A-。”

杰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事先关了振铃。他手忙脚乱地想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手机老是吓着他。

“出什么事了?”亚历克西斯看他扭来扭去,关心地问。他胯部前伸,想把身体拉直。

“该死的手机,”杰克解释说。好不容易把手机拿出来了。显示屏上的区号是617,也就是波士顿。他终于想起来这号码是殡仪馆的。

“我去去就来,”杰克说。他站起身,迅速走出旁听席。他又一次感到佛朗哥正盯着他看,不过杰克没有回望,而是走出法庭,才接通电话。

遗憾的是,信号不好,他只好挂断了,迅速乘电梯下到一楼,出了门,用已接来电功能找到刚才那个号码。过了一会儿,哈罗德接了电话,杰克为刚才信号不好道歉。

“没关系,”哈罗德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手续办好了,许可证批下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太好了,”杰克说。“什么时候能开始?今天下午行吗?”

“不行,除非发生奇迹。明天上午10点左右吧。我已经尽力了。墓穴公司的卡车和反铲式推土机今天都订不到。”

奇迹是不会发生的,杰克有点失望,不过还是很感谢哈罗德,接着挂了电话。他停了几分钟,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劳丽,告诉她尸检的时间安排。虽然他也知道这个电话应该打,但还是不太愿意打,因为他很清楚劳丽接了电话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他想出个胆小鬼的对策。他没有打劳丽办公室的电话,因为她有可能会接,而是打了她的手机,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言,因为他知道劳丽在上班时间很少开机。这样,他就不需要与她正面冲突,也给她一个机会调整一下,晚上再打电话跟她详谈。劳丽的手机接通了,他听到留言提示,松了口气。

办完这件让人不太愉快的事,杰克回到亚历克西斯身边的座位上。乔丹·斯坦霍普在证人席上,托尼在讲台边,可没有人说话。托尼正忙着整理手头的材料。

“我错过什么没有?”杰克小声问亚历克西斯。

“没有。乔丹刚宣誓完,正准备开始作证。”

“明天就可以尸检了。明天上午能把尸体取出来。”

“很好,”亚历克西斯说。不过她的反应跟杰克想象得不太一样。

“听上去你好像并不激动。”

“有什么可激动的呢?克雷格午饭的时候也说了:明天可能已经太迟了。”

杰克耸耸肩。反正他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托尼大声强调,以便法庭里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尽量缩短时间,减少你的痛苦,不过陪审团还是需要你的证词。”

乔丹感激地点点头。他在原告席旁一直腰板笔挺,现在却弯腰驼背,一反常态。脸上平和的表情也不见了,嘴角下沉,看上去悲痛而绝望。他穿着一身黑色丝绸套装,白衬衫,系一条黑色领带。西装前胸的口袋里插着一条黑色方巾,不留心几乎看不到。

“你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妻子,”托尼说。“她是个热情,有教养,热爱生活的女人,对吧?”

“天哪!”杰克低声对亚历克西斯抱怨道。“我去拜访过他,这句话简直让我恶心。伦道夫也让我惊讶。我不是律师,不过这显然是诱导性提问。他为什么不反对呢?”

“他告诉我,寡妇或者鳏夫的证词对被告来说问题最大。最好的策略就是让他们尽快从证人席上下来。也就是说,原告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

杰克点点头。失去家人是基本的人生经验,这种痛苦每个人都能体会。

乔丹继续对佩欣斯极尽溢美之能事,简直让人倒胃口:她是多么出色,两人共度的时光是多么完美,他有多么爱她。只要乔丹有一点犹豫,托尼就借助提问来引导他继续往下说。

乔丹的证词冗长而乏味,杰克趁机转过头,扫视旁听席。他看见了佛朗哥,不过他正注视着证人,这让杰克松了口气。杰克希望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发现她坐在后排。就是沙琳。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丧服,相当迷人。杰克摇摇头。有时候他真的不愿意相信人类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就算为了面子上好看,她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对佩欣斯的赞美之词还在继续,杰克开始坐立不安。他觉得没必要听乔丹这番假仁假义的废话。他看着克雷格的后脑勺。克雷格一动不动,像是被催眠了。杰克试图想象如果自己陷入这种噩梦里该怎么办。他又试着往亚历克西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眯着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默默为她祝福,又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有点内疚。

杰克觉得乔丹的证词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时托尼转变了话题。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向2005年9月8日,”托尼说。“我想那天你太太感觉不太好。你能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吗?”

乔丹清了清喉咙,挺起肩膀,重新坐直。“上午10点左右,我第一次觉得她状态不好。她让我去她的卧室。我发现她非常痛苦。”

“她说是哪里不舒服?”

“腹部疼痛,胀气,充血,咳嗽也比平常厉害。她说整夜没睡,再也受不了了,让我打电话找博曼大夫,让他马上来,说是自己支撑不到诊所。”

“还有其他症状吗?”

“她说她头疼,而且觉得很热。”

“就这些症状吗:腹痛,胀气,咳嗽,头疼,觉得热。”

“大体如此。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有很多地方不舒服,但这些是主要症状。”

“可怜的女人,”托尼说。“我想你也很难办。”

“我们尽力应付,”乔丹生硬地说。

“所以你打电话给博曼大夫。他也确实来门诊了。”

“是的,他确实来了。”

“然后呢?”

“博曼大夫给她做了检查,建议她开始吃针对消化系统的药。这药他早就开好了。同时还建议她下床活动,减少吸烟量。他觉得她比平时更焦虑,建议她临睡前吃一点抗抑郁剂。他说这药值得尝试。”

“佩欣斯对这些建议感到满意吗?”

“不。她想要抗生素,但博曼大夫拒绝了,说她不需要这些。”

“她按医生的建议做了吗?”

“我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不过她后来确实下床活动了。我觉得她有相当大的起色。大概5点左右,她说要回到床上去。”

“那会儿她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这也是她想回到床上的原因。”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7点左右,她突然让我去她的卧室,让我再次给医生打电话,因为她觉得很不舒服。”

“跟早晨的症状一样吗?”

“不,完全不一样。”

“他们现在怎样了?”托尼问。

“她说胸口疼了一个小时了。”

“跟上午的腹痛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别的呢?”

“她很虚弱,还说有点呕吐。她几乎坐不起来,还说全身麻木,感觉像是飘着的,呼吸也困难。总之状态很差。”

“听起来确实很严重。肯定很吓人吧?”

“我很紧张,也很担心。”

“所以,”托尼拖长了音,听上去有点戏剧化,“你给医生打了电话。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佩欣斯状态很不好,需要立即去医院。”

“你要求立即将佩欣斯送往医院,博曼大夫反应如何?”

“他让我描述一下她的症状。”

“你照办了?把你今天告诉我们的跟他说了?”

“几乎一字不差。”

“博曼大夫反应如何?有没有让你叫救护车,并说在医院跟你们会合?”

“没有。他不停地问我问题,有的我不得不回到佩欣斯身边问她才行。”

“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啊?你跟他说你太太状态很不好,他几次让你回到她身边核实具体情况。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宝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你有没有再次提出应该立即将佩欣斯送往医院?”

“提过。我当时吓坏了。”

“确实很吓人,看着你太太一点点走向死亡。”

“反对,”伦道夫说。“争论性问题,且带有偏见,请求从庭审记录中删除。”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对陪审团说。“法萨诺先生刚才最后一句话不予记录,你们讨论案情时不要受其影响。”接着他将注意力转向托尼。“原告律师,我提醒你,再有类似言论我决不轻饶。”

“我向法庭道歉。”托尼说。“刚才太激动了,不太理智。我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亚历克西斯侧身对着杰克。“我有点怕托尼·法萨诺。他太狡猾了,而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杰克点点头。他确实感觉像在看一场街头群殴,没有什么手段托尼不敢使。

托尼·法萨诺回原告席喝了一口水。在陪审团的视线之外,杰克注意到他对助手蕾妮·莱尔夫眨了眨眼。

托尼回到讲台上,继续提问:“当时你太太病情危重,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话的过程中,他有没有提到过心脏病突发这个概念?”

“提到过。”

“他有没有说她可能是心脏病突发?”

“说了。他说他觉得这是问题所在。”

杰克注意到克雷格侧身与伦道夫耳语了几句,伦道夫点了点头。

“那么,”托尼继续说道,“等博曼大夫到了你家,看到佩欣斯之后,他并没有按电话上说的那样处理,是吗?”

“反对,”伦道夫说。“诱导性提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

“斯坦霍普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去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到你家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到佩欣斯的状态极为震惊,让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与你俩通话时相比,博曼大夫到你家时,佩欣斯的状态是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没什么变化。”

“博曼大夫当时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妥的话吗?”

“他指责我没有将佩欣斯的状态描述清楚。”

“你觉得吃惊吗?”

“我当然觉得吃惊了。我说过她情况很糟,而且不止一次要求把她直接送到医院。”

“谢谢你,斯坦霍普先生。这事的确很不幸,你能出庭作证,我很感激。还有一个问题:在那个不幸的夜晚,博曼大夫是穿什么衣服出门诊的?你还记得吗?”

“反对,”伦道夫说。“这与本案无关。”

戴维森法官转了一下钢笔,看着托尼。“这与本案有关吗?还是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关系相当密切,法官大人,”托尼说。“接下来另一位原告证人将会详细说明。”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说。“请证人回答问题。”

“博曼先生当时穿着燕尾服,和他一起的年轻女人穿着低胸晚礼服。”

几个陪审员与左邻右舍交换着眼神,像是在猜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你认得这个年轻女人吗?”

“认得,我曾经在博曼大夫的诊所里见过她。他说是他秘书。”

“这么正式的服装让你觉得奇怪还是特别?”

“都有一点,”乔丹说。“觉得奇怪是因为让人感觉他们是想顺路去某个社交场合,而且我知道博曼大夫已经结婚了;觉得特别是因为我琢磨博曼大夫之所以选择出门诊而不是跟我们在医院会合,可能跟这服装有关。”

“谢谢你,斯坦霍普先生,”托尼说着整理好手头的文件。“提问完毕。”

“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说着向伦道夫的方向点了点头。

伦道夫犹豫了一会儿,显然在沉思。后来即使站起来走向讲台,也像是靠条件反射移动,而不是有意识的举动。法庭里一片肃静,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期待着。

“斯坦霍普先生,”伦道夫开口了。“我只问你几个问题。被告席上的所有人,包括博曼大夫,都因你太太的死深感悲伤,也都能理解让你重温那个悲剧性的夜晚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所以我的问题会尽量简短。现在重新讨论你和博曼大夫通话的细节。你是否跟博曼大夫说过,在你的记忆中,佩欣斯以前从来没有抱怨过胸口疼?”

“我不太肯定。当时我很紧张。”

“可面对法萨诺先生,同样的通话细节,你的记忆却惊人地完整。”

“我可能说过她从来没有觉得胸口疼。我不能肯定。”

“我必须提醒你,在取证记录中,你确实说过。要我读给你听吗?”

“不要,如果取证记录里有,那就是对的。你提醒我了,我相信我确实说过她从来没有觉得胸口疼。那是八个月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处于被胁迫的状态。取证记录更接近事实。”

“我能理解,斯坦霍普先生。不过希望你能够好好回忆一下博曼大夫的回答,你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他纠正了你的说法,说她过去有好几次因为胸口疼请他出门诊。”

“也许吧。”

“所以你对通话细节的回忆也许并不像几分钟前你让我们相信得那么清晰。”

“那是八个月前的事了,而且我当时非常忙乱。我觉得有点偏差也很正常。”

“不是说不正常,可你却非常肯定博曼大夫特别提到佩欣斯是心脏病突发。”

“他说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的措辞说明不是博曼大夫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

“是我先提到心脏病突发的。我问他是不是在考虑这个。我是从他问的关于佩欣斯的问题中推测的。”

“说要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和说佩欣斯心脏病突发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我告诉你,博曼大夫在通话中从没用过心脏病突发这些词,你会吃惊吗?”

“我们说到过。这点我记得。”

“是你提起来的。他只是说‘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他从来没有说到具体病症。”

“也许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觉得区别很大。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胸口疼,比如说你吧,打电话给医生,医生都要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是不是?”

“应该是吧。”

“所以当你把佩欣斯胸口疼的症状告诉博曼大夫,他觉得应该首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博曼大夫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吧?”

“嗯,不奇怪。”

“以前佩欣斯也因为胸口疼让博曼先生出过门诊,最终诊断是什么呢?”

“基本是因为肠内有气体。”

“对!确切地说是结肠左曲内有气体。不是心脏病突发,也不是心脏疼,因为心电图和酶的检测结果都正常,且在后续的检查中一直保持正常。”

“不是心脏病突发。”

“博曼大夫为佩欣斯出过很多次门诊。病历显示,在八个月内,平均门诊频率大约为每星期一次。这跟你的记忆相符吗?”

乔丹点点头。这时法官警告他:“请证人大声点,让法庭文书和记录员能够听见。”

“相符,”乔丹大声说。

“佩欣斯是不是喜欢让医生出门诊?”

“是的。她不喜欢去医生的办公室。”

“她喜欢医院吗?”

“她很害怕医院。”

“所以实际上,博曼大夫是为了满足你太太的需求和愿望才出门诊的。”

“是的。”

“既然你处在半退休状态,有很多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而博曼大夫又经常出门诊,因此你有很多机会跟他接触。”

“是的,”乔丹说。“每次我们都有交谈,而且关系相当融洽。”

“我想每次博曼大夫来出门诊,都是你在旁边招呼吧。”

“要么是我,要么是女仆。”

“我想你与博曼大夫之间的谈话多数是围绕佩欣斯的。在这么多次谈话中,有没有提到过疑病症这个术语?”

乔丹飞快地看了托尼一眼,又回来看着伦道夫。“提到过。”

“我想你知道这个术语的定义吧。”

乔丹耸了耸肩。“也许吧。”

“这个术语适用于对正常感觉和功能过分关注的病人,他们觉得自身有很严重的问题,需要救治。这样解释与你对这个术语的理解相符吗?”

“我不像你,能把这个术语解释得这么清楚。不过我的理解确实是这样的。”

“博曼大夫有没有在佩欣斯身上用过这个术语?”

“用过。”

“用在贬损性的语境中吗?”

“没有。他说疑病症患者不仅有心理问题,也可能真有生理疾病。牢记这点非常重要。而且即使他们想象出来的疾病并不存在,他们对痛苦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刚才法萨诺先生提问的时候,你的证词表明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话后和他到达你家之间,佩欣斯的状态并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是的。”

“你和博曼大夫通话期间,你曾经告诉他,你觉得佩欣斯呼吸有困难。你记得吗?”

“记得。”

“你还说过你觉得她看上去脸色发青。这点你也记得吗?”

“我不知道我的原话是不是这样,不过大意是对的。”

“我认为你原话就是这样,至少非常接近。在你的取证记录中,你说这话非常接近。你需要看一下相关部分吗?”

“如果我说过非常接近,那就是了。现在我记不清了。”

“博曼大夫到达后,发现佩欣斯全身发青,基本上没有呼吸。这与你在电话上的描述差别很大,你觉得呢?”

“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我已经尽力了。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佩欣斯病情很严重,应该和他在医院会合。”

“还有一个问题,”伦道夫说着挺直了腰。他又高又瘦,足有六英尺多。“鉴于佩欣斯长期患有疑病症,之前又有几次胸口疼诊断为肠内气体,你认为2005年9月8日晚博曼大夫会认为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脏病突发吗?”

“反对,”托尼大喊着站起身。“传闻证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上述问题可以在被告作证时直接问他本人。”

“提问完毕,”伦道夫说着昂首阔步回到被告席。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戴维森法官问托尼。

“没有,法官大人,”托尼说。

乔丹走下证人席。杰克回头看着亚历克西斯。他冲她竖起大拇指,表示对伦道夫交叉质询的赞赏。可当他的目光转移到陪审席上时,他觉得陪审员们并不像他那样全神贯注。之前他们在座位上都向前倾,现在却朝后仰,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只有水管工助理例外,他还在忙自己的指甲。

“请原告律师传下一位证人出庭!”戴维森法官命令道。

托尼站起身大喊,“请莲娜·莱特纳女士出庭作证。”

第十二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下午3:25杰克扭过身来。他很想看看这个轻佻的妙龄女子成了弃妇是怎样一副嘴脸,这种想法让他隐隐觉得自己有点好色。她的取证记录非常生动,杰克相信她出庭作证肯定也是一场好戏。

莲娜从法庭的正门出来,毫不迟疑地沿着法庭中央通道大步前行。她的装束并不像克雷格描述的那样性感,而是穿着一套端庄的深蓝色裤套装,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杰克暗想,一定是托尼·法萨诺建议她这么穿的。唯一能显示她一贯风格的是她脚上穿着双超高跟鞋,走起路来有点不稳。

尽管这女人衣着得体,杰克还是迅速判断出她哪些地方吸引了克雷格。她的五官单看并没有什么特别,草黄色的头发一看就是染过的,发根还是深色的。可她的皮肤无可挑剔,容光焕发。她象征着无所顾忌的青春,性感逼人。

莲娜走过审判区和旁听区之间的分隔栏时,活泼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此刻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杰克偷偷朝亚历克西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像石像一样面无表情,嘴唇紧闭,显出一种坚定的神色。杰克意识到她正在给自己打气,准备面对莲娜的证词。他觉得这是很好的自保策略,特别是看过莲娜的取证记录之后。

莲娜将右手指向天空,听法庭文书念誓词。“你能宣誓据实陈述,绝无谎言吗?”

“我宣誓,”莲娜略带点鼻音说。她一边走进证人席,一边谦虚地看了法官一眼,涂满了睫毛膏的睫毛显得有点沉重。

托尼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台,整理好笔记,然后照例把饰有流苏的便鞋踩在讲台的铜栏杆上,开始提问。他首先通过提问,简要描述莲娜的经历:出生地(马萨诸塞州,里维尔),在何处上高中(马萨诸塞州,里维尔),目前居住地(马萨诸塞州,里维尔)。他还问莲娜在克雷格·博曼大夫的诊所工作过多长时间(一年多)以及她每星期三次在何处上夜校(邦克山社区大学)。

莲娜一一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杰克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她。他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托尼差不多。在他看来,既像是波士顿口音,又像是布鲁克林口音。杰克也在莲娜身上找到不少克雷格描述过的性格特征:固执己见,精力充沛而且任性。至于使小性子和善变,他暂时还没有发现。

“接下来要讨论你和你的老板,克雷格·博曼大夫的关系,”托尼说。

“反对,”伦道夫说。“无相关性。”

“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戴维森法官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伦道夫立刻照办。托尼示意莲娜原地待命,随即也跟过来。

法官戴维森用老花镜指着托尼,就像别人挥舞卷起来的报纸吓唬狗一样。“最好别跟我装腔作势,而且我希望你能再次跟我保证,这种社交丑闻确实跟原告的法庭调查有关。否则我们将面临无效审判,并很有可能通过直接裁定的方式判被告胜诉。”

“肯定有关。证人将证实,基于她与博曼大夫的关系,以及案发当晚的安排,博曼大夫根本没有考虑过与佩欣斯·斯坦霍普在医院会合。”

“好吧。我将给你很大的自由度,希望你不要让自己难堪。之前我也准许过类似的社交证词,理由是其证明价值大于判断价值。现在我基于同样的理由准许你继续盘问证人。”戴维森法官又朝伦道夫的方向挥了挥老花镜。“被告律师,我将在交叉询问环节给你较大的自由度,法萨诺先生也会同意的。在这个框架里,我希望能够加快速度。你们俩频频反对,我快被你们烦死了。明白吗?”

“明白,法官大人,”双方律师齐声回答。接着两人转身各自回到原地。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大声说,让法庭记录员能听见。“对莱特纳女士的质询可继续进行。”

“莱特纳女士,”托尼说。“你能告诉法庭你和博曼大夫是什么关系吗?”

“当然。一开始我就是普通雇员。不过大概一年前,我能感觉到博曼大夫对我有好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明白,”托尼回答。“你继续说。”

“开始我觉得有点尴尬,因为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可有天晚上我加班,他跑到我工作的病历室来找我聊天。就这样,我们慢慢开始交往。我觉得这没什么,因为后来我发现他已经离开家,搬到波士顿的公寓里住了。”

“是柏拉图式的交往吗?”

“当然不是了!他真是如狼似虎啊。我们的关系蛮色的。有天下午我们还在诊所的检查台上干了一场。他说他太太不喜欢性生活,而且生完孩子以后长了不少肉,老也减不下去。我感觉他蛮饥渴的,要求很多,所以我就尽量满足他。这给我带来不少好处!”

“法官大人,这也太——”伦道夫边说边站起来。

“坐下,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气呼呼地说。他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射向托尼。“法萨诺先生,该说到关联性了吧,你最好有足够的说服力。”

“好的,法官大人,”托尼说着迅速回到原告席,喝了一小口水,然后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好像很干的样子,接着又回到讲台前整理文件。

旁听席上传来嗡嗡的私语声,大家都很期待。陪审员也比平常更加专注,有的还身体前倾。带色的内容总是让人兴奋的。

杰克又一次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亚历克西斯。她没动,表情依旧很严肃。他感觉有种温柔的兄妹之情在胸中荡漾开。希望她的心理学专业训练能为她提供某种自我保护,目前的情境太让人屈辱了。

“莱特纳小姐,”托尼开口了。“2005年9月8日晚,你在博曼大夫位于波士顿的公寓内,当时你住在那儿。”

“是的。那会儿我刚从萨默维尔那个猪窝里搬出来,因为房东是个混蛋。”

戴维森法官侧身对莲娜说,“请证人收敛一点,仅回答问题即可,不要随意妄加评论。”

“是,法官大人,”莲娜温顺地答应了,睫毛忽闪忽闪的。

“你能用自己的话告诉陪审团,你和博曼大夫当晚在干什么吗?”

“我们的计划和实际是两回事。我们本来计划去音乐厅看一场演出。克雷格,我是指博曼大夫,当时正想把年轻时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想做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给我买了一件很漂亮的粉红色晚礼服,领口开到这儿。”她用手指沿着胸部一半处画了一道深深的弧线。“我们俩都很兴奋。我的意思是,音乐当然也很好,不过对于我们俩来说,进场才是最好的部分。博曼先生买了季度票,而且座位很靠前。走中央过道的时候,感觉就像在台上演出,因此他希望我看上去很性感。”

“听上去博曼大夫似乎很喜欢把你展示给别人看。”

“差不多,”莲娜说。“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挺好玩的。”

“不过如果想这么做,你们必须准时到,可能还要早一点到。”

“对啊!如果去迟了,有时候还必须等到中场休息才能坐下来,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2005年9月8日发生了什么?”

“我们正忙前忙后准备出发。这时博曼大夫的手机响了。”

“我猜是乔丹·斯坦霍普,”托尼说。

“是他。这意味着晚上的计划泡汤了,因为博曼大夫决定他必须出门诊。”

“博曼大夫出门诊的时候,你是留在公寓里吗?”

“不是。博曼大夫让我跟着一起去。他说如果是虚惊一场,我们可以直接从斯坦霍普家去听音乐会。他说斯坦霍普家离音乐厅不太远。”

“意思是比纽顿纪念医院近。”

“反对,”伦道夫说。“缺乏证据。证人并没有提到纽顿纪念医院。”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陪审团不予采纳!庭审继续。”

“莱特纳小姐,”托尼拉长声音说,然后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在去斯坦霍普家的路上,博曼大夫有没有说到他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情是什么感觉?他有没有觉得这次门诊会是虚惊一场?”

“反对,”伦道夫说。“传闻证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叹了口气说。“证人仅限于陈述博曼大夫确切的评论,不必就其思路发表自己的观点。”

“我重复一遍,”托尼说,“博曼大夫有没有说到他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病情如何?”

莲娜抬头看着法官。“我被你们搞糊涂了。他问我问题,你又让我别回答。”

“我并没有让你不回答,亲爱的,”戴维森法官说。“我是让你不要试图揣测博曼大夫当时的想法。这点他自己会告诉我们的。法萨诺先生是问你博曼大夫对佩欣斯病情的有什么具体评论。”

“好吧,”莲娜终于明白了。“他说这回是真的了,他很害怕。”

“意思是佩欣斯·斯坦霍普这回真的病了。”

“是的。”

“他有没有说对佩欣斯·斯坦霍普这样的PP病人,也就是问题病人,有什么看法?”

“那天晚上在车里吗?”

“是的。”

“他说她是个让他受不了的疑病鬼。他说对他来说疑病鬼和装病者一样。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事后还专门查了这个词。是指有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装病。挺恶劣的。”

“为装病者这个词还查字典,很值得赞赏。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这样做呢?”

“我正在进修,想成为一个医学实验室技工或者助理护士。我必须知道行话。”

“关于他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看法,博曼大夫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说过!”莲娜说着假笑了一下,表示强调。

“你能告诉陪审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是他接到传票的那天晚上。当时我们在洛城健身俱乐部。”

“他到底说了什么?”

“关键是他没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肯定不信,他那天嘴上根本没有把门的。”

“跟陪审团解释一下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要把这么一篇激烈的演说全都记下来还真不容易。他说恨她,因为她快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逼疯了。因为她只会缠着他说肠胃蠕动,有时候还把排泄物留着给他看。因为她从来不遵守医嘱。他说她是个疑病鬼,根本不配做人家太太,不死还拖着人家。说她是个十足的婊子,老要他握着她的手,听她抱怨。他说她死了对大家,包括她自己,都有好处。”

“哇!”托尼说着装出一副头一次听到这段证词,被吓得不轻的样子来。“我想你听了博曼大夫这番话,一定觉得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了,他很开心。”

“反对,”伦道夫说。“诱导性询问。”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陪审团不予采纳。”

“你听了博曼大夫这段激烈的演说,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她死了,他很开心。”

“既然你说这是段激烈的演说,你肯定也知道博曼大夫当时非常焦虑。关于自己被起诉,他有没有发表什么评论?有没有说他的表现和决策过程会在法庭上受到质疑?”

“说过。他觉得不可思议,乔丹·斯坦霍普这个杂种怪人居然起诉他,声称丧失了配偶权。他说根本不敢相信斯坦霍普先生居然想跟这个恶心的臭婆娘做爱。”

“谢谢你,莱特纳小姐,”托尼说着把摊满讲台的文件收拾好。“提问完毕。”

杰克又朝亚历克西斯那边看了一眼。这次,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唉,”她小声说着,“克雷格能指望什么呢?根本就是自掘坟墓。莲娜证词的杀伤力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只能寄希望于你尸检时有新发现了。”

“也许伦道夫交叉质询时能挽回一点损失。别忘了,被告方的法庭调查还没开始呢。”

“我没忘。我只想现实一点,从陪审员的角度考虑问题。前景很不乐观。原告方的证词很有说服力,把克雷格完全描绘成另外一个人。他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对病人的态度绝对没有问题。”

“你说得对,前景的确不乐观,”杰克说。

第十三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下午3:30“让我再看看平面图,”雷纳多对马努埃尔说。他们乘坐的黑色雪佛兰卡马洛车停在博曼家附近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街上。他们穿着没有标记的棕色工作服。后座上放着一个帆布旅行包,跟水管工的工具包差不多。

马努埃尔把平面图递给雷纳多,雷纳多把图展开。雷纳多坐在方向盘前,费了半天才把图纸充分展开。

“我们从这个门进去,”雷纳多指着图纸说。“能弄清方向吗?”

马努埃尔靠过来,几乎碰到雷纳多的肩膀,这样图纸上方跟他刚好反方向。此前他坐在副驾驶座上。

“苍天啊,”雷纳多抱怨着。“没这么复杂吧。”

“我找到方向啦!”马努埃尔说。

“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找到三个姑娘,让她们没时间互相通风报信。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她们要么在厨房兼餐厅里,也许在看电视,”雷纳多边说边指着图纸上的相应区域,“要么就在各自的房间里。”他费力地翻到第二页。图纸本来卷得很紧,这会儿老是往回弹,根本展不开。最后他只好把第一张图纸扔到后座上。“这里是卧室,在房子后部,”他把第二张图纸铺平之后说道。“楼梯在这里。明白了吗?进去不要东找西找的,动作要快。”

“我明白。不过我们两个要对付她们三个。”

“把她们吓得屁滚尿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能唯一有点麻烦的是最大的姑娘。不过如果连她都搞不定,这行我们就别干了。到时候要尽快把她们的嘴用胶带纸封上。一定要快。我可不想听她们尖叫。等到她们的嘴一封上,乐子就来了。明白吗?”

“明白。”马努埃尔说着直起腰来。

“带枪了吗?”

“当然带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38口径的短筒枪。

“快收起来,上帝啊,”雷纳多气呼呼地说。他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行人。正是上班时间,这个区域很安静。房子间距很大,看上去就跟没人住似的。

“面罩和手套呢?”

马努埃尔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这两样。

“不错,”雷纳多说着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出发!”

等马努埃尔下了车,雷纳多从后座上取出帆布包,追上马努埃尔。两人不慌不忙地走回十字路口,右转,谁也没说话。绿荫如盖,街上很阴凉,然而每栋住宅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不远处有位老妇人在遛狗,不过是朝相反的方向走。一辆车开过来,又一刻不停地开走了,司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到了博曼家,他们停下来观察街上的动静。

“不错,”雷纳多说。“行动吧!”

他们沿着院墙穿过博曼家的前院,一直保持正常步态,看上去就像两个普通工人在做例行检修。相邻的院子由茂密的树篱隔开。他们走过树篱,不远处就是博曼家的后院了。他们打量了一下屋后的地形,很快发现要找的后门离他们大概还有40英尺,中间隔着一块阳光灿烂的大草坪。

“好,”雷纳多说道。“该戴上面罩和手套了。”

两人迅速戴上行头:先戴面罩,然后戴手套。两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

雷纳多打开帆布包,想确认一下工具是否齐全。他递给马努埃尔一卷胶带纸,马努埃尔装进了口袋。“行动吧!”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悄无声息地穿过草坪,进了后门,非常专业。等进了屋,他们停下来,留心听四周的动静。餐厅的电视机传来情景喜剧里的笑声。雷纳多冲马努埃尔竖起大拇指,示意他前进。他们轻手轻脚地迅速穿过书房,沿着中间的走廊前进。雷纳多冲在前面,在餐厅的拱门边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贴着拱门边往里看,先看到厨房,慢慢地看到餐厅全貌。等看到孩子们,他往后退了退,竖起两根手指,表示有两个姑娘。马努埃尔点点头。

雷纳多用手在空中逆时针画了一个大圈,示意他们穿过厨房,从背后接近电视机前的长沙发。马努埃尔点点头。雷纳多挥舞着胶带纸卷。马努埃尔掏出自己那卷。

雷纳多轻轻地把帆布包放在地板上,做好准备。他看着马努埃尔,马努埃尔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雷纳多迅速沿着自己安排好的路线前进,动作很轻。从鲜艳的长沙发背后看过去,只能看见孩子们的后脑勺。电视机的音量开始听起来似乎很低,现在觉得一点都不低,尤其是笑声部分。雷纳多和马努埃尔径直走到孩子们背后,她们还浑然不觉。

雷纳多点了下头,两人分头绕过沙发的角落,一人抓住一个姑娘。他们下手又准又狠,掐住孩子们的脖子,把脸往柔软的沙发靠垫里按。两个姑娘都下意识地低声抗议,但声音都被垫子闷住了。两人各自用牙咬下一段胶带纸,然后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两个姑娘身上,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的手反绑起来。两人几乎同时把孩子们翻过来。孩子们拼命喘息着,吓得四目圆睁。雷纳多将手指放在紧闭的嘴唇上,示意孩子们保持安静,不过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两个姑娘都在拼命地喘息,而且几乎都吓傻了。

“你们的姐姐呢?”雷纳多咬牙切齿地说。两个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没有说话。雷纳多对马努埃尔打了个响指,又指了指在他怀中发抖的梅根。

马努埃尔松开梅根,抓紧时间拿出一块方形的破布,恶狠狠地塞进她嘴里。她把头扭来扭去,试图反抗,可无济于事。为了固定那块塞嘴的破布,马努埃尔用一段胶带纸封住了她的下半截脸,很快又加上一段,逼得梅根不得不通过鼻子大声呼吸。

克里斯蒂纳目睹了梅根的遭遇,瞬间变得非常愿意合作。“她在楼上洗澡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作为报答,雷纳多迅速按马努埃尔处理梅根的方式把她的嘴也封了起来。然后两人把孩子们的脚捆住,又把她俩拽直坐好,背对背绑在一起。最后,雷纳多推了她俩一下,两人以一种很难受的姿势倒在沙发上,还在拼命呼吸。

“在这儿别动!”雷纳多边吼边拿起自己那卷胶带纸。

雷纳多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梯,动作十分迅速。刚到二楼走廊,他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轻柔的沐浴声,他循声找去,旁边几间卧室都开着门,而右手第三间显得特别乱。所有的水平面,包括地板上,都散落着衣服、书、鞋子和杂志。浴室的大理石台阶上搭着黑色丁字裤和文胸。浴室里的水蒸气像云雾一样蔓延到房间里来。

雷纳多迅速穿过房间,一路小心避让脚下的杂物。他探头进了浴室,可雾气太大,什么也看不清。镜子也完全被水蒸气覆盖了。

浴室不大,配有台盆、坐便器以及一个附带淋浴的浴缸。银色浴帘杆上挂着不透明的白色浴帘,上面画着黑色的海马。浴帘不时地轻轻晃动,不仅因为有水打在上面,还有蒸腾的水蒸气,也因为正在淋浴的人偶尔会碰到它。

雷纳多斗争了片刻,不知道眼前的情况怎么处理才最妥当。其他姑娘都已经制服了,眼前这个应该问题不大。事实上,知道这个姑娘没穿衣服反而让他很兴奋,这点要充分考虑。他拿出那卷胶带纸,放在台盆边上。一想到自己平常给钱都办不到的事,现在居然有人出钱让他办,他心里不禁乐开了花。他知道正在淋浴的姑娘年龄在15到21岁之间,胸部很挺,值得多看两眼。

雷纳多推翻了几套备用方案,包括等姑娘洗完澡,自己走出浴室。最后他还是决定抓住浴帘,猛地往后一拉。浴帘杆是伸缩式的,被雷纳多用力一扯,完全脱落,掉在地板上,乱作一团。

浴帘杆和浴帘掉下来的时候,特蕾西正背对着莲蓬头,开大水量,费力地冲洗她那头浓密的秀发。她并没有听见响声,但肯定是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凉气袭来,因为她往前探了探身子,钻出水幕,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戴着黑色滑雪面具的闯入者时,不由尖叫起来。

雷纳多伸手抓住一把湿头发,把特蕾西拖出浴缸。她被浴缸绊了一下,头朝下跌在地板上。雷纳多放开她的头发,用膝盖顶住她的后腰,同时抓住她湿滑的手腕,使劲往后掰,然后把胶带纸从台盆上拿下来,像在楼下一样,用牙咬下一段胶带纸,熟练地缠在特蕾西的手腕上。只用了几秒钟,她的手腕就完全不能动弹了。

在整个过程中,特蕾西尖叫了一声,但被哗哗的水声掩盖了。雷纳多把她翻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形的破布,卷成一团,塞进她嘴里。特蕾西比克里斯蒂纳强壮多了,一直在拼命抵抗。雷纳多只得将她放倒,用膝盖抵住她的头。接着她又咬住了他的手指,这回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贱货!”他吼道。随即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把她的嘴唇打裂了。她仍然在反抗,但他终于把破布塞进了她嘴里,还贴了几段胶带纸把它固定住。然后他站起身,俯视着这个受惊的年轻姑娘。

“真不错,”雷纳多看着特蕾西性感的身体以及肚脐上的银环,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阴部上方的蛇形文身上。“刮得这么干净,还文身。我想你爸妈肯定不知道这事。你不觉得有点超前吗,姑娘?”

雷纳多弯下腰,一只手伸到特蕾西的腋下,动作很粗鲁地将她拉起来。她猛地冲出浴室,让雷纳多猝不及防。他急忙跑过去,在她冲出卧室前拦住她。

“别跑啊,妹妹,”雷纳多咆哮着,猛地把她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如果你足够聪明,愿意合作,我保证不伤害你。否则,有你好看。明白吗?”

特蕾西怒目圆睁,挑衅似的盯着他看。

“脾气不小,是吧?”雷纳多用嘲弄的口气问道。他低头看看她的胸部,觉得还是站着看让人印象更深刻。“也挺性感。你那蛇洞里还藏着多少蛇啊?我打赌肯定比你父母想得多,是吧?”他狡黠地点点头。

特蕾西对他还是怒目而视,胸部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

“我来告诉你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你我将一起下楼到餐厅去,让你和妹妹们团聚。我们会把你们仨绑在一起,组成一个幸福的大家庭。然后我有几件事需要你们转告父母,之后我们就撤了。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雷纳多把特蕾西推到走廊里,然后一直抓着她上臂往前走。到了楼梯口,他逼着她下楼。

马努埃尔很负责地在餐厅里守着梅根和克里斯蒂纳。梅根在暗自哭泣。这一点从她脸上的泪痕,以及不时抽动的身体可以看出来。克里斯蒂纳还像刚才一样怒目圆睁。

“干得漂亮,伙计,”马努埃尔看着雷纳多把一丝不挂的特蕾西领进了屋。他情不自禁地像雷纳多一开始那样上下打量着特蕾西。

“让那两个姑娘坐起来,面朝沙发两头,”雷纳多命令道。

马努埃尔把两个姑娘拉起来,让她们按雷纳多吩咐的那样坐好。

雷纳多让特蕾西坐在沙发边上,背对着她的两个妹妹。等她坐定,他用胶带纸把三人捆在一起,然后他站起身认真检查捆得是否结实。他对自己的技术相当满意,于是把胶带纸交给马努埃尔,并让他把东西收拾好。

“听着,甜心,”雷纳多对孩子们说。但他一直盯着特蕾西看,主要是想让她听见。“给你们的父母带个信。不过我先要问问你们,知道尸检是怎么回事吗?知道的话,就点点头!”

特蕾西没动,连眼睛都没眨。

雷纳多又扇了她一记耳光,弄得她嘴唇上的伤口更严重了,一滴血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

“我再问一遍。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不要没反应。”

特蕾西连忙点点头。

“很好!”雷纳多说。“告诉你父母,不许尸检!如果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特蕾西顺从地点点头。

“那好。大体就是这个意思:不许尸检。本来我可以写下来,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么做不太明智。我们还会再来的,如果他们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下次我们就不客气了。明白吗?这次只是警告你们一下,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好了,我再问你们一遍,听懂了吗?如果听懂了,就点点头。”

特蕾西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傲气了。

“口信的最后一部分也很简单。告诉你们的父母,别让警察掺和进来。这是我们跟他们之间的私事。如果他们去找警察,就是逼着我找你们麻烦了。该说的都说了,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特蕾西又点了点头。显然她现在跟两个妹妹一样,已经被吓倒了。

“很好,”雷纳多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拧了一下特蕾西的乳头。“胸部不错啊。告诉你父母别让我再上门了。”

雷纳多迅速扫视了一下整个屋子,然后示意马努埃尔跟上他。他们边往外走边收拾帆布包,并摘下面罩和手套,关上门,沿原路返回街上。在取车的过程中,他们遇到几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不过也没太在意。看上去,他们就像两个刚干完活的工匠。等回到车上,雷纳多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花了不到20分钟。这样就能挣1000美元,还不错。

第十四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下午3:50伦道夫从被告席上站起来,整理笔记,在讲台前站定,动作明显比平常慢。即使表面上准备好了,他仍然长时间盯着莲娜·莱特纳看,最终她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伦道夫这种严父气质有时候确实令人敬畏。

“莱特纳小姐,”伦道夫的声音纯净而优雅。“你对自己在办公室的着装风格如何评价?”

莲娜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应该算比较正常吧。怎么了?”

“你觉得能用保守或者端庄来形容你平常的着装风格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马琳·理夏特,也算你们的办公室主管,有没有暗示过你的着装风格不太合适?”

莲娜像是狐狸在鸡窝里被人当场抓住一样窘。她看看托尼,又看看法官,最后目光转回到伦道夫这里。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说过几次?”

“我怎么知道?好几次吧。”

“她有没有用过‘性感或者‘挑逗之类的形容词?”

“好像用过吧。”

“莱特纳小姐,你在证词中提到,大约一年前,博曼大夫开始对你‘有好感。”

“是的。”

“你觉得这与你选择的服装有关吗?”

“我怎么知道?”

“你在证词中提到,一开始你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已经结婚了。”

“是的。”

“可是一年前,博曼大夫已经正式与太太分居了。当时两人的关系很紧张。这些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吧?”

“也许是吧。”

“有没有可能是你对博曼大夫有好感,而不是他对你有好感?”

“潜意识里也许是这样吧。他长得不错。”

“你当时有没有想过,博曼大夫对挑逗性服装免疫力不强,因为他毕竟是一个人住。”

“从来没想过。”

“莱特纳小姐,你的证词表明2005年9月8日,你与博曼大夫一起住在他波士顿的公寓里。”

“是的。”

“是怎么住进去的?博曼先生请你搬去一起住的吗?”

“不完全是。”

“你们有没有讨论过同居可能会产生的好处和困难?”

“没有。”

“实际上是你自己决定搬进去的。是吗?”

“嗯,既然我每晚都在那儿过夜,还有必要付两处房租吗?”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没跟博曼大夫商量,自作主张搬进了他的公寓。是吗?”

“他也没抱怨什么,”莲娜气呼呼地说。“他每晚都开心得很呢。”

“我是问你,是不是自作主张搬进去住的?”

“是,我是自作主张搬进去的,”莲娜气急败坏地说。“他喜欢得很呢。”

“这点要博曼先生作证的时候才能确定,”伦道夫边说边查看笔记。“莱特纳小姐,2005年9月8日晚上,乔丹·斯坦霍普先生打电话来说明太太病情的时候,博曼大夫有没有提到纽顿纪念医院?”

“没提到过。”

“他有没有说过,去斯坦霍普家比直接去医院好,因为斯坦霍普家离音乐厅近一点。”

“没有。他根本没有提到医院。”

“你和博曼大夫到了斯坦霍普家之后,你是在车里等他的吗?”

“不是。博曼先生让我进屋给他打下手。”

“据我所知,你当时拿着便携式心电图仪?”

“是的。”

“你们到了斯坦霍普太太的卧室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博曼大夫开始对斯坦霍普太太实施抢救。”

“当时他看上去很担心吗?”

“他肯定很担心。他和斯坦霍普先生立即叫了一辆救护车。”

“据我所知,当他实施抢救的时候,让你为病人做人工呼吸。”

“是的。他教过我怎么做。”

“博曼大夫看到病人的症状以后,担心吗?”

“非常担心。病人浑身青紫,瞳孔很大,而且没有反应。”

“据我所知,救护车很快就将斯坦霍普太太送到了医院。你和博曼大夫怎么到的医院?”

“我开他的车。博曼大夫搭救护车去的。”

“他为什么要搭救护车去?”

“他说如果病情有变,他可以及时处理。”

“过了很久你才见到他,那时候斯坦霍普太太已经去世了吧?”

“是在急诊室见到他的,当时他身上溅了不少血。”

“病人去世了,他气馁吗?”

“看上去情绪不高。”

“也就是说,博曼大夫竭尽全力救治病人了。”

“是的。”

“当他发现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显得很沮丧。”

“我觉得应该说是郁闷,可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事实上,我们回到公寓之后,那个星期五晚上过得很不错。”

“莱特纳小姐,请允许我问一个私人问题。在我看来,你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在你生气的时候,你有没有说过什么言不由衷的话,或者说夸大了你的感觉?”

“是人都会这样的吧,”莲娜笑得有点勉强。

“那天晚上,博曼先生接到传票之后,是否有些难过?”

“非常难过,我从没见他这样过。”

“生气吗?”

“非常生气。”

“在这种情况下,按你的话说,他‘嘴上没有把门的,对佩欣斯·斯坦霍普有很多不恰当的评论,有没有可能只是说气话。你想,他那天晚上竭尽全力抢救她,在她死前这一年里,基本上每星期就要出一次门诊。”

伦道夫停下来,等莲娜回答。

半天没有声音,戴维森法官说道,“原告证人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你提问了吗?”莲娜显然有点迷惑。“我没听清。”

“再问一遍,”戴维森法官说。

“我的意思是说,博曼大夫接到传票当晚,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那番评论实际上反映了他内心的焦虑。他对病人的真实情感体现在他任劳任怨,在一年时间里几乎每星期都上门诊疗,体现在她去世当晚竭尽全力地抢救她。我的问题是,莱特纳小姐,你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也许你应该问他。”

“我肯定会问他的,”伦道夫说。“但我首先想弄清楚,你现在还住在博曼先生租住的波士顿公寓里吗?”

杰克侧过身,跟亚历克西斯耳语道,“伦道夫的有些问题和评论很尖锐,托尼·法萨诺本应该强烈反对的。以前他总是很快就上钩了。不知道这次怎么了。”

“也许早先莲娜作证的时候,法官跟双方律师私下谈过。双方各自让一点,才公平嘛。”

“嗯,这话很有道理。”杰克说。“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伦道夫都已经尽力了。”杰克继续往下听,伦道夫开始很有技巧地盘问莲娜,当医疗事故案发,克雷格搬回家住之后,她是什么感受。杰克很清楚伦道夫的思路,他在构建莲娜“弃妇”的形象,这样陪审团就会认为她之前的证词是出于愤恨,因此不足以采信。

杰克跟亚历克西斯耳语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如果我现在溜出去,你介意吗?我想打场篮球锻炼一下。但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我觉得最糟糕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她只不过是自毁形象。”

“去吧!”亚历克西斯真诚地说。“去锻炼一下!我很感谢你一直陪着我,不过我现在很好。出去放松一下吧。法官过一会儿就要宣布休庭了。他一般都是4点左右结束。”

“你确定你没事吗?”杰克问道。

“确定,”亚历克西斯说。“我跟孩子们早点吃饭,不过你回来的时候肯定有吃的。不着急,但要当心,克雷格打球的时候经常受伤。你有钥匙吗?”

“有钥匙,”杰克说。他凑过身子,迅速拥抱了她一下。

杰克站起身来,向跟他同一排座位的人小声借过,慢慢走到过道上,随即往佛朗哥习惯坐的座位看了一眼。让他吃惊的是,佛朗哥不在座位上。尽管杰克没有停住脚步,但他还是在旁听席上搜寻着这个流氓的身影。等杰克到了门边,他转过身,再次迅速扫视了一下旁听席。佛朗哥不在。

杰克用背部顶开门,倒退着走出法庭。没有在老地方看到佛朗哥让他有点不舒服。他不由得担心是否会在某个狭小局促的地方撞见他,比如地下停车场。几年前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他可能不会多想。眼下他还有两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的了。除了自己,他现在还要多考虑一个人,因此要格外谨慎,也就是说,要做好准备。前一天他就有买个辣椒喷雾器的想法,不过没付诸行动。他决定今天去看看。

三楼的电梯口挤满了人。这层有四间法庭,其中一间的门突然开了,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来,显然庭审刚刚结束。有人扎堆闲聊,其他人冲向电梯口,盘算着八部电梯哪部会先到。

杰克走近人群,留神张望,看能不能撞见佛朗哥。杰克觉得在法庭大楼里不太可能出事。他担心的是出门以后。

在楼门口的安检处,杰克停住脚步,问穿制服的警卫附近有没有五金店。警卫让他去查尔斯街上找找看。这条街是灯塔山地区的主要商业街。

杰克听警卫说这条街很好找,要横穿公园,那是杰克去停车场取车的必经之路。警卫还告诉他最好往西走,穿过路网纵横的灯塔山地区。杰克谢过他,出了法庭大楼。

杰克仍然在到处找佛朗哥,可总是找不到。杰克觉得自己有点妄想狂,不禁暗暗发笑。根据警卫所说,大方向与法庭出口相反,杰克沿着法庭大楼外围往楼后走。街道很窄,而且弯弯曲曲的,跟纽约四四方方的街区很不一样。杰克一直往前走,突然发现德尼街莫明其妙地变成了墨特尔街。大多数房子都是简约、狭长的四层砖木结构联排别墅。他惊喜地发现附近有一个很可爱的幼儿运动场,到处都是孩子和年轻的妈妈。他路过灯塔山水暖器材店,门口蹲着一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这狗很和善,做看门狗根本不合适。杰克到了坡顶,开始慢慢下坡,他问了一个路人,沿着这个方向是否能找到查尔斯街。那人告诉他,是这个方向,但最好在下一个街口左转,那里有个小便利店,然后右转就上了平克尼街。

随着坡越来越陡,杰克意识到灯塔山不只是地名,而真是一座山。沿途的房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雅致,但风格仍然非常低调。左边是一个洒满阳光的小广场。周围有非常结实的铸铁栏杆,围住一排树龄在百年以上的老榆树,以及一小片绿色的草坪。又过了几个街区,终于到了查尔斯街。

与刚才的背街相比,查尔斯街是主干道。尽管路两边都停满了车,可还有三股车道可以行车。路两边是形形色色的小店。杰克在一位行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查尔斯街五金店。

进了店,他还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买辣椒喷雾器。离开法庭和克雷格的官司,佛朗哥的威胁也变得很遥远。可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决定还是买一个。店主四方脸,是个很友善的人,碰巧也叫杰克。要不是听别人叫店主的名字,杰克还意识不到这个巧合呢。

杰克没要包装袋,于是把辣椒喷雾器放进了上衣右侧的口袋。既然下决心买了这个狭长的小筒,自然要放在顺手的地方。装好这件武器,杰克漫步走完查尔斯街,回到波士顿公共绿地,取回自己的现代车。

一回到这昏暗、潮湿、空旷无人的停车场,杰克就觉得这个辣椒喷雾器还是应该买的。他最不希望在这种场合撞见佛朗哥。可一旦上了车往收费站开,杰克又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妄想狂,暗自好笑,觉得这可能是负疚感在作祟。事后想想,杰克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斯坦霍普家的车道上用膝盖顶佛朗哥的私处。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当时他不采取措施,事情可能越发不可收拾。佛朗哥那个人显然不知道怎么控制情绪,而且有很强的暴力倾向。

杰克把车开出了阴暗的地下车库,迎面而来的是灿烂的阳光。他决心再也不想佛朗哥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查看亚历克西斯改过的地图。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尽情地打一场三对三篮球,他就兴奋不已。

球场在纪念大道附近,地图上显示在查尔斯河旁边。问题是,纪念大道在堪布里奇镇,也就是河的那一边。从他以往在波士顿开车的经验来看,开到那边还真不太容易,因为根本没几座桥。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地图上面标着各种复杂的路况,非左转道,单行道,让人眼花缭乱的路牌,还得考虑到那些不好惹的波士顿司机。

尽管困难重重,杰克还是开到了纪念大道,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沃伦的朋友大卫·托马斯所说的那个室外篮球场。杰克把车停在一条小街上,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他将拉塔莎给他的尸检工具推到旁边,拿出自己打篮球的行头,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换衣服,可半天没找到。于是他回到车上,像表演柔术的演员一样,在车里脱下外衣,换上短裤。查尔斯河畔那些骑车的、滑旱冰的、以及慢跑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在确信车已经锁好之后,杰克慢跑回篮球场。场上大概有15个男人,年龄参差不齐,但都在20岁以上。杰克46岁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这里年龄最大的。比赛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在投篮或者卖弄控球的技术,几个球场上的老手还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

杰克在纽约打过很多年街头篮球,深知球场上的规矩,于是故意显得很冷淡。一开始,他只是把球回传给练习投篮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投篮,他的准头果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但始终没人说话。又过了15分钟,杰克觉得放松了不少,就随口问起大卫·托马斯的下落。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给他指了方向。

杰克走近大卫。他是嘴仗打得最凶的几个人之一。跟杰克设想得差不多,大卫是黑人,三四十岁,比他稍微高一点,重一点,蓄着大胡子。说老实话,他脸上的毛发比头顶上的还多。不过最显著的特征还是他眼里的神采:他很爱笑。显然很热爱生活。

杰克走上前,做了自我介绍。大卫毫不掩饰地上来就给了杰克一个拥抱,然后又热情地跟他握手。

“沃伦·威尔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卫热情地说。“沃伦还说你球打得很好。嘿,你跟我一个队,行吗?”

“行啊!”杰克说。

“嘿,伊索!”大卫冲着另一个打球的人嚷道。“今晚你运气不好,老兄。你不能上场了。换成杰克!”大卫在杰克的背上使劲拍了一下,加了一句作为说明,“那人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所以我们都叫他伊索。”

这场球打得太爽了:跟杰克在纽约的水平差不多。杰克很快意识到跟大卫分在一个队是很幸运的。尽管比分咬得很紧,但大卫的队一直领先。对杰克来说,这意味着比赛一直没有间断。一连两个多小时,他、大卫以及其他三个由大卫挑选的队友一直保持领先。比赛结束的时候,杰克已经筋疲力尽。他在场边看了看表,已经7点多了。

“你明天晚上还来吗?”杰克开始收拾东西,大卫问道。

“说不准,”杰克回答。

“我们肯定来的。”

“谢谢你们让我一起打球。”

“嘿,伙计,这是因为你技术好。”

杰克走出铁丝网围栏的时候,觉得两腿有点发软。比赛刚结束的时候,他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河上吹来阵阵和煦的微风,这会儿衣服已经基本干了。杰克慢慢地走着。运动对他帮助很大。这几个小时,他除了比赛,什么都不用想,但现实终究是躲不过去的。一想到要跟劳丽解释他就发怵。明天就是星期四了,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始尸检,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完回纽约。他知道她听了这消息会很生气,他能理解,关键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杰克走到自己那辆乳白色的小车前,开了车门,正准备进去,一只手从他肩头伸过来,重重地把门关上了。杰克猛地转过身,看到佛朗哥深陷的眼睛和实在算不上可爱的脸。最先闪过他脑海的念头就是那个该死的10美元49美分的辣椒喷雾器,好不容易买到了,现在却躺在车里的上衣口袋里。

“我们还有点恩怨没了结呢,”佛朗哥吼道。

杰克离佛朗哥太近了,佛朗哥嘴里那股大蒜味儿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更正一下,”杰克说着极力往后仰头。他被佛朗哥逼得只能紧贴车门。“我不认为我们俩之间有什么恩怨,所以也谈不上了结。”杰克注意到佛朗哥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好像跟他是一伙的。

“别装了,”佛朗哥咕哝着。“我是指你上次用膝盖顶我的命门。”

“是你逼我的,我开始并没想动手。”

“安东尼奥,你来按住他!”佛朗哥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杰克企图趁这个空当摆脱佛朗哥的纠缠。他穿着运动鞋,尽管刚打完球,腿还有点软,但他相信自己肯定比这两个流氓跑得快。可佛朗哥猛地往前一扑,右手抓住杰克的T恤往回一拉,同时左拳重重地打在他嘴上。安东尼奥抓住了杰克的一只胳膊,又企图把他另一只胳膊掰到背后去。这时,佛朗哥又举起右拳,想狠揍杰克。

这拳始终没能落下来。一截水管砸在佛朗哥的肩膀上。他吃惊地大叫起来,右臂顿时瘫软,左手捂住受伤的肩膀,疼得弯下了腰。

水管又指向安东尼奥。“放开他,伙计!”大卫说道。十几个打篮球的人突然出现,气势汹汹地包抄过来,将杰克、佛朗哥和安东尼奥围在中间。几个人手里有铁器,一个人拿着棒球棍。

安东尼奥放开杰克,然后盯着这群人看。

“你们不是这附近的吧,”大卫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凶狠了。“伊索,搜搜看有没有武器。”

伊索走过去,很快就下了佛朗哥的枪。佛朗哥没有反抗。安东尼奥根本没带枪。

“我劝你们趁早滚远点,”大卫说着从伊索手里接过枪。

“我饶不了你,”佛朗哥冲杰克吼了一句,带着安东尼奥走了。打篮球的人闪开一条路,放他们过去。

“沃伦跟我打过招呼,”大卫对杰克说。“他说你很容易惹上麻烦,好几次都要他出面搭救你。你真走运。刚才这两个混混在球场边转悠的时候,就被我们盯上了。到底怎么回事?”

“有点误会,”杰克没有说实话。他用指尖摸了一下嘴唇,出血了。

“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现在最好找点冰块敷上,你的嘴唇已经肿了。这枪你拿着吧。万一那家伙上门找你麻烦,有备无患。”

杰克婉言拒绝了,没拿那把枪。他谢过大卫和其他人,然后上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把辣椒喷雾器找出来。接着他凑近后视镜,查看自己的伤势。他的上嘴唇右边已经肿起来了,有点发青。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血迹,已经干了。“上帝啊,”他嘟哝着。沃伦说得对,他确实挺容易招惹是非的。他用T恤的前襟尽可能擦干净这道血迹。

在回博曼家的路上,杰克考虑是否要撒个小谎,说自己是打篮球时不小心受伤。篮球需要身体接触,他打球次数这么多,这么投入,偶尔有点小伤也很正常。问题是,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经过一天的庭审,现在肯定很沮丧,他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如果说了实话,他们肯定会觉得杰克是因为他们才受的牵连。其实这样想挺没必要的。

杰克用亚历克西斯给他的那把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前门。鞋子和衣服都拿在手上。他是想偷偷溜上楼先洗个澡,别撞见任何人。他很想用冰块冷敷一下嘴唇。但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再等个15分钟也没多大区别。他无声地关上前门,手却停在门把手上。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屋里实在太安静了。以前他每次进门,至少还有点背景噪音:收音机、手机铃声或者电视的声音。此刻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他注意到雷克萨斯车停在车道上,所以至少可以肯定克雷格夫妇在家。随即他觉得可能是今天庭审出了什么问题。

杰克迅速而无声地沿着走廊向通往餐厅的拱门走去,手里还抱着那堆衣服。他靠在门边,以为餐厅里应该没人。出乎他意料的是,全家都集中在长沙发上,克雷格夫妇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猛一看以为他们在看电视。可电视机根本没开。

从杰克这个角度看不到他们的脸。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看看这家人到底在干什么。半天没动静。杰克很困惑,于是走进屋想看个究竟。离沙发还有十英尺左右的时候,他试着喊了亚历克西斯的名字。如果这家人在讨论私事,他不想打扰。可他好像也不能就这么走开。

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同时回过头。克雷格盯着杰克看。亚历克西斯站起身来。她脸色阴沉,眼睛有点发红。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十五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晚7:48“大概就是这样,”亚历克西斯说。她告诉杰克,庭审结束之后,她和克雷格回到家,发现孩子们被捆着,嘴上贴着胶带纸,个个惊魂未定。她的语速很慢,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克雷格咬牙切齿地补充了几条细节:特蕾西被人赤身裸体地从浴室拖出来,还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杰克无言以对。他坐在茶几上,面对着妹妹一家人。听着亚历克西斯的陈述,他的目光从焦急、恐慌又担心的亚历克西斯,移到怒不可遏的克雷格,最后落在三个显然惊魂未定的孩子身上。三个孩子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特蕾西盘腿坐着,双臂抱在胸前,穿着大号的运动服,头发凌乱,腰腹部不像以往那样露在外面了。克里斯蒂纳和梅根都弓腿坐着,胳膊抱着膝盖。三人的脸部下方都有胶带纸撕掉之后留下的印记,红红的。特蕾西的嘴唇裂了。

“你们没事吧?”杰克问三个孩子。看上去只有特蕾西被人打过,而且好像伤势并不严重,感谢上帝。

“应该还好吧,”亚历克西斯说。

“那帮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撬开了后门,”克雷格愤怒地说。“显然非常专业。”

“偷了什么东西没有?”杰克问道。他迅速扫视全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查过了,没丢什么,”亚历克西斯说。

“那他们想要什么?”杰克问。

“来递口信的,”亚历克西斯说。“他们要特蕾西给我们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亚历克西斯欲言又止,杰克忍不住问。

“不许做尸检,”克雷格突然叫起来。“口信的内容是,不许做尸检,不然他们还要回来找孩子们的麻烦。”

杰克看看克雷格,又看看亚历克西斯。他没想到自己好心帮忙却惹出这种结果来。“太荒谬了,”他脱口而出。“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这话你跟孩子们说去!”克雷格怒不可遏。

“真对不起,”杰克说。他把目光从博曼一家身上移开。这场风波是因他而起,他感到很内疚。他摇摇头,重新看着这家人,特别是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那好吧,尸检不做了!”

“我们不能被这种卑劣的手段吓倒,”亚历克西斯说。“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尸检还是得做。我觉得,既然有人为了逼我们放弃尸检,连恐吓孩子这招都想到了,那这尸检就更应该做了。”

杰克点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但他实在不忍心再让特蕾西、梅根和克里斯蒂纳受到伤害。而且,他觉得这事的幕后主谋肯定是托尼·法萨诺。因为如果官司有变,他就会损失一大笔律师费。杰克看了看克雷格。随着谈话的深入,他的火气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

“哪怕有一点风险,我也不赞成尸检,”克雷格说。“不过我们认为风险是可以避免的。”

“你们报警了吗?”杰克问。

“没有,”亚历克西斯说。“这是口信的第二部分内容:不许做尸检,不许报警。”

“必须报警,”杰克说。但他说这话没什么分量。因为前一天他遭遇法萨诺的手下,半个小时前遭遇佛朗哥,都没有报警。

“这些我们都考虑过,”克雷格解释说。“我们跟孩子们谈过了。这几天她们先住到我父母家去,等庭审结束再回来。我父母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劳伦斯,他们马上就过来接孩子们走。”

“我可能也要跟她们一起去,”亚历克西斯说。

“没必要,妈妈,”特蕾西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没问题的。”

“没人会知道她们的下落,”克雷格解释说。“至少这星期她们不用上学。这学期反正也只有几天了,不上学也没关系。她们答应我们不用手机,也不告诉别人她们在哪儿。”

杰克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他觉得前景很不明朗。风险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孩子们仍然很危险。他担心庭审的压力太大了,现在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的思维可能有点混乱。杰克现在只知道一定得报警。

“听着,”杰克说。“我觉得这件事肯定是托尼·法萨诺和他手下干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克雷格说。“不过这有点太明显了吧。所以我们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庭审中最让我惊讶的是,同行们对管家医疗似乎都很有敌意。我慢慢觉得,你昨晚说的那个阴谋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杰克考虑了一下。如果是阴谋论的狂热追随者,这场官司倒是很值得研究。但他觉得医生合谋陷害克雷格的可能性极小,尽管这个想法昨天是他先提出来的。现在看来,托尼·法萨诺和他的手下有更大的嫌疑,而且托尼确实也威胁过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嘴唇肿了。”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肿的地方。

“早就注意到了,”亚历克西斯说。“是打球的时候受的伤吗?”

“我本来是打算跟你们这么说的,”杰克说。“实际上是因为我又差点跟托尼·法萨诺的手下佛朗哥打起来。现在好像每天都要来一场,躲也躲不过。”

“这帮混蛋,”克雷格咆哮起来。

“你还好吧?”亚历克西斯关切地问。

“要不是我在波士顿刚结识的球友及时出手相救,我可就惨了。佛朗哥还有个帮凶。”

“天哪,”亚历克西斯说。“很抱歉,是我们连累了你。”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杰克说。“我并不是要你们同情我。我是想说恐吓孩子们的这帮人可能也是法萨诺的手下。这两件事都必须报警。”

“你的事可以报警,”克雷格说。“但我不会拿孩子们的安危来赌博。我觉得警察也帮不上什么忙。今天这两个匪徒非常专业,戴着滑雪面具,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工作服,还戴着手套。纽顿是个小镇,这里的警察没处理过这种事情。”

“我不同意,”杰克说。“我敢打赌,纽顿的警察肯定比你想象得见多识广。通过勘查现场,能找出很多有用的线索。说不定能牵出其他相关的案子。至少他们能加强监控。如果你们不报警,问题之一在于你们恰好中了幕后黑手的圈套,等于默许他们恐吓你们。”

“当然是恐吓,”克雷格大叫起来,把孩子们吓了一跳。“天哪,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

“别激动,克雷格!”亚历克西斯说着搂住坐在她身旁的特蕾西。

“我有个建议,”杰克说。“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是纽约市警察局的高级警官。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一下,问问他该怎么办。”

“我可不想被人胁迫,”克雷格说。

“没人会胁迫你,”杰克说。“我保证。”

“我觉得应该给杰克的朋友打个电话,”亚历克西斯说。“我们也没决定是否要报警。”

“好吧!”克雷格认输了。“我反正说了不算的。”

杰克从上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用快捷键拨通了路·索丹诺家里的电话。8点刚过,应该是路最有空的时候,问题是他不在家。杰克在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接着他打通了路的手机,他正开车去皇后区处理一起凶杀案。

杰克简明扼要地向路汇报了他这两天在波士顿的经历,博曼一家在旁边听着。杰克最后说道,此刻他身边就坐着他妹妹、妹夫以及几个孩子。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报警?

“这还用问吗,”路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报警了。”

“他们担心纽顿警方没经历过这阵式,可能处理不好。”

“刚才你说他们就在你身边?”

“是的。就在我对面。”

“你把手机的扬声器打开。”

杰克打开扬声器,把手机举在胸前。路作了正式的自我介绍,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说,“我在波士顿警察局有个很好的朋友,跟我职务一样。我们很久以前一起当的兵。他办过很多案子,你们今天遇到的这种情况他也处理过。我很乐意给他打个电话,请他亲自处理这个案子。他要么是住在你们镇上,要么住在西纽顿。反正是在纽顿。他肯定认识纽顿警察局的人。你们自己考虑。我可以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他叫廉姆·弗拉纳根。人很好。你们要知道,如果不报警,孩子们的危险更大。这点我可以肯定。”

亚历克西斯看看克雷格。“我觉得应该接受他的好意。”

“好吧,”克雷格还是有点勉强。

“你听见了吗?”杰克问。

“听见了,”路说。“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等一下,路,”杰克说。他关了扬声器,离开博曼一家,来到走廊上,这样就没人能听见了。“路,你问问弗拉纳根,能不能借我一把枪。”

“借枪?”路问。“这可不太好办。”

“你帮我问问。我现在觉得到处都有危险。”

“你的枪支许可证还有效吗?”

“有效,是纽约州核发的。我接受过正规训练。你忘了,还是你逼我办的呢。只不过我一直没有买枪。”

“我帮你问问。”

杰克刚关上手机,前门的门铃响了。亚历克西斯从他面前跑过去。“肯定是爷爷奶奶,”她说。可她错了。是伦道夫·宾厄姆。他换了休闲装,依然风度翩翩。

“我是来帮克雷格排练的,他准备好了吗?”伦道夫问。他发现亚历克西斯有点吃惊。“我跟他约好了的。”

亚历克西斯看上去有点迷糊。她一直以为门口肯定是克雷格的父母。“排练?”她问。

“是的。明天早晨轮到克雷格出庭作证。我们都认为需要排练一下。”

“请进,”亚历克西斯说。刚才有点迷糊,这会儿她觉得很难为情。

伦道夫注意到杰克穿着短裤,T恤脏兮兮的,还沾着血迹。可他什么也没说。亚历克西斯带着他穿过走廊,进了餐厅。接着,伦道夫一点点知道了下午博曼家发生的一切,他的表情也从以往的温和、谦逊而冷淡,变得有些担心。

“孩子们看过医生了吗?”他问。

“克雷格帮她们检查了一下,”亚历克西斯回答。“我们没通知儿科医生。”

伦道夫看着克雷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法庭申请庭审延期。”

“法官会批准吗?有多大可能性?”

“不知道。全由戴维森法官说了算。”

“说老实话,我恨不得这场噩梦尽早过去,”克雷格说。“而且可能这样对孩子们最安全。”

“随便你,”伦道夫说。“你们已经跟警方联系过了吧?”

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互相看了一眼。接着,亚历克西斯又看了看刚进屋的杰克。

“正在通知警方,”杰克说。接着他迅速跟伦道夫汇报了一下刚才商量的计划,说完又提到他们都认为托尼·法萨诺与这事有关,因为托尼曾经威胁过杰克:如果他非要做尸检,就“派人把他做了”。

“这显然是非法恐吓,”伦道夫说。“你们可以起诉。”

“这事儿比较复杂,”杰克说。“唯一的证人是法萨诺的手下,而且他打我之后我又打了他。关键是我本人没有起诉他的打算。”

“有没有证据表明托尼·法萨诺跟今天的恐吓事件有关?”伦道夫问。“如果有证据,法官肯定要宣布审判无效。”

“没有证据,”克雷格说。“孩子们说她们也许能认出匪徒的声音,但她们也不能肯定。”

“也许警方会有别的办法呢,”伦道夫说。“尸检到底怎么说?做还是不做?”

“我们正在商量,”亚历克西斯说。

“显然孩子们的安危更重要,”克雷格说。

“如果确定要做,那什么时候做?”

“按计划,明天早晨就能把尸体挖出来,”杰克说。“我会尽快做尸检,但第一批结果只涉及基础病理学。”

“太晚了,庭审都进行到这一步了,”伦道夫说。“也许不值得花这个精力,冒这个风险。明天早晨听完博曼大夫的证词,法官肯定会判定原告方已经履行完庭审程序。接下来由我陈述被告方观点,也就是请被告方的专家证人出庭作证。也就是说,星期五早晨就得结案陈词。”

杰克的手机响了。他一直拿在手上,着实吓了他一跳。他迅速出屋接电话。是路打来的。

“我打通了廉姆的电话,把情况跟他说了,给了他地址。他一会儿就带着纽顿警察局的人过来。他人很好的。”

“借枪的事帮我问了吗?”

“问了。他好像有点不乐意,不过我把你狠狠表扬了一通,说你有多么正直什么的。”

“那结果如何?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呢?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早晨尸体就能挖出来了。我已经被威胁过很多次了。我感觉像待宰的羔羊啊。”

“他答应帮你解决,但出了事由我负责。”

“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他会帮你借把枪,但你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谢谢你的建议,”杰克说。“我一定尽最大可能少杀点人。”

杰克回到餐厅。克雷格、亚历克西斯和伦道夫还在讨论尸检的问题。最后大家还是倾向于做尸检,尽管时间紧迫。伦道夫的主要观点是,如果尸检有重大发现,可以在上诉时起作用。如果真的需要上诉,尸检结果可以用来撤销原判决,申请再次审判,或者可以起诉原告共同过失。伦道夫提醒大家注意,病历上清楚地表明,佩欣斯·斯坦霍普在心脏压力测试出现不良结果时,几次违反医嘱,拒绝接受进一步的心脏科检查。

杰克瞅准了谈话的空当,通知大家波士顿警察局的廉姆·弗拉纳根副队长马上要来。

“我们希望你做尸检,如果你还乐意做的话,”亚历克西斯对杰克说,似乎没理会队长要来。

“我知道了,”他说。“如果你们真的希望我做,我很乐意做。”他看看克雷格。克雷格耸了耸肩。

“我不想逆潮流而动,”克雷格说。“我现在压力很大,所以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有道理,”杰克说。他又一次觉得克雷格无意中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门铃又响了,亚历克西斯又跑出去开门,说这次肯定是爷爷奶奶来了。可她又错了。门口站着五个警察,其中两个穿着纽顿警察局的制服。亚历克西斯把他们让进屋,又把他们带进了餐厅。

“我是副队长廉姆·弗拉纳根,”这个红脸的爱尔兰大高个子声音很低沉,浅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拳击手一样扁平的鼻子上满是雀斑。他接下去介绍其他人,包括格雷格·斯高勒侦探、肖恩·欧洛基警官、大卫·夏皮罗警官以及犯罪现场调查员德里克·威廉斯。

廉姆作介绍的时候,杰克仔细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很面熟,杰克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好像又不太可能。他突然想起来了。等轮到他跟廉姆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今天早晨在法医署见过你?”

“是的,确实见过,”廉姆热情地说,然后哈哈大笑。“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去了尸检室。”

听完了博曼家恐吓案的简要介绍,那个犯罪现场调查员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官出门去勘查院子。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留在屋里的两个侦探最感兴趣的是孩子们,孩子们成了注意力的焦点。

这时候,伦道夫问克雷格是否还需要按他们约好的那样,为明天上午出庭作证排练一下。

“你觉得有多大必要呢?”克雷格反问他。他现在有点心不在焉。

“要我说是至关重要,”伦道夫说。“你还记得取证时你的表现吗?如果这一幕在陪审团面前重演,那简直是灾难。显然原告方的策略就是把你刻画成一个傲慢冷漠的医生,不关心危重病人的死活,只想着按时赶到音乐厅,好展示你的妙龄女友。你出庭作证时如果表现不佳,就会强化这种印象。我们必须避免产生这种结果。唯一的方法就是排练。你是个好医生,但作为证人不合格。”

伦道夫这番直来直去的评论让克雷格彻底清醒了,他很驯服地同意继续排练。他打断侦探们跟孩子之间的谈话,告诉他们自己就在书房。

杰克和亚历克西斯突然发现只剩下他俩对坐着了。一开始,他们还专心地听孩子们描述下午的遭遇。可侦探不停地盘问细节,生怕漏掉有用的信息,孩子们只好一遍遍地重复,他们也就没心思听了,而是走到厨房这边来谈话。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再次表示道歉,”杰克说。“我的初衷是好的,可不但没帮上忙,还惹了很多麻烦。”

“这些事也是无法预料的,”亚历克西斯说。“你没必要道歉。在精神上,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对克雷格帮助也很大。你来了以后,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午饭时反省得很深刻,我到现在都很吃惊。”

“希望这种反省能持续下去。孩子们怎么样?你觉得这事对她们会有什么影响?”

“很难说,”亚历克西斯说。“她们还算是心理比较健康的孩子,尽管成长过程中父亲总是不在身边。另一方面,我跟她们每个人都很亲,交流比较充分。现在只好一步步来,让她们慢慢把自己的感受和顾虑都说出来。”

“你对她们有什么具体安排吗?”

“把她们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她们跟奶奶的关系很好。她们可能不得不挤在一个房间,虽然她们很不喜欢这样,但目前看来,我觉得这对她们有好处。”

“你跟她们一起去吗?”

“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我倾向于跟她们一起去。这样等于承认她们的担心是合理的,这点很重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们应该担心。这次遭遇给她们带来的伤害确实挺大的。感谢上帝,至少她们肉体上没受到太大的伤害。”

“这个决定该怎么做呢,去还是不去?”

“有可能去。问题在于克雷格希望我能留下来。你也听见特蕾西说我没必要去。我觉得她这是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尽管我很担心克雷格,但如果必须选一个,我肯定选择跟孩子们在一起。”

“你觉得她们需要专业治疗吗,比如某种心理疗法?”

“不需要。除非这种恐惧持续很长时间,或者无法控制。我觉得说到底,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好在我有几个同事是研究这个的,如果需要专家的意见,我随时可以问他们。”

“我在想,”杰克说。“既然我的出现引来这么多麻烦,不如我搬到城里的宾馆去住,这样对大家都好。”

“绝对不行,”亚历克西斯说。“我决不允许。你既然来了,就住家里。”

“你确定吗?我不会介意的。”

“我很确定。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

前门的门铃又响了。“这回应该是爷爷奶奶来了,”亚历克西斯肯定地说。她离开原先倚靠的厨房操作台,开门去了。

杰克回头看看餐厅的会客区,孩子们和侦探的谈话似乎接近尾声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那个罪案现场调查员已经回到了餐厅,正在研究捆绑几个孩子的胶带纸。

几分钟后,亚历克西斯把博曼家的老人领进了屋。伦纳德很胖,脸色苍白,蓄了两天的胡子,剪着老式的小平头,小腹的赘肉很多,说明他经常坐在安乐椅上,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在接下来的介绍过程中,杰克又发现他更有特色的地方:伦纳德的话很少,连言简意赅的斯巴达人都望尘莫及。杰克跟他握手的时候,他只是嘟囔了几声。

罗斯·博曼正好相反。她一出现孩子们就围拢过去,让她既高兴又担心。她身材矮胖,留着白色的鬈发,眼睛很亮,牙齿很黄。

孩子们把奶奶拽到长沙发上,杰克发现身边只剩下伦纳德了。杰克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起孩子们好像很喜欢奶奶。伦纳德又只是嘟囔了几声。

警察们都在忙着,孩子们跟奶奶聊天,亚历克西斯在忙着收拾行李,克雷格和伦道夫在书房里排练证词,只剩下伦纳德跟杰克坐在一起。他又试了几次,都没法让老人家多说几句,只好放弃。他跟廉┠贰お弗拉纳根打了个招呼,得知廉姆至少30分钟之后才走,就从壁炉旁边拿起他的脏衣服和鞋子,在楼上孩子们的房间里找到亚历克西斯,告诉她自己要去洗个澡,然后就下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在洗澡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劳丽打电话,很内疚。等洗完澡出来,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他把用冰块冷敷的事忘光了,到现在嘴唇还是又肿又紫,左脸颊也是红的,看起来好像刚在酒吧里打过架。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在地下室的冰箱里拿点冰块敷上,可转念一想,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冷敷估计也没什么用了。于是他放弃了冷敷的念头,穿好衣服,拿出手机。

地下室里几乎没有信号,杰克只得又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他上楼发现亚历克西斯、孩子们和爷爷奶奶都在走廊里。亚历克西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放进了旅行车。孩子们在央求罗斯跟她们一起坐旅行车,但罗斯说她必须坐爷爷的车走。这时杰克终于听到伦纳德开口说话了:“该走了,罗斯。”他拉长了声音,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下命令。罗斯顺从地离开孩子们,紧跟在丈夫身后出了门。

“你明天去法庭吗?”亚历克西斯一边领着孩子们往车库门口走,一边问杰克。克雷格还在书房里跟伦道夫排练明早的证词,孩子们已经上楼跟他道过别了。“也许吧,”杰克说。“我真的不知道明天怎么安排,时间不由我决定。”

亚历克西斯突然转过身来,脸上一副顿悟的表情。“噢,天哪,”她大声说道。“我才想起来你的婚礼是星期五。明天已经是星期四了。这两天我太忙了,把这事给忘光了。对不起。在这个节骨眼上非拉你过来帮忙,还拖了这么长时间,新娘子一定恨死我了。”

“不会的。她太了解我了,如果真要怪,肯定也是怪我。”

“你还是打算做完尸检再回纽约?”

“是的。”

到了车库门口,亚历克西斯让孩子们跟舅舅说再见。她们很听话地每人跟杰克拥抱了一下。只有克里斯蒂纳说话了。她小声在杰克耳边说,她很遗憾他女儿在飞机里烧死了。杰克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像是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进了一块石子,他差点哭出来。亚历克西斯跟他拥抱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异样。她停止拥抱,看着他的眼睛,却错误地理解了他为什么想哭。“嘿,”她说。“没事的。孩子们肯定没事的。相信我!”

杰克点点头,平静了一下。“明天我们肯定会见面的。我真希望尸检能找出点什么来,不然这些罪就白受了。”

“我也希望,”亚历克西斯说。她钻进旅行车,启动了开门装置,车库的卷帘门慢慢打开了,声音大得吓人。

杰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车开走。他的车停在克雷格的雷克萨斯车旁边,挡住了车道。杰克小跑着超过亚历克西斯,示意她等一下。他一路倒车,把自己的现代车开到街上,然后在街上等着。亚历克西斯按了一下喇叭,挥了挥手,开着车消失在夜色中。

杰克重新把车开到车道上。他发现纽顿警察局的两辆警车和侦探们开来的两辆没有警徽的深色轿车还停在街边。他不知道这些警察什么时候才能调查完。他很想跟他们,特别是跟廉姆·弗拉纳根私下谈谈。他正这么想着,五个警察一齐从博曼家的前门走出来。杰克连忙下车。

“等一下!”杰克边喊边朝他们跑去。博曼家前院的步道蜿蜒曲折,杰克在步道一半处追上了警察们。

“斯坦普敦大夫,”廉姆说。“我们正在找你呢。”

“你们勘查完现场了吗?”杰克问。

“暂时告一段落。”

“发现什么没有?”

“胶带纸以及在孩子们的洗手间里发现的一些纤维要送到实验室做进一步的分析。线索不多。我们倒是在地上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但我不方便透露细节。不过总的看来,这帮人显然非常专业。”

“恐吓的目的在于阻挠尸检。”格雷格·斯高勒侦探问,“那尸检还准备做吗?”

“如果能把尸体挖出来,尸检肯定是要做的,”杰克说。“我准备尸体一运到解剖室,就开始做尸检。”

“尸检之前出这种事,也够诡异的,”斯高勒侦探说。“尸检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吗?”

“目前还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者曾经突发心脏病。我们对这点很感兴趣。”

“真不可思议!”斯高勒侦探说。“为了让你安心,也让博曼一家安心,接下来几天我们会对这房子实施24小时监控。”

“我相信博曼一家会非常感激的。至少这下我能放心睡觉了。”

“有情况及时通知我们,”斯高勒侦探说着递给杰克一张名片,然后跟他握手告别。其他三个穿制服的警察也跟杰克握手告别。

“能跟你谈几分钟吗?”杰克问廉姆。

“当然了,”廉姆回答。“我也正准备问你同样的问题呢。”

杰克和廉姆跟纽顿的警察道别。警察们各自开车离去,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尽管天黑得很慢,但已经完全黑透了。整条街上唯一的亮光是博曼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和一盏孤零零的街灯,照着警察们离去的方向。天边挂着一弯新月,像一把狭长的波斯弯刀。月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洒在街道上。

“到我的车里坐坐?”他们走到了廉姆那辆最普通不过的福特车前。

“其实我觉得外面挺好的,”杰克说。天渐渐凉下来了,温度适宜,让人觉得精神振奋。

于是两人靠在车厢上,杰克说了他和托尼·法萨诺之间的恩怨,托尼如何威胁他,以及和托尼的手下佛朗哥的两次冲突。廉姆专心地听着。

“我了解托尼·法萨诺。”廉姆说。“他什么案子都接,包括个人伤害案,现在又开始接治疗失当案。他甚至还接过一些刑事案,为几个刚出道的小混混辩护。我就是通过这些刑事案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说老实话,他比看上去聪明得多。”

“我也有这个感觉。”

“你觉得他跟这起恶劣的恐吓案有关吗?在他接触的人里,确实能找到干这种事的。”

“你说的有道理。他也确实威胁过我。不过他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觉得这样上门恐吓孩子太愚蠢,太容易暴露了吗?”

“你有其他怀疑对象吗?”

“没有,”杰克说。他有点想说说那个医生合谋陷害克雷格的观点。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法萨诺这条线我会查的,”廉姆说。“他的办公室在北区,是我们的辖区。不过目前没有证据,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至少短期内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知道,”杰克说。“你今晚能抽时间亲自上门来处理这件事,我很感激。当时我担心博曼家不愿意报警。”

“我随时愿意为老朋友路·索丹诺效劳。我感觉你和他的关系蛮铁的。”

杰克点点头,心里暗自好笑。他之所以会认识路,是因为当初他俩都在追劳丽。路的人品很好,他觉得自己追到劳丽的可能性不大,就很大度地全力支持杰克。这种支持对杰克来说至关重要。杰克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因此他追劳丽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还有最后一件事,”廉姆说着打开车门,在前座的旅行包里翻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递给杰克一把38口径史密夫威逊短管左轮手枪。“你跟路的关系确实很铁吧?我一般是不随便给人弄枪的。”

杰克仔细打量着手里的左轮手枪。枪反射着博曼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在黑夜里闪着动人的光。

“你最好是有百分之一百一十的理由再用这把枪,”廉姆说。“而且我希望你最好别用。”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用,”杰克说。“现在孩子们也不在这儿了,也许我真的用不上。”他把枪递给廉姆。

廉姆伸出手来,掌心向外。“还是你留着吧。你已经被袭击过几次了。这个叫佛朗哥的家伙好像来者不善。你记得还给我就行了。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具体时间还没定。这样我就更不应该拿这把枪了。”

“拿着!”廉姆很坚决。他递给杰克一张名片,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打开驾驶室的门。“我们可以在你走之前再见一面。你也可以把枪用袋子装好,写上我的名字,放在警察总署。别到处宣扬!”

“我会当心的,”杰克说。然后又加了一句玩笑话,“这是我的天性啊。”

“路可不是这么说的,”廉姆笑着说。“不过他说你是个非常负责的人。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帮你弄枪的。”

廉姆跟杰克道了别,开车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杰克在夜色中把玩着手中的枪。这枪给人一种错觉,不像是致命的武器,倒像是小时候的玩具枪。但作为法医官,他很清楚这把枪潜在的破坏力。他自己都记不清勘查过多少次尸体上的弹痕了,枪弹的杀伤力还是经常让他目瞪口呆。杰克把枪放进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劳丽打电话。他知道如果他继续留在波士顿,劳丽肯定会很生气。星期五中午1点半就要举行婚礼了,可他要到星期四,甚至星期四晚上才能回去。在劳丽看来,他这样做简直不近情理,太伤人了。可他也无能为力。就像陷入了流沙,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越快。发生了这么多事,有些是因他而起,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弃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而且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不顾一切地反对做尸检。他反复考虑这些已知的事实,突然想到:医院有没有问题?佩欣斯·斯坦霍普送来急救的那个晚上,医院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尽管这种可能性也很小,但至少比那个医生联合起来报复管家医疗的想法要可信得多。

杰克觉得每一个脑细胞都充满了对劳丽的愧疚感。他害怕面对劳丽,可又不得不鼓起勇气拨通了劳丽的手机。

第十六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晚9:55“也是时候了,”劳丽只说了一句。

杰克吃了一惊。和昨天晚上比起来,劳丽的问候语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预示着后面的谈话不会太愉快。

“快10点了!”劳丽抱怨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打电话啊?离你在我语音信箱里留言已经八个小时了。”

“对不起,”杰克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有点愧疚。“今晚确实有点诡异。”

所说的这句话也是特地轻描淡写,但和杰克以往那种愤世嫉俗的笑话不是一回事。飞机失事以后,他逐渐变得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愤世嫉俗的态度也是从那时候起慢慢变成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在努力克服这种坏习惯。他把匪徒破门而入恐吓孩子们,后来在路的及时干预下纽顿警察上门处理的经过都跟劳丽说了,措辞尽量和缓,语言尽量简练。然后,杰克又跟她说了托尼·法萨诺如何威胁他,以及和佛朗哥的冲突。昨天晚上他给劳丽打电话的时候,没有说跟佛朗哥打架的事。

“真让人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劳丽说。听上去她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气了。“你还好吗?”

“我的嘴唇肿了,脸颊上有几块淤斑。不过我打篮球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我没事。”

“我很担心这个叫佛朗哥的家伙。听起来这人是个疯子。”

“我担心的也是他,”杰克说。他本来想把枪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这样可能会让她更紧张。

“你觉得恐吓孩子们的事是托尼·法萨诺让人干的?”

杰克重复了一部分他和廉姆·弗拉纳根的谈话内容。

“孩子们怎么样?”

“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她们显得异常镇静。也许这跟她们的妈妈是心理医生有关。亚历克西斯真是教导有方。她带孩子们去爷爷奶奶家,也就是克雷格的父母家住几天。你知道吗,最小的那个孩子在临走之前,居然还冷静地告诉我她很遗憾我的孩子死于空难。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

“听上去这孩子冷静得很,挺早熟的,”劳丽说。“对博曼夫妇来说,这是好事。好了,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你最晚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坏结果可能是明天晚上,”杰克说。“做尸检,把发现的任何情况都写在报告里,交给克雷格的律师。尽管我本人很乐意作证,克雷格的律师说法官还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也不存在因为作证拖延时间的问题。”

“你这也安排得太紧了,”劳丽说。“如果婚礼时你让我一个人出现在圣坛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这点请你记住。”

“我说了,这是最坏结果。可能明天下午三四点钟我就能回去了。”

“答应我,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杰克觉得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反驳这句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我一定注意,”为了让她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纽顿警方已经承诺加强监控。”

杰克觉得劳丽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于是又加了几句恰到好处的甜言蜜语就互道晚安了。接着他又打了两个电话,简要地向路汇报了与廉姆·弗拉纳根的会面,并感谢路及时帮忙,告诉他周五在教堂见。然后他打电话给沃伦,告诉他大卫不仅是个很好的球友,而且还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他。沃伦说话的时候,杰克不得不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点。杰克也跟他说了周五在教堂见。

电话都打完了,杰克这才有机会欣赏周围的景色。弯刀形的新月挂在天空中,照着黑色的树梢。尽管波士顿城区的灯光照得天空泛白,但还是能看到天边有几颗星在闪耀。杰克深吸了一口气,清凉而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远处传来狗叫声,衬托得夜晚更加静谧。杰克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尸体挖掘现场会发生暴力事件吗?他不知道。不过他庆幸廉姆坚持让他留下这把枪。他拍了拍口袋,枪沉甸甸的,很结实,让他觉得很安全,虽然他也知道统计数据表明有枪并不一定安全。杰克突然觉得有种宿命感,无论他做什么,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他耸了耸肩,转身进了屋。

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杰克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他关上大门,更觉得家里静得可怕,虽然他能听见克雷格和伦道夫压低了声音在书房里讨论。他走进餐厅,打开冰箱。冰箱里有不少吃的。他迅速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又开了一瓶啤酒,拿到长沙发前。他打开电视机的声音,调小音量,扫了一遍频道,选了一个新闻台边吃边看,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闯入禁地的陌生人。

等他吃完三明治,酒也喝了一大半,他听到书房那边一阵喧哗,显然两人在争论什么。他迅速关掉电视机的声音,留神静听。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当时偷看克雷格的急诊箱,差点被他发现的情景。几分钟之后,前门被人重重地关上,连杰克都能感觉到震动。又过了几分钟,克雷格进了餐厅。他显然非常生气,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出来。他往一只老式的玻璃杯里扔了些冰块,又重重地关上橱柜的玻璃门,接着往杯子里倒了不少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拿着杯子和酒瓶走到长沙发旁边。

“你介意我坐下吗?”克雷格指了指杰克坐着的长沙发问。

“当然不介意,”杰克不明白克雷格为什么还要征求他的同意。他往沙发尽头挪了挪,关了电视,转身面对着克雷格。克雷格扑通一声坐下来,手里还拿着酒杯和酒瓶。

克雷格喝了一大口酒,又在嘴里咕咚了半天才咽下去,然后盯着空空的壁炉发呆。

“排练得怎么样了?”杰克问。他觉得有必要跟克雷格谈谈。

克雷格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准备好了吗?”杰克继续问。

“我觉得能准备的都准备了。不过这话跟没说一样。”

“伦道夫给你什么建议?”

克雷格又勉强笑了一下。“都是老一套。不要挖鼻孔,放屁不要太响,别嘲笑法官。”

“我是认真的,”杰克说。“我真的想知道。”

克雷格注视着杰克,原先紧张的神色一点点地消失了。“老一套呗,我午饭的时候提到过,好像又新加了几条。让我尽量不要结巴,不该笑的地方不要笑。你信吗?不管托尼·法萨诺怎么攻击我,我都得平静地接受。还有,要看上去像受了伤害,但是不能生气,这样陪审团才会同情我。你能想象吗?”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克雷格眯着眼睛看了看杰克。“你觉得有道理,我不觉得。”

“我听见你们大声争论。当然了,我听不见你们具体说什么。你和伦道夫有分歧吗?”

“没什么分歧,”克雷格说。“只是他让我很不爽。当然了,他的目的就是让我不爽。当时他在假扮法萨诺。问题在于,我是宣誓作证,只能说实话,可托尼·法萨诺不是。也就是说,他可以编造事实,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则要厚着脸皮接受。可我不行。我面对伦道夫都能发火,真是没救了。”

杰克看着克雷格喝完一杯酒,然后又倒了一杯。他知道像克雷格这样真正的好医生都有一些人格缺陷,容易成为治疗失当案的被告,而且在作证时不善于为自己辩护。他还知道,业务不好的医生都尽力跟病人搞好关系,以弥补专业水平上的不足,避免官司。这些医生即使成了被告,在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也会表现得非常精彩,足以竞争奥斯卡奖。

“前景不妙啊,”克雷格继续说,脸上的表情不是生气,而是沮丧。“而且我仍然觉得伦道夫不适合这个案子,尽管经验很丰富。他太自命不凡了。托尼·法萨诺虽说有点痞气,可他能牵着陪审团的鼻子走。”

“陪审团最终会明白真相的,”杰克说。

“伦道夫还有个地方让我很不爽,他不停地说要上诉,”克雷格好像没听见杰克在说什么。“排练快结束的时候,他又提到这个,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到上诉。当然了,我知道我应该考虑上诉。我也知道我应该考虑下半生该做什么。如果官司输了,我肯定不能继续做医生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杰克说。“医疗行业不能失去你这样的好医生,你的病人也不能失去你啊。”

“如果官司输了,以后我面对每一个病人,都要担心他会不会起诉我,让我再次经历这样的煎熬。过去这八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阶段。”

“你不做医生又能做什么?你还要养家呢。”

克雷格耸耸肩。“也许可以帮制药企业做研究。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就认识好几个人去了制药企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全职做研究。”

“你觉得你能甘心全职做钠通道研究吗?”杰克问。

“当然能,挺有意思的。虽然只是基础研究,但能很快应用于临床。”

“大型制药企业肯定对这个领域感兴趣。”

“毫无疑问。”

“换个话题吧,”杰克说。“刚才我在门外跟所有人道别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想跟你讨论一下。”

“什么问题?”

“是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她的病历我已经从头到尾研究了好几遍,里面有你的所有诊疗记录,但医院那边的资料只有急诊室的接诊单。”

“确实只有接诊单。她还没来得及办住院手续就死了。”

“这个我知道。但除了接诊单上提到的项目,没有其他化验单,也没有药品清单。我在想,有没有可能院方犯了很大的错误,比如开错了药,或者用药过量。如果真是这样,犯错误的人肯定很想掩盖自己的错误,也很愿意看到你成为替罪羊。我知道这个想法有点牵强,但比医生联合起来陷害你,发泄对管家医疗的不满要可信一些。你觉得呢?从今天下午几个孩子遭遇的恐吓可以看出,有人非常非常不想让我做这个尸检。如果幕后的主谋不是法萨诺,那动机就可能不只是钱了。”

克雷格愣了一会儿,仔细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想法确实挺大胆的,也挺有意思的。”

“在调查取证阶段,院方有义务提供所有的相关材料。”

“应该是的,”克雷格说。“你的这个想法有点站不住脚,因为从头到尾,我一直没有离开过病人。如果用药过量,或者开错了药,病人的情况会有很明显的变化。但是没有。从我在斯坦霍普家见到她,直到最后她被宣布死亡,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对任何治疗手段都没有反应。”

“好吧,”杰克说。“不过尸检的时候,我会考虑这种可能性。本来我就打算做毒物学检验,不过如果有用药过量或者开错药的可能性,那检验结果就更有说服力了。”

“毒物学检验能查出什么结果?”

“常用药品。如果浓度过高,还能查出非常用药品。”

克雷格喝完了第二杯酒,看了看威士忌酒瓶,决定还是不喝第三杯了。他站起身。“实在抱歉,我没能尽到做主人的义务。不过我跟我最喜欢的安眠药有个约会,我要去赴约啦。”

“酒和安眠药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克雷格傲慢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明早见,”杰克说。他觉得克雷格这话像是挑衅,根本不值得回应。

“你担心那帮坏人再来吗?”克雷格的语气里有一丝嘲弄。

“不担心,”杰克说。

“我也不担心。至少在尸检做完之前不担心。”

“你改变想法了?”杰克说。

“当然改变想法了。你告诉我发现相关证据的可能性很小。伦道夫说不管发现什么,都不会对庭审有什么影响,因为法官根本不会采信。”

“我说发现相关证据的可能性很小,是在有人闯入你家,警告你不要让我做尸检之前。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一切由你和亚历克西斯决定。”

“她已经决定了。”

“还是得由你们决定。你告诉我,克雷格,你希望我做尸检吗?”

“我不知道该想什么,特别是喝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之后。”

“那你明天早晨再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吧,”杰克说。他有点不耐烦了。克雷格根本不是个讨喜的人,有没有这两杯酒都一样。

“什么样的人会通过恐吓三个孩子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呢?”克雷格问。

杰克耸耸肩。这种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他跟克雷格互道了晚安,之后克雷格摇摇晃晃地出了屋。

杰克坐在沙发上,头使劲往后仰,身体尽量伸直,才勉强能瞥见克雷格慢悠悠地上楼梯。在他看来,因为过量饮酒,克雷格已经有点运动障碍了,好像不知道腿该往哪儿放。医生的本性让杰克觉得应该半夜去克雷格房里查看一下,但这种关心在克雷格看来就等于承认自己软弱无助,是件很丢脸的事。他觉得进退两难。

杰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觉得腰间的手枪沉甸甸的。尽管他并不害怕有人闯进来,但这把枪还是让他觉得很踏实。他看了看表,现在就上床睡觉太早了。电视上也没什么好节目。既然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他只得拿上克雷格的案卷去书房,照例坐在前几次那把椅子上,打开落地灯,在案卷里找急诊室诊疗记录。

他把记录从案卷里抽出来,在椅子上坐稳了,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之前他曾经大致看过一遍,特别是跟发绀有关的部分。这次他想逐字逐句地研究。可他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克雷格的老式急诊包看。突然,他想到一条新思路,也许便携式化验仪给出的结果不准确。

杰克先走到门边,想听听楼上克雷格是不是还在走来走去。尽管克雷格暗示过他不介意杰克查看他的急诊箱,杰克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当他确定克雷格已经没动静了,就把急诊箱从架子上取下来,打开,拿出化验仪,又仔细阅读了附带的说明书,发现化验仪的作用机理是单克隆抗生素,精度很高。也就是说,结果不准确的几率几乎为零。

“哎,那好吧,”杰克大声说。他把说明书放回原处,又把化验仪放回急诊箱最底部,那儿还有三个空药水瓶,然后又把急诊箱放回架子上。别再瞎琢磨了,他想。

杰克回到椅子边,接着看诊疗记录,可他再也找不出一点可疑的地方了。跟他第一次看完的结论一样,发绀的部分是最值得推敲的。

突然间,两张书桌上的两部电话同时铃声大作,在静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把杰克吓坏了。电话铃不依不饶地一直响着,杰克数到第五下,觉得克雷格可能真是睡着了没听见,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亚历克西斯书桌上的台灯,看了看来电显示。屏幕上的名字是伦纳德·博曼。

电话铃响到第七下,杰克肯定克雷格是不会接电话了,于是他拿起听筒。不出他所料,电话是亚历克西斯打来的。

“谢谢你接电话,”杰克问好之后,亚历克西斯说。

“我在等克雷格,不过我想他喝了酒吃了药,现在估计已经睡着了。”

“一切都还好吧?”亚历克西斯问。

“平安无事,”杰克说。“你那边如何?”

“还行。发生了这么多事,孩子们能保持这种状态真是不易。克里斯蒂纳和梅根已经睡了。特蕾西在看电视上放的一部老电影。只有一个房间,大家都睡在一起,不过我想这可能对大家都有好处。”

“关于尸检,克雷格还有点犹豫。”

“为什么?不是都已经定了吗?”

“他考虑到孩子们,所以有点担心,不过当时他已经喝了两杯加量的苏格兰威士忌了。他说明天再告诉我最后决定。”

“我明天早晨给他打电话。我觉得正因为今天发生了恐吓事件,才更有理由做尸检。我和孩子们搬到爷爷奶奶这里,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你做好尸检的准备。我来说服克雷格。”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约定第二天在法庭碰头,然后挂了电话。

杰克坐回到椅子上,试图集中精力研究案卷,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想到下面几天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他就心潮

难平,担心会有变故。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第十七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

早晨7:40头天晚上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离开家的时候,杰克就觉得不自在。第二天早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克雷格不知是因为害怕当天早晨出庭作证,还是因为头天晚上酒精和药物造成的影响还没有结束,反正是又恢复了沉默,忧心忡忡地不理人,跟杰克到博曼家第一天早晨看到的状态差不多。当时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还在,情况不算太糟。现在她们都不在,气氛就显得格外尴尬。

杰克刚从地下室客房出来的时候,还想活跃一下气氛,克雷格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等杰克帮自己弄好牛奶和麦片,克雷格才开口说话。

“亚历克西斯打电话来,”克雷格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悲凉。“他说你俩昨晚通过电话。总之,要告诉你,尸检照做。”

“好的,”杰克的回答很简洁。克雷格的情绪这么糟,杰克不禁想到,如果他知道自己半夜到他房里看他,听他的呼吸声,会有什么反应。当时一切正常,所以杰克没按原计划叫醒他。还好没有叫醒他,克雷格现在状态很差,这种夜间探访等于提醒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别人。

克雷格准备好出门之前,特地过来跟杰克打招呼,弥补刚才的轻慢。杰克坐在餐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对不起,”克雷格的声音正常多了,没有丝毫的傲慢和讽刺。“这段时间我状态不好。”

出于礼貌,杰克推开椅子站起身。“你现在经历的这一切,我能理解。虽然我自己没有被人起诉过治疗失当,但我做眼科医生的时候,有好几个朋友都被人起诉过。我知道这有多难,跟离婚差不多。”

“感觉很糟,”克雷格说。

克雷格接下来的举动让杰克很意外。他很不自然地拥抱了杰克一下。杰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又很快松开了。他避开杰克的目光,一边整理西装一边说,“我是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能过来帮忙。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你还得忍受我发脾气,真对不起。”

“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杰克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说出那句讽刺的“荣幸之至”。他不想说谎,可克雷格的变化确实让他措手不及。

“今天能在法庭见到你吗?”

“我会去的。”

“好的,到时候见。”

杰克看着克雷格离开。他又一次低估了这个男人。

杰克回到地下室的客房,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放进旅行袋里。他不知道床单被罩该怎么处理,只好都扯下来,和毛巾堆在一起,又把毯子叠好。他在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写了一个简短的致谢条,放在毯子上。至于前门钥匙,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留着,等见到亚历克西斯的时候,连案卷一起当面还给她。他想等做完尸检再还案卷,这样万一尸检时有什么问题,可以查阅案卷,也许能找到点线索。他穿上夹克,左边口袋装着枪,右边口袋装着手机,感觉不错。

杰克沿着楼梯上到一楼,开了前门,一只手拎着旅行袋,另一只胳膊夹着那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他来波士顿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可现在天却阴沉沉的,还下着雨。杰克看了看那辆现代车,离自己大约50英尺,得踩着水过去。杰克从门边的伞架上抽出一把写着丽晶—卡尔顿字样的伞,想着自己可以把伞连同案卷和钥匙一起还给亚历克西斯。

杰克打着伞,踩着水来回几趟才把东西全都运到车上。一切就绪,他发动了引擎,打开雨刷,用手擦干了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接着他把车倒出车道,朝坐在巡逻车里监视博曼家的警察招了招手,加速上路。

没开多远,他不得不再次用手清理挡风玻璃上的雾气。他一边看路,一边找车上的去雾按钮。除雾功能启动之后,车里的雾气渐渐散去。为了让雾气尽快散尽,杰克把驾驶室的窗户开了一道缝。

杰克开车穿行在郊区的公路上,车渐渐多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很多车都开了灯。车行到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入口停下来等红灯,杰克这才意识到是上班高峰时间。往前一看,路上挤满了疾驰的小汽车、巴士以及卡车,雾气缭绕,一片繁忙景象。杰克一边等绿灯,一边给自己打气,做好加入车阵的准备。他知道自己车技并不出色,而且自从十年前搬到纽约之后,就很少开车。他更喜欢骑山地车,尽管大多数人认为在纽约骑车很危险。

杰克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车,震得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刚恢复原状,他就在座位上扭过身,透过水迹斑驳的后车窗往外看,可只能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车顶在他后窗上,其他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才意识到,尽管他一直在踩刹车,可他的车还是在往前走。

杰克转过身面朝前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后车正顶着他闯红灯!车窗外传来轮胎与碎石路面刺耳的摩擦声,以及后车的马达轰鸣声。他突然意识到左边有辆车开着大灯贴过来,一路响着喇叭以示警告。接着传来一阵刺耳的橡胶与路面摩擦的声音,耀眼的灯光已经转向了。

杰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做好车左侧挨撞的准备,却发现只是擦了一下。雨幕中,有辆车紧贴着他驾驶室一侧的车门,能听得见金属摩擦的声音。

杰克松开脚刹。他觉得刹车没有起到作用,需要再踩一下。可一踩下去,他的车猛地往前一窜,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滚滚车流。杰克又一次重重踩下刹车。他能感觉到车轮停转,也能听到窗外再次响起轮胎与路面刺耳的摩擦声。可他的车还是在往前冲,一点都没有减速。杰克又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辆黑色的大车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的车顶到50英尺开外的高速公路上去。正当他准备转身再次面对前方的时候,无意中瞥见后车的车标。窗外下着小雨,雾蒙蒙的,这一眼看得不太真切,但杰克还是记住了车标上有一对新月状的树枝和两杆枪。他猛然意识到,这是凯迪拉克的车标。在杰克看来,除非出现特殊情况,黑色凯迪拉克就代表着佛朗哥。

在凯迪拉克强劲的马力作用下,杰克的刹车根本不起作用。于是他干脆放开刹车,重重地踩下油门。现代车的反应十分灵敏。窗外又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能明显感觉到砰的一下,现代车终于摆脱了凯迪拉克的控制。

绝望中,杰克紧紧抓住方向盘,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冲入高速公路滚滚的车流中。最后关头,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因为这部分公路没有紧急停车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开进最右边那股车道。尽管在这几天开车的过程中,波士顿的司机给他的印象不好,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但杰克还是很佩服他们,警惕性高,反应敏捷。虽然喇叭声和急刹车声乱成一片,但他还是挤进了车流。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车夹在两辆车中间,离前面一辆车不到六英尺,离后面一辆车只有几英寸。后面那辆吓人的悍马车,现在一动不动,司机肯定是气坏了。

杰克试着调整自己的速度,跟上前面那辆车。虽然他觉得雨天这个速度太快了,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减速,后面的悍马车就会像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车一样顶他。这会儿,他疯狂地试图在后视镜里寻找凯迪拉克车的踪影,但这样做很困难,因为这需要他把目光从前面的车上移开。可尽管雨刷在高速运转,前面的车仍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杰克没看到凯迪拉克,却看见悍马车的司机不停地朝他挥拳竖中指。

集中精力开车还不是他寻找凯迪拉克车的唯一障碍。窗外本来就雾蒙蒙的,来往的车辆溅起的水花让局面更加混乱。那些18轮卡车(每个轮子都跟杰克的车差不多大)在潮湿的路面上呼啸而过,挡泥板的边缘腾起一阵阵水雾,让人躲闪不及。

杰克突然发现路右侧的护栏伸展出去一小段,好像是故障车检修区。这段检修区并不长,按他现在的速度,很快就要开过去了,因此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杰克下意识地往右打方向盘,冲出车流,猛踩刹车。车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杰克竭力应对。

一阵忙乱之后,杰克终于把车停下了,可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黑色凯迪拉克也像他一样冲出了车流。

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猛地把油门踩到底。这车的瞬间加速度虽然算不得惊人,可也相当厉害。车很快就窜到了检修区尽头的护栏边,杰克只得再次突然挤进车流。虽然这次他没有闭眼,但紧随其后的悍马车司机还是非常愤怒。凯迪拉克车步步紧逼,杰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实际上,悍马车司机生气也是好事。这人为了表达他对杰克的不满,一直紧跟在杰克后面。在通常情况下,杰克会觉得这样很危险,很讨厌。现在他这样紧逼倒是让凯迪拉克无缝可钻。凯迪拉克可比这个被惹急了的悍马司机恐怖多了。

杰克知道,沿着这条路再开几英里就是匝道,是从最左边那条车道转弯的。匝道口再往前开是高速公路的尽头,有一排收费站。杰克不知道哪种选择更好。收费站的优点在于肯定有工作人员,甚至有警察;缺点在于要排长队。尽管大卫·托马斯缴了佛朗哥的枪,杰克知道佛朗哥肯定有办法再弄一把来。既然佛朗哥能想出把他顶出车流这种疯狂的主意,他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杰克。走匝道的缺点是工作人员少,没有警察;优点是有两股快车道,不用排队。

正当杰克反复考虑的时候,他隐约意识到,在高速公路旁的建筑后面还有一条匝道。他刚才没有考虑到这点,因为他并不打算第二次冲出车流。他没想到的是,凯迪拉克车就是利用这条匝道追上了他的车。

杰克直到凯迪拉克车停在他旁边才醒悟过来。他发现驾驶室的窗户开着。更重要的是,佛朗哥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枪,正准备伸出窗口。杰克踩下刹车。与此同时,副驾驶一侧的车窗玻璃被打得粉碎,杰克左边的挡风玻璃支架上出现了一个弹孔。

杰克身后悍马车的司机又开始不停地按喇叭。杰克能理解他有多么愤怒,同时也很佩服他居然能一再躲过撞车。杰克发誓今后再也不抱怨波士顿司机开车粗鲁了。

刚踩完刹车,杰克又一次将油门踩到底,然后运用刚练就的会车技术,迅速平移到最左边的车道。所有的车都狂按喇叭以示抗议。杰克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现佛朗哥的车以更快的速度也平移过来,现在跟他的车在一个车道,中间只隔了一辆车。杰克看到匝道的标志牌(奥尔斯顿/剑桥左转道)一闪而过。杰克知道他的经济型雅绅特车比佛朗哥那辆船一样的仿古凯迪拉克车轻便,高速转弯比较灵活,因此他本能地迅速做出决定。尽管最左边的车道车辆相对较少,但佛朗哥一直没有变道,也许是怕在这条道上超车,会在不远处的匝道口被挤出路面。

杰克紧盯着前面的匝道口,全身都紧张起来。他的目标是在匝道口急速左转,但不能翻车。路口还放着几个水桶大小的黄色塑料罐,呈三角形分布,目的是为了防止来往车辆撞上匝道口的混凝土基座,起到缓冲作用。杰克左转的时候还要绕过这几个缓冲罐。他希望佛朗哥被迫直行,错过左转匝道。

到了匝道口,杰克猛地往左打方向盘。他能听到轮胎与地面尖厉的摩擦声,也能感觉到强大的离心力让车尾摇摆不已,几乎要翻车。他试着踩了一下刹车,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有一瞬间,他觉得车子只有两轮着地,但车子最终稳定了下来,并且敏捷地避开了那几个缓冲罐,居然还有好几英尺宽度。

杰克迅速往右打方向盘,对准车道,径直往前方的收费站开去。他开始踩刹车,同时看了一眼后视镜,刚好看见佛朗哥的车侧面撞上那几个缓冲罐。令他吃惊的是,凯迪拉克车随即头朝下翻车了,显然是佛朗哥急于追上杰克,造成整车侧翻。

凯迪拉克车撞得不轻,轮胎和车身碎片到处乱飞,杰克想想都后怕。他没有料到佛朗哥的火气这么大,好像已经失去理智了。

杰克的车还没开到收费站,两个工作人员就扔下其他等着缴费的司机,飞奔出收费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灭火器。杰克看了一眼后视镜,这才发现头朝下的凯迪拉克车侧面已经蹿出了火苗。

杰克想想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开车走了。随着他渐渐回忆起从佛朗哥背后撞车开始的全过程,他变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开始全身发抖。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反应比事件本身更让他吃惊。几年前,他可能还会享受这种过程。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要对劳丽负责。劳丽还指望他好好活着,明天中午1点半准时出现在河畔教堂呢。

20分钟后,杰克把车停在兰利皮尔森殡仪馆门口。这时,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向警方报告佛朗哥出事的全过程,但他不想专门花时间到波士顿警察局报案。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和廉姆·弗拉纳根的名片,上面有廉姆的手机号码。杰克拨通了电话,廉姆接听的时候,杰克听到背景一片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

“我现在打电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杰克问。

“当然不是。我在星巴克排队买摩卡奶特咖啡。出什么事了?”

杰克从头汇报了他这次遭遇佛朗哥的全过程,一直说到极富戏剧性的结尾。

“我有个问题,”廉姆说。“你用我的枪朝他开火了吗?”

“当然没有,”杰克说。他没料到廉姆会问他这个问题。“说老实话,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开枪。”

廉姆告诉杰克,他会向负责高速公路巡逻的警察转达杰克提供的信息,并让他们如果有问题就直接跟杰克联系。

报案这么顺利,杰克很满意。他探身去检查汽车塑料内饰上的弹孔,心想这下赫兹租车公司肯定会有意见。弹孔相对来讲比较平滑,跟他平常在尸体头盖骨上看到的射入伤口差不多。一想到这枪很有可能就是打在自己的脑袋上,杰克不寒而栗。他又想到佛朗哥从后面撞他的车也许是第二方案。第一方案可能是等着杰克走出博曼家,甚至是夜间闯入博曼家。他们也许是看见警察监控博曼家才放弃这个方案的。想到这儿,杰克心里又是一惊。昨晚他非常肯定不会再有闯入者。无知是福。

杰克下决心不再考虑这些“如果”了。他从后座上拿起伞,然后走进殡仪馆。今天好像没安排什么仪式,整栋房子又恢复了那种坟墓般的宁静,背景音乐依然是格林高利圣歌。杰克自己找到了哈罗德的办公室。这里依然拉着厚厚的窗帘。

“斯坦普敦大夫,”看到杰克站在门口,哈罗德大声说。“恐怕要告诉你坏消息了。”

“拜托!”杰克恳求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今天早晨已经够不顺的了。”

“反铲挖土机的司机珀西·加拉德特给我打了个电话。公墓给他分配了别的任务,完事之后他要出去帮什么人挖下水道。他说你的活可能要等到明天早晨了。”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开片刻,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哈罗德过分殷勤的举止让这个坏消息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好吧,”杰克慢慢地说。“那我们找别的反铲挖土机吧。这里肯定不止这一家公司吧。”

“挖土机倒是很多。可帕克·迈多公墓的管理员沃尔特·斯特拉瑟只允许这一家公司进入公墓。”

“是不是有回扣?”杰克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只允许一家反铲挖土机进入公墓,十有八九是以权谋私。

“天知道,不过我们只能等珀西·加拉德特有空了。”

“妈的!”杰克骂道。要他明天早晨做尸检,中午1点半赶到河畔教堂行婚礼,绝对来不及。

“还有一个问题,”哈罗德说。“墓穴公司的卡车明天没空。我又不得不打电话给他们,说今天我们这里用不到卡车。”

“太好了!”杰克语带讥讽。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咱俩把事情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选择。有没有可能不通过墓穴公司?我们自己处理。”

“绝对不行,”哈罗德愤怒地说。“这等于说让墓室留在地底下。”

“哎,我不管墓室是什么状态。而且为什么要把墓室挖出来呢?”

“规则如此。这是已故的斯坦霍普先生亲自选定的顶级墓室。盖子是一整块,开棺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有没有可能只打开棺盖,不动墓室?”

“应该可以吧,不过可能会裂。”

“裂了又怎么样呢?”杰克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一直觉得土葬很古怪,坚决拥护火葬。他觉得任何人只要看了博物馆里埃及法老木乃伊的狰狞面目,就应该知道企图保留自己的尸体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裂了就会破坏顶盖,”哈罗德更加愤怒了。

“我的理解是,墓室不用挖出地面,”杰克说。“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如果盖子裂了,那就换个新的。这样墓穴公司总该满意了吧。”

“可能吧,”哈罗德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我亲自去找珀西和沃尔特商量,看能不能打破这个僵局。”

“随你。有事儿随时联系我。开棺时我必须在场。”

“一定照办,”杰克说。“你能告诉我去帕克·迈多公墓怎么走吗?”

杰克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心情和进去的时候大不相同。他现在很生气,也很受刺激。这世上有三件事最容易让他发火:官僚主义、办事不力以及愚蠢。这三件事还老是同时发生,更让他受不了。开棺验尸的想法最早是他提出来的。没想到把佩欣┧埂お斯坦霍普的尸体从地底下挖出来比他想象的困难多了。

他回到自己的车旁。高速公路惊魂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认真检查这辆车,发现不仅是窗玻璃碎了,挡风玻璃支架上有个弹孔,而且车左侧有很多刮伤和凹痕,后面也撞瘪了,还挺严重,他担心开不了后备箱。还好,他试了一下,能打开盖子,证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后备箱里放着拉塔莎为他准备的尸检文件,他可能要用到。至于赫兹租车公司看到这些损伤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愿多想,只是暗自庆幸自己当时选了全额保险。

一上车他就拿出地图,按照哈罗德指引的方向,很快弄清了路线,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公墓。公墓在一座小山顶上,俯瞰一所神学院。神学院看上去跟大学差不多,有很多单独的建筑。雨中的公墓景色不错,像公园一样,只不过多了些墓碑。通往主路的正门是石头做的,相当精致,雕满了先知像。单个墓园的小门都是黑色铁艺的,要不是一直虚掩着,看上去还真有点令人生畏。公墓四周装有与正门配套的围栏。

正门后面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由办公室和分格车库组成。地面上铺着鹅卵石,几条路延伸到公墓深处。杰克停好车,见办公室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屋里有两张办公桌,桌前各坐一个人。屋里还放着几个金属的四抽屉档案柜,一张长条桌,几把高背扶手椅。墙上挂着一张公墓地图,所有的墓地都标在上面。

“需要帮忙吗?”一个衣着过时的女人问他。她上下打量着杰克,说不上是友好还是不友好。杰克觉得这种举止是新英格兰的特产。

“我在找沃尔特·斯特拉瑟,”杰克说。

那女人头也没抬地指了指另一个男人,然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杰克走到那男人的办公桌前。这人大概50来岁,胖得很,看得出来七宗罪里他至少占了两条:暴食和懒惰。他冷冷地坐在办公桌前,两手交叉放在硕大的肚子上。圆圆的脸红得像苹果一样。

“你是斯特拉瑟先生吗?”看这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杰克只好先开口。

“是的。”

杰克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照例晃了晃法医徽章。接着他解释道,为了调查一个民事案件,他需要检查已故的佩欣斯·斯坦霍普。开棺验尸所需要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还说自己需要的只是那具尸体。

“这个问题,哈罗德·兰利先生已经跟我详细说过了,”沃尔特说。

杰克问道,“他有没有说到时间安排上有点问题?我们原计划是今天开棺验尸的。”

“加拉德特先生的时间安排不过来。我让他今天早晨给兰利先生打电话解释的。”

“这我知道。我之所以亲自跑一趟,就是想看看如果适当付点费用,请您和加拉德特先生通融一下,能不能按原计划今天开棺验尸。我今晚就要离开波士顿了……”杰克后半句没有明说。他希望沃尔特的弱点除了暴食,还有贪婪。

“适当付点费用是什么意思?”果然不出杰克所料,沃尔特上钩了。他往那女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表示不用让她知道细节。

“我打算出双倍价钱,付现金。”

“我这边没意见,”沃尔特说。“不过你要跟珀西商量。”

“能换一家反铲挖土机公司吗?”

沃尔特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建议,最后还是拒绝了。“不好意思!珀西跟帕克·迈多公墓有长期合作关系。他了解并尊重我们的规章制度。”

“我明白,”杰克附和道,心中暗想珀西的这种长期合作关系恐怕跟规章制度关系不大,主要是回扣。但他现在不想深究这个问题,还是先跟珀西接触一下再说。“我听说加拉德特先生现在就在公墓里干活。”

“他带着安立奎、凯撒在大枫树那边,为中午的一个安葬仪式做准备。”

“安立奎和凯撒是谁?”

“是我们这里的看墓人。”

“我能开车过去吗?”

“当然能。”

杰克开车上山的时候,雨渐渐小了,最后彻底停了。这让杰克松了一口气。自从佛朗哥打碎了他副驾驶室的车窗玻璃,雨水就一直往里灌。

杰克关掉了雨刷。车沿着山坡往上开,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西边地平线上露出一方湛蓝的天空,预示着天气会越来越好。

杰克在山顶上找到珀西和另外两个人。珀西坐在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里,正在挖一个墓穴。那两人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长柄铁铲。珀西将反铲挖土机的翻斗放进墓穴。挖土机的柴油引擎开足马力,将装满泥土的翻斗拉近,提起,移出坑外。挖出来的土堆在一块很大的防水油布上。一辆白色皮卡停在旁边,门上印着公墓的名字。

杰克停好车,走到反铲挖土机旁边,大喊珀西的名字,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柴油引擎的轰鸣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只好敲敲驾驶室的玻璃门,珀西这才察觉到有人找他,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柴油机的轰鸣声迅速减弱。珀西打开驾驶室的门。

“有事吗?”他大喊着,就像反铲挖土机的引擎还在轰鸣似的。

“有个活儿,想找你谈谈,”杰克也大喊道。

珀西从驾驶室跳下来。他个子不高,走路的样子很特别,让人想起松鼠。他脸上总是一副很困惑的表情,眉头紧锁,脑门上都是抬头纹。他头发很短,一根根竖着,两只胳膊上布满了文身。

“什么样的活儿?”珀西问。

杰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措辞比在沃尔特·斯特拉瑟那里煽情多了。他希望能激发珀西的同情心,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开棺验尸移到今天来做。遗憾的是,这招好像对珀西不管用。

“不好意思,老兄,”珀西说。“手里的活儿干完后,我还要帮一个哥们儿挖下水道,顺便看看他家刚出生的一对双胞胎。”

“我知道你很忙,”杰克说。“不过我已经跟斯特拉瑟先生说了,只要能今天开棺,我愿意出双倍价钱,付现金。”

“那斯特拉瑟先生怎么说?”

“他说他那边没意见。”

珀西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他仔细考虑了杰克的提议,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愿意付给公墓双倍的价钱,也付给我双倍价钱?”

“前提是今天开棺。”

“我已经答应帮朋友挖下水道了,”珀西说。“能等我挖完以后吗?”

“你几点钟能挖完?”

珀西撅起嘴唇,边想边点头,然后看了看表。“大概要两点以后了。”

“你肯定那时候能挖完?”杰克问。他需要确定这一点。

“能挖完,”珀西肯定地说。“不过我不知道我哥们儿的下水道会出什么问题。如果那边顺利,我两点左右就可以过来。如果不顺利,那就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但即使下午很晚回来,你也会开棺的,对吧?”

“那当然,”珀西说。“只要你肯付我双倍的价钱。”

杰克伸出手,珀西迅速握了一下。杰克回到自己那辆伤痕累累的车前,珀西又回到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开车之前,杰克给哈罗德·兰利打了个电话。

“现在是这样,”杰克的语气非常严肃,暗示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计划今天下午两点之后的某个时间把佩欣斯的棺材打开。”

“时间不能再具体一点吗?”

“具体要等加拉德特先生完成他今天的计划才能开棺。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两点以后。”

“你只要提前半小时告诉我就行了,”哈罗德说。“到时候在墓穴边会合。”

“好的,”杰克说。他尽力不让自己语带讥讽。自己给兰利皮尔森殡仪馆交了那么多钱,他觉得哈罗德应该忙前忙后,敦促沃尔特·斯特拉瑟和珀西·加拉德特才是。

珀西的反铲挖土机又轰鸣起来。杰克开始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看了看表,已经快10点半了。直觉告诉他,按现在的速度,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四点钟可以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运到兰利皮尔森殡仪馆。那会儿拉塔莎·怀利医生可能会有空。他不敢肯定她提出来帮忙是否出于真心,但决定姑且还是相信她一回。有她帮忙尸检速度会快一点,有问题也可以一起讨论。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她带一把骨锯过来。虽然他觉得这起案件不会涉及脑部,但既然决定做尸检,还是彻底一点为好。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有可能会用到显微镜或者解剖镜,拉塔莎在场会方便得多。最重要的是,拉塔莎的上司答应他可以做毒物学检验,拉塔莎可以帮他联系法医署。杰克现在怀疑医院方面有用药过量和用错药的可能性。这样一来,毒物学检验就显得至关重要,而且越快越好,这样可以写在尸检报告里。

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杰克不得不面对现实,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赶不上今晚从波士顿飞纽约的班机,而必须坐明天早晨的飞机。他知道第一班飞机是明天清晨起飞,肯定能赶得上下午1点半在教堂举行婚礼,甚至还有时间回公寓取燕尾服。问题是怎么跟劳丽说。

杰克很清楚自己现在跟劳丽说肯定不合适,而且现在他也不确定今晚能不能赶上飞机,于是他决定暂时不打这个电话,想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跟她说,效果会更好。

杰克把身体歪向一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拉塔莎·怀利的名片,拨通了她的手机,结果被转到了语音信箱。这个时间,拉塔莎肯定是在尸检房。他留了一个简短的口信:开棺被推迟了,所以尸检要到下午才能做,如果她愿意帮忙,他感激不尽,最后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打完电话,杰克开始考虑一个实际的问题。他不太善于行贿,刚才许诺给沃尔特和珀西的钱显然是太多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现在的问题是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现金。通常他钱包里只带二三十美元,这显然不够。不过钱不是问题,他有信用卡,只要找到提款机就行了,城里肯定不缺提款机。

目前能做的事他都处理完了,杰克只好回法庭旁听。其实他很不想去法庭看自己的妹妹被别人侮辱。一开始看到克雷格遭了报应,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不过这种兴奋感很早以前就消失了。现在杰克对克雷格夫妇俩都非常同情,不愿意看到他们被人折磨,也不愿意看到托尼·法萨诺这样的人出于私利贬低他们的关系。

可是,杰克跟两人说好了要去法庭的,两人也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表示了感谢。想到这里,杰克发动了汽车,来了个三点掉头。一开出公墓那精致的石雕大门,杰克就靠边停车看地图。他很快就发现去波士顿市区有条近路,不用再原路返回经过殡仪馆了。

开车上路,杰克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笑。他倒没有笑出声来,只是突然觉得很想笑。他来波士顿已经两天半了,绞尽脑汁对付异常无聊的治疗失当官司,被人打过耳光,吃过拳头,差点挨了枪子儿,还被一个开黑色凯迪拉克车的暴徒威胁过,可到现在,什么事也没干成。整件事有种独特的黑色幽默,让他不由得想笑。

他又想到一件事。随着他在波士顿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担心劳丽的反应,以至于他越来越不愿意跟劳丽说话,怕她发火。他倒不担心回不去。如果尸检这么拖下去,他有可能被迫坐明天早晨的飞机回纽约,这也就意味着他有可能赶不上婚礼。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从6点半开始,每30分钟就有一班飞机去纽约。尽管如此,也不能完全排除赶不上婚礼的可能性,但他并不担心。这种不担心让他怀疑起自己潜意识里的动机。他很爱劳丽,这点他可以肯定,而且他也相信自己很想再婚。可为什么他不担心赶不上婚礼呢?

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他虽然平常表现得无忧无虑,但生活其实比这复杂得多。他的性格其实有很多方面,有的方面被他主观压制住了,轻易不表现出来。

现在既没有追车,又没有雨雾,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杰克很快就开到了波士顿市区。尽管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却无意中找到了波士顿公共绿地和波士顿地铁总站,中间隔着一条查尔斯街。一找到这儿,就等于找到了以前停过车的地下停车场。

杰克停好车,转身回来向管理员打听附近有没有提款机。按管理员所指的方向,他来到查尔斯街的商业区,发现他买辣椒喷雾器的那家五金店对面就是提款机。杰克按提款上限取了现金,然后沿着头一天来买辣椒喷雾器的路线步行去法庭。他走过灯塔山,沿途漂亮的联排别墅带来一种和谐的美感,很多人家的窗台上还放着精心栽培的花箱,里面开满了鲜花。最近下了几场雨,把街面和砖砌的人行道冲刷得干干净净。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让他注意到前几天阳光灿烂时没有看到的景观:19世纪流传下来的煤气灯都亮着,显然一刻都没有停息过。

到了法庭门口,杰克又犹豫起来。从表面上看,法庭里的情景与头一天下午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证人席上的莲娜换成了克雷格。法庭上还是那些人,态度也没有明显变化。陪审团还是无动于衷,一个个像是纸糊的假人,只有水管工助理还在孜孜不倦地检查自己的指甲。法官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桌上的文件,旁听席上的人倒是很认真。

杰克打量了一眼旁听席上的人,看见亚历克西斯坐在老地方,旁边有一个空座位,显然是为他留的。旁听席的另一边佛朗哥的老座位上坐着安东尼奥。他比佛朗哥小一号,但比佛朗哥帅多了,身上是法萨诺团队的标准着装:灰色西装,黑色衬衫配黑色领带。杰克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几天佛朗哥不会再出来活动了。他开始回想自己跟安东尼奥有没有过节。他同时在考虑佛朗哥和安东尼奥有没有参与恐吓克雷格家的孩子们。

亚历克西斯坐在这排的最里面,是离陪审团最近的一个座位。杰克慢慢靠近她,边走边跟其他旁听者说借过。看他走近,她拘谨地笑了一下,让杰克觉得事情不妙。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拢,腾出地方来让他坐。两人握了握手他才坐下。

“怎么样?”杰克侧过身,低声问她。

“现在伦道夫做交叉询问,好多了。”

“托尼·法萨诺提问的时候怎么样?”

亚历克西斯飞快地看了一眼杰克,暴露了她内心很紧张。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眼睛也比平常睁得大,两手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情况不好吗?”杰克问。

“很糟糕,”亚历克西斯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克雷格的证词和调查取证时一致,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没有发火吧,伦道夫都给他排练过了。”

“庭审开始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开始发火了,然后越来越厉害。托尼知道他的弱点,一个都没有放过。最糟糕的是克雷格说,为了照顾病人,医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托尼根本没有资格批评他们,也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专业素质。他还说托尼是个靠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

“这可不好,”杰克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这么说。”

“还有更糟糕的呢,”亚历克西斯抬高声音说。

“不好意思,”后排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拍拍杰克的肩膀。

“我们听不见证词了,”旁听者抱怨道。

“对不起,”杰克说。他转身问亚历克西斯,“要不我们到大厅里继续谈吧?”

亚历克西斯点点头,显然是很想休息一下。

他俩站起身,亚历克西斯把东西留在座位上,两人慢慢移动到中间过道上。杰克推开法庭沉重的大门,尽量不发出噪音。他俩在大厅里找了一张皮面长椅坐下来,不约而同地弓起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

“我就搞不明白,”亚历克西斯小声嘀咕着。“这么多人来旁听这个该死的官司,能听出什么名堂来。”

“听过幸灾乐祸这个词吗?”杰克问。半小时前他还想到这个词,当初他听说克雷格官司缠身,就有点幸灾乐祸。

“你倒说说看,”亚历克西斯回答。

“是德语,表示以别人的困难或不幸为乐。”

“我不记得这个德语词了,”亚历克西斯说。“但这个意思我很清楚。幸灾乐祸这么普遍,应该有个英文词才对。小报不就以这个为卖点吗?其实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热衷于看克雷格受罪。他们一直觉得医生是成功人士,高不可攀。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你身体还好吧?”

“除了有点头疼,其他都还好。”

“孩子们怎么样?”

“显然很好。她们觉得是在度假,既不用上课,又可以在奶奶家玩。到现在,没人打我的手机。我的号码她们三个都记得,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早该知道了。”

“今天早晨我过得惊心动魄。”

“是吗?尸检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都盼着发生奇迹呢。”

杰克把今天早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听着听着,亚历克西斯的嘴越张越大,显然是又吃惊又害怕。

“那你没受伤吧,”最后杰克说到佛朗哥的车翻得头朝下,她关切地问。

“我很好,不过我租的那辆车可惨了。佛朗哥肯定伤得不轻,现在可能在医院里躺着呢,说不定还被捕了。还记得昨晚到咱家来的那个波士顿警察吗?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我想当局肯定不赞成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随便开枪。”

“天哪,”亚历克西斯同情地说。“没想到他们会对你下手,真对不起。我觉得我有责任。”

“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自己招来的,跟你没关系。发生了这么多事,倒是更让我下定决心做这个该死的尸检了。”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杰克说了他和哈罗德·兰利、沃尔特·斯特拉瑟以及珀西·加拉德特打交道的经过。

“天哪,”亚历克西斯说。“费了这么大周折,我希望尸检能有重大发现。”

“我也希望。”

“这下有可能要明天早晨才能坐飞机回纽约了。你能接受吗?”

“不接受也得接受啊,”杰克耸了耸肩。他不想讨论这个棘手的私人问题。

“新娘子劳丽也没意见?”

“我还没有跟她商量呢,”杰克回答。

“上帝啊!”亚历克西斯大吃一惊。“我可不想跟新嫂子一上来就把关系弄僵了。”

“还是回到刚才的庭审吧,”杰克想换个话题。“刚才你说到克雷格的证词还有更糟的?”

“他先是骂托尼是个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然后又开始教训陪审团,说他们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像他救佩欣斯·斯坦霍普那样救过人,所以根本没有资格评判他的行为。”

杰克大吃一惊,一只手拍着前额说,“伦道夫就看着他这么胡闹?”

“伦道夫已经尽力了。他不停地提出反对,可无济于事。后来他又试图让法官宣布休庭,可法官问克雷格要不要休息,克雷格说不要,然后接着往下说。”

杰克摇摇头。“克雷格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不过……”

“不过什么?”亚历克西斯问。

“克雷格说得有道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说出了所有医生的心声。我敢说,任何一个打过治疗失当官司的医生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们比较有头脑,没有说出来罢了。”

“哎,他确实不应该说出来。换了我是陪审员,本来是来履行公民义务的,遭到这种责难肯定气得够呛,也更愿意相信托尼对整个事件的解释。”

“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吗?”

“很多部分都很糟糕。托尼让克雷格承认,当晚出门诊时确实担心佩欣斯病情突变,这点跟莲娜的证词相符。另外他确实怀疑佩欣斯突发心脏病。他还让克雷格承认,从佩欣斯家开车去音乐厅比从纽顿纪念医院去要快。他很想在音乐会开始之前入场,可以向众人展示漂亮女友。更糟糕的是,他让克雷格承认在莲娜面前说过很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坏话,包括说佩欣斯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天哪,”杰克摇摇头说。“这可不好!”

“确实不好。现在大家都认为克雷格是一个傲慢无情的医生,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才能按时带情人去音乐厅,根本不考虑病人的死活。伦道夫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杰克直起腰。“伦道夫交叉询问效果如何?”

“最确切的说法是企图弥补损失。他试图在原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上为克雷格恢复名誉,从PP,也就是问题病人编号到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当晚的所有细节。你进来的时候,克雷格在说他到佩欣斯家看到的症状,和乔丹·斯坦霍普电话上告诉他的症状不符。伦道夫让克雷格告诉陪审团,他和乔丹通电话时并没有说佩欣斯·斯坦霍普突发心脏病,只说要排除这种可能性。当然了,这与乔丹证词中所说的不符。”

“你觉得陪审团对克雷格的证词反应如何?交叉询问和直接询问时的反应有区别吗?”

“他们比以往更加无动于衷,不过这有可能是我太悲观了。看过克雷格在直接询问时的表现,根本没法乐观。伦道夫前面的仗越来越不好打。今天早晨他告诉我,想让克雷格说说自己的经历,以便反击托尼对他的人身攻击。”

“也好,”杰克说。尽管他对伦道夫的安排并没有多大热情,可对亚历克西斯的同情心依旧没变,觉得说句安慰她的话也好。两人回到法庭原座位上,杰克不禁暗想,如果原告胜诉,对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的关系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从16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克雷格起,杰克一直不看好这段婚姻。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是在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的时候认识的。两人订婚的时候曾经到杰克家做客。杰克觉得克雷格非常自我,令人难以忍受,而且除了医学没有别的生活内容。现在杰克有机会深入他们的生活,发现虽然目前局势非常严峻,但他俩有很强的互补性。亚历克西斯从小就有点情绪化,喜欢依赖别人,与自恋的克雷格刚好取长补短。在杰克看来,两人在很多方面都可以互补。

杰克在椅子上坐稳,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伦道夫笔直地站在讲台前,散发着一贯的贵族气质。克雷格坐在证人席上,身体微微前倾,肩膀有点塌。伦道夫的声音抑扬顿挫,口齿十分伶俐。相比之下,克雷格的声音显得有点平淡,像是吵过一架,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

杰克感觉到亚历克西斯的手在他的胳膊肘和腰间摸索着,然后往前移动,抓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两人相视而笑,但笑容转瞬即逝。

“博曼大夫,”伦道夫拉长声音说。“4岁时你得到一个玩具急诊箱,开始跟父母和哥哥玩打针游戏。从那时起,你就想成为一名医生。不过据我所知,你之所以会选定这个助人的职业,是因为童年的一次特殊经历。你能把这件事的始末告诉法庭吗?”

克雷格清清嗓子。“那时候我15岁,上十年级,是校足球队的经理。其实我很想加入球队,但是人家不要我。这让我父亲很失望,因为我哥哥是明星队员。所以我只好当球队经理,其实就是负责给队员们送水。比赛暂停的时候,我就拿上水桶、勺子和纸杯冲进球场送水。有一次轮到我们队踢主场,有个队员受伤了,教练请求暂停。我照例拿上水桶冲进球场。等我跑近一点,发现受伤的队员是我一个朋友。于是我放下水桶,扔下等水喝的队员们,径直冲到朋友身边。眼前的景象让我很难受。他的腿伤很严重,穿着钉鞋的脚歪在一边,疼得直打滚。他那么痛苦,我却无能为力。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当时我就决定,不光是想当医生,而是一定要当医生。”

“这段经历真让人伤心,”伦道夫说。“但也确实很感人。这个决定不是出于同情心一时冲动,而是真的激励你走上了艰辛的从医之路。博曼大夫,对你来说,成为医生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童年经历所激发的助人欲望必须足够强烈,才能促使你不断跨越障碍,走向成功。你的经历像荷拉修·阿尔杰的小说一样催人奋进。你愿意跟大家说说吗?”

证人席上的克雷格明显挺直了腰。

“反对,”托尼大喊着站起身。“该事实与本案无关。”

戴维森法官摘下老花镜。“请双方律师走近法官席。”

伦道夫和托尼顺从地走到法官席的右边集中。

“听着!”戴维森法官用老花镜指着托尼说。“你的原告直接质询部分是围绕克雷格的人品展开的。当时宾厄姆先生一再反对,我还是让你进行下去,因为你说这点与本案关系密切。我也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要一视同仁。陪审团有权听博曼先生陈述他从医的动机和过程。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法官大人,”托尼说。

“还有,被告论证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想听你一再提出反对。”

“我明白,法官大人,”托尼说。

两人各自回到原位,即托尼回到原告席,伦道夫回到讲台前。

“反对无效,”戴维森法官大声说,好让法庭记录员能听见。“请证人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还记得刚才的问题吗?”伦道夫问。

“记得,”克雷格说。“可从何说起呢?”

“从头开始吧,”伦道夫说。“据我所知,你父母并不赞成你学医。”

“至少我父亲不赞成,我们家他说了算。他并不喜欢孩子,尤其不喜欢我。我哥小伦纳德是足球和曲棍球天才,而我不是。我父亲觉得我是个‘胆小鬼,有几次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母亲很怕他。有一次她无意中说出我想当医生。父亲扬言只要他活着,我就休想。”

“这是他的原话吗?”

“一字不差!我父亲是个水管工,鄙视所有专业人士,觉得他们都是骗钱的。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变成这些人中的一员,更何况他自己高中都没有毕业。事实上,据我所知,我父母的亲戚中,连我哥哥在内,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我哥后来跟我父亲一样,也成了一名水管工。”

“也就是说,你父亲对你的学术兴趣并不赞成。”

克雷格苦笑了一下。“小时候我不得不在衣橱里看书。有几次被父亲逮着我在看书,而不是在做家务事,他就追着我打。成绩单也要藏起来,不能给父亲看见,因为上面全是A,所以要让母亲偷偷给我签字。其他同学都是因为成绩太差才不敢给家长看成绩单。”

“等你上了大学,情况是不是好一点?”

“有些方面好一点,其他方面更差。他很讨厌我,对我的称呼从‘胆小鬼变成‘傲气鬼。他羞于跟朋友谈起我。最要命的是,我申请奖学金需要填家庭经济状况表。他不但拒绝填表,让我拿不到奖学金,而且一分钱都不资助我。”

“那你的学费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靠贷款和奖学金,而且我什么零工都干过。就这样,我还保持了平均分4.0的好成绩。最初几年主要是在餐馆打工,洗盘子做侍者。临毕业那两年在实验室里打工。一放暑假,我就到医院里打工。我哥哥有时候也会接济我。不过他那时候已经成家了,自己也不宽裕。”

“你对医学的向往和你助人的欲望是不是支撑你度过了这几年最艰苦的日子?”

“当然。特别是暑假期间在医院打工的经历。我很崇拜那些医生和护士,特别是那些实习医生。我迫不及待地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等你上了医学院,情况是不是好一点?经济方面是更加困难了,还是有所缓和?”

“困难多了。开销更大。而且跟大学相比,课程更紧了,基本上天天有课,任务很重。”

“那你怎么办?”

“我尽量借钱;不够的部分就靠在医学中心打工,什么活儿都干过。值得庆幸的是,那里打工的机会很多。”

“你哪来的时间打工?很多人都认为医学院要全力以赴。”

“我基本上不睡觉。当然啦,也不是完全不睡,身体吃不消。我学会了随时随地打盹。确实很难,但上了医学院,总觉得曙光就在前面,所以不觉得太痛苦。”

“你都打过什么工?”

“都是医学中心常见的工作,比如抽血,验血型,血液配型,清理动物的笼子。总之任何能在晚上干的活儿。我甚至还在医学中心的厨房干过一阵。到了医学院二年级,我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协助别人研究神经细胞和肌肉细胞中的钠离子通道。目前我还在做相关的研究。”

“日程安排得这么紧,你在医学院的成绩如何?”

“很好。我的成绩排在全班的前百分之十,还是阿尔法—欧米加—阿尔法荣誉学术协会的一员。”

“你觉得你最大的牺牲是什么?长时间缺觉?”

“不是!是没时间社交。同学们都有时间互相交流,讨论。医学院的生活非常紧张。三年级分专业,我不知道是应该选择基础医学研究还是做临床,当时很希望能跟其他同学讨论一下两者的利弊,听听大家的意见。但我没有这个时间,只好自己做决定。”

“你是如何决定选择临床的?”

“我觉得我喜欢照顾别人,做临床能给我一种直接的满足感。”

“也就是说,跟病人接触让你觉得愉悦,有满足感。”

“是的。还有随时做出各种诊断的挑战,以及缩小范围,确定病因的乐趣。”

“不过你最珍惜的还是与病人接触、帮助病人的机会。”

“反对,”托尼说。他显得越来越烦躁。“信息重复。”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的声音有点疲惫。“宾厄姆先生,没必要纠缠这个观点。我相信陪审团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说你做实习医生的经历,”伦道夫说。

“那段时间很愉快,”克雷格说。说着他坐直了身体,肩膀也挺直了。“因为成绩好,我被分配到最负盛名的波士顿纪念医院实习。那里的学习环境很好,而且我开始拿工资了,虽然不多,但至少有钱了。同样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付学费了,这样就可以一点点地偿还从大学到医学院积累起来的高额债务了。”

“医生和病人之间必须建立紧密的联系。你是否一直觉得和病人在一起很愉快?”

“是的。到目前为止,这是让我觉得做医生最有满足感的部分。”

“成为主治医生之后呢?据我所知,你好像有点失望。”

“一开始并不失望!一开始主治医生的生活让我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很忙碌但很充实。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上班。不同的病人对我的业务水平是很大挑战。他们对我的努力也很感激。但是后来保险公司开始拖欠医药费,经常对收费项目提出不必要的质疑,让我们越来越难以为病人的利益考虑。收入开始减少,支出却一直在增加。为了收支相抵,我不得不‘提高生产力,也就是提高单位时间的接诊量。提高接诊量并不难,但时间长了,我越来越担心诊疗的质量。”

“据我所知,这时你的行医方式开始发生转变。”

“彻底的转变。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在从事管家医疗,但身体不太好。他找到我,提出让我做他的合伙人。”

“很抱歉,打断一下,”伦道夫说。“你能再跟陪审团解释一下‘管家医疗这个词吗?”

“管家医疗是一种行医方式。患者交一定的年费,医生同意限制接诊量,为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务。”

“这里所说的更好的服务,是否包括出门诊?”

“可以包括。由医生和病人协商决定。”

“你的意思是说,通过管家医疗,医生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来提供医疗服务。是吗?”

“是的。良好的医疗服务有两个基本原则:病人福利原则以及病人自主原则。单位时间里接诊太多的病人跟这两条原则相抵触,因为实在太匆忙了。医生赶时间,就要加快门诊的速度,导致病人不能充分陈述病情,而诊疗的关键依据往往就隐藏在病人的陈述里。而如果是管家医疗,我就可以根据病人的需要和愿望,灵活安排诊疗的时间和地点。”

“博曼大夫,你觉得医学是艺术还是科学?”

“绝对是艺术,但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艺术。”

“严格按照书本,能够成为一个好医生吗?”

“不能。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必须按照每个病人的特点确定诊疗方案。而且,书从写作到出版有个滞后期,书中所包含的信息可能已经过时了。医学知识更新的速度是极快的。”

“行医过程中需要判断力吗?”

“当然。医学上每个决定都需要很强的判断力。”

“根据你的判断,2005年9月8日晚上,针对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情,最好的选择就是出门诊?”

“是的。”

“你能否跟陪审团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痛恨医院。我都不愿意让她去医院做常规检查。每次去过医院都会加重她的病情,也会让她变得更焦虑。她更希望我去她家里。在她去世前八个月,我基本上每周去她家门诊一次。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其中有几次乔丹·斯坦霍普在电话上都说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9月8日晚上,没有人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我确信这次门诊像往常一样是虚惊一场。但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完全排除她确实病危的可能性。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接去她家。”

“莱特纳小姐在证词中说,你在去她家的路上提到,这次门诊可能真的有情况。是吗?”

“是的。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我只是说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注意到斯坦霍普先生的声音里比平常多了一丝焦虑。”

“你有没有在电话里告诉斯坦霍普先生,你觉得斯坦霍普太太是心脏病突发?”

“我没有这么说过。我告诉他,任何胸部疼痛,都必须首先排除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但之前斯坦霍普太太也有过胸部疼痛,事后都没有大碍。”

“斯坦霍普太太有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

“她去世前几个月,我曾经为她做过一次压力测试。结果模棱两可,不足以说明她有心脏方面的问题。但我极力主张她去医院,由心脏科医生做一个更为深入的检查。”

“你跟病人建议过吗?”

“我多次向她建议,可她一再拒绝,因为做检查必须去医院。”

“最后一个问题,博曼大夫,”伦道夫说。“是关于你诊所里PP,也就是问题病人编号的。这样编号的病人得到的照顾更多还是更少?”

“当然是更多!这些病人的问题在于,无论他们的病痛是真的,还是他们臆想出来的,我都无法减轻他们的症状。作为医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才用‘问题病人编号,以示区分。”

“谢谢你,博曼大夫,”伦道夫说着收拾好讲台上的笔记。“提问完毕。”

“法萨诺先生,”戴维森法官大声说。“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被告吗?”

“当然有,法官大人,”托尼咆哮着跳起来,冲向讲台,像一只追赶兔子的猎狗。

“博曼大夫,说到PP病人,2005年9月8日晚,你和当时的同居女友开红色保时捷车去斯坦霍普家途中,是否跟她说过你无法忍受这样的病人,觉得疑病症跟装病一样可恶?”

克雷格双眼直盯着托尼,法庭上一片寂静。

“博曼大夫?”托尼问。“是不是像童谣里唱的那样,你的舌头给小猫叼走了?”

“不记得了,”克雷格终于开口了。

“不记得了?”托尼做出非常惊讶的样子。“拜托,博曼大夫,这个借口太牵强了吧。你在医学院的时候可是成绩优异,以博闻强记著称啊。莱特纳小姐作证的时候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在接到传票的那天晚上,你跟莱特纳小姐说过你痛恨佩欣斯·斯坦霍普,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是好事。这些你总该记得吧?”托尼靠在讲台上,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地看着克雷格。

“我说过类似的话,”克雷格很不情愿地承认。“我当时很生气。”

“你当然很生气,”托尼大喊。“像我当事人这样的普通人,居然有胆量质疑你的判断是否符合行医标准,你不生气才怪呢。”

“反对!”伦道夫说。“争论性问题!”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说着瞪了托尼一眼。

“你这个白手起家的故事确实让人感动,”托尼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一丝轻蔑。“可我不明白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来,你从病人那里挣的钱已经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方式。你家的房子现在市价是多少?”

“反对,”伦道夫说。“与本案无关。”

“法官大人,”托尼抱怨道。“既然被告方能用经济收入来证明被告对医学的投入,那陪审团也应该知道被告真实的收入水平。”

戴维森法官想了一下才说,“反对无效,请证人回答问题。“

托尼将注意力转回到克雷格身上。“多少?”

克雷格耸耸肩。“两三百万吧,不过我们买的时候不值这么多。”

“我还有几个关于管家医疗的问题要问你,”托尼说着两手紧紧抓住讲台边缘。“你觉得会不会有病人负担不起每年几千美元的年费?”

“当然会有,”克雷格气呼呼地说。

“那些付不起年费,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付年费的病人怎么办?收不到年费,你拿什么养保时捷新车和灯塔山上的爱巢呢?”

“反对!”伦道夫说着站了起来。“争论性问题,并伴有歧视。”

“反对有效,”戴维森法官吼道。“请原告律师注意,提问仅限于引出必要的事实信息,而非通过提问的方式表达原告方的理论和观点。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对不起,法官大人,”托尼说完转身看着克雷格。“那些与你相处多年,一直由你负责治疗的病人怎么办?”

“找别的医生看病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你会帮他们找吗?”

“我会告诉他们医生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都是你从黄页里翻出来的?”

“我推荐的这些,都是我和我的员工认识的本地医生。”

“你亲自帮他们打电话联系?”

“有些情况下是的。”

“也就是说,有些情况你是不会亲自打电话联系的。博曼大夫,这些绝望的病人都仰仗你提供医疗服务。你这样抛弃他们,心里不觉得有愧吗?”

“我没有抛弃他们!”克雷格气极败坏地说。“我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提问完毕,”托尼说完回到原告席。

戴维森法官从老花镜上方看着伦道夫,“被告方律师需要继续提问吗?”

“不,法官大人,”伦道夫说着站起身来。

“证人可以退席了,”戴维森法官说。

克雷格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回被告席。

法官将注意力转向托尼。“法萨诺先生?”

托尼站起身。“原告方自愿停止提交证据,法官大人,”说完他重新落座。

法官的目光转向伦道夫。

伦道夫站直身体,浑身透出贵族气息。“基于原告起诉理由不完备,证据不充分,我方请求法庭终止审判,撤销本案。”

“驳回请求,”戴维森法官干脆地说。“双方已经提交了足够的证据,可以继续审理。宾厄姆先生,午饭后重新开庭时,你可以传召原告方第一个证人。”说完他利落地敲下法槌,槌声像子弹声一样在法庭里回响着。“午饭后继续开庭。再次警告在座各位,不要互相讨论案情,也不要跟法庭外的人讨论案情。在最后宣判之前,不要向外界发表任何意见。”

“全体起立,”法庭文书大声喊道。

杰克和亚历克西斯随着众人站起身来,目送法官走下法官席,出了边门。

“你有什么想法?”等陪审团退场的时候,杰克问亚历克西斯。

“我没想到克雷格心里有这么大的怨气,而且对自己的行为完全不加控制。”

“你是心理医生啊,我没料到你也会吃惊。这不是刚好符合他的自恋倾向吗?”

“确实如此。但他昨天午饭时说过了那番话,我本以为他今天能稍微有点自控能力。可我发现托尼刚站起身,还没有开始提问,克雷格的脸色已经变了。”

“噢,我本来是想问你,对伦道夫精心排演的这段交叉询问有什么看法。”

“很遗憾,我觉得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给人的印象是克雷格像是在做讲座,喜欢说大道理。我倒是希望整个交叉询问能够更短促有力,更直接,像最后那部分一样。”

“我觉得伦道夫的交叉询问部分相当不错,”杰克说。“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克雷格是个白手起家的人。念医学院的时候打工那么辛苦,成绩还能那么好,真是太佩服了。”

“但你是医生,不是陪审员。你听到托尼的提问没有?克雷格做学生的时候确实吃了不少苦。可现在克雷格和我住在市价接近400万美元的房子里。陪审员对我们已经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了。托尼的提问非常巧妙。他提到了克雷格对佩欣斯的怨气,红色保时捷,情妇,而且还抛弃了很多老病人。”

杰克不情愿地点点头。为了照顾亚历克西斯的感受,他一直尽量避重就轻,只谈好的方面。他换了一个角度说,“嗯,下面该伦道夫出牌了。被告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我觉得他手里也没什么好牌了。伦道夫能做的也就是请两三个专家证人出庭作证,但没有一个是波士顿地区的。他说今天下午这部分就能结束。明天上午就该总结陈词了。”亚历克西斯沮丧地摇摇头。“按目前的情况看,我觉得他不大可能扭转乾坤了。”

“他是很有经验的律师,专打治疗失当官司的,”杰克想让亚历克西斯振奋一点,但自己都觉得说这话没有底气。“经验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发挥作用的。谁知道呢。也许到了最后,他会让我们惊讶的。”

杰克没有意识到他这话说对了一半。最后的结果确实让人惊讶,但却跟伦道夫无关。

第十八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

下午1:15“杂志?”一个看上去像流浪儿的年轻女人问。杰克觉得她最多只有90磅,可她手里牵着大大小小好几条狗,有灰色的大丹犬,也有娇小的卷毛比熊犬。她的牛仔裤口袋里露出一卷透明的塑料粪便袋。午饭过后,杰克沿着来时的路穿过灯塔山住宅区,准备回地下停车场取车。他想买些报纸杂志,以防反铲挖土机迟迟不出现,等得无聊。

“让我想想,”女人思考的时候,五官不由自主地挤到了一起。“好像查尔斯街上有几处书报亭。”

“一处就行。”

“查尔斯街和弗农山街交界的路口有个加里杂货店。那里应该有报纸杂志卖。”

“沿着这个方向走吗?”杰克问。此刻他正在查尔斯街上,往公园和地下停车场走。

“是的。再走一个街区就是了,不用过街。”

杰克刚要道谢,她已经被等得不耐烦的狗儿们拉走了。

加里杂货店是个地道的夫妻店,有点杂乱,但很亲切。整个店面跟连锁杂货店的洗护用品区差不多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走道两边是两排顶天立地的货架,上面从维生素片到感冒药,笔记本……应有尽有。报刊区在小店的尽头,靠近收银台,品种非常丰富。

庭审结束之后,杰克答应与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一起吃午饭。这顿饭的气氛极为沉闷,感觉是出席守丧仪式,还被迫陪死者说话。克雷格余怒未消。他恨这个体制,恨托尼·法萨诺,恨乔丹·斯坦霍普,但最恨的还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表现很差,尽管头天晚上跟伦道夫排练了好几个小时,结果还是搞砸了。亚历克西斯问他明知发火对自己没有好处,为什么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克雷格又大发雷霆,跟亚历克西斯吵了一小架,话说得很难听。然后他就坐在餐桌前,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亚历克西斯和杰克本想说说话,但克雷格的怨气实在太大,弄得大家都很紧张。

午饭后,亚历克西斯想让杰克跟他们一起回法庭。杰克极力推辞,借口说自己想在两点前赶到公墓,希望珀西·加拉德特能提前帮哥们儿挖完下水道,这样就可以尽早开棺。这时,克雷格气呼呼地让杰克放弃尸检,说反正官司已经无法挽回,就不要再自找麻烦了。杰克回答说这事已经牵扯了太多的人力物力,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杰克买了几本杂志和一份《纽约时报》,走到地下停车场,取出伤痕累累的雅绅特车,开上车往西走。一开始他没找到上午进城的那条路,但最终他认出了几个地标,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

两点10分,杰克开进帕克·迈多公墓,停在办公楼前的一辆道奇小型货车旁。进了办公室,他发现那个女人和沃尔特·斯特拉瑟还在原地,跟早晨他离开的时候没太大区别。那个女人正在电脑上打字,沃尔特还是冷冰冰地坐在办公桌旁,两手仍然交叉放在肚子上。杰克怀疑他整天无所事事,因为办公桌上根本就没什么东西。两人都抬头看了杰克一眼,不过紧接着那个女人又继续干活,一句话也没说。杰克朝沃尔特走过去,后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珀西来过吗?”杰克问。

“今天早晨走了就没回来过。”

“有消息吗?”杰克问。他觉得要不是沃尔特偶尔眨一下眼睛,说话的时候动嘴,简直没法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意识。

“没有。”

“有没有办法联系上他?我跟他约的是两点在这里集合。他同意今天下午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挖出来。”

“如果他这么说了,那他一定会来的。”

“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我忘了问他了。”

“没有。我们和他用电子邮件联系。然后他到办公室来找我们。”

杰克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沃尔特的办公桌上。“如果你能跟他联系一下,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开始挖佩欣斯·斯坦霍普,我会非常感激的。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我想先去她的墓地看看。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

“葛楚德,在地图上给大夫指一下斯坦霍普家族墓地的位置。”

随着葛楚德站起身来,办公椅上的轮子吱吱作响。她没说话,只是用食指在地图上点了点相应的位置。杰克看了看地图,根据标注的等高线判断,是在小山坡的最高处。

“帕克·迈多公墓里视野最好的地方,”沃尔特评论道。

“我在那儿等你们,”杰克说着往外走。

“大夫!”沃尔特大喊。“既然决定开棺,就涉及到费用问题,要在开挖前结清。”

杰克从一堆20美元的票子里拿出相当一部分付给沃尔特,然后开车上了山坡。在山顶的转弯处,他发现一个长青藤覆盖的凉亭,阴凉处放着一张长椅。他把车停在阴凉处,然后朝斯坦霍普家族墓地的方向走去。墓地在山顶上,竖着三块一模一样的花岗岩墓碑,相当朴素。他找到佩欣斯的墓碑,顺便看了一眼墓志铭。

杰克从车里拿出报纸、杂志,走到长椅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天气比上午好多了。阳光直射下来,带着前几天没有的狠劲,仿佛在提醒大家,夏天马上就要到了。杰克觉得,在这种近乎热带的天气里,能坐在长青藤覆盖的凉亭里,真是太幸福了。

杰克看了看表。简直不敢相信,还有不到24小时他就要结婚了。当然,他也承认,也有可能出现不可预见的问题,比如他不能及时赶到教堂。他这么想了一会儿。不远处的一棵山茱萸树上,一只蓝松鸦恶狠狠地冲着他叫。杰克使劲摇了摇头,想把不能及时赶到教堂参加婚礼的念头忘掉。发生这种结果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这个念头提醒他必须给劳丽打个电话。可到现在他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能把佩欣斯的尸体挖出来,所以想想还是没打电话。

杰克自己也不记得上次这样无所事事一个人呆着是什么时候了。他发现无论是工作还是锻炼,只有让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才能不去瞎想。过去几年里,劳丽很耐心地逐渐让他摆脱了这个习惯。但那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现在他是一个人。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沉溺在回忆里,而是很满足地想着将来会怎样,除非……

杰克再次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忘掉。然后他拿起报纸开始看。阳光灿烂,微风吹拂,小鸟在歌唱,看看报纸也很舒服。他一点都没有觉得坐在公墓里有什么不妥。相反,这刚好迎合他那种略带讽刺的幽默感,他觉得这样别有一番风味。

看完报纸,杰克又开始看杂志。连着读完几篇《纽约客》上有趣的长文,杰克的满足感开始消退了。这时他发现太阳已经直射在他身上了。他看了看表,骂了一句。已经3点45分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把报纸、杂志收拾好。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珀西,逼他订一个开棺时间。他知道到纽约的最后一班飞机大约9点钟起飞,自己是绝对赶不上了。看来是要在波士顿再呆一晚了,除非他开车回纽约,而他有无数个理由不做这种疯狂的事。他想要么就住在机场附近那家酒店,反正他是不想回博曼家住了,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都不在。虽然他同情克雷格,可今天中午他那个臭脾气,杰克是受够了。

现代车的副驾驶室窗玻璃碎了,杰克刚好从这儿把报纸和杂志扔进车里。他正准备绕到驾驶室那边,突然听到反铲挖土机的声音。他用手掌遮住阳光,从树缝里往前看,只见珀西的黄色反铲挖土机正沿着公墓里蜿蜒的小路开上山来,翻斗折叠在车后部,像蚱蜢的腿。杰克随即拨通了哈罗德·兰利的电话。

“快4点了,”杰克告诉他马上就要开棺了,哈罗德抱怨说。

“只能这样了,”杰克说。“就这样我还花了不少钱买通珀西呢。”杰克没敢说沃尔特·斯特拉瑟也拿了他的钱。

“那好吧,”哈罗德只好妥协。“我过半个小时到。我要确保不出任何问题。我可能会迟到一点,我来之前千万别动墓室!我再说一遍,除非我在场,否则不要动墓室的顶盖!我要检查棺材,确保没有弄错墓室。”

“我明白,”杰克说。

珀西还没到,帕克·迈多公墓的皮卡先到了。安立奎和凯撒跳下车,把各种工具从车上卸下来。两人话不多,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找出佩欣斯的墓穴,插好标志杆,铲走草皮,铺上杰克早晨看到的那种防水油布,并且把防水油布边缘卷起来的地方压好。

等珀西赶到,现场已经万事俱备只等开挖了。珀西朝杰克挥了挥手,但没有出驾驶室,而是把反铲挖土机的位置调整好,然后才跳出驾驶室,调整悬臂支架。

“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珀西大声对杰克说。

杰克只是冲他挥了挥手。他没心思聊天,一心只想着把那个该死的棺材挖出来。

珀西检查完所有的程序,就开始工作了。墓穴上方的土层相对松软,翻斗深深插入其中,然后往里拉,接着抬起来,挖土机的柴油引擎轰鸣着。珀西把吊杆转了个方向,将土倾倒在防水油布上。

珀西似乎很在行,不一会儿就挖出一条宽槽,四壁几乎是直角。挖到大约四英尺深的时候,哈罗德·兰利开着兰利皮尔森殡仪馆的灵车出现了。他来了个三点掉头,把车停在越来越深的宽槽边,然后两手叉腰,盯着挖土进度。

“快挖到了,”哈罗德冲着珀西大喊。“慢一点。”

杰克不知道是珀西没听见还是他故意不理哈罗德,反正他是继续往下挖,像哈罗德根本不存在似的。没过多久,翻斗插入坑底部的泥土大约一英尺深,前端的铁齿撞到了墓室顶部的混凝土,发出刺耳的声音。

哈罗德简直要疯了。“我让你慢一点,”他大叫着,疯狂地挥着手让珀西把翻斗从坑里提上来。杰克暗自发笑。一出殡仪馆,哈罗德就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阳光下,他阴沉的深色套装和苍白的脸色让人想起朋克摇滚歌手。几绺染黑的头发,上了发油,小心翼翼地从半秃的头顶梳过来,垂到另一侧。

尽管哈罗德拼命地挥手,珀西还是不理他,而是继续把翻斗朝里拉。翻斗的铁齿沿着墓室的混凝土顶盖往前拖,发出尖利的刮擦声。

哈罗德绝望地冲向挖土机的驾驶室,猛敲玻璃门。直到这时翻斗才停下来,柴油引擎的轰鸣声也减弱了。珀西打开门,看着暴怒的哈罗德,一脸无辜困惑的表情。

“你这样不是弄坏顶盖,就是弄断绳扣,你……”哈罗德狂吼着,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他对珀西的怒气。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杰克乐得两人去吵,自己钻进车里准备打电话。他觉得即使珀西重新开始挖土,车里也会安静一点,柴油引擎的轰鸣声会小得多。副驾驶室背对着墓地,虽然少了一块玻璃,但影响不大。

杰克拨通了拉塔莎·怀利大夫的电话。这次居然是她亲自接的。

“我收到你的留言了,”拉塔莎说。“不好意思没给你回电话。我们这里每周四要开例会,相当于大查房。”

“没关系,”杰克说。“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开始挖掘尸体了。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这一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我估计如果一切顺利,大概六七点钟就能到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做尸检了。你答应帮忙的。现在还算数吗?”

“你这空瞅得真准,”拉塔莎说。“算我一个!我刚把骨锯装好,正准备出门呢。”

“希望没让你错过更好玩的事情。”

“本来是要和教皇一起吃晚饭的,不过我可以让他换个时间。”

杰克笑了。拉塔莎的风格跟他很接近。

“那就说好,我6点半左右在殡仪馆等你,”拉塔莎接着说。“要是你临时赶不过来,就给我打个电话。”

“应该没问题。尸检结束以后,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

“只要不是太晚。我可是要睡美容觉的。”

杰克挂了电话,发现安立奎和凯撒已经跳到坑里去,一铲一铲的浮土正飞上来。这会儿珀西已经开始往翻斗齿上装钢绳。哈罗德也回到了坑边,两手叉腰盯着坑里看。杰克没想到他会这么敬业,心里很高兴。

杰克把注意力转到电话上,想着要不要联系劳丽。他知道昨天电话上提到的最差结果已经发生了,他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只能明天早晨,也就是婚礼的当天早晨,离开波士顿回纽约了。尽管他很想拖到尸检之后再打电话,可他心里也明白,这个电话最好是现在就打。这不是唯一的问题,他还得考虑要不要告诉她早晨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一幕。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她。他觉得她的同情心会战胜焦虑。他可以告诉她,佛朗哥这会儿在养伤,至少几天之内不可能再出现了。当然,不能忘了安东尼奥,不管他是谁。杰克记得在纪念大道篮球场发生冲突的时候,这人就站在佛朗哥身后。今天早晨他又坐在法庭的旁听席上。杰克不清楚这人在法萨诺团队里扮演什么角色,但从珀西开始挖掘佩欣斯的坟墓起,杰克就忘不了还有这么个人。当时杰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就想确定一下枪还在。既然他们能用那种手段威胁孩子,那也完全有可能突然出现在墓地,阻挠开棺。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然后拨通了劳丽的电话,同时心存侥幸,希望能接通劳丽的语音留言。遗憾的是,这种好事没发生。劳丽很快就接了电话。

“你在哪儿?”劳丽上来就是这句。

“坏消息是我在波士顿的一个公墓里。好消息是我还没死。”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对不起!我忍不住。我在一个公墓里。正在开棺。”

一片寂静,让人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很失望,”杰克说。“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加快速度了。我也想这会儿就回去。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然后杰克开始描述早晨遭遇佛朗哥的全过程,一个细节都没漏掉,连挡风玻璃支架上的弹孔都说了。

杰克接着说到如何贿赂公墓管理员和反铲挖土机司机,还提到克雷格作证的过程简直糟透了。劳丽完全听呆了。

“我不知道现在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担心。我都被你气糊涂了。”

“如果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我倾向于担心。”

“拜托,杰克。不跟你开玩笑!严肃点。”

“做完尸检,我肯定会错过今晚最后一班飞机。我会住在机场的酒店里。明天早晨6点半左右就有飞机回纽约。”

劳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到父母那边做准备,你回公寓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别担心。我自己会穿燕尾服,不用你帮忙。”

“你跟沃伦一起来教堂?”

“我是这么想的。他每次都能找到停车的地方,简直太神奇了。”

“那好吧,杰克。教堂见。”她兀自挂了电话。

杰克叹了口气,关上手机。劳丽不太高兴,但至少通电话这件棘手的事他做完了。一时间,他觉得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简单明了的。

杰克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下了车。就他跟劳丽打电话的工夫,这边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了。珀西回到了挖土机驾驶室里,柴油引擎又轰鸣起来。翻斗被置于墓穴的正上方,铁齿上的钢绳伸向坑里,显然坠着什么重物,钢绳绷得紧紧的。

杰克走到墓穴边,跟哈罗德会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钢绳拴在墓室顶盖上的绳扣里。

“这是干什么?”柴油引擎轰鸣着,杰克不得不大喊。

“马上要打开顶盖,”哈罗德也冲他大喊。“不太好办。接缝处涂了一层类似沥青的东西,用来防水的。”

挖土机拼尽全力吼叫着,然后停下来,接着又重新开始。

“如果顶盖打不开怎么办?”杰克问。

“那就得换个时间,让墓穴公司的人来弄。”

杰克小声骂了一句。

突然,坑里传来噗的一声,接着又听见一阵吸气的声音。

“噢,感谢上帝!”哈罗德说着开始上下摆动手臂,示意珀西放慢速度。

墓室的顶盖被缓缓吊起来。等它升到坑的边缘,安立奎和凯撒一把抓住,使它不乱晃,好让珀西慢慢把它移到坑外面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顶盖安放在草坪上,然后钻出了驾驶室。

哈罗德朝墓室里看了一眼,内衬是镜子一样全不锈钢的,里面放着一口白金色的金属棺材。棺材每边都离墓室壁有至少两英尺远。

“好看吧?”哈罗德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宗教般的庄严感。“这是亨廷顿公司生产的永久安眠,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确实是件艺术品。”

杰克更感兴趣的是,墓室的内壁非常干燥。“怎么把棺材取出来?”他问。

杰克话音刚落,安立奎和凯撒就爬进墓室,在棺材底部和四个把手上绑上宽宽的布带。挖土机的柴油引擎又响了,珀西把翻斗重新拉到坑上,又放低了一点,好让两人拴上布带。哈罗德打开了灵车的后门。

20分钟之后,棺材安放到灵车上,哈罗德关上了车门。

“你是马上就去殡仪馆吗?”哈罗德问杰克。

“是的。我想马上就做尸检。会有一个法医官来帮忙。拉塔莎·怀利大夫。”

“好的,”哈罗德说着钻进灵车的驾驶室,把车倒上公路,加速开下山。

杰克留下来跟珀西结账,剩下来的那堆20美元钞票绝大部分给了他。他还给了安立奎和凯撒几张,然后上了车往山下开。他觉得心里很舒服。前面出了那么多岔子,没想到开棺过程本身这么顺利。而且法萨诺、安东尼奥也没来搅局,更别说佛朗哥了。现在只剩下尸检了。

第十九章马萨诸塞州,布莱顿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

晚6:45接下来几件事也很顺利,杰克很满意。他从帕克·迈多公墓开到兰利皮尔森殡仪馆,一路畅通无阻。哈罗德押运棺材,也没出问题。杰克到了殡仪馆,拉塔莎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她也才到了五分钟。两边时间衔接得相当好。

哈罗德一下车,就让两个健壮的雇员把那口永久安眠棺材从灵车上卸下来,放到手推车上,推进防腐室里放好。

“我是这么安排的,”哈罗德说。他站在棺材边,骨感十足的手搭在棺材的金属表面上。防腐室开着蓝白色荧光灯,照得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哈罗德看上去就像是应该躺到永久安眠棺材里似的。

杰克和拉塔莎站在离他几英尺远的防腐台旁边,这里今天临时充当尸检台。两人都穿着拉塔莎特意从法医署带来的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防护服。她还带了手套、塑料面罩以及一整套尸检工具。屋里还有一个年长而慈祥的绅士,比尔·巴顿。哈罗德介绍说这是他最值得信赖的雇员。还有一个结实的黑人,蒂龙·维希,个头顶得上两个比尔·巴顿。两人都主动提出加班。这样如果杰克和拉塔莎有什么需要,他们可以帮得上忙。

“先把棺材打开,”哈罗德接着说。“我需要确认一下里面确实是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比尔和蒂龙会脱掉尸体上的衣服,把尸体搬到防腐台上让你们做尸检。尸检结束之后,由比尔和蒂龙接手。他们会给尸体重新穿上衣服,把尸体放回棺材里,这样明天早晨就可以重新安葬了。”

“你会留在殡仪馆吗?”杰克问。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哈罗德说。“不过我就住在附近。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比尔和蒂龙会给我打电话。”

“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好,”杰克说着激动地搓了搓手。“那我们开始吧!”

哈罗德从比尔手里接过曲柄,把一头插进金属棺侧面的槽口,固定住,然后开始旋转曲柄。他一使劲,脸上就憋得通红,但棺材的气锁并没有打开。哈罗德冲蒂龙招招手,让他过来接班。随着蒂龙开始用力,他的肌肉块渐渐鼓起来,穿着棉工作服都能感觉到。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棺材终于打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一阵咝咝的气流声。

杰克看了看哈罗德。“这声音是好是坏?”杰克问。他担心这是尸体腐烂产生的气体。

“说不上是好是坏,”哈罗德说。“这证明永久安眠的气封质量很好。也不奇怪,这本来就是顶尖的高技术产品。”哈罗德让蒂龙到棺材的另一头,用曲柄将另一面的槽口打开。

“可以了,”蒂龙干完之后,哈罗德说。他把手指伸到棺材的边缘内,又吩咐蒂龙在另一头配合,然后两人同时抬起棺盖,让灯光照射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身上。

棺材的内衬是白缎子,佩欣斯穿着一件简洁的白色塔夫绸连衣裙,脸上、胳膊上以及手上都长了一层白色棉花状的霉毛,下面是大理石一般灰暗的皮肤。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佩欣斯·斯坦霍普,”哈罗德虔诚地说。

“状态很好嘛,”杰克说。“打扮停当,可以参加舞会了。”

哈罗德朝杰克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颇为不满,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好吧!比尔,蒂龙,”杰克激动地说,“把她的晚礼服脱下来,开始干活儿啦。”

“我要走了,”哈罗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像是在教训淘气的孩子。“希望你觉得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

“你的费用怎么算?”杰克问。他突然意识到没准备哈罗德这边的钱。

“我有你的名片,大夫。到时候把账单寄给你。”

“很好,”杰克说。“谢谢你帮忙。”

“荣幸之至,”哈罗德挖苦说。作为葬礼承办人,他很讨厌杰克对死者不恭的言辞。

杰克拉过一张带轮子的不锈钢桌,放上纸和笔。没有录音设备,他准备把尸检结果随时记下来。然后他帮着拉塔莎把标本瓶和尸检工具准备好。虽然哈罗德准备了一些做防腐处理时用的工具,但拉塔莎带来的是标准的法医工具,包括病理刀、解剖刀、解剖剪、骨剪以及骨锯。

“你想得真周到,还带这么多工具来,这下尸检更顺手了,”杰克说着把解剖刀片装到刀柄上。“我本来打算用这里的工具凑合一下,现在看来真的不行。”

“也没费什么事,”拉塔莎说着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工具。我从来没进过防腐室。说实话,东西还是挺全的。”

这屋子跟她在法医署的尸检房差不多大,但只有屋子中央有一张防腐台,所以显得很空旷。地板和墙上都铺着淡绿色的瓷砖。没有窗户,但光线可以通过墙上的玻璃砖透进来。

杰克也看了看四周。“这已经很好了,”他说。“刚开始考虑这个尸检的时候,我还以为要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做呢。”

“真恶心!”拉塔莎说。她看了一眼比尔和蒂龙。他俩正在忙着给尸体脱衣服。“星期二你去法医署的时候,跟我说了佩欣斯·斯坦霍普和那个医生朋友的情况。可我把细节忘了。你能把大概情况再跟我说一下吗?”

杰克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她了,包括他和克雷格的关系,他和克雷格的孩子因为尸检而受到的恐吓,甚至连早晨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的遭遇也跟她说了。

拉塔莎吓了一跳,从脸上的表情能看得出来。

“这些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杰克说。“也许你就不会这么快答应帮我了。可我觉得如果在尸检这步会出什么意外,那也应该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挖出来之前。”

“这点我同意,”拉塔莎的声音平静多了。“接下来如果出事,就跟尸检的结果有关了。”

“你说得有道理,”杰克说。“也许你还是不帮忙得好。如果非要有人因此付出代价,我希望由我一人承担。”

“什么?”拉塔莎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让你一个人享受尸检的乐趣?谢谢啊。这不是我的风格。还是先看看能发现什么,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杰克笑了。他很佩服这个女人,也很喜欢她。她不仅聪明、勇敢,而且很敬业。

比尔和蒂龙把尸体抬出棺材,抬到防腐台上放好。比尔打了一桶水,用海绵轻轻地把霉毛洗干净。跟尸检台一样,防腐台的周围也有沟槽,尾部还有个下水口,解剖中产生的液体可以随时流走。

杰克站到佩欣斯的右侧,拉塔莎则站到左侧。两人都戴上了面罩和发帽。蒂龙出门做夜间例行安全检查。比尔退到一边,有事可以叫他。

“尸体保存得真好,”拉塔莎感叹说。

“哈罗德是有点古板,但确实很专业。”

杰克和拉塔莎分头做了外部检查,两人都没说话。拉塔莎看完之后,直起了腰。

“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她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做过人工呼吸,也进行过防腐处理,这些都能看出来。”

“我同意,”杰克说。刚才他也在佩欣斯的嘴里看到几处细微的锯齿状伤口,这是死前人工呼吸时插管的痕迹。“到目前为止,没有被勒死或掐死的痕迹,但捂死不会造成胸部压缩,这点还是要注意。”

“这种可能性很小,”拉塔莎说。“从她的病史就能看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杰克说着递给拉塔莎一把解剖刀。“开膛的重任还是交给你吧。”

拉塔莎做了一个标准的Y切口,从肩头走到中线,然后往下直到耻骨。组织干得像烤过头的火鸡,显出一种灰黄色。尸体还没有腐烂,所以虽然有点霉味,但并不刺鼻。

杰克和拉塔莎协作,很快就把尸体的内脏暴露在外。肠内的污物已经用防腐套管清理得干干净净。杰克抬起坚硬的肝脏,下方连着胆囊。他用手指按了按胆囊。

“有胆汁,”他高兴地说。“毒物学检验用得上。”

“玻璃体也在,”拉塔莎按了按闭着的眼睑。“可能需要取样化验。”

“当然,”杰克说。“还有尿样,只有膀胱或者肾脏里能找到。”

两人分别用针管取样。杰克在自己的瓶子上贴上标签,拉塔莎也照做了。

“来看看是否有明显的右至左心腔分流,”杰克说。“我一直觉得这次尸检的关键是查清发绀原因。”

杰克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变脆的肺部移开,以便观察大血管。他仔细地摸了摸血管之后,摇摇头。“看上去一切正常。”

“死因只能是在心脏上了,”拉塔莎肯定地说。

“你说得对,”杰克说。他让比尔找找是否有不锈钢的盘子或碗,可以装器官。比尔从防腐室洗涤槽下方的柜子里找出几个碗盘来。

杰克和拉塔莎把心肺一起取出来。两人合作非常默契,像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似的。拉塔莎端着盘子,杰克把心肺从胸腔提起来放在盘子里,接着她把盘子端到佩欣斯脚边的解剖台上。

“肺部外观正常,”杰克说着用手指擦过肺表面。

“摸上去也正常,”拉塔莎说着轻轻地戳了几下。“可惜这里没有秤。”

杰克把比尔叫过来问是否有秤。比尔说没有。

“我觉得重量也正常,”杰克说着用手掂了掂这一团组织。

拉塔莎也试了试,然后摇摇头。“我不大擅长判断分量。”

“我很想现在就解剖心脏,但是不是应该先解决其他部分。你觉得呢?”

“‘先工作,后享乐。这是你的座右铭吗?”

“算是吧,”杰克说。“咱俩分下工,这样可以快一点。一个人检查腹部器官,另一个人解剖颈部。保险起见,我想确认一下舌骨是否完整,尽管咱俩都觉得不大可能是勒死的。”

“如果让我选,我宁可解剖颈部。”

“你请。”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安静地检查各自分管的区域。杰克在洗涤槽边把肠子冲洗干净。第一个重大病理发现是在大肠。他喊拉塔莎过来,并指给她看。升结肠处有癌变。

“癌变区很小,但好像已经穿透了肠壁,”拉塔莎说。

“我觉得是穿透了,”杰克说。“而且部分腹部淋巴结也出现肿大。戏剧性地证明了疑病症患者有时候是真病。”

“这个不是用肠镜就能查出来吗?”

“如果她愿意做肠镜,当然能查出来。克雷格建议她做,但她一直拒绝,这些病历里都有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突发心脏病,她有可能死于肠癌。”

“最终死于肠癌,”杰克说。“颈部解剖进行到哪步了?”

“快做完了。舌骨是完整的。”

“好!我把腹部做完,你趁这工夫把脑组织取出来。我们速度还是很快的。”杰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8点了,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吗?”他问拉塔莎。她正往解剖台走。

“等解剖完,看看时间再决定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杰克在佩欣斯的大肠里发现多处息肉。他把解剖完的内脏放回腹腔。“我得夸哈罗德·兰利一句。他给佩欣斯·斯坦霍普做的防腐处理相当专业,快赶上古埃及的水平了。”

“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我接触得不多。不过这具尸体的状态比我想象得好,”拉塔莎说着接通了骨锯的电源。骨锯用于切割硬骨,而非软组织,通电之后会振动。她先试了试。骨锯高速旋转,发出一种刺耳的噪音。她在防腐台前站定,开始切割颅骨。此前她已经沿着佩欣斯的脸部把头皮剥下来,使得颅骨暴露在外。

这点噪音对杰克算不了什么。他按了按肝脏,想看看结肠处的癌变有没有转移到肝脏,结果没发现。他又在肝脏上做了几个切口,还是没发现异常。他知道用显微镜可能会发现病变,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20分钟之后,两人排除了脑部有重大异常的可能性,又采集了各种器官的样本,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心脏上。杰克已经把肺部切掉了,现在不锈钢盘上只剩下心脏了。

“感觉像把最好的礼物留到最后再拆,”杰克说。他热切地盯着心脏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它会揭露什么秘密。心脏的体积跟大一点的橙子差不多,肌肉组织是灰色的,但顶部滑腻的脂肪组织是浅褐色的。

“感觉像甜点,”拉塔莎也很激动。

“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心脏让我想起另一个案子。大约半年前,一个女人在布路明戴尔百货公司突然晕倒。靠体外心脏起搏器无法让她的心脏复苏,跟佩欣斯·斯坦霍普差不多。”

“尸检结论是什么?”

“严重的形成性后降支冠状动脉收缩。血栓阻塞了绝大部分心脏传导系统,当场毙命。”

“你觉得佩欣斯也有这个问题?”

“可能性很大,”杰克说。“但我认为还存在某种膈膜缺损,导致右至左心腔分流,表现为发绀。”然后他又补充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极力阻止我们发现这些。”

“我觉得尸检可能会发现大面积的冠状动脉疾病。之前也许还有几次小的,不太明显的心脏病突发。也就是说,她的心脏传导系统在最后急救前就有很大问题,不过没严重到常规心电图检查能够发现的地步。”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杰克说着看了看解剖台对面的拉塔莎。她还在盯着心脏看。他越来越欣赏她了。要是她看上去不这么像大一学生就好了。和她相比,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对了,最近有研究表明,绝经妇女的冠心病症状与同龄的男性患者不同!刚才你说的那个案子刚好证明了这一点。”

“别老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孤陋寡闻的老古董,”杰克抱怨说。

拉塔莎挥手作罢。“好吧,不说了!”她笑着宣布。

“要不咱俩打个赌吧。反正都不在办公室,法医署的禁令管不到我们。我打赌是先天性的,你赌是退行性的。我愿意出五美元赌我赢。”

“哟,出手挺大方的嘛!”拉塔莎也来劲了。“五美元是不少,可我愿意加倍,赌十美元。”

“好嘞,”杰克说。他把心脏翻了个个儿,拿起小镊子和剪刀开始解剖。拉塔莎扶着心脏,杰克沿着右侧的冠状动脉将心脏打开,重点放在右降支上。他把剪刀能剪开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然后直起腰,伸展了一下后背。

“没出现收缩,”他显得既惊讶又失望。尽管他在诊断方面一直比较开明,不想先入为主,错过真正的病因。但这次他对自己预先判断的死因相当肯定。右侧冠状动脉负责提供心脏传导系统所需的大部分血液。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脏病突发,这部分肯定被破坏了。

“先别灰心,”拉塔莎说。“这十美元有可能还是你的。确实没出现收缩,可我也没看见动脉粥样硬化的斑块。”

“你说得对,内壁相当干净,”杰克说。他还是不太敢相信,整条血管基本正常。

杰克将注意力转移到左侧冠状动脉及其支路。但经过几分钟解剖,发现左侧的情况跟右侧差不多,既没有斑块,也没有收缩。他很困惑,也很失望。费了这么多周折,居然没查出明显的先天性或退行性冠状动脉异常。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他个人的侮辱。

“死因一定藏在心脏的内部,”拉塔莎说。“也许会发现僧帽瓣或者主动脉瓣上有赘疣,从而引起血栓爆发,然后又代谢干净了。”

杰克点点头,但他在考虑突发性心肌梗死致死,而又没有冠心病症状的可能到底有多大。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肯定在百分之十以下。但眼前这个例子证明,绝对有这种可能。法医病理学的特点在于,它总能让人看到和学到新东西。

拉塔莎拍了拍正在发愣的杰克,递给他一把长刃刀。“振作一点!来看看心脏内部。”

杰克将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一一打开,又在肌肉壁上做了一连串切口。他和拉塔莎检查了瓣膜,心脏左右两边的隔断以及心肌切面。两人安静地工作着,每个部分都系统地各自检查一遍。两人检查完,隔着解剖台互相看着对方。

“往好的方面看,咱俩的十美元都没输,”杰克想活跃一下气氛。“不好的方面是佩欣斯还守着这个秘密。活着的时候就以不合作出名,死了这脾气也不改。”

“对照她的病史,心脏如此正常,真让人惊讶,”拉塔莎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可能要等显微镜观察之后才能下结论了。也许是某种毛细血管病变,只涉及冠状动脉系统最小的血管。”

“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拉塔莎说。“不过她肯定是死于严重的心脏病突发。我们能找到的病理迹象应该不止这个无症状的结肠癌变啊。等一下!冠状动脉发生痉挛的那个综合征叫什么名字来着?以医生的名字命名的。”她朝杰克打着手势,好像在玩猜谜游戏,等着杰克想出名字来。

“我真的没有概念。别讲出一个冷僻的词来,会让我觉得自己不学无术的。”

“普林兹麦托!就是这个!”拉塔莎得意地喊着。“普林兹麦托变异性心绞痛。”

“没听说过,”杰克说。“你让我想起这起官司的被告,我妹夫。他肯定知道。这种痉挛会造成严重的心脏病突发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不可能是变异性心绞痛,”拉塔莎突然摆了摆手说。“冠状动脉痉挛也会造成附近血管的收缩,这样我们也能看到明显的病理迹象。可这里并没有出现。”

“我松了口气,”杰克说。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死因找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心脏方面没发现任何线索,我真的很困惑,甚至有点尴尬。费了那么大劲儿张罗尸检。”

“我有个主意,”拉塔莎说。“把样本都拿到我办公室去。这样就可以用立体解剖显微镜观察心脏。还可以做心脏组织的冷冻切片,观察毛细血管。其他的样本就按正常程序处理。”

“也许我们应该去吃饭,”杰克突然觉得很想放弃,什么都不管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可以买点比萨饼。振作一点嘛!很好玩的。这么大的秘密,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答案。甚至可以今晚做毒物学检验。我碰巧认识大学实验室的晚班管理员。我们以前谈过恋爱。没谈成,可还是熟人。”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再说一遍?”他简直不敢相信。“今晚就可以做毒物学检验?”在纽约法医总署,一个星期能拿到结果就不错了。

“是的。不过我们要等到11点以后,那会儿艾伦·史密森才开始上晚班。”

“艾伦·史密森是谁啊?”杰克问。如果能立刻做毒物学检验,那调查的深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两人同选过很多跟化学和生物相关的课。然后我上了医学院,他上了研究生。现在我俩工作的地方只相差几个街区。”

“那你不睡美容觉啦?”

“那个留到明天晚上再说吧。我现在对这个案子上瘾了。我们一定要把你妹夫从邪恶的律师手里救出来。”

第二十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

晚9:05铃响了四下,亚历克西斯终于拿起了电话。刚才杰克拨通了她的号码,然后开了扬声器,把电话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已经出了兰利皮尔森殡仪馆,正开车前往纽顿纪念医院。他决定在白班医生11点下班前赶去拜访一下,看能不能碰上马特·吉尔波特和乔治娜·奥基夫。这是尸检之后,他和拉塔莎离开殡仪馆的时候突然决定的。她说她要在公寓停一下,先把狗喂了;接着把液体样本放在毒物学实验室,写个条子,让艾伦一到实验室就给她打电话;然后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店买点比萨饼;最后在法医署的停车场跟杰克会合。本来她想让杰克跟她一起的,但杰克想趁这个空当去医院走一趟。

“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听到杰克的声音,亚历克西斯说。

“你能听清我说话吗?”杰克问。“我开着扬声器呢。”

“能听清。你在哪儿?”

“我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杰克开玩笑说。刚才佩欣斯的尸检一无所获,他的情绪跌到了谷底,现在似乎又冲到了最高点。拉塔莎的热情感染了他,而且今晚可能还会有毒物学检验师来帮忙,他的情绪越来越好,像一台老式蒸汽机车正在加速。他的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像一群兴奋的麻雀在拍打翅膀。

“你的情绪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我正开着那辆租来的车,去纽顿纪念医院。”

“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想溜进去找那天在急诊室抢救佩欣斯·斯坦霍普的人,问几个问题。”

“开棺尸检了吗?”

“是的。”

“发现什么没有?”

“除了一处不相干的结肠癌,其他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都没发现?”亚历克西斯问。听上去她非常失望。

“我很清楚你的想法,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才也很沮丧。可现在我认为这是个意外的礼物。”

“此话怎讲?”

“我当然希望能找到某种神奇的死因,但比较实际的想法是发现普通的冠心病。但如果真是冠心病,我也就罢手了,承认她有心脏病,死于心脏病突发,不追究了。可尸检发现她没有心脏病,这就很难解释了。当然了,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也有可能她死于某种罕见的心脏病,我们现在查不出来。可现在我更愿意相信有别的问题。不然为什么法萨诺百般阻挠我做尸检?为什么佛朗哥想把我逼下高速公路?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人威胁几个孩子?对了,她们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她们觉得很安全,正在奶奶家开舞会呢。她一如既往的宠着她们。回到你刚才的观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不清楚。我是这么想的,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和阻挠我尸检可能根本就是两回事。法萨诺确实有可能指使手下来威胁孩子,但纯粹是为了经济原因。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既然不惜闯入你家威胁孩子,为什么不来干涉我开棺尸检?我觉得这三件事是各自独立的,彼此没有联系。法萨诺之所以威胁我,就像他说的,是因为他为这个案子垫了钱。佛朗哥是因为我用膝盖顶了他的私处,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跟佩欣斯·斯坦霍普无关。现在只有闯入你家没有合理的解释。”

“太复杂了,”亚历克西斯抱怨说。“恐吓我孩子这事,如果不是托尼·法萨诺指使人干的,那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过,如果不是因为法萨诺和钱,那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显然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发现。那通过尸检能发现什么呢?一种可能就是佩欣斯·斯坦霍普在医院可能用药过量,或者是用错了药。医院也是有很多股东的大机构,牵涉大笔资金。”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亚历克西斯斩钉截铁地说。“医院才不会恐吓我的孩子呢。”

“亚历克西斯,你请我到波士顿来,就是让我打破常规思考的。我是按你的要求做的。”

“那也不用怀疑医院啊,”亚历克西斯抱怨说。“你现在去医院就是想调查这个?”

“是的,”杰克承认。“我看人还是很准的。星期二我跟两个急诊室的人谈过,这两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很坦白,一点都不玩花样。我想再跟他们谈谈。”

“能谈什么?”亚历克西斯轻蔑地问,“问他们在抢救中是否有重大失误?以至于医院要通过恐吓我孩子来掩盖真相?太离谱了吧。”

“给你这么一说,听上去确实有点牵强。不过我还是想试试。尸检还没有结束。初检确实做完了,可还有毒物学检验和显微镜检验。我还想确认一下抢救佩欣斯·斯坦霍普时用了哪些药,到时候可以告诉毒物学检验师。”

“嗯,这还差不多,比指责医院掩盖事实强多了。”

“我的想法还不止用药过量和用错药。你想听听吗?”

“想听。不过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想法能正常一点。”

杰克想了几个黑色幽默的回答方式,想想还是没说。“之所以会怀疑医院,是认为佩欣斯·斯坦霍普突发心脏病和阻挠我尸检是两回事。如果两件事涉及同一个人呢?”

杰克特地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影响得以充分体现。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亚历克西斯终于开口了。“你是想说有人造成了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脏病突发,然后企图阻挠尸检,以免被人发现?”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杰克。听上去还是很疯狂。我猜你说的是乔丹吧?”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乔丹。克雷格说乔丹和佩欣斯根本不是恩爱夫妻。她一死,乔丹是最大的赢家。他可没时间悼念亡妻。谁知道呢,可能佩欣斯在世的时候,他和女朋友就搞在一起了。”

“怎样才能使别人心脏病突发呢?”

“用洋地黄就行。”

“我不知道,”亚历克西斯犹豫地说。“听上去也很牵强。如果乔丹有罪,他肯定不会挑头打这个治疗失当官司,也肯定不会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

“这我也想过,”杰克说着开进了纽顿纪念医院的停车场。“确实有点不合情理,但也许我们就是在和一个不合情理的人打交道。也许乔丹觉得这样很刺激,能证明他比我们这些人都聪明。现在做这种假设还为时过早。首先,毒物学检验要能查出洋地黄的成分。如果能查出来,我们就要一步步往回推理了。”

“这是你第二次说‘我们这个词了。你是泛指还是什么?”

“波士顿法医署的一个法医愿意帮忙。”

“你跟劳丽说过了吧,”亚历克西斯说。“她同意你继续留在这儿吗?”

“她不太高兴,不过还是同意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明天就要结婚了。”

“我也不敢相信,”杰克说。他慢慢开进一处俯瞰池塘的停车场,前灯照亮了一群游来游去的水鸟。“今天下午的庭审怎么样?”

“伦道夫传了两个专家证人出庭作证,一个来自耶鲁,一个来自哥伦比亚。两人都很可信,但都不太出彩。托尼试图把他俩说晕,他俩一点都没受影响。我觉得托尼是想让伦道夫再次传克雷格出庭,可伦道夫没这么做,而是宣布自愿停止提交证据。就这样。明天早晨是总结陈词,伦道夫先说。”

“现在你对官司最终结果的看法有变化吗?”

“没什么变化。辩方证人确实不错,但不是本地的。波士顿是医学胜地,陪审团对这些从遥远的大学来的专家证人没什么好感。托尼的专家证人更有说服力。”

“不得不承认,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只有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上找到犯罪证据,才有可能挽回克雷格的败局。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说老实话,这是我的主要动力。克雷格的情绪怎么样?”

“跟往常一样沮丧。好像还不如以前呢。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我有点担心。你大概几点能到家?”

“说不准,”杰克说。想到自己不愿意回博曼家,他突然觉得有点惭愧。

“你回家之后能去看看他吗?我不太喜欢他把烈酒和安眠药搞在一起。”

“好的,我会去看的,”杰克说。“我已经到医院了,要挂电话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很感激你做的一切,杰克。你不知道,过去这几天你的支持对我有多大的意义。”

“正因为我插手这件事,孩子们才遭到恐吓的。”

“我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你。”

两人道别前继续说了几句兄妹间的体己话,杰克觉得再说下去他就要哭了。他关上手机,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随着时间变化的。这些年他沉溺于自己的伤痛,跟妹妹疏远了。现在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像以前那么亲密了,这让他感到心里很温暖。

杰克下了车,拉塔莎引发的那股热情猛地一下又回来了。亚历克西斯的评论确实有点打击人。但即使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确实有点荒谬。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反常规思考,而且手里掌握的证据本身也让人难以置信。

跟他第一次拜访时的情景相反,急诊室忙得不可开交。候诊室已经满了,基本上每个座位都有人。有几个人站在外面的救护车接诊区。外面有点湿热,像是夏天到了。

杰克只好在接诊台前排队。排在他前面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发烧的婴儿。这孩子靠在妈妈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瞪着杰克。等排到杰克,他正准备问马特·吉尔波特大夫在不在,马特就出现了。他把一本填好的急诊室接诊记录连同夹纸板一起扔在接诊台上。这时他看到了杰克。

“我见过你的,”他指着杰克说。显然他在回忆杰克的名字。

“杰克·斯坦普敦大夫。”

“是的!对人工呼吸未遂案感兴趣的法医官。”

“记性不错啊,”杰克评价说。

“医学院最大的收获就是练了记忆力。需要我们做什么?”

“想占用你两分钟时间,能找到乔治娜·奥基夫就更好了。她今晚在吗?”

“她可是总负责,”接诊护士笑着说。“她在。”

“我知道这个时间找你们不合适,”杰克说。“不过我们已经把尸体挖出来了,刚做完尸检。我想你们可能想知道尸检的结果。”

“当然了,”马特说。“这个时间也挺好。我们是忙,但都是常规项目,门诊部和专科医生都可以处理,这会儿没什么紧急情况。我们到休息室谈吧。我来传呼乔治娜。”

杰克一个人坐了几分钟。他利用这个时间把佩欣斯的两页急诊室抢救记录又看了一遍。刚才跟亚历克西斯通话的过程中,他就把这两页从案卷里抽出来了。

“欢迎回来,”乔治娜笑着走进屋,后面跟着马特。两人都穿着绿色的工作服,外面罩着白大褂。

“马特说你们把斯坦霍普太太的尸体挖出来,还做了尸检。酷啊!发现了什么?以前从来没人给我们这样的反馈。”

“有意思的是,她的心脏看上去完全正常。一点退行性变化都没有。”

乔治娜叉起腰,失望地苦笑着。“我以为会听到什么惊人的发现呢。”

“其实这个结果也很惊人,”杰克说。“心脏病突发致死,却找不到病理迹象,确实罕见。”

“你特地跑一趟,就是想告诉我们什么都没发现?”乔治娜不解地问,然后看了看马特的反应。

“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们,有没有是某种药过量,或者是用错了药。”

“你指的是哪种药?”乔治娜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困惑和警觉。

“任何一种,”杰克说。“特别是新的纤维蛋白溶解剂和抗凝血剂。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做跟心脏病突发有关的随机研究?我只是好奇。我说的这些医嘱执行单上都没有。”杰克把医嘱执行单递给乔治娜。她扫了一眼,马特也凑过来看了看。

“我们给她用的药都在这儿了,”乔治娜拿着医嘱执行单说。她看着马特,想证实一下。

“是的,”马特说。“她送进来的时候已经生命垂危了,心电图基本上是一条直线。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她人工呼吸,根本没去处理心肌梗死。你想问什么?”

“没用过洋地黄?”

“没有,”马特说。“双腔顺序起搏都试过了,还是测不出心跳。她的心脏完全没有反应。”

杰克的目光从乔治娜移到马特又移回来。看来不可能是用药过量或者用错药了!“急诊室抢救记录单上只有血液含氧量的化验结果。没做其他检查吗?”

“抽血做含氧量化验的时候,我们还加了血常规和电解质检查。而且因为是心脏病突发,还加了生理指标检查。”

“既然做了检查,怎么医嘱执行单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为什么检查结果没写进急诊室抢救记录单里?血液含氧量倒是写了。”

马特从乔治娜手里接过单据,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耸了耸肩。“不知道,也许这些本来都应该归到病历里的。但她很快就去世了,根本没来得及建病历。”他又耸了耸肩。“之所以没写在医嘱执行单上,可能是因为心肌梗死疑似病人都必须做这些检查。我在接诊记录里确实提到钠和钾指标正常,也许是有人把检查结果电话通知急诊室接诊台了。”

“这里跟大城市的急诊室不一样,”乔治娜解释说。“很少有人死在急诊室。即使病人情况很糟糕,我们也会收治的。”

“要不给实验室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找到当天的化验结果?”杰克问。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意外的发现,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觉得有必要试试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行啊,”马特说。“我们这就让护士联系实验室。不过,我们要回去工作了。谢谢你专程过来。尸检没找到病理解释确实很奇怪,但我们很高兴知道抢救步骤没有疏漏。”

五分钟之后,杰克来到了晚班实验室管理员的办公室。屋子很小,没有窗户。管理员是个大块头,眼睑很厚,给人一种没睡够的感觉。他正盯着计算机屏幕,头稍稍往后仰,胸牌上写着:“你好,我是韦恩·马什。”

“这里没有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记录,”韦恩说。接到急诊室的电话,他非常热心,让杰克上楼到办公室找他。杰克的身份让他很重视,他可能注意到了法医徽章上写着纽约而不是马萨诸塞州,但他没说什么。

“要有编号才能查到,”韦恩解释说。“可如果她没有入院,就没有编号。”

“要么查查账单?”杰克提醒他。“检查总得有人付账吧。”

“这会儿账房肯定没人了,”韦恩说,“你刚才不是说有急诊室抢救记录单的复印件吗,上面有急诊室录入号。可以试试那个。”

杰克把急诊室记录单递给他。韦恩把号码打进去。“找到啦,”屏幕上跳出一个记录。“吉尔波特医生说得对。确实做过一个血常规,包括血小板、电解质以及常见的心脏生理指标。”

“哪些指标?”

“一到急诊室就会做肌酸激酶同工酶检查以及心肌肌钙蛋白T检查,六小时和十二小时之后各重复一次。”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吗?”

“看你怎么定义正常了,”韦恩说。他把显示屏转过来,让杰克也能看到。他指着血常规那栏。“血蛋白轻度到中度偏高,表明心脏病突发。”他的手指又移到电解质那栏。“钾浓度达到正常值的上限。如果她活下来,肯定要追查这一点,原因很明显。”

提到钾浓度,杰克心里不由地一颤。尽管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劳丽宫外孕的时候因为血钾浓度过高进行抢救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生理指标那栏。让他吃惊的是,检查结果居然是阴性。他立刻让韦恩注意这一点。杰克的脉搏慢慢加快。难道无意中发现了谜底?

“这很常见啊,”韦恩说。“心脏病突发病人三至四小时后生理指标才会升高。随着911电话反应速度加快,通常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把病人送进急诊室了。之所以每六小时重复检查一次,这也是原因之一。”杰克一边点头,一边考虑这个新信息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忘了,还是从来就不知道,生理指标变成阳性有三至四个小时的滞后期。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无知,接下来的问题他字斟句酌。“但早先用便携式生理指标检验套盒检查的结果是阳性,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韦恩说。

“为什么?”

“有很多变量。第一,大约百分之四的阴性结果和百分之三的阳性结果是错的。虽然检查是基于特定的单克隆抗体,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第二,便携式套盒是基于肌钙蛋白I,而不是T,而且市场上便携式套盒的品种很多。你说的那种是只查肌钙蛋白I,还是也查肌红蛋白?”

“不知道,”杰克承认。他企图回忆克雷格急诊箱里那个包装盒上写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

“这点很重要。肌红蛋白呈现阳性的速度要快一些,一般在两小时以内。这个案子的时间段如何?”他拿起急诊室抢救记录,大声念起来,“佩欣斯的丈夫说大约下午五六点间,更接近六点时,病人出现胸痛和其他症状。”韦恩抬头看了看杰克。“她是大约8点被送到急诊室的,中间隔了不到四小时,这个时间段跟我们的检查结果刚好相符。你知道用便携式套盒检查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杰克说。“不过如果让我猜,大概是7点半左右。”

“噢,那就很难说了。不过刚才我也解释过了,便携式套盒的生产厂家非常多,敏感度各不相同。套盒的储存也有一定要求,而且有保质期。老实说,这也是医院里不用套盒的原因。我们更喜欢用肌钙蛋白T,因为只有一个厂家能生产。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提供可重复验证的检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我们的艾博特检验仪?太神奇了。可以测量用分光光度测量450纳米的吸光率。就在实验室的那一头,如果你想看的话。”

“谢谢,不过我想还是不看了,”杰克说。对他来说,这些技术术语太深奥了,而且他在医院停留的时间比他预计的长了两倍。他真的不想让拉塔莎再等了。他感谢韦恩帮忙,然后迅速乘电梯下楼。在电梯下到一楼的过程中,他开始怀疑克雷格的便携式检验套盒可能有点问题,要么是储存不当,要么是过期失效,所以检查结果是错的。如果佩欣斯·斯坦霍普不是死于心肌梗死呢?突然间,他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调查思路,需要依赖今晚的毒物学检验结果。能危害心脏的药品可比能引起心脏病突发的药品多多了。

杰克上了车,拨通了拉塔莎的号码。跟与亚历克西斯通话时一样,他打开了扬声器,把电话放在副驾驶座上。等他把车开出医院的停车场,拉塔莎接电话了。

“你在哪儿?”她问。“我在办公室里。我买了两张热乎乎的比萨饼和两大瓶可乐。你在哪儿?”

“我刚刚离开医院。对不起,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但我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医院的分析仪显示,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生理指标检查结果呈阴性。”

“但你告诉我是阳性。”

“那是便携式检验套盒的结果,”杰克说。他仔细地把实验室管理员告诉他的知识解释给拉塔莎听。

“归根到底,”拉塔莎说,“我们现在不能肯定她心脏病突发,这倒是符合尸检的结果。”

“完全正确。如果是这样,那毒物学检验的结果就是关键。”

“我已经把样本送到毒物学实验室了,还留了个条子,让艾伦给我打电话。”

“很好,”杰克说。他不禁感叹自己太幸运了,能找到拉塔莎帮忙。要不是因为她,自己可能在尸检找不到心脏问题的时候就放弃了。

“相当于瞄准了那个自称悲痛欲绝的丈夫,”拉塔莎又说。

“还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杰克想起亚历克西斯的观点,乔丹有可能是无辜的,“不过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虽然听上去有点险恶。”

“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尽快吧。我现在到九号公路了。你对这儿的道路应该比我熟悉啊。你趁热先吃比萨吧。”

“我等你吧,”拉塔莎说。“我这会儿正忙着给心脏冷冻解剖做准备呢。”

“我觉得我吃不下什么,”杰克说。“我现在很兴奋,感觉像喝了十杯咖啡。”

杰克关上手机,看了看时间。快10点半了,也就是说,拉塔莎的朋友马上就要到毒物学实验室上班了。杰克希望这人今晚有很多空闲时间,因为要做的项目很多,可能要忙大半夜。杰克并不指望通过毒物学检验能查出毒药。这个过程并不像电视剧里表现得那么简单。查出高浓度的常用药也许没什么问题。而毒性更大的化合物往往只需极少量便可以置人于死地。想通过毒物学检验查出这类化合物,就像谚语所说的,等于是大海捞针。

杰克停下来等红灯,一边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湿热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他很高兴自己抽时间去了趟医院。可想到自己还怀疑过医院企图掩盖真相,他又觉得有点尴尬。但这个想法让他间接怀疑佩欣斯·斯坦霍普是否真是心脏病突发,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绿灯亮了,他继续往前开。问题在于她仍然可能是心脏病突发。韦恩也承认,就算是用那台他引以为豪的吸光率分析仪,阴性的错误率也比阳性要高。杰克叹了口气。这桩官司没有一件事是简单明了的。佩欣斯·斯坦霍普死后仍然是一个问题病人。这让杰克想起他最喜欢的律师笑话:律师和妓女的区别是什么?死了妓女就不纠缠你了。在杰克看来,佩欣斯确实有点律师的坏习气。

杰克一边开车,一边考虑是否要回去看看克雷格。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喝了酒,吃了药,昏睡过去了。杰克是真不想回去,而且觉得没必要回去。在他看来,克雷格绝对没有自杀倾向。而且作为一个聪明的医生,克雷格非常清楚这些药有多大威力。可转念一想,回去刚好可以看看克雷格用的是哪种便携式套盒,有没有过期。只有掌握了这些信息,他才能判断出检查结果呈阳性是否可靠。

第二十一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9日,星期五

凌晨1:30有大约五分钟时间,杰克看着壁钟的秒针滴滴答答义无反顾地走到了1点半钟。随着分针最后一跳,杰克深吸了一口气。刚才这几秒,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屏住呼吸的。1点半是个小小的里程碑。12小时之后他就要结婚了,逃避婚姻的这些年头就要成为历史了。他觉得有点不真实。除去最近这段时间,之前他一直是习惯单身的。他适合结婚吗?能从两个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吗?他真的不知道。

“你还好吧?”拉塔莎说着伸出手来,捏了捏杰克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

“没事。我很好!”杰克脱口而出。刚才拉塔莎吓着他了。

“刚才我以为你是失神癫痫呢。有几分钟,你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杰克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的顾虑告诉拉塔莎,听听她的意见。这种反应让他很吃惊,尽管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除了他去纽顿纪念医院这段时间,他俩已经一起工作了将近六个小时,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杰克一回到波士顿法医署,两人就占据了图书馆。书架基本上是空的,可能是经费不够。这间屋子的好处在于有一张宽大的长条桌。杰克把克雷格的案卷都摊开整理。这样万一有需要,可以及时找到相关的材料。桌子的一头放着几个打开的比萨饼盒子、纸碟以及大纸杯。两人都全神贯注,想解开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亡的谜底。

他们还搬来一架双目镜立体解剖显微镜。两人分坐在桌子的两边,花了几个小时,把冠状动脉全都打开检查了一遍。与接近心脏的大血管一样,所有的末梢血管都正常,没有斑块。杰克和拉塔莎还特别检查了为心脏传导系统供血的血管。

最后一步就是用显微镜观察心脏。他们在心脏的各个区域都取了样本,但主要还是集中在传导系统内部和周围。杰克没来之前,拉塔莎已经用一小块样本做了一些冷冻切片。他一来,两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切片着色,然后放在一边晾干,过一会儿就可以上镜观察了。

刚给切片着色完毕,艾伦·史密森的电话就来了。听到拉塔莎的声音,他显然很开心。至少站在一边被迫听这场私人对话的杰克是这么认为的。他也不想偷听,觉得这样侵犯别人的隐私很不舒服。但让他高兴的是,艾伦很愿意帮忙,答应马上就做毒物学检验。

“没想到什么新主意,”拉塔莎问杰克在想什么,他这样回答。刚才他无意中看到了壁钟,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他想起迫在眉睫的婚礼,一时间有些慌乱。他本该考虑佩欣斯的死因还有什么新解释。他把所有的旧想法告诉拉塔莎,等于把去医院的路上,给亚历克西斯打电话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把所有的自尊都抛到了脑后,把那个用药过量/用错药的想法都告诉拉塔莎,尽管事后觉得这个想法很空洞,简直像傻瓜。拉塔莎的反应很恰当。

“我也没什么惊人的发现,”拉塔莎承认。“你的有些想法确实可笑,但真的很有创意。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杰克笑了。“也许你把我跟你说的和这些材料结合起来,就能有想法了,”杰克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案卷。“角色都很精彩。取证记录比出庭证人的证言多四倍。”

“我很乐意看一看,只要你告诉我哪部分可能对我们的帮助最大。”

“如果你想看,建议你看克雷格·博曼和乔丹·斯坦霍普的证词。作为原告和被告,他们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事实上,我想重读一遍他俩对佩欣斯症状的描述。如果她真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被毒死的,那细微的症状就很关键。你我都清楚,人体内的化学环境有多么复杂,有些毒药是根本查不出来的。我们可能要告诉艾伦需要找哪些成分,他才能找到。”

“博曼大夫和斯坦霍普先生的取证记录在哪里?”

这两人的取证记录都很厚,因此杰克把它们单独堆成两堆。他伸手把记录递给桌对面的拉塔莎。

“苍天啊!”她大喊着,觉得太沉了。“这是什么啊,《战争与和平》?一共多少页?”

“克雷格·博曼的取证历时好几天。法庭记录员把每个字都记下来了。”

“凌晨两点看这些,我估计我是对付不了,”拉塔莎说着把两本厚厚的记录往桌上一扔。

“全是对话,行距又很宽。实际上大部分都很容易看懂的。”

“这些论文的复印件是干什么的?”拉塔莎说着拿起一小堆学术出版物。

“博曼大夫是其中大部分文章的第一作者,其余文章他是合著者。克雷格的律师觉得这些文章能说明克雷格对医学的投入程度,可以弱化原告方对他的人身攻击。”

“这篇刚发表的时候我就看过,”拉塔莎说着拿起克雷格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那篇具有开创性的论文。

杰克再次对她刮目相看。“你还有时间看这么深奥的东西?”

“没什么深奥的,”拉塔莎笑着说。“膜生理学是当今几乎所有医学门类发展的关键,特别是药理学和免疫学,甚至还影响到传染病和癌症研究。”

“行了,可以了!”杰克说着举起双手,像是要保护自己。“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我的问题在于,我念医学院的时候,还是上个世纪呢。”

“别找借口了,”拉塔莎说着翻了翻克雷格的论文。“钠通道活动是肌肉和神经活动的基础。如果钠通道异常,什么都谈不上了。”

“可以了,”杰克说。“你已经充分表达了你的观点。我这就看,算是临阵抱佛脚吧。”

拉塔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他俩吓了一跳。

拉塔莎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号码,随即打开手机。“出什么事了?”她把手机贴紧耳朵,开门见山地问。

杰克想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但是不行。他希望是艾伦打来的电话。

对话非常简短。拉塔莎只说了一句,“好的,”就挂了电话站起来。

“是谁打来的?”杰克问。

“艾伦,”拉塔莎说。“他让我们去实验室一趟,离这儿很近。我觉得如果想让他为我们的样本加夜班,最好还是去一趟。你愿意去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杰克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杰克没有意识到波士顿法医署就在庞大的波士顿医学中心建筑群边缘。尽管已是深夜,可他们还是遇见几个医学中心的工作人员,包括几个医学院的学生,在几栋楼之间穿行。大家都显得不慌不忙的,好像在享受着温暖的、丝绸一般的空气。虽然理论上说还是暮春,可感觉已经是夏天了。

他们走了不到两个街区就找到了毒物学实验室,在一栋八层的钢架玻璃大楼里。

在乘电梯去六楼的路上,杰克看着拉塔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层显示屏,脸上显得有点疲惫。

“如果说错什么,我提前道歉,”杰克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艾伦·史密森之所以愿意帮忙,是因为他对你旧情未了。”

“可能吧,”拉塔莎模棱两可地说。

“希望接受他的帮助不会让你为难。”

“我能应付得了,”拉塔莎的语气像是在说:讨论到此结束。

实验室设备精良,但几乎空无一人。除了艾伦,只有两个实验室技工在这间大屋的另一头忙着什么。屋里有三排工作台,摆满了崭新的实验设备。

艾伦是个相貌惊人的黑人,上唇的髭须和下颚的山羊胡都修剪得很整齐,给人一种阴险狡猾的感觉。他穿着一件紧身黑色T恤,外罩一件卷着袖子的白大褂,健硕的肌肉块隐约可见,更显得咄咄逼人。他的皮肤是红棕色的,发亮,比拉塔莎的肤色稍微深一点。他的眼睛很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学老友看。

拉塔莎给两人做了介绍。艾伦只是简短而有力地握了握杰克的手,并迅速打量了他一眼。艾伦毫不掩饰自己对拉塔莎的兴趣,冲她和蔼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应该经常过来玩,姑娘,”艾伦说着把他们领进狭小朴素的办公室,自己在办公桌前坐下,拉塔莎和杰克搬了两把直背椅,在他对面坐下。

“实验室真漂亮,”杰克冲着身后挥了挥大拇指。“不过好像人手不够。”

“夜班人少,”艾伦说着还在冲拉塔莎微笑。“从雇员人数来说,我们和白班的差别就像黑夜与白天一样。”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杰克觉得这人既不缺自尊,也不缺幽默感。

“你在我们的样本里发现什么了?”拉塔莎开门见山地问。

“噢,对了,”艾伦说着把两手张开,手指对撑,胳膊肘仍然放在办公桌上。“你的条子里只说了一点背景,我想跟你核对一下,看我理解得对不对。死者大约八个月前死于心脏病突发。尸体经过了防腐处理,下葬了,最近刚从地下挖出来。现在想排除毒死的可能性?”

“说得再明确一点吧,”拉塔莎说。“她看上去像是正常死亡。我们想确认不是他杀。”

“是这样,”艾伦拉长了声音,似乎在考虑下一步该说什么。

“检验结果如何?”拉塔莎不耐烦地说。“为什么要这么拖拉?”

拉塔莎的语气让杰克心里一紧。她对艾伦这么不友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艾伦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杰克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这两人之间肯定有过节。至于是什么过节,他不想知道。

“我想帮你们正确解读检验结果,”艾伦辩解说。

“我们都是法医,”拉塔莎回敬他。“我想我们都相当了解毒物学检验的局限性。”

“那想必也知道,阴性结果的准确率只有大约百分之四十?”艾伦扬起眉毛问。“这个数据还是指刚刚去世,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

“也就是说,毒物学检验的结果呈阴性。”

“是的,”艾伦说。“绝对是阴性。”

“天哪,比拔牙还艰难,”拉塔莎抱怨说。她翻了翻眼睛,两只胳膊不停地挥动着。

“你们都检验哪些药物?”杰克问。“包括洋地黄吗?”

“包括洋地黄,”艾伦说着站起身,递给杰克一张实验室毒物学检验药品表。

杰克浏览了一遍。他没想到品种会这么全。“你们用什么检验方法?”

“色谱法和酶免疫测定相结合。”

“你们有气相色谱—质谱联用分析仪吗?”杰克问。

“当然有了,”艾伦自豪地说。“不过想让我用这个大家伙,必须先告诉我要找什么?”

“这会儿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想法,”杰克说。“如果病历里记录的患者症状确实是由药物或毒药引起的,那我们找的就是能使心跳变得很慢,且对任何抢救没有反应的药物。还有就是呼吸系统抑制剂,因为她还有发绀症状。”

“这还是包括一大堆药物和毒药,”艾伦说。“没有进一步的细节,等于是让我创造奇迹!”

“我知道,”杰克承认。“拉塔莎和我这就回去讨论,看能不能找出最有可能的备选项。”

“那最好,”艾伦说。“不然这个毒物学检验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多防腐液,我先得搞清楚哪些需要排除。”

“我知道,”杰克又说了一遍。

“你们怎么会想到是他杀?”艾伦问。“不介意我这样问吧。”

杰克和拉塔莎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说多少。

“我们几小时前刚做过尸检!”拉塔莎说。“什么都没找到。没有心脏病理迹象,让人很难理解,跟病历上的记录不符。”

“有意思,”艾伦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眼睛盯着拉塔莎。“先让我弄清楚。你是想让我做全套毒物学检验,占用我整晚的时间,而且还是偷偷地干。是这意思吧?”

“当然是做全套检验!”拉塔莎气呼呼地说。“你是怎么回事啊?不检验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是指你和医生,”艾伦说着指了指杰克。然后又指着拉塔莎说。“我是说你本人。”

“是的,是我想让你做全套检验,行了吧,”拉塔莎说着站起身来。

“行了,”艾伦说着脸上显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拉塔莎走出办公室。

杰克没想到会谈就这样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匆忙找出一张名片。“万一你有什么要问我,”他边说边把名片放在艾伦的办公桌上,然后又从旁边的树脂玻璃名片夹里拿了一张艾伦的名片。“非常感谢你能帮忙。谢谢。”

“不客气,”艾伦说着,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有退去。

杰克在电梯口赶上拉塔莎。直到电梯开始往下走,他才开口说话。

“这样结束挺突然的,”杰克说。他盯着楼层显示屏,假装不看拉塔莎。

“是的。我最烦这人了。这个傲慢的杂种。”

“我觉得他确实没有自尊缺失的问题。”

拉塔莎大笑起来,明显放松了许多。

两人走进夜色里。快3点了,街上还是有行人。快到法医署的时候,拉塔莎说话了:“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会那么粗鲁。”

“确实想过,”杰克承认。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和艾伦走得很近。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看清了他的本质。”她用钥匙打开前门,朝保安招招手。两人开始爬楼梯,她接着说,“我以为自己怀孕了,心里很慌。可等我告诉他,他的反应却是要甩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分手信。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怀孕。大概一年前,他发现我在法医署上班,就想复合,但我没兴趣。刚才在他办公室闹得很不愉快,真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杰克说。“去他办公室的路上我就说了,希望接受他的帮助不会让你为难。”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的反应不至于那么激烈。没想到一看到他,我就把那件事全记起来了,气得要命。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呢。”

两人走进图书馆,屋里跟走的时候一样乱。

“要不要看看着色的切片?”拉塔莎提议说。

“也许你应该回家打个盹,”杰克说。“你没有必要在这儿陪我熬夜。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希望你能陪着我,帮我干活儿。但这样要求你,确实太过分了。”

“你可别想轻易摆脱我,”拉塔莎狡黠地笑着说。“我上医学院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已经这么晚了,最好就别睡了。而且,我也很想解决这个案子。”

“嗯,我想开车去一趟纽顿。”

“回医院吗?”

“不是,回博曼家。我答应妹妹去看看她丈夫,确保他不会昏迷。他最近有点抑郁,经常是边喝苏格兰威士忌,边吃某种安眠药。”

“哎呀!”拉塔莎说。“我解剖过好几具这样的尸体。”

“说实话,我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杰克说。“他可在乎他自己了。如果去只是为了照看他,估计我就不会去了。我还想看看他用在佩欣斯身上的那个生理指标检验套盒,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理由怀疑检查结果不应该是阳性。如果真的不是阳性,那非正常死亡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那自杀呢?”拉塔莎问。“在你最不着边际的假设中,都没有提过自杀。为什么?”

杰克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他确实没有想到过是自杀,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轻轻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他处理过无数起案子,经常发现明显的死因不是真正的死因。最近一起类似的案件涉及伊朗外交官的太太,看上去是自杀,其实是他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是自杀,”杰克说,“其他想法有的比这个还不合理呢。”

“从你告诉我的那点信息来看,这女人活得并不开心。”

“这倒是真的,”杰克承认,“不过能联想到自杀的也只有这点了。跟那个医院阴谋论一样,算是一种可能性吧。不过现在我要出发去纽顿了。当然,你也可以一起去。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我留在这儿,”拉塔莎说着把克雷格和乔丹的取证记录拉到一把椅子面前,然后坐下。“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看一点背景资料。病历在哪里?”

杰克把那堆资料搬到克雷格和乔丹的取证记录旁边。

一小段心电图记录纸从文件堆里冒出头来,拉塔莎拿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博曼大夫刚到佩欣斯家的时候做的测试。遗憾的是,几乎没什么用。他甚至记不起导联的位置了。当时她的情况很糟,而且不断恶化,他只好放弃心电图检查。”

“有没有人看过?”

“所有的专家证人都看过,但因为不知道导联的位置,无法解读,所以也无法判断。他们一致同意心律缓慢说明出现了房室阻滞。加上其他传导系统异常,他们都认为至少说明心脏某个部位突发病变。”

“可惜说明不了别的什么,”拉塔莎说。

“我现在就出发,尽快回来,”杰克说。“我的手机一直开机,如果你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或者艾伦那边出现了奇迹,立刻联系我。”

“回头见,”拉塔莎说着已经开始快速浏览克雷格的取证记录了。

凌晨3点钟,杰克终于可以放手在波士顿开车了。在马萨诸塞大街的几个路口,杰克的雅绅特车是唯一一辆在等红灯的车。有几次他考虑是不是应该闯红灯,因为横向也没有其他车辆,但最终还是没闯。杰克并不严守规则,他觉得有的规则本身就很荒谬,但红绿灯不属于此类。

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倒是另一番情景。虽然不挤,但车辆比他想象得多,而且不全是卡车。杰克很好奇,这些人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

开车去纽顿的这段时间让杰克有机会平静下来。自从拉塔莎说她能找到毒物学检验师起,杰克就处在近乎癫狂的状态,因为此前他差点就要放弃了。现在他平静多了,可以更理智地把整个事情的头绪理一遍。他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如下:第一,由于反方证据不足,他认定佩欣斯·斯坦霍普极有可能死于严重的心脏病突发,尽管目前没有找到明显的病理迹象;第二,法萨诺很有可能是出于单纯的经济原因,才指使其手下恐吓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的孩子。法萨诺在直接威胁杰克的时候,曾经明白无误地表达过上述观点。

杰克的轻微癫狂一点点地消退,等到博曼家门口,他已经变得有点失望,情绪有点低迷。他又开始怀疑自己仍然留在波士顿,提出各种不着边际的设想,不是因为想帮助妹妹和妹夫,而是潜意识里害怕十个小时以后就要结婚。

杰克下了车,临了还没忘了从后座上把那把伞拿出来。他的车停在克雷格的雷克萨斯车旁边。他走回到街上,到处寻找当天早晨还在的那辆巡逻警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看来监控是结束了。杰克转身往回走,吃力地走过前院的步道。他终于开始感到疲惫了。

屋里很暗,只有前门边的侧灯隐约透着一点亮光。走近门廊时,杰克仰头看了看二楼卧室的窗户。窗口黑得像缟玛瑙,反射着远处街灯的亮光。

杰克把钥匙插进锁孔,声音很轻。他并不想偷偷摸摸地进门,但他也不想吵醒克雷格。这时他才想起还有报警系统。他把钥匙留在锁孔里,竭力回忆报警器的密码。他实在太累了,想了一分钟才想起来。但他不知道输完密码之后是不是还要再按一个键。他把自己觉得该做的都做了,就转动了钥匙。夜深了,如果触动了报警器,声音会很大。

杰克迅速进了门,心里还是有点慌,盯着报警器的键盘看。还好,报警器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响起来,但他还是想确定一下。警报确实解除了。一个绿色的小灯不停地闪着,表示一切正常。杰克轻轻地关上前门。这时他才听到餐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走廊里很黑,只有从餐厅透过来的一点光亮。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几乎空了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一只老式的玻璃杯,还有电视机的遥控器。出于习惯,杰克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然后走进客厅。从楼梯看上去,二楼漆黑一片。沿着走廊走到头就是书房。街灯的光亮从书房的弧形窗透进来,还不算太黑。

杰克犹豫了一下:是先去看克雷格还是先去检查生理指标检验套盒。这个决定并不难。每次面临选择,杰克总是先挑比较让人为难的任务,这次显然应该先去看克雷格。他倒不是觉得这个任务比较困难,只是他知道进克雷格的房间,就有可能吵醒他,而他出于种种原因,并不想这样。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克雷格一定会觉得他是多管闲事。克雷格肯定很恼火,因为这样意味着他需要别人照顾。

杰克又抬头看了看。他从来没去过二楼,不知道主卧室在哪里,又不想开灯。杰克回到厨房。根据他的经验,很多人家都有一个专门放工具的抽屉,应该能找到手电筒。

他发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抽屉里确实有手电筒,但博曼家放工具的抽屉不在厨房,而是在洗衣房。手电筒足有一尺长,打开后投射出一道肃穆的光,倒是很符合这家的风格。杰克觉得可以把手放在聚光镜前,调节光的强弱。于是他拿上手电筒上了楼梯。

到了二楼,杰克让更多的光从指缝中透出来,好沿着走廊,看清楼上的布局。走廊两边有很多扇门,但不巧的是,门都是关着的。杰克不知道应该先从哪边检查起。他又两边看了一下,发现右边走廊的长度只有左边的一半。不知为什么,杰克决定先检查右边。他随便选了一扇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跨过门槛。慢慢地,他用手电筒照遍全屋。这显然不是主卧室,而是其中一个孩子的房间。而且从墙上的海报、照片、小装饰品和到处乱放的衣服来判断,杰克觉得这肯定是特蕾西的房间。他回到走廊上,往下一扇门走去。他正要开门,突然发现走廊尽头正对他的那扇门是对开的。鉴于其他房间都是单开门,这间很有可能就是主卧室。

杰克用手挡住电筒的大部分光亮,朝那扇对开的门走去,然后把电筒的聚光镜顶在小腹上,挡住光亮,伸手去开右边半扇门。门是往里开的。他闪进屋,才相信自己确实是找到了主卧室。整个房间铺满了厚厚的地毯。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极力想听清克雷格的呼吸声,但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慢慢调整手电筒的方向,让光一点点地照进房间。光影里出现了一张特大号床。克雷格躺在离杰克最远的角落里。

杰克一动不动地站着,考虑用什么方式才能弄清克雷格是否已经昏迷。之前他没有认真考虑过,可现在已经进屋了,不考虑不行。尽管叫醒克雷格是最科学的办法,但显然不可行。最后,杰克决定走过去听听克雷格的呼吸,如果声音正常,杰克认为这可以证明克雷格没事,尽管这种判断方法很不科学。

杰克将手电筒的光调小一点,朝屋子对面走去。因为看不清,他更多凭的是记忆。一丝微光从卧室的窗口透进来,杰克只能分辨出家具的大致轮廓。杰克在床尾停下来,竭力想听清睡觉时断断续续的气流声。屋里一片死寂。杰克觉得体内肾上腺素一下子涌上来。他吃惊地发现,根本没有呼吸声。克雷格根本没在呼吸!

第二十二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9日,星期五

凌晨3:25接下来几秒钟,杰克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意识到妹夫没在呼吸,他猛地往前一扑,想绕过床角,尽快赶到克雷格那边,掀开被子,迅速判定克雷格的状态,必要时做人工呼吸。

这猛地一扑救了杰克的命。他突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这人穿着黑衣服,让人几乎看不见。他正从敞开的浴室门里飞奔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大棒,朝着杰克头的位置猛地挥过来。

尽管没有打中杰克的头,却打在了他的左肩膀上。还好这棒是侧着打过来的,还不算太重。不过杰克还是觉得浑身一阵烧灼般的刺痛,膝盖也软下来。

杰克仍然紧握着手电筒,从床尾往外冲,尽量远离床边,手电筒的光柱随之满屋乱晃。他不想被闯入者困住。尽管看不清,但凭直觉知道那人正朝他扑过来,大棒马上就要砸下来了。杰克一向认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他蹲下来,猛地向前一蹿,用右肩抵住那人,想把他扭住摔倒。杰克瞄准这人的大腿根部不停地踢。他在纽约一直骑山地车,腿部力量很好。那人被他踢得倒退几步,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两人离得这么近,杰克觉得用这把一英尺长的手电筒做武器很有优势,大棒倒是施展不开。杰克放开那人的大腿,一把抓住他的衬衫,迅速拿起手电筒,准备全力向那人的额头砸去。可随着他举起手电筒,光柱照到那人的脸。幸好在他砸下去之前,杰克的头脑瞬间高速运转,认出此人正是克雷格。

“克雷格?”杰克简直不敢相信。他迅速放低手中的电筒,对着克雷格的脸照了一下,以便确认。

“杰克?”克雷格气极败坏地问。他抬起手遮住眼睛,躲避着手电筒的强光。

“上帝啊!”杰克说着放开克雷格的衬衫,把电筒拿开,然后从地上站起来。

克雷格也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打开电灯开关。“这都几点了,你还在我家里偷偷摸摸地瞎转,到底想干什么啊?”他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才凌晨3点半!”

“你听我解释,”杰克说着觉得肩头一阵剧痛,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试着摸了摸那块地方,发现痛点在锁骨和肩膀的接合处。

“哎呀,”克雷格说着将球棒扔在床上,走到杰克身边。“天哪,我居然打到你了,真对不起。我可是下了狠手的。你还好吧?”

“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杰克说着看了看床上。原来他把枕头和被子当成了克雷格。“我能检查一下你的伤口吗?”克雷格关切地问。

“当然可以。”

克雷格抓住杰克的胳膊,手轻轻地放在杰克的肩膀上,将杰克的胳膊在肩窝里来回转动,又慢慢地举起来。“疼吗?”

“有点疼,但动起来疼痛并没有加剧。”

“我觉得骨头应该没事,不过最好还是做个X光检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开车送你去纽顿纪念医院。”

“我觉得这会儿还是敷点冰块吧,”杰克说。

“好主意!下楼去厨房吧。可以往保鲜袋里放点冰块。”

在二楼的走廊里,克雷格说:“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我以为你是那天来恐吓我女儿的那帮匪徒之一,恨不得一棒子把你打飞。”

“我也以为你是那帮匪徒之一,”杰克说。他注意到克雷格穿的是深色的浴袍,而不是他想象中的黑色日本武士服。他还感觉到上衣口袋里的枪在撞击他的身体。刚才情况如此紧急,他都没想到这把枪,他觉得这是好事。

克雷格帮杰克装了一个冰袋。杰克坐在长沙发的一头,用冰袋抵着肩膀。克雷格跌坐在另一头,一只手捂住额头。

“我马上就要走了,这样你可以接着回去睡觉,”杰克说。“不过这件事我还是要跟你解释一下。”

“我在听,”克雷格说。“上床之前,我下楼检查整栋房子,这时床已经铺好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会是你,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而且还在二楼偷偷摸摸地瞎转。”

“我答应亚历克西斯来看你的。”

“你今晚给她打电话了?”

“打了,不过时间挺晚的。老实说,她很担心你把酒和药物混在一起。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解剖的尸体中,有好几个就是这么死的。”

“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行啊,”杰克说。“反正是她让我来看你的。说实话,我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之所以看上去偷偷摸摸地,是因为我怕吵醒你,怕你看到我会生气。”

克雷格把手从额头上拿开,看着杰克。“这话你算说对了。”

“如果冒犯了你,真是对不起。我是为了亚历克西斯才这么做的。她怕你今天庭审之后比以往更焦虑。”

“至少你很诚实,”克雷格说。“我想你确实是一片好意。只是目前这个状态,让人很难接受。我被迫重新审视自己。今天我是个可悲、可笑、弄巧成拙的证人。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尴尬。”

“你觉得今天下午专家证人的表现如何?”

“还好。总算有人为我说话了,但我觉得于事无补。除非明天伦道夫总结陈词的时候端出奥斯卡级别的表演来,不然陪审团肯定是判乔丹那个混蛋赢。我个人认为伦道夫没这个本事。”克雷格看着空白的电视机屏幕,沮丧地叹了口气。

“我这么晚来,还有一个原因,”杰克说。

“噢!什么原因?”克雷格问。他转过头来看着杰克,眼里有些湿润,似乎想哭又不好意思哭。“你还没有跟我说尸检的事呢。尸检做了吗?”

“做了,”杰克说着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大致跟克雷格汇报了一下,从开棺验尸说到跟毒物学检验师的会谈。他跟克雷格说的没有跟亚历克西斯说的那么详细,不过大体一致。

克雷格越听越入神,特别是听到毒物学检验师以及此案可能牵涉犯罪。“如果毒物学检验师能发现药物或者毒药,就可以结束这起治疗失当案的闹剧了,”克雷格说着稍稍挺直了腰。

“毫无疑问,”杰克说。“不过我刚才也解释过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但如果佩欣斯不是突发心脏病,那很多药物都应该被列为怀疑对象。今晚我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看你急诊箱里的便携式生理指标化验套盒。你能不能想到什么理由,证明当时的阳性检验结果是错的?”

克雷格扬起眉毛,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想不出来,”他半天才开口。“我也希望这个结果是错的,但实在想不出理由来。”

“医院实验室的主管问我那个套盒是肌钙蛋白I和肌红蛋白一起检查,还是只检查肌钙蛋白I?”

“只检查肌红蛋白。我之所以选择这种套盒,理由跟实验室主管提到的一样:因为两个小时内就能有结果。”

“这种设备有保质期吗?”

“反正我没听说过。”

“那我们只能把怀疑范围缩小到能引起心脏病突发的药物上了。”

“洋地黄查过吗?”克雷格问。

“我当然也想到了洋地黄,这是检验的一部分。结论是她体内没有洋地黄成分。”

“我也希望我能帮上点忙,”克雷格说。“被人起诉最糟糕的部分,就是觉得特别无助。”

“你能帮的忙就是想想佩欣斯和乔丹能接触到哪些能使心脏中毒的药物。”

“她的药品柜里可存了不少药,都是我的合伙人伊森·科恩以前给她开的。不过药品清单在证据开示阶段就已经提交给原告方了。”

“这我经历过,”杰克说着站起身。休息了一会儿,他的腿反而变得有点沉,行动迟缓。显然需要喝点咖啡才能熬过今晚。“我要回去,看看毒物学检验师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你最好也上床休息吧。”他说着往门口走去。

“今晚你们要熬通宵吗?”克雷格陪着杰克往门口走。

“看起来是要熬夜了,”杰克说。“尽管我闯了那么多祸,也被人打了好几次,但总的来说这次经历还是积极的,让我跟亚历克西斯又恢复了往日的关系。”

他俩走到了前门口。克雷格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书房。“要不要我把急诊箱拿来,让你看看那个检验套盒?我确定当时用的就是这个套盒。出了这事之后,我已经很少出门诊了。”

杰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知道的,你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明天能在法庭见到你吗?”

“我想不会。有些个人原因,非常紧急,需要我坐明天头班飞机回纽约。所以只能说,祝你顺利!”

杰克和克雷格握了握手。虽然两人还算不上是朋友,但彼此加深了了解,也越来越欣赏对方了。

凌晨4点多开车进城,交通状况跟出城时差不多。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少,但城里大街上的车很少。杰克开到法医署,只用了不到20分钟时间。他把车停在楼外的一个私人车位上。反正他一大早就要走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保安已经认识他了,放他进了楼。他边上楼梯边看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两小时之后,他所乘坐的飞机将缓缓滑入跑道。

进了图书馆,杰克有点吃惊。屋里比他离开的时候乱多了。拉塔莎像是在为应付医学专科委员会考试临阵抱佛脚。桌上摊着很多大部头的书,都是她从办公室四处搜罗来的,大多数杰克都认识,包括通用的内科教材、生理书、毒物学书以及药理学书。杰克整理好的案卷材料随处乱放,至少他没看出有什么条理。

“搞什么呀?”杰克笑着问道。

拉塔莎正在看一本摊开的教科书,猛地一抬头。“欢迎回来,陌生人!”

有几本书杰克不认识。他翻到封面看了看书名,又重新翻到拉塔莎看过的那一页,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你的肩膀怎么了?”

杰克仍然在用冰袋抵着伤口。这会儿袋里的冰已经基本上化成水了,但依旧很凉,还能起点镇痛的作用。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拉塔莎对他很同情,对克雷格则很有意见。

“这不是他的错,”杰克坚持说。“出于种种原因,我对这个案子太投入了,从来没有想到过偷偷摸摸溜进他家这个主意有多么轻率。你知道吗,此前有人闯进他家,恐吓他的孩子,就是为了警告他,如果我执意尸检,他们还会回来报复。天哪,我刚好做完尸检。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啊?”

“可你是客人。他用球棒打人之前总要确认一下吧。”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不谈这个话题了。感谢上帝,他没受伤,我只有肩膀这点伤。至少我认为只是软组织挫伤,可能锁骨要照个X光。”

“往好的地方看,”拉塔莎说。“你至少弄清了他没有昏迷,你懂我的意思吗?”

杰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那个生理指标检验套盒怎么说?你查到什么没有?”

“还是无法认定那个阳性检查结果有误。看来只能承认这个结果有效了。”

“也许是件好事,”拉塔莎说。“可以排除很多致命的药物。”她扫了一眼面前放着的那几本书。

“看起来你刚才很忙啊?”

“你都想不到我有多忙。我喝了几罐健怡可乐,又来了精神。感觉像上了一堂毒物学复习课。自从考完法医专科证书,我还没碰过这些东西呢。”

“艾伦那边呢?有没有打电话来?”

“确切地说,打了好几次。”

“他找到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找到。他显然是想加深我对他的印象。而且你猜怎么着?他还真达到目的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他很聪明。他在大学的时候化学、数学和物理的成绩就很好。但我不知道他后来拿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这是需要头脑的,不像医学院,只要坚持就行。”

“他有没有说排除了哪些药品?”

“药检单上没有列出的大部分常用心脏毒剂都排除了。他还跟我解释了他想到的几招。心肺组织样本因为受到防腐剂里化学成分的干扰,很难检验。而体液的样本污染相对少一些,因此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

“那你把这些教科书拿出来干什么?”

“一开始我复习的是心脏毒剂,发现其中有很多都能导致心脏病突发,或者对心肌造成巨大的损伤,以至于临床症状非常接近心脏病突发,而心血管不会发生阻塞。这与我们尸检的结果相符,与我在着色冷冻切片上观察到的现象也相符。你走了以后,我用显微镜观察了几张切片。看上去毛细血管正常。切片还在我办公室里的显微镜上,想看可以去看一下。”

“我相信你说的话,”杰克说。“初检时血管那么干净,我也没指望显微观察能有什么新发现。”

“现在我已经从单纯的心脏毒剂扩展到神经毒剂,因为很多药物对心脏和神经都有伤害。我跟你说,这东西很有意思,尤其是牵涉到生物恐怖主义的那部分。”

“取证记录你看了吗?”杰克问。他不想跑题。

“嘿,你走的时间又不长。我觉得我做的已经很不错了。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啊!”

“时间不多了。集中注意力。”

“我是在集中注意力,伙计,”拉塔莎轻蔑地说。“我又没有开车出去乱转,明知不可能还到处打听,一路上还被人打。”

杰克用两手使劲搓脸,想赶走疲劳,以免影响他的认知和情感。他绝对没有责备拉塔莎的意思。“健怡可乐还有吗?我需要补充一点咖啡因。”

拉塔莎指了指通往走廊的门。“出门往左,饭厅里有售货机。”

大楼里很安静,可乐罐掉到售货机出货口的声音让杰克吓了一跳。他很累,但也很紧张,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结案在即,时间不多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马上要回纽约了,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因此有些焦虑。杰克拉开可乐罐,有点犹豫。他已经有点紧张了,咖啡因会不会让情况更糟?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喝干了可乐,还打了一个嗝儿。他安慰自己说,此时需要头脑清醒,连医生都会推荐咖啡因的。

杰克回到拉塔莎对面的座位上,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可能是因为平常不太喝可乐。他从拉塔莎周围的纸堆里把克雷格和乔丹的取证记录拣出来。

“这些取证记录我不是每页都看的,”拉塔莎说。“不过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把佩欣斯的症状列了个单子。”

“是吗?”杰克很感兴趣。“我正打算干这个呢。”

“看来我猜对了,因为你开车去郊区之前提到过这个想法。”

“单子在哪儿?”

拉塔莎在面前一堆材料里翻起来,专心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最后终于找出一张黄色的标准书写纸,递给杰克。

杰克在椅子上坐稳。单子上的症状并没有排序,只是简单分为9月8日早晨和傍晚两栏。早晨的症状包括腹部疼痛,咳嗽不断加剧且有痰,间歇性发热,鼻塞,失眠,头痛,胃肠胀气以及广泛性焦虑。傍晚的症状有胸口疼,发绀,无法言语,头痛,行走困难,坐起困难,麻木,飘浮感,恶心并伴有少量呕吐以及全身无力。

“就这些?”杰克挥舞着单子问道。

“你觉得还不够?我在医学院三年级学到的症状差不多全齐了。”

“我只是想确保取证记录里提到的症状都在这儿。”

“我能找到的都写上了。”

“有没有提到出汗过多?”

“没有。我还特别找了一下。”

“我也找过,”杰克说。“出汗过多是心脏病突发的典型症状。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找到这条,根本不敢相信。我很高兴你也没找到。我一直觉得是我看漏了。”

杰克继续看单子。问题在于大部分条目都没有限定成分。有限定成分的条目又过于宽泛,描述性不够。让人觉得所有的症状同样重要,难以区别各种症状在佩欣斯临床状态中的分量。比如光说麻木,不说具体的位置,范围以及持续时间;也没说麻木是指没有任何感觉,还是指感觉异常,或曰针刺感。在这种情况下,杰克根本无法判定这个麻木是由神经异常还是心肌异常引起的。

“你知道毒物学里哪部分最有意思吗?”拉塔莎说着从一本很大的教科书里抬起头来。

“不知道!哪部分?”杰克含糊地说。他正全神贯注地考虑是否要把取证记录重新看一遍,找找单子上提到的症状前面有哪些限定成分。

“爬行动物,”拉塔莎说。“它们的毒液进化以及毒性的差别真是太神奇了。”

“确实很奇怪,”杰克说着打开乔丹的取证记录,迅速翻页,想找到9月8日的记录。

“有些蛇的毒液含有一种强效心脏毒剂,能造成直接心肌坏死。你能想象这对心脏生理指标水平的影响吗?”

“是吗?”杰克突然来了兴趣。“哪些蛇?”

拉塔莎在桌上的那堆资料中整理出一条深沟,然后把那本教科书调了个方向,推到杰克面前。书中有一张表,列出两大类蛇,比较其毒液的毒性,每类下面都有若干种蛇。拉塔莎指着这张表说:“莫哈韦响尾蛇以及南太平洋响尾蛇。”

杰克看了一眼这张表。这两种蛇是表中所列蛇中毒性最大的。“很有意思,”杰克说。他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把书推回去,说道:“不过,我们研究的不是毒液。佩欣斯又不是被毒蛇咬死的。”

“我知道,”拉塔莎说着把书拿回去。“我之所以研究毒液,是想知道需要考虑哪些化合物。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找心脏毒剂,得在化合物里找。”

“也对,”杰克说。他的兴趣又回到了取证记录上,而且找到了他需要的那部分,开始认真研究起来。

“事实上,能分泌毒液的动物中,最有意思的是一群两栖动物。”

“是吗,”杰克根本没注意听。他在取证记录中找到了腹部疼痛的出处。乔丹在证词中说,疼痛部位在下腹部,偏左。他在拉塔莎所列的条目上做了修改,记在那张黄色书写纸上。

“最毒的莫过于哥伦比亚箭毒蛙,”拉塔莎说着不停地翻书,直到找到教科书中对应的章节。

“是吗,”杰克重复道。他跳过乔丹的部分证词,直到乔丹开始说傍晚的症状。他是在找佩欣斯感觉麻木的那部分。

“它们的皮肤分泌物含有几种人类已知的最毒物质,”拉塔莎说。“能立即在心肌上产生中毒反应。你熟悉蟾毒素吗?”

“知道一点,”杰克说。他找到了麻木的出处。从乔丹的证词来看,不是失去感觉,而是针刺感,涉及佩欣斯的胳膊和腿。杰克把这些信息都记在黄色书写纸上。

“是最厉害的毒素。只要蟾毒素一接触到心肌,所有的心脏活动就会立刻停止。”拉塔莎打了一个响指。“在试管中,心肌细胞本来还在正常跳动。在接触了几个单位的蟾毒素之后,立刻完全停止了。你能相信吗?”

“确实很难相信,”杰克说。他找到了乔丹关于飘浮感的证词。有意思的是,伴有针刺感,但没有飘浮在液体里的感觉。证词中描述的是一种踩不到地面,飘在空中的感觉。杰克把这些信息记在黄色书写纸上。

“蟾毒素是一种甾体生物碱,而不是多肽。在几种蛙体内都有,但毒液浓度最高的是金色箭毒蛙。这个名字很合适,因为一只极小的箭毒蛙体内所含的蟾毒素就可以杀死一百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杰克又找到乔丹讲述佩欣斯虚弱的部分,发现并没有提到任何特定的肌肉群出现萎缩,而是一种全身症状。一开始是行走困难,短时间内过渡到坐起困难。杰克把这些信息加到黄色书写纸上。

“关于蟾毒素,还有一点不得不提。从分子的角度来说,它的作用机理是将心肌和神经细胞的膜电位去极化。你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通过影响钠传递。你还说这个课题深奥呢。”

“你刚才说钠什么?”拉塔莎的评论终于引起了杰克的注意。杰克专心思考问题的时候,常常忘记了周围的环境,拉塔莎刚刚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蟾毒素进入神经和肌肉细胞,会导致钠离子通道入口关闭,也就意味着相关的肌肉和神经活动会终止。”

“钠,”杰克好像有点恍惚。

“是的,”拉塔莎说。“记得我们说起过……”

杰克突然一跃而起,在桌上凌乱的文件里疯狂地翻找起来。“那几篇论文呢?”他显得有些癫狂。

“什么论文?”拉塔莎问。她靠在椅背上,话刚说了一半。杰克突如其来的癫狂让她有点吃惊。慌乱中,他把取证记录撞到了地上。

“你知道的!”他脱口而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好。“就是……那几篇论文啊!”

“这儿论文多着呢,大个子。上帝!你到底喝了多少健怡可乐啊?”

“妈的!”杰克气极败坏地说。他不找论文了,而是把手伸向拉塔莎。“把那本毒物学教科书给我看看!”他显得很急躁。

“好的,”拉塔莎说。杰克的转变让她感到困惑。他像洗牌一样翻着那本大部头的书页,找到索引,急切地用手指沿着索引的栏目往下找。找到目标之后,他又回过头来飞快地翻书页,拉塔莎真担心那本书会不会散架。他找到了要找的那页,终于安静下来。

“你在干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不算太过分吧?”

“这就是你说的重大发现,我称之为顿悟。”杰克一边继续看书,一边小声嘟哝着。“找到了!”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喊着,拳头在空中胜利地挥舞着。他砰的一声把书合上,看着桌子对面的拉塔莎。“我知道要让艾伦找什么了!这有点不合常理。如果真找到了,也无法解释我们知道的所有事实,但可以解释最重要的几条事实,而且能够证明克雷格·博曼并没有治疗失当行为。”

“到底是什么呀?”拉塔莎急了。杰克这样含糊其词,让她觉得有点恼火。已经快5点了,她可没心情玩游戏。

“看看你记下来的这条奇怪的症状,”杰克说着拿起那张黄色的书写纸,指了指“飘浮感”这条记录。“就算最严重的疑病症患者,也杜撰不出这种症状来。这就说明患者确实出现了某种异常情况。如果艾伦真能把我想到的找出来,只能说明佩欣斯·斯坦霍普要么是寿司的忠实拥趸,要么是海地伏都教的狂热信徒。当然,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杰克!”拉塔莎暴躁地说。“我太累了,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对不起,”杰克说。“我之所以这样说笑,是怕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尽管我费了那么大劲,但在这件事上,我宁可我是错的。”他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出门。“赶快!去艾伦实验室的路上,我都告诉你。现在真是最后关头了。”

第二十三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9日,星期五

上午9:23杰克将那辆破旧的现代车开到人行道边,停在一辆棕色的UPS卡车后面。这是繁忙的堪布里奇大街上一栋大厦的停车装货处。这栋长长的弧形大厦饰有拱廊,正对着波士顿市政厅。杰克知道,尽管自己打算速战速决,但被开停车罚单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他也希望自己的车不要被拖走,但还是背走旅行包以防万一。随身带走的还有一只大信封,左上角印着法医署的地址。

他飞快地冲上楼前的几级台阶,来到萨福克郡高等法院门前的院子里。他一刻都没有耽搁,又全速跑到大门口,被保安拦下来,让他把旅行包、信封以及手机放到X光机上检查。等到了电梯口,他拼命挤进了第一班电梯。

电梯上行,杰克看了看表。他没有忘记,还有四个小时他就要结婚了。而到现在还滞留在波士顿,这让他有些焦虑。等电梯到了三楼,他奋力挤出电梯。幸好他还算理智,不然他会认为电梯里的人都在有意挡道。

前几次杰克进法庭的时候,都尽力不发出声音。今天他却长驱直入,而且觉得动静越大越好。他不慌不忙地沿着中间的过道,往审判区和旁听席之间的分隔栏走。这时大多数旁听者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包括坐在第一排的亚历克西斯。杰克冲她点了点头。法庭文书正在座位上看着面前的文件,并没有抬头看杰克。陪审员们坐在陪审席上,跟往常一样无动于衷,正看着伦道夫。伦道夫站在讲台上,显然是刚开始总结陈词。法官坐在法官席上,看着桌面上的几份文件。法庭书记员和法官秘书正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被告席上,杰克能看见克雷格和伦道夫助手的后脑勺。原告这边,杰克能看见托尼、乔丹以及托尼助手的后脑勺。法庭里井井有条;正义的车轮像一台老式的蒸汽机车,虽然缓慢,但却义无反顾地不断加速,朝终点驶去。

杰克的目的就是要劫持这辆车。他并不想让它出轨,只是想让它停下来,改变轨道。他走到分隔栏前,停下脚步。他看见陪审员们的目光转向他,但他们脸上那种习以为常的冷漠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伦道夫继续用那种有教养的、甜蜜而流畅的语调进行总结陈词。他的话语,就像暮春的阳光一样闪着金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穿过密不透风的百叶窗帘照进来,像刀子般切开法庭里飘满尘埃的空气。

“对不起!”杰克说。“对不起!”他见伦道夫还在继续往下说,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杰克并不在伦道夫的视线里,但他喊了第二遍之后,伦道夫终于转过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湛蓝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混乱和恼火。法庭文书第一次没听见杰克说什么,但第二次肯定是听见了。他站起身来。维持法庭秩序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我需要现在就跟你谈谈,”杰克说。法庭里寂静无声,他的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太合适,但如果你想避免误判,我要跟你说的话至关重要。”

“律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戴维森法官问道。他略微低下头,从老花镜的上方往外看,并示意法庭文书留在原座位上。

伦道夫还是有些困惑,但毕竟有多年的庭审经验,他迅速恢复了镇定自若的优雅态度。他朝法官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将注意力转向杰克。

“事关紧急,我不得不这么做,”杰克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他看见原告席和被告席上的全体成员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不过他只关心其中的两个人:克雷格和乔丹。对杰克的突然到访,乔丹显得更加惊奇,更加心烦意乱。

伦道夫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能允许我占用法庭一点宝贵的时间吗?”

“两分钟!”戴维森法官暴躁地说。他之所以允许伦道夫跟杰克说话,就是想撵走杰克。居然有人敢闯入法庭,打断庭审,法官显然不太高兴。

伦道夫走到护栏边,傲慢地瞥了杰克一眼,低声说道:“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我经常这么干,”杰克低声说着,重拾冷嘲热讽的老习惯。“你可以让我出庭作证啊!”

“我没有权力让你出庭作证。理由我以前说过了,老天,我正在做总结陈词呢。”

“我做了尸检,可以证明博曼大夫没有治疗失当。我提供的证据还附有一名马萨诸塞州法医和一名马萨诸塞州毒物学检验师的宣誓书面证词。”

杰克第一次察觉到伦道夫镇定的外壳也有一丝裂缝。他的眼神出卖了他,目光在杰克和法官之间紧张而迅速地来回移动。时间不够,根本来不及考虑,更谈不上权衡利弊了。

“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不耐烦地喊道。“两分钟到了。”

“我试试看,”伦道夫低声对杰克说。然后他回到讲台。“法官大人,我能走近法官席吗?”

“来吧,”戴维森法官显得有点不高兴。

托尼一跃而起,跟伦道夫一起走到法官席旁。

“究竟出什么事了?”戴维森法官生气地小声问。“这人是谁?”他迅速地看了一眼站在分隔栏前,像个哀求者的杰克。他虽然已经把旅行袋放下了,但手里还是拿着那个信封。

“这位是杰克·斯坦普敦大夫,”伦道夫说。“他是纽约法医总署的注册法医官。据我所知,他的专业技术颇受赞誉。”

戴维森法官看着托尼。“你认识他吗?”

“见过一面,”托尼没有细说。

“他这样冲进来,到底想干什么?至少,这不合常理吧。”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伦道夫汇报说。“他想出庭作证。”

“他怎么能出庭作证呢!”托尼怒气冲冲地说。“证人名单上没有他,他也没做过取证记录。这个建议简直太过分了。”

“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戴维森法官对托尼说话的口气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守规矩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出庭作证?”

“他声称可以提供脱罪证据,证明博曼大夫没有治疗失当,还说他的证据附有一名马萨诸塞州法医和一名马萨诸塞州毒物学检验师的宣誓书面证词。”

“简直是荒唐!”托尼脱口而出。“辩方怎么能在最后时候突然传召证人?简直是违反从大宪章签署以来所有法典的规定。”

“别再叹息抱怨了,律师!”戴维森法官厉声喝道。

托尼极力控制自己,但掩饰不住满腔的怒火和绝望,厚厚的嘴唇弯成一个倒着的U形。

“你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些证据的吗?”

“他提到给佩欣斯·斯坦霍普做了尸检。”

“既然尸检有可能帮被告脱罪,为什么不早点做,这样在证据开示时就可以提出来了。”

“没有理由怀疑尸检的证据能力。相信法萨诺先生也同意这一点。这个案子所涉及的临床证据从来就没有争议。”

“法萨诺先生,你知道有这个尸检吗?”

“我只知道他们考虑过做尸检。”

“该死!”戴维森法官拉长了声音说。“这不是让我左右为难吗?”

“法官大人,”托尼实在憋不住了。“如果允许他出庭作证,那我就——”

“我不想听你的威胁,律师。我很清楚斯坦普敦大夫不能想作证就作证,这点毋庸置疑。现在也只能延期审判,将斯坦普敦大夫和他的发现提交证据开示。可这么一来,我的日程安排就全乱了。我不想这么做,可我也不想看到这个案子在上诉时撤销原判。如果斯坦普敦大夫的证据真像他说的那么惊人,那撤销原判是很有可能的。”

“要不听听斯坦普敦大夫的证据?”伦道夫建议说。“这样能使您的决策过程轻松许多。”

戴维森法官一边考虑,一边点头。

“为了节省时间,您可以在内庭见他,”伦道夫说。

“将证人领入内庭本身就不合常理。”

“但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伦道夫紧接着说。

“但证人会到媒体去乱说。我不喜欢这样。”

“让法庭书记员也参加,”伦道夫说。“并把这点也记录在案。关键在于不让陪审团听见。如果您觉得证词与本案无关,且非实质性证据,您也可以多掌握一点信息,以便您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戴维森法官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想法不错。我宣布短暂休庭,不过我会让陪审团留在原地。我们要速战速决。法萨诺先生,你同意这么做吗?”

“我觉得这个想法糟透了,”托尼抱怨说。

“你有更好的想法吗?”戴维森法官问。

托尼摇了摇头。他快气疯了。本来他以为自己的第一场治疗失当官司赢定了。可眼看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他走回原告席,倒了一杯水。他现在口干舌燥,嗓子快冒烟了。

伦道夫走到护栏边,打开小门,让杰克进入审判区。“你不能出庭作证,”伦道夫低声说。“不过经过商议,决定让你把证词告诉法官,由他决定是否今后让你在陪审团面前作证。现在你跟我去内庭。法官只给你几分钟时间,所以请你抓住要点,尽量简洁。明白吗?”

杰克点点头。他很想告诉伦道夫他也只能腾出几分钟时间,但想想还是没说。法官刚宣布短暂休庭,但希望陪审团不要离席。杰克看到乔丹正紧张地追问托尼,想听他解释事情的始末。旁听席上一阵骚动,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猜测杰克是什么人。杰克又看看克雷格,克雷格笑了一下,杰克也朝他点点头。

“全体起立!”法庭文书高声喊道。法官站起身来,迅速走下审判席,转眼之间就走出边门,不过他特地把门留了一道缝,法庭书记员也跟了进去。

“你准备好了吗?”伦道夫问杰克。

杰克又点了点头。这时他发现托尼正盯着他看。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我已经死了,杰克想。这人显然快气炸了。

杰克跟着伦道夫穿过空荡荡的证人席和法官秘书席,托尼紧随其后。杰克暗自好笑,他一直没看到佛朗哥,心想如果他向托尼打听佛朗哥的近况,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

进入内庭,杰克有点失望。他想象中的内庭,应该是木制皮面的深色家具,散发出高级雪茄的香味,像会员专属的男士俱乐部。可实际上,这里绝对算得上寒碜,墙上油漆剥落,用的是政府配发的家具。整个屋里弥漫着香烟的臭味。唯一的亮点是一张硕大的维多利亚式办公桌。戴维森法官坐在一把高背椅上,身体后仰,两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上,很舒服的样子。

杰克、伦道夫以及托尼坐在包着聚乙烯薄膜的低背椅上,视线比戴维森法官低得多。杰克觉得这是法官特意安排的,好让自己觉得高高在上。法庭书记员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桌旁。

“斯坦普敦大夫,”在简短的介绍之后,戴维森法官开始说话了。“宾厄姆先生告诉我,你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对被告有利的脱罪证据。”

“这话并不完全正确,”杰克说。“我的原话是说,我可以提供有其他证人支持的证据,证明博曼大夫并没有治疗失当。按法律的定义,他并不存在失职行为。”

“这不就是脱罪吗?难道你想玩文字游戏?”

“算不上游戏,”杰克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可以说一方面脱罪,另一方面定罪。”

“我觉得你最好解释一下,”戴维森法官说着把手放到桌面上,身体前倾。他的注意力被杰克完全吸引住了。

杰克将手指插入信封口,将信封打开,取出三份文件。他身体前倾,将第一份文件放在桌面上,推到法官面前。“第一份书面证词是由一位马萨诸塞州注册葬礼承办人签字提供的,证明接受尸检的尸体确实是佩欣斯·斯坦霍普。”杰克又拿出第二份文件。“这份书面证词证明马萨诸塞州注册法医拉塔莎·怀利参与了尸检,协助提取了所有样本,并将样本运到波士顿大学毒物学实验室,交给艾伦·史密森大夫。”

戴维森法官将每份书面证词都拿起来浏览了一遍。“交接程序很规范,值得表扬,”他说着抬起头来。“最后一份书面证词是什么内容?”

“是史密森大夫的检查报告,”杰克说。“您熟悉河豚鱼中毒吗?”

戴维森法官冲着杰克苦笑了一下。“孩子,你还是直说吧,”他居高临下地说。“陪审团还在外面转着手指,等着开溜呢。”

“这是一种致命的毒药,通常是由食用河豚鱼寿司引起的。因此几乎仅限于日本。”

“你不是想说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于寿司中毒吧,”戴维森法官说。

“我倒希望如此,”杰克回答。“此案牵涉的毒药称为河豚毒素,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化合物,毒性很强。给您一些概念,它比黑寡妇蜘蛛毒一百倍,比银环蛇这种东南亚最厉害的毒蛇毒十倍。一旦误食,极少量河豚毒素即可立刻置人于死地。”杰克身体前倾,将最后一份文件递给法官。“最后一份书面证词,是由艾伦·史密森大夫签字提供的,证明他检验的所有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样本都含有河豚毒素,且残留量说明最初摄入量比致死所需用量高一百倍。”

戴维森法官将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递给伦道夫。

“您也许要问:河豚毒素检测是否可靠?”杰克继续说道。“答案是极为可靠。阳性误检的几率接近于零,而且史密森大夫还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检测方式。一种是高压液体色谱法加质谱分析;另一种是用河豚毒素的特定抗体做放射性免疫测定。检测结果是决定性的,可重复验证的。”

伦道夫将书面证词递给托尼。托尼暴躁地一把夺过去,显然很清楚这证词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死者不是死于心脏病突发?”戴维森法官问。

“她不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而是死于过量的河豚毒素。对此尚无有效的治疗方法,因此她何时抵达医院根本没有区别。实际上,她吞下河豚毒素时就已经必死无疑了。”

突然有人敲门,沉重的敲门声在屋里回响。法官怒吼着让敲门人进来。法庭文书把脑袋探进来说,“陪审团要求休息一下。我该怎么答复他们?”

“那就让他们休息一下,”法官不耐烦地挥挥手。他用枪管一样深邃的眼睛紧盯着杰克。“这应该是脱罪部分。那定罪部分呢?”

杰克在椅子上坐稳。这部分他觉得最棘手。“因为毒性惊人,河豚毒素的使用受到严格的限制,特别是如今这个时代。但这种化合物又有一种神奇的作用。导致其剧毒的分子层作用机理使它成为研究神经和肌肉钠管道的极好材料。”

“这对本案有什么影响?”

“克雷格·博曼大夫已发表的论文和正在进行的研究都与钠管道相关,需要大量使用河豚毒素。”

屋里一片死寂。杰克和戴维森法官隔桌对视,另两人在一旁观望。整整一分钟,没人说话。最后,法官清了清喉咙说,“除了能接触到毒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博曼大夫有具体投毒行为吗?”

“有的,”杰克很不情愿地说。“当确定佩欣斯体内含有河豚毒素时,我以客人的身份回到博曼家。我知道博曼大夫曾在死者去世当天给她一小瓶药片。我将药瓶带回毒物学实验室。史密森大夫对其实施快速检验,药品内壁河豚毒素检测呈阳性。这会儿他正在做最后的全面检查。”

“行了!”戴维森法官说。他轻快地搓了搓手,朝法庭书记员看了一眼。“暂停记录,回法庭再恢复。”他往后一靠,弄得旧椅子吱吱作响,脸上是严肃而深思的表情。“我可以宣布延期审判,让这些新的信息进入证据开示程序,不过意义不大。这不是民事案件中的失职,而是谋杀。诸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我将宣布此案为无效审判,并将此案提交地方检察院。有问题吗?”他看着屋里的人,目光在托尼身上停住了。“别这么沮丧,律师。你应该享受伸张正义的喜悦才是。而且你的当事人仍然可以起诉非正常死亡。”

“问题在于保险公司跟这个案子没关系了。”托尼轻蔑地说。

法官看着杰克。“调查做得很出色,大夫,令人钦佩。”

听到法官的夸奖,杰克只是点头致意,但心里并不轻松。将这一惊人的发现报告给法庭是他的义务。想到这一决定对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的影响,他觉得非常痛苦。她们将要忍受旷日持久的调查以及新一轮庭审的灾难性后果。对此案涉及的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克雷格。此人极度自恋,且完全没有良心,让杰克觉得很吃惊。但同时他又觉得克雷格是受害者。医学学术系统竞争非常激烈,口头上吹嘘利他主义和热情,实际却在奖励自私自利和冷漠。同情病人,对病人和善不会使你当上总住院医师。在医学训练的早期,克雷格为了筹集学费不断打工,无形中失去了正常的社会交往,也就没有办法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弱化这些负面信息。

“好了,诸位,”戴维森法官说。“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他站起身来,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他随即绕过办公桌,朝门走去。杰克跟在两位律师后面,法庭书记员跟在杰克后面。远远地,杰克听见法庭文书让大家起立的喊声。

杰克走出内庭,法官已经走上了审判席,准备落座。伦道夫和托尼也正走向各自的座位。杰克发现克雷格这会儿不在。马上他就会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想到这里,杰克不禁打了个冷颤。

杰克平静地穿过律师席,在他身后,法官正吩咐法庭文书传召陪审团。杰克打开分隔栏的门。他看到了亚历克西斯的眼睛。她正盯着他,脸上一副怀疑、迷惘却又带着希望的表情。杰克礼貌地跟这一排的旁听者说抱歉,慢慢地移到她身边坐下。他捏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已经把他进内庭前放在分隔栏边的旅行袋拎了过来。

“宾厄姆先生,”戴维森法官高声说。“我发现被告此刻不在被告席。”

“我的助手卡文迪什先生告诉我,被告刚才提出要去洗手间,”伦道夫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明白了,”戴维森法官回答。

这时陪审团被领进法庭,依次进入陪审席。

“出什么事了?”亚历克西斯问。“是不是找到罪证了?”

“不该找到的都找到了,”杰克承认。

“也许应该有人通知博曼大夫我们已经重新开庭了,”戴维森法官说。“接下来的庭审对他很重要。”

杰克又捏了一下亚历克西斯的手,然后站起身来。“我去找博曼大夫,”他说着慢慢挪出这一排座位,并示意起身正要出去找克雷格的卡文迪什坐下。

杰克推开通往走廊的门。走廊里电梯旁,照例有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杰克径直走向男洗手间。他看了看表,已经10点15分了。他推开门走进去。一个亚裔男人正在水池边洗手。小便池一带没人。杰克走到隔间旁,弯下腰查看隔板下面。只有最后一个隔间有人。杰克走到门口,不知道是应该等着还是喊一声。时间紧迫,他决定还是喊一声。

“克雷格?”杰克问。

隔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闩咔嗒一声响,门朝里打开了,走出一个拉美裔年轻人。他困惑地看了看杰克,然后与他擦肩而过,朝水池走去。杰克本来鼓足了勇气,准备面对克雷格,这下倒吃了一惊。他又弯下腰查看了一遍,其他隔间里确实没有人。除了水池边那两个男人,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到处找不到克雷格。直觉告诉杰克,他已经跑了。

第二十四章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2006年6月9日,星期五

上午10:25杰克回到法庭,克雷格仍然没有出现。杰克把亚历克西斯拉到一边,尽量迅速而婉转地将昨晚跟她通话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她一开始只是不信,等听到克雷格的犯罪证据之后,极为震惊。这时,她的职业素养占了上风,使她能够客观地分析局势。在这种心境下,是她,而不是杰克主动提出时间紧迫,如果他还想准时到达教堂,现在就该出发了。杰克答应下午给她打电话,然后拿起旅行袋冲向电梯。

杰克一路狂奔,穿过法庭前的院子,下了两段台阶,来到街上。还好,那辆破旧的雅绅特车还停在原地,不过前挡风玻璃的雨刷上已经别了一张违停罚单。第一件事就是从后备箱里把装着枪的纸袋拿出来。杰克估计到在去机场的路上要还枪,于是一早就向拉塔莎打听了去警察局该怎么走。

警察局离杰克停车的地方不远,转个弯就到了,但必须在路中间掉头。杰克迅速掉头,然后看了看后视镜,确定没有警车追上来。杰克从几次痛苦的经历中体会到,在波士顿开车,只要错过转弯口,经常就转不回来了。

还枪的事办得很顺利。纸袋上写着廉姆·弗拉纳根的名字,当班的警察很爽快地收下了,什么都没问。办完事,杰克高兴地跑出警察局。他的车还停在门口,双行停车,引擎都没关。

机场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比城里其他地方的指示牌清楚,杰克很快就开进了一个隧道。还好,从波士顿市中心到机场的路程比较短,杰克很快就到了。按照标牌的指示,几分钟之后,杰克把车开进了赫兹租车公司的停车场。

杰克将车开进车道,指示牌上写着还车的具体步骤,但杰克没理这碴,对走来走去协助顾客还车的职员也视而不见。他可不想为了车辆受损的问题跟公司长篇大论。他相信赫兹租车公司肯定会跟他联系的。他拿起旅行包,追上开往候机楼的班车。

他以为车很快就会开,谁知车就一直停在那儿,引擎关着,也没有司机。杰克焦急地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11点了。他知道,如果赶不上达美航空11点半的班机,一切都完了。

司机终于来了,边问大家要去哪个登机口边说笑话。杰克得知达美航空的登机口是第一站,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头疼的是买机票。还好,达美航空有专用售票窗口。之后是安检,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11点20分安检完毕,杰克重新穿好鞋,一路小跑穿过机场大厅,向登机口飞奔。

杰克不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但也差不多了。他身后那名旅客一上飞机,机舱门就关上了。杰克在他能找到的第一个空座位上坐下,以便到了纽约尽快下飞机。问题是,这个座位在中间,左边坐着一个邋遢的学生,随身听音量大得杰克能听到每个音符;右边是一个穿着细条纹西装的商人,座位前的小桌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黑莓手机。当杰克表示自己想坐中间的座位时,这人瞪了他一眼,颇为不满。因为这意味着他要把随身行李移开,把原先放在中间座位上的上衣和公文包拿走。

杰克坐下来,把随身行李放在脚边,头枕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不光是因为邻座的随身听音量太大。他脑子里一直在回放与亚历克西斯的谈话,过于简短,让人无法安心。他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别人不会知道克雷格对事业和家庭的背叛。想跟亚历克西斯道歉,已经来不及了。他转而又想,也许知道真相对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有好处。可他仍然无法安心。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这家人携手渡过难关的可能性极小。想到这里,杰克越发觉得外表都是靠不住的。在外人看来,博曼家近乎完美:父母都是专家,孩子漂亮,房子能上时尚杂志。可内里长了癌瘤,又有谁知道。

“各位旅客请注意,”机舱里的广播突然响起来。“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刚接到地面塔台的通知,纽约地区目前处于雷雨带,无法起降。希望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一有消息,我们会随时通知大家。”

“妈的!”杰克低声骂着,右手抵住前额,用指肚按摩太阳穴。睡眠不足加上焦虑,弄得他现在头很疼。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开始考虑如果赶不上婚礼会有什么后果。劳丽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说过永远不会原谅他,杰克相信她肯定说到做到。劳丽轻易不做承诺,一旦承诺,言出必行。想到这里,杰克又开始怀疑自己在波士顿停留这么长时间,其实不是为了解开佩欣斯·斯坦霍普留下的谜团,而是潜意识里想逃婚。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相信自己潜意识里真的有这种想法,但他无法确定。他只知道自己很想按时赶到教堂。

机舱里的广播又响起来,就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刚接到地面控制台的通知,可以正常起降了。我们将尽全力确保大家准点抵达纽约。”

不知过了多久,杰克被飞机降落在拉瓜迪亚机场的震动弄醒了。让他惊奇的是,尽管自己很焦虑,可还是睡着了;让他尴尬的是,他睡着的时候居然还流了点口水。他用手背擦嘴的时候,摸到了下巴上硬硬的胡茬。他又用手摸了摸脸上其他部位,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洗澡刮胡子。可他看了一眼手表,觉得一样也来不及了。已经12点25分了。

杰克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好让血液循环恢复正常。他又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突然发现那个商人极力朝过道的方向躲,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杰克觉得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自己确实需要洗澡。虽然尸检时杰克穿了全套的高密度聚乙烯纸防护服,但尸体在地下埋了八个月,尸检完之后他又一直没空洗澡,味道可想而知。

杰克突然意识到他正在疯狂地抖腿,就算把手放在膝盖上,腿还是停不下来。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问题在于,他还得老老实实地坐着。这会儿他宁可身处跑道,和飞机一起跑。

飞机以极慢的速度滑向候机楼,又缓缓靠上登机口。不知过了多久,解安全带的铃声一响,杰克就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身旁的商人正准备从座位上方的行李舱往外拿包,杰克拨开他径直往前走,惹得他怒目而视。杰克没理他,一路跟人打招呼借过,终于挪到了舱门口。又等了很长时间,舱门终于开了,杰克是第三个下飞机的。

杰克拨开先下飞机的两名乘客,沿着登机通道一路狂奔。进了候机楼,他就直奔行李领取处。拿上行李,他又一路跑到候机楼门口,发现外面刚下过一场暴雨,热烘烘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是波士顿飞往纽约的航班中第一个出候机楼的旅客,本以为不用排队等出租车。可事实并非如此。华盛顿特区飞往纽约的航班十分钟前刚到,部分旅客正在等出租车。

杰克镇定地走到队伍最前面,大声说,“我是医生,有紧急情况要处理。”这两点倒都是实话,只不过彼此没有联系。排队等车的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有一点恼火,但没人提出异议。杰克跳上了第一辆出租车。

司机正在打电话。杰克搞不清他是印度人还是巴基斯坦人。他大声说出自己在106街上的住址,出租车加速驶离机场。

杰克看了看表,现在距离1点还差18分钟。也就是说,48分钟后他必须出现在河畔教堂。他想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更糟糕的是,出机场之后,他们几乎在每个路口都会遇到红灯。杰克又看了看表,觉得秒针在表盘上飞跑,速度比平时快多了。现在距离1点还差15分钟了。

杰克越发紧张了。他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不回公寓,直接去教堂。优点是准时到教堂;缺点是他穿得太休闲了,而且没刮胡子没洗澡。

司机终于打完了第一个电话,正准备打第二个,杰克靠过去说,“不知这话该不该说,可我真的赶时间。”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到了地方,如果你愿意在楼下等我,额外加20美元小费。”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等,”司机愉快地答应了。他说话带有典型的印度次大陆口音,蛮好听的。

杰克重新靠在椅背上,扣好安全带。已经12点50分了。

接下来的问题出在三区大桥的收费站上。一辆没有快速通行证的车选择了快速通行道,又没法倒车,因为后面排队的车太多了。周围的车拼命按喇叭,还有人高声叫骂。最后问题终于解决了,可又浪费了五分钟。等杰克好不容易到了曼哈顿,已经1点钟了。

杰克越来越焦虑。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没心思考虑亚历克西斯和克雷格面临的灾难。治疗失当官司只能算不幸;谋杀案却是灭顶之灾。这家将陷入经年累月的煎熬,而且不太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司机很熟悉地形,通过一条哈莱姆区的僻静小路,很快就穿城而过。车停在杰克楼前时,刚好是1点15分。杰克还没等车停稳就开了车门。

杰克跑上楼前的台阶,冲进前门,把几个工人吓了一跳。整栋楼都在翻修,满世界灰尘,躲也躲不掉。杰克穿过大厅,跑向施工期间他和劳丽暂住的一套公寓,地板上到处都是瓦砾,腾起阵阵烟雾。

杰克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刚准备进屋,被几层楼上的施工监理发现了,高喊着要跟他谈谈水管问题。杰克高喊着回答他这会儿没工夫谈。进了屋,杰克把随身行李扔到长沙发上,开始脱衣服,一直脱到卫生间门口,地上留了一长串衣服。

他先照了一下镜子,不禁皱起了眉头,双颊和下巴上布满了胡茬,像涂了一层煤灰;眼睛红红的,眼窝凹陷。他拿不定主意是该刮胡子还是洗澡,两者兼顾肯定来不及。他迅速盘算了一下,决定还是洗个澡。他将身子探进浴缸,将冷热水龙头同时拧到最大,可只流出来几滴水:看来整栋楼的水管都坏了。

杰克关上水龙头,往身上喷了很多香水,跑出卫生间。进了卧室,他匆忙套上内衣,穿好正装衬衫,套上燕尾服,拿上饰纽和袖扣,塞进裤子口袋,事先打好的黑色领结塞进另一只口袋,然后套上正装皮鞋,把钱包放进裤子后袋里,手机放进上衣口袋。做完这些,他跑下楼,进了大厅。

为了不扬起灰尘,他放慢了脚步,结果又被施工监理看见了,大声喊着非要跟他谈谈。杰克根本没理他。出了门,出租车还在等他。杰克穿过马路,跳上出租车。

“河畔教堂!”杰克大喊。

“你知道在哪条街上吗?”司机边问边从后视镜里看着杰克。

“142街,”杰克简洁地答道。他开始笨手笨脚地戴饰纽,不小心掉了一颗在椅子上,很快就滚到坐垫和椅背间的缝隙里,怎么也找不到了。杰克企图把手伸到缝隙里找,可伸不进去,只好放弃,转而戴剩下的饰纽,最下面一个扣眼干脆空着。

“你是赶着去结婚吗?”司机边问边从后视镜里继续打量着杰克。

“希望如此,”杰克说着开始对付袖扣。好不容易戴上一个,开始对付另一个。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穿燕尾服的情景,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眼科医生。戴好袖扣,杰克弯下腰,系好鞋带,又掸了掸身上的灰。最后一步是扣好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戴上事先打好的领结。

“看上去挺精神的,”司机说着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还用说,”杰克以一贯的讥讽口吻说道。他侧过身,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包,看了看计价器,拿出几张20美元的钞票准备付车钱,又额外准备了两张。车一开上河畔大道,他就从前后两排有机玻璃隔断的缝隙中把钱扔到副驾驶座上。

河畔教堂棕灰色的塔楼渐渐映入眼帘。跟旁边的楼群相比,这座哥特式的建筑显得鹤立鸡群。教堂前停着几辆黑色豪华轿车。除了几位靠在车边休息的司机,再没有其他人了。杰克看了看表。1点33分。他迟到了三分钟。

车还没停稳,杰克就打开了车门。他头也没回地冲司机说了句谢谢,跳下车,两步一级冲上教堂的台阶,边跑边扣上衣的扣子。劳丽突然出现在教堂门口,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美若天仙,身后传来气势恢弘的管风琴音乐。

杰克不禁驻足观赏。他觉得劳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确实容光焕发。美中不足的是,此刻她叉着腰,紧握双拳,正气呼呼地看着他。她父亲蒙哥马利大夫也在,看上去气度不凡,但神情严肃。

“杰克!”劳丽的声音有点恼火,但显然已经放下心来。“你迟到了!”

“嘿,”杰克摊开手,回敬道。“至少我还来了。”

劳丽忍不住笑起来。“滚到教堂里去,”她以开玩笑的口气命令道。

杰克爬完剩下的台阶,握住劳丽伸过来的手。劳丽靠近一点,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关切。

“天哪,你脸色真差。”

“不要这么恭维我嘛,”杰克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

“你都没刮胡子就来啦?”

“还有比这更糟的呢,”他主动承认,希望她没察觉出自己已经30几个小时没洗澡了。

“我不知道嫁给你是对还是错,”劳丽的笑容又回来了。“我妈妈的朋友看到你,肯定会大惊失色。”

“换了我也得吓一跳。”

劳丽苦笑了一下。“你啊,本性难移。”

“这话我不同意。我觉得我已经在变了。我确实迟到了一点,但我还是来了。愿意嫁给我吗?”

劳丽的笑容更灿烂了。“当然愿意。多年以前我就拿定了主意,一直在等你开口。”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谢谢你一直等我。”

“你临到最后关头才出现,让人提心吊胆的,肯定又有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吧。”

“我很想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你。说实话,这件事的结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说出来你肯定不信。”

“我也很想听听事情的经过,”劳丽说。“不过现在你最好赶紧进教堂,站到圣坛旁边去。你的伴郎沃伦非常恼火。15分钟之前他出来过一趟,说要‘抽你的屁股,这是他的原话。”

劳丽把杰克推进教堂,杰克顿时被气势恢弘的管风琴音乐镇住了。他看着教堂中间长长的走道,一时间有点犹豫。他真是被吓住了。教堂的右侧坐得满满的,几乎找不到空位;而左边几乎是空的,不过杰克还是看到了路·索丹诺和谢·马克格文。杰克分不清圣坛前站的是牧师、教士、神父、犹太教的拉比,还是伊斯兰教的阿訇,他也不想知道。他对有组织的宗教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各个宗教之间有什么好坏高下之分。沃伦站在牧师身边,穿着燕尾服,显得神采奕奕。杰克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走进一个全新的生活。

接下来的仪式对杰克来说是一片混沌。他被人轻轻地推来推去,不停地有人在耳边提醒他下一步该干什么。前几天他在波士顿,因此错过了婚礼排练。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头一次。

整个婚礼,他最喜欢的部分就是跑出教堂,因为这意味着折磨终于结束了。他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不过时间太短了。从教堂到举行招待会的草地酒廊,开车只要15分钟。

招待会不像婚礼那么吓人。如果不是那么困,杰克也许还会觉得招待会挺有意思的。午饭分量很实在,又喝了点酒,被迫跳了几支舞,他觉得快要昏倒了。不过在昏倒之前,他还得打个电话。他起身离席,在酒廊门口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拨通了亚历克西斯的电话。

“结婚了吗?”弄清是杰克打来的电话,亚历克西斯第一句就问这个。

“结了。”

“祝贺你!真是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杰克说。“我特地打电话来向你道歉。我把你的生活弄得更糟糕了。你请我去波士顿是为了帮助克雷格,间接地帮助你。结果我却帮了倒忙。真对不起。我感觉像同谋犯。”

“谢谢你特地来道歉,”亚历克西斯说。“克雷格的行为应该由他自己负责,你揭露出来也是应该的。我觉得这事迟早会暴露的。说老实话,知道真相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这样我做任何决定都会简单得多。”

“后来克雷格回法庭了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警察也到家里来搜过了,没收了他所有的文件,包括他的护照,所以他也跑不远。不管他往哪里走,终究逃不出法网。”

“说来也怪,我为他感到惋惜。”

“我也为他感到惋惜。”

“他回来看过孩子吗?打过电话吗?”

“没有。我一点都不惊讶,他跟孩子们本来就不亲。”

“我觉得他跟谁都不亲。可能也就跟你还比较亲。”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跟我都不亲。真可悲啊。我个人觉得,他父亲应该为此负责。”

“有消息及时通知我!”杰克说。“马上我们要去度蜜月,不过我会一直开着手机。”

“今天下午,我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周以前,克雷格把我们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拿到几百万美元。”

“没有你的签名怎么能抵押?”

“能啊。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他就坚持房产证上只写他的名字,说是交税和办保险的时候方便一点。当时我也没跟他计较。”

“几百万现金?”

“不是。银行说是汇到一个国外的账户上。”

“如果你缺钱,尽管告诉我。我手头还比较宽裕,因为过去十年基本上没怎么花钱。”

“谢谢你。这话我记下了。经济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可以到私人诊所兼职,补贴家用。”

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杰克才挂上电话。他没有立刻回到餐桌旁,而是开始思考命运的不公与无常。他和劳丽要去度蜜月,迎接崭新的生活。亚历克西斯和孩子们却前途渺茫,还要承受感情上的痛苦。杰克觉得,经过这些,一个人要么会变得及时行乐,要么会变为虔诚的教徒,两个极端必居其一。

杰克站起身。他选择了前者,现在就想带劳丽回家。

尾声古巴,哈瓦那

2006年6月12日,星期一

下午2:15杰克想带劳丽去一个有特色的,不落俗套的地方度蜜月。他曾经考虑过非洲,不过觉得太远了。他也考虑过印度,觉得更远。后来有人建议他们去古巴。一开始杰克以为根本不可能成行。可他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自己想错了。虽然游客数量并不是很多,但确实有人经加拿大、墨西哥或者巴哈马群岛去古巴旅游。杰克选择经巴哈马群岛去古巴。

星期六,也就是婚礼的第二天,他们从纽约坐飞机到拿骚,觉得有点乏味。从拿骚到哈瓦那换乘古巴航空公司的飞机,旅行由此变得生动活泼,让他们提前感受到了古巴风情。杰克在古巴国际饭店订了一个套间,想体验一下古巴旧日的辉煌。他们并没有失望。国际饭店坐落于哈瓦那新市中心的防波堤大道上。虽然有些设施已经过时了,但依然能够感受到装饰派建筑风格的魅力。最好的是,这里的服务让人非常满意。与杰克想象的不同,古巴人看上去很快乐。

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去哈瓦那老城区散步,劳丽并没有提出进一步观光的要求。老城区大部分已经修复了。有几次他们无意中走到了没有修复的部分,发现很多老建筑,虽然年久失修,却依稀保留着昔日的辉煌。

蜜月的大部分时间,杰克和劳丽满足于吃了睡,睡了吃,在游泳池边晒太阳。这样的行程让杰克有足够的时间跟劳丽讲述波士顿发生的一切,并就目前的形势展开深入讨论。劳丽同情每一个人,包括克雷格。她说这是一场美国医疗界的悲剧。杰克也同意。

“要不我们去乡下转一圈吧,”劳丽突然提议。杰克本想无所事事地静养,恢复体力,这下可没戏了。

杰克用手遮住阳光,转过头来看着新婚妻子。两人都躺在游泳池边的白色躺椅上,穿着泳装,涂了SPF45的防晒霜。劳丽正扬起眉毛看着他,两道眉毛正好处在墨镜镜框上方。

“你真的想放弃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吗?”杰克问。“海边都这么热了,乡下肯定像火炉一样。”

“我又不是说这两天去。走之前总要去一次吧。大老远的来了,都不知道旅游区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多可惜啊。”

“也许吧,”杰克并没有多大热情。一想到古巴腹地的高温,他就觉得口渴。他从椅子上坐起来。“我去买点喝的。要我帮你带什么?”

“你想尝尝莫吉托鸡尾酒吗?”

“愿意冒险,”杰克说。

“你可真是全面度假啊,”劳丽说。“好吧。你敢喝,我也敢喝。大不了今天下午睡过去。”

“睡过去也很好啊,”杰克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现在很想租一辆自行车,出去好好骑一圈。可还没走到吧台,这个念头就消失了。他懒懒地想,还是明天再说吧。

到了吧台,杰克点了两杯莫吉托鸡尾酒。他平常很少喝酒,更不用说是下午了。不过头天下午他试过一次,很享受酒精带给他的那种完全放松的感觉。

等酒的过程中,杰克环顾游泳池四周,发现有几个身材一流的女人,不禁多看了几眼。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加勒比海。辽阔的海面上吹来一丝凉爽的微风。

“先生,您的酒好了,”服务生招呼杰克。他签了账单,端起酒,正准备转身往游泳池走,酒吧尽头一个男人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杰克又细看了一眼,最后干脆侧过身,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那人看了杰克一眼,似乎没认出他来,很快又转向身边漂亮的拉丁女人。杰克看见他笑得很开心,很优雅。

杰克耸耸肩,转身往游泳池边的躺椅走去,刚走了几步,又转身往回走。他决定走近一点,好看个清楚,于是绕过吧台,一直走到那人背后才停下。那人的西班牙语还算说得过去,至少比杰克强。

“克雷格?”杰克的声音很大,那人应该听到了,可并没有转过身来。“克雷格·博曼,”杰克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那人还是没有反应。杰克低头看了看手里端着的两杯酒,觉得很不方便。犹豫了一下,杰克把一杯酒放在吧台上,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扭过身,与杰克四目相对,可还是没认出他来,只是皱了皱眉,一脸困惑的表情。

“有事吗?”那人用英语问。

“克雷格?”杰克边问边盯着那人的眼睛看。他以前是眼科医生,因此善于观察人的眼睛,从中除了能发现疾病的征兆,还能探究人的情绪。这回他什么也没发现,那人的瞳孔一点变化都没有。

“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叫拉尔夫·兰德隆。”

“对不起,”杰克说。“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拉尔夫说。“你叫什么名字?”

“杰克·斯坦普敦。你从哪儿来?”

“波士顿。你呢?”

“纽约市,”杰克说。“你也住在这个酒店吗?”

“不是,”拉尔夫说。“我在市郊租了一栋房子。我是做雪茄生意的。你呢?”

“我是医生。”

拉尔夫往后坐了一点,好让杰克看到他身边的女友。“这位是托娅。”

杰克握了握托娅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们,”这句话之前杰克还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西班牙文,好让托娅明白他的意思。他拿起放在吧台上的鸡尾酒。“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嘿,没关系,”拉尔夫说。“这里是古巴。跟陌生人说话是很正常的。”

杰克点头告辞,绕过吧台回到游泳池边。劳丽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接过一杯鸡尾酒。“去的时间可够长的呀,”她开玩笑说。

杰克在躺椅上坐下,摇摇头。“你有没有这种经历?遇到陌生人,但觉得他就是你认识的某个人。”

“有过几次,”劳丽说着喝了一口酒。“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刚才我就遇到了这种事,”杰克说。“你能看见吧台旁边那个男人吗?正和红衣美女说话的那个。”杰克说着指了指那两个人。

劳丽坐起身,看了一眼。“能看见。怎么了?”

“我以为那是克雷格·博曼,”杰克说着笑了一声。“两人长得像双胞胎一样。”

“我记得你说过克雷格·博曼跟你一样,头发是沙黄色的。这人的头发是黑色的。”

“嗯,只有头发不一样,”杰克说。“真不敢相信。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劳丽转身面对杰克。“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对克雷格这种人来说,古巴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跟美国肯定没什么引渡协议。这也许就是克雷格·博曼。”

“绝对不是,”杰克说。“我刚才还厚着脸皮跟他打招呼,以便观察他的反应。”

“噢,那就别为这事操心了,”劳丽说着又躺下来,手里还拿着那杯鸡尾酒。

“我才不操心呢,”杰克说着也躺下来。不过他怎么也忘不掉这个巧合。突然,他想到一个主意。他坐起身,在浴袍的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手机。

劳丽觉察到他这番举动,睁开一只眼睛。“你在给谁打电话?”

“亚历克西斯,”杰克说。她接了电话,但告诉杰克她这会儿正在接诊,没空说话。

“就一个小问题,”杰克说。“你认识一个叫拉尔夫·兰德隆的人吗?从波士顿来的。”

“曾经认识,”亚历克西斯说。“杰克,我真的很忙。过几个小时我给你打电话吧。”

“曾经?为什么要用过去时?”杰克问。

“因为他去世了,”亚历克西斯说。“他是克雷格的病人。一年前得淋巴癌去世了。”

(王睿: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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