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伟
对盛宣怀来说,这是1911年里最惊心动魄和最漫长的一天。
1911年10月25日,是一个风云变色的年头里毫无看头的一天。拿得出手的大事,一件都没有;在历史上略微留下一点痕迹的,只有当天在北京召开的清政府内阁资政院第二次会议。
资政院是头一年成立的,目的与5月8日成立的内阁一样,是为君主立宪改革打前站的,算起来应该视作国会的前身。然而,先有清廷在成立国会的问题上显示出的决心和诚意不够,后有四川因保路运动爆发武装冲突,再继之以武昌起义,帝国的政治形势到1911年10月,已经完全失控。中央政权危在旦夕,王朝的覆灭,竟似在覆手之间。资政院会议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开会,主题十分明确,议员们要讨论的是迫在眉睫的爱新觉罗政权的权力危机。而会议一开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主张“铁路国有”而引发形势失控的皇族内阁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世人皆曰可杀
1911年10月25日对盛宣怀来说,是一个千夫所指的漫长一天。这一天,他先是如坐针毡,继而忧心如焚,最后内心一片冰凉,犹如北京的秋夜天气。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和一丝不苟收罗材料的积习。收藏于上海图书馆内的“盛档”里,留下了这一天的全部文字信息。
“盛档”内归于1911年10月25日的档案共有12件。计有奏折4份,大多与赈灾和慈善事宜有关,收藏的都是盛宣怀的手稿;另有私人信件一封;汉冶萍公司的报单3份和4份公文。这4份公文中,3份和当天召开的资政院会议有关,其中一份《资政院公报附张》完整记录了会议的过程和气氛。
下午1点45分,清政府内阁资政院召开第二次会议,学部右侍郎、议长李家驹说道,按照议事日程表第四提议“内忧外患,恳请标本兼治,以救危亡具奏案”,请提议议员说明主旨。
议员罗杰登台说,他提议案的主旨有二:治标和治本。治标的方法有两种,从严,将邮传部长盛宣怀、四川督抚赵尔丰及湖北督抚瑞澂按律严惩;理由是盛宣怀主张铁路国有和从四国银团借款筑路一事,既没有交付内阁讨论,又违背资政院章程;四川督抚赵尔丰先赞助保路同志会,后来又诋毁人家是匪徒,激起大变;湖北督抚瑞澂对民变事先没有防范,一旦事发就弃城逃跑,这三个人的罪过不可谓不大。如要从宽解决,就要释放四川咨议局的议长,对湖北的民变不妨设法平息,使其能够散去。
说罢这番话,罗杰又说,眼前的衰世,要想治本,必须实现三个条件,第一是召集国会,通上下之情;其二是组织拥有完全行政权力的内阁;其三是巩固宪法中的言论、出版和结社集会的三大自由。人民有了这三大自由,就不会造反作乱。
罗杰说完他的主张,议长即问议员说:诸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下面大呼同意,许多人起身表示赞同。随后上台的是提案要求惩治盛宣怀的议员牟琳和易宗夔。
牟、易两人历数盛宣怀在法律和政治上的失误,严词要求将盛宣怀“明正典刑”,杀一人而谢天下。另一个议员刘荣勋也跑到台上附和说:朝廷自从下旨要实行君主立宪,革命的言论一日少似一日,如果不是盛宣怀提倡铁路国有,也不至于民心丧失,让革命党乘机煽动作乱,情形至今益发不可收拾;因此,刘荣勋高声说,盛宣怀其罪当诛。
议员籍忠寅进而要求修正这一提案。资政院内一片倒盛之风,情形对盛宣怀十分不利,盛宣怀所在的邮传部特派员要求发言,然而被众人制止。
议员黎尚雯上台说,盛宣怀罪大恶极,应该依法绞死。议员汪荣宝按捺不住,高呼起来,让盛宣怀自己来资政院答复我们。一语激起千层浪,议员们的呼声迭起,资政院内顿时人声鼎沸,倒盛的情绪渐入高潮。邮传部特派员陆梦熊刚刚开口,即遭到议员攻击,认为他是在为盛宣怀开脱。后来他几乎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人声复人声,嘈杂复嘈杂,总归是要弹劾盛宣怀,用易宗夔的话说,一弹不准,就再弹之,再弹不准,就三弹之,不扳倒盛宣怀,誓不罢休。就在一片不杀盛宣怀不足以平民愤,不开国会不足以谢天下的呼声之中,下午4点25分,议长宣布,散会。
最短暂的一夜
一些年份太精彩,其他年份就相形失色;而那些太有看头的日子,让其他日子尤其变得平淡乏味。对历史来说,1911年10月25日乏善可陈;但对盛宣怀来说,这是1911年里最惊心动魄和最漫长的一天。
白昼继以黑夜。这是他一生中最短暂的一个黑夜。他连夜起草奏稿,要对资政院上“违宪”、“乱法”、“激兵变”和“侵君权”的指控,做出答辩。
天黑之前,盛宣怀在忐忑之中等来了从资政院回来复命的陆梦熊。尽管千夫所指的命运已经在意料之中,但陆梦熊带来的消息,仍然让盛宣怀感到不寒而栗。在大清帝国的官僚体系中浸淫数十年,盛宣怀已经搭建起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此刻却隐约闻到失势官员熟悉的众叛亲离的气味。
他因为洋务发家,多年来和张之洞、袁世凯等决定帝国命运的高官往还密切,但官僚之间的情感与权力的联系,此刻并不能给他带来安全;他不禁想起从前几次被弹劾的经历:在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是权倾一时的李鸿章庇护了他;一转眼,李氏去世已经10年了。
这10年来,他盛宣怀飞黄腾达,不再需要寄寓于别人的屋檐之下。没想到,李鸿章的命运仍然挥之不去:10年前,帝国的情形也像此刻一样,朝不保夕,庚子战败,李鸿章被派去与列强议和,早早看到自己将替这衰弱昏聩的王朝受过的命运。他告诉盛宣怀说,“和约定,我必死”——“和约定,我必死”,莫非,李鸿章的命运,也是盛宣怀的命运不成?
夜已深沉,盛宣怀开始撰写奏折。他要向年仅6岁的皇帝剖白自己:“……议员以干路国有不交阁议,谓为侵权;借债签字不交院议,谓为违法;借日本一千万元,谓为卖国;擅调兵队,谓为跋扈;革党陷城,由于路款,谓为祸首。”然而,他自认并无过错:借款是张之洞签的合同,没有交院议,是因为有皇帝的上谕,日本借款事关邦交,自己并未调兵,谈不上跋扈……
他还要挣扎。他不甘心,他也不能甘心。按照李鸿章的说法,他盛宣怀一生所求,无非“欲办大事”而“兼作高官”。1911年5月8日成立的内阁,13名阁员之中,满人占了9席,其中又有6人为皇族,舆论汹汹,讥为“皇族内阁”,他盛宣怀跻身内阁大臣,刚刚才达到人生的顶峰。
内阁成立的第二天,“铁路国有”政策出台,这的确是他力主的结果。他将铁路国有看得如此之重,自有他的考量。光绪年间,清政府同意由各省地方筹资建造铁路干线,但造路进展不顺,四川铁路更是亏损达到300万两之多。他有感于各省自行造路既缺乏全盘规划,甚至连铁轨宽度都不相同,而且为了造路纷纷额外征税,导致民不堪其负,因此力主将铁路干线收归国有,以加紧建设进度。而在此之外,他还另有一笔盘算:筑路要用大量的铁轨,这些铁轨的一半要由他主掌的汉冶萍公司生产——于公于私,铁路国如果进展顺利,将是盛宣怀的另一个顶峰。
川人反弹,他力主镇压,然而事态的发展益发危急。武昌兵变,他催促袁世凯出山平乱,袁氏先是以足疾推脱,分明是要观察形势,后来又在军饷和兵权的问题上讨价还价,分明是要趁乱抓权。这些乱世中的情形,他看得明白,然而,事态之进展,超出了他的预想和掌控,终于酿成10月25日这“世人皆曰盛宣怀可杀”的一幕。
他并非不知道,事已至此,皇帝和执政的大臣要有一个替罪羊。情形与1901年毫无二致。在10月25日的不眠之夜里,盛宣怀不眠不休,用尽了全身力气,试图和替罪羊的命运做最后一次拼搏。
然而,稿未竟,天已亮,朝廷的旨意已到。他被革除了邮传部大臣的职务,而且,旨意上说,“永不叙用”。
未竟的奏章,只能收藏在“盛档”之中。
仲秋的北京之夜,夜凉如水,盛宣怀的心也和这秋夜一样,一片冰凉。
尾声
1911年10月27日,被革职两天后,盛宣怀逃离了北京。
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年头:黄花岗起义、皇族内阁成立、保路运动兴起、外蒙古独立、武昌起义、袁世凯任清内阁总理大臣、孙中山当选临时政府总统、南北议和——每一桩都让风云变色。中国的历史在1911年永远被改变了。
盛宣怀被革职两个月后,12月31日,这个风云变色的年头的最后一天,一艘轮船从中国大连港出发,开往日本。大海之上,水天茫茫,故国渐渐从67岁的盛宣怀眼中远去。他踏上了流亡之路。
历史犹如一个玩笑。就在盛宣怀流亡的前几天,另一个流亡者刚刚归来。盛宣怀黯然离去的时候,归来的流亡者在古都南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欢呼与崇拜。
这个归来的流亡者名叫孙中山。盛宣怀还记得,17年前,他的挚友郑观应曾有信来,向他推举这位年少英俊的孫医士。而依照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1884年的这封信和1911年10月25日的一切材料,都遗留在渐渐远去的大陆上的数十万件档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