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林
27楼及南门校舍,是50年代初北大从沙滩迁址海淀后历史风云的见证,是新北大的起点。这些有着鲜明民族形式风格的建筑正面临在“危房改造”名义下毫不留情的拆。
8月29日,一封题为《魂归来兮哀北大,请不要让北大变港大》的帖子出现在北大未名BBS。发帖的北大学生公布了自己的学号,向校长写了一封要求保护北大历史建筑的公开信:
“古旧的建筑物将后来者的命运与过去先辈们的荣辱连在一起,这不但是生活不能带给他们的经历,也是教学不能带给他们的体验。这些建筑物不但连接着过去和现在,它还在塑造着将来的命运,它们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啊!”
引发这封公开信的,是8月下旬北大南门27号宿舍楼突然被拆的事件。北大于8月24日发表《北京大学南校门区域功能调整规划开始实施》的声明称,将对16~27楼全部拆除重建。而在发出声明之前,大型推土机已经进入校园,以极快的速度拆除位于北大南门主干道东侧的27楼。
悼念
自24日起,一些北大学生纷纷在未名BBS上痛悼27楼的消失。在题为《悼念正在拆除的宿舍楼!》《下一个会是谁?(27楼祭)》《呜呜,回学校时,27楼已经没了……》《说无法继续使用才拆迁是借口》等大量的帖子中,涌动着如潮的惋惜:
“对于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学校似乎不必一铲下去,扫荡清空,留下一两座,无论是琉檐式的南门内宿舍,还是简易的28楼,留下它们吧!那里写着一个时代!”
到了27日,一名名叫Affymetrix的网友发了篇《支持学校拆掉老楼》的贴子,对拆除旧楼表示了“百分之百的支持”,引发了多达数百条回帖的大辩论。
该帖称:“新生物楼,隔壁的FIT楼,南门外大落地窗,中央空调的写字楼比那些破楼要舒服多了。”“在我看来,未名湖也就是北大北面的一个免费的公园而已,如果不是文物保护,填了盖个楼也没啥。”
这个帖子的言辞显得比较激烈,遭到了“保派”的质疑:“看看人家牛津、剑桥、普林斯顿。都像北大这样推倒美丽的古典建筑,然后建一些恶心的现代风格建筑吗?”
网上热议的同时,各家媒体开始跟进,叶廷芳、朱祖熹和陶宗震等专家学者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对北大拆除老楼表示了关注。而在随后多家报纸刊发的评论文章中,人们也纷纷表达了对南门校舍被拆的不舍和忧虑。
有学者对记者说:“我们不能鄙视50年代。尽管并非每座建筑都如同27楼那样精美,但它们是共和国蹒跚成长的烙印,不能用我们这代人的个人好恶和利益追求,随意取舍,决定它们的生死。”
北大历史系一位教授则认为,27楼有无保护价值暂且不论,“但是规划应该公开透明”。
26日,记者在拆除现场看到,轰鸣的推土机正在施工,满地是碎砖断瓦和裸露的钢筋,粗大的木梁柱随意丢弃。询问施工工人,他们对屋顶的鸱吻、瓦当等组件是否得到保留均不知情。
虽是暑假期间,也有不少学生、校友前来拍照留念。他们看着推土机的钢臂冲撞残余的建筑,表情凝重,甚至有人当场哭出声来。
“她们下了楼,新月这才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看这名字挺古雅的‘二十七斋:这是一座三层的西式楼房,灰砖墙,上面盖着中式的大屋顶,中西参半,类似协和医院的建筑,只是没有琉璃瓦,而是和砖墙一色儿的灰瓦。楼前的草地上,青松苍翠,垂柳扶疏。她想记住这儿的特点,免得回来时走错了。不料再看看旁边,同样格局的‘斋连成一排,难分彼此,而且松树、柳树哪儿都有,记住这些等于没用。幸好,她发现了这一排‘斋的墙上都写着号码,她住的这座楼上标的是‘27,才放心地招呼罗秀竹,顺着楼前的路往北走。”
这是作家霍达在“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对27楼的描述。然而今天,这座“典雅”的27楼已无处寻觅。
见证
一座宿舍楼被拆,为何竟会引起一场舆论风波?
建筑学家、历史学家、文化学者和众多的北大校友之所以对它一往情深,乃是27楼及南门校舍是新北大迁址海淀后历史风云的见证。
北大前身是1898年“戊戌变法”中创建的京师大学堂。前55年的沙滩北大通常被人们称为“老北大”,而后54年的燕园北大则被称为“新北大”。
北京大学教授侯仁之2006年在《北京大学燕园校区在规划上继往开来》一文中认为,“燕大在校园设计上,采用中国传统的建筑布局手法和仿古建筑形式,结合既有的山形水系,使燕园成为中国近代建筑中传统形式与现代功能相结合的典范。”
新北大南门校舍可谓延续燕园文脉,继往开来的作品。一走进北大南门,古朴幽雅的空间感仿佛将学术的北大与喧闹的中关村隔成了两个世界。
记者在南门看到,这片楼群共有3组12幢,编为16~27号楼,被拆的27楼位于该组建筑群的东北角。它们均为三层高的中式硬山坡顶建筑,屋顶饰有鸱吻,以半围合的院落布局,散落在林阴大道两侧。
资料显示,1952年院系调整时组建了清华、北京、燕京大学三校(后为清华、北大两大学)调整建筑计划委员会,负责新北大、新清华校舍的建设。南门校舍为与燕园敌有建筑取得协调而设计,建筑风格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当时苏联推崇的“民族形式”对新中国的建筑形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建筑学家梁思成也是“民族形式”建筑的倡导者,他在《祖国的建筑》一书中主张:“第一,无论房屋大小,都可以用我们传统的形式和‘文法处理;第二,民族形式的取得首先在建筑群和建筑物的总轮廓,其次在墙面和门窗等部分的比例和韵律,花纹装饰只是其中次要的因素。”
这种在中国建筑史上被称为“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的尝试,因1955年梁思成被批判而终结。新北大南门校舍是这种建筑风格现存的为数不多的实证。
梁思成的学生、建筑师陶宗震曾作为三校调整建筑计划委员会成员,参加过北京大学总体规划和教学楼的设计。他曾撰文回忆,新北大校舍为了与“燕园”的环境协调,特别提出要采取民族形式的建筑风格。
1953~1954年,新北大的第一批建筑相继竣工。在东门教学区建设的一教、文史、地学、生物、化学、哲学楼等6座教室楼,在南门生活区建设的22~27斋学生宿舍(后16~27楼),均采用了歇山(如文史楼)、庑殿(如哲学楼)、硬山(如27楼)等北方官式建筑的“大屋顶”样式。
1954年考入北大的王选院士,曾在《回忆北大数学力学系的大学生活》—文中回忆过南门校舍:“当时哲学楼和大饭厅(现在的大讲堂位置)之间是海淀区的一条街道,不属北大,在街道上架起一座天桥,天桥以南是一大批新建的学生宿舍,24楼和25楼等刚刚盖好(1994年李瑞环同志参观北大
方正时,说这批楼是他所在的施工队盖的)。”
最优秀的设计师加上最出色的施工队,使得新北大的这一批建筑,成为了那个时代极具典型意义的建筑代表作。它们历经55年风雨,至今依然巍然屹立。年复一年,与《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新月一样,北大新生都是在南门报到。典雅宁静的南门,连接着一代代北大对母校的“第一记”:
“路旁,绿树成阴,花木掩映,簇拥着一座又一座的楼房,大都是那种中西合璧式的建筑,但比二十七斋更显高大、典雅,大屋顶上装着兽吻,檐下绘着油漆彩画,走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宫廷、寺庙的庄严肃穆,同时又有园林别墅的清新淡雅。”
危房
5年前,1926年落成的原燕京大学旧址——未名湖燕园建筑群,作为“近现代重要史迹”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后,国家文物局、北京市文物局多次要求北大编制《北京大学燕园主校区文物保护规划》。50年代建设的东门教学区和南门居住区,因不属于“近现代重要史迹”燕京大学旧址的范畴,而未被列入“未名湖燕园建筑群”的保护范围。
但南门16~27楼,事关北大历史的完整性,存废之争从未停止。
据北大发展规划部网站“《未名湖燕园建筑文物保护总体规划》大事记”显示,为了拆除改造南门校舍,该部曾于2006年8月2日专门邀请国家文物局及北京市文物局有关负责人来北大座谈沟通,文物部门表示,“如果北京大学做好相关论证工作以及校内沟通工作,文物局将同意16~27楼建设方案”。
从未名BBS的讨论来看,绝大多数学生对校方“相关论证工作以及校内沟通工作”、保护规划的详情、乃至拆迁之前的征兆,完全不知情。
北京大学发展规划部部长、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李强8月31日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对于南门校舍当年施工建设的详情,如王选回忆李瑞环参加北大建设这一细节,他表示“自己从未做相关调查研究,因此并不知情,不了解这些建筑的历史情况”。
记者提出,北京市文物局于8月初启动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新北大南门校舍是否属于近现代建筑的保护范围。李强部长答复称,如果国家将其列为文保单位,北大将按法律要求进行保护。
北京市文物局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他们刚刚完成文物普查人员的培训,正在采购相关技术测量设备,普查到北大尚需一段时间。
尽管尚待文物部门鉴定,27楼却已变成一片废墟。人们继续讨论27楼是危房还是文物已经失去了意义。争论却仍在继续,因为人们还想挽救剩下的11栋老楼的生命。
然而北大24日的声明似乎已经宣告了16-26楼的结局。声明称,它们已经成为“危房”,“存在多种严重安全隐患,建议停止使用,拆除重建。”北大新闻发言人赵为民表示,破土拆迁主要是因为确实无法使用,“当初设计的电容和供暖系统,目前根本无法满足学生们住宿的需要。”
李强对记者强调,它们“已全部被鉴定为危房,遇到地震十分危险,可能倒塌。”他反问记者,“如果倒塌了,谁负责?”
据了解,16~24楼现为青年教师公寓,而25、26楼是博士生宿舍。北京大学宿舍管理服务中心网站介绍,25、26楼每层设有两处公共卫生间和盥洗室,2人一间,房间设施完备,备有多功能组合柜(含电脑桌、书柜、大衣柜)、宽带网、电话、靠背椅、单人床、照明等设施。
记者在25楼内看到,楼内过道铺有地砖,环境整洁。住在20楼教工宿舍的一名青年教师,对自己住在“危房”一事尚不知情,还说这座楼去年下半年刚刚全面装修过。记者沿20楼外墙仔细走了一圈,并未发现声明中提到的“外墙面砖酥化”、“墙体开裂掉渣”等现象。
根据建设部2000年制定的《危险房屋鉴定标准》,危险房屋(简称危房)是指“结构已严重损坏,或承重构件已属危险构件,随时可能丧失稳定和承载能力,不能保证居住和使用安全房屋”。
据记者现场测算,尚未拆除但被鉴定为“危房”的16~26楼,目前仍居住着青年教师和学生达1000人以上。记者发现,有些楼外墙还用钢筋混凝土条做过防震加固。
“我曾在27楼住了将近3年。在万柳学生公寓也住过,确实没觉得27楼有何危险,而且夏天觉得非常凉快。只是觉得房间不够大,两个人有点拥挤而已。倒是万柳公寓地板、墙脱皮,漏水的事情常常发生。因为要占据它的地方,要拆它,拿个鉴定也算是个理由了”一名北大博士生说。
新楼
北大燕园毗邻清代皇家园林圆明园、畅春园。未名湖北岸(清代淑春园)散布着朗润园、镜春园、鸣鹤园等清代园林旧址。未名湖南岸则有勺园、农园、佟府等宅园遗迹。几年前,在北大东门外还有从清代成亲王府发展来的成府村;西门外则是仅存恩佑寺和恩慕寺二山门的畅春园遗址;自小南门往南,经军机处胡同,通往海淀古镇。
2002年,北大开始在东门外成府村建设科技园区,蒋家胡同、赵家胡同、书铺胡同内的—批清代四合院随即消失。被保留的蒋家胡同3号,为1934年顾颉刚等筹备“禹贡学会”的旧址,现已成为被玻璃幕墙的北大科技园、政府管理学院大楼所包围的孤岛。
2003年,北大在勺园、静园之间建设国际关系学院大楼。一座有着精美砖雕和垂花门的清代四合院佟府3号被拆。据侯仁之先生考证,佟府的历史上可追溯至康熙年间大臣佟国维的别业。
2006年,北大计划在燕园北部建设国际数学研究中心,引发了一场“拆园”风波。由“古建专家”王世仁等参加论证的该中心建设规划,计划拆除燕大时代由司徒雷登规划的全斋,并占用朗润园、镜春园新建大批仿古建筑,有媒体质疑这将彻底毁掉未名湖北岸的静谧之美。
历史建筑倒下的同时,是各个院系办公大楼的崛起。这次被拆的27楼,也是为了造大楼。
据北大发展规划部简报(2005年第8[1]期)介绍,2004年12月24日该部已同意教育学院的申请,在南校门内现27楼的位置建设“教育学院大楼”。
记者从教育学院阿站了解到,该院成立于2000年,现有专职教授9人,副教授16人,硕、博士生113人,不招收本科生;下设三系二所:教育与人类发展系、教育经济与管理学系、教育技术学系、高等教育科学研究所、教育经济研究所。
在去年“拆园”风波中,北大曾向社会承诺,朗润园中“一批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公寓,由于许多著名学者在其中居住过,也将予以保留,虽然今后不再用于居住,但会在建筑中列出石碑标志,让人们能够回忆起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北大这次却计划将南门12座50年代的现代建筑全部拆除,前后态度的迥异,令人费解。
9月2日,北大迎来2007级的新生,和往届学生一样。他们正是在这个工地边报到并开始大学生活。但他们对北大的记忆将与半个世纪以来历届的北大新生不同,他们也许不会知道,这片废墟就是他们曾经从小说中、从名人回忆录里读到过的那座承担着55年历史记忆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