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破
如果抽离了时代的社会和政治背景,大寨的变迁肯定就是另外的样子了。
1915年2月14日,农历大年初一。在距大寨30公里的昔阳县小南村,一个奶名“金小”、大名“荣贵”的孩子呱呱坠地。6年后,他被一贫如洗的父亲带去大寨,住在—座破窑洞里。30年后,已经改名“永贵”的他掌管并改造了这个山村,接着,这个村庄又对全中国的农村产生了剧烈的影响,他也当上了国务院副总理,大寨被交到他挑选出来的接班人“铁娘子”郭凤莲手上。再以后,他和大寨都从天上跌回到人间,他郁郁而终,“铁娘子”被黜11年,大寨遂被人们遗忘。
20多年后,大寨以一种令人惊诧的面貌,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
从劳模开始
1980年代曾任大寨村支书的高玉良说:“陈永贵对共产党、对毛主席的感情比一般人深得多,因为他一家在旧社会吃了太多的苦。他对自私的人最看不惯,谁有私心,他就说准搞资本主义。”
1952年,37岁的陈永贵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出席山西省农业丰产劳模代表会。在这里,他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张老太。这个全国著名劳模,参加过1949年的开国大典,毛泽东给了他3个信封,让他有要事可以直接向自己反映。这是多么巨大的荣誉!昔阳作家孔令贤在《大寨春秋》中记述,躺在省政府招待所床上的陈永贵彻夜难眠,他捏着拳头想:张老太能办到的事,我为什么就办不到?
1963年的那场洪灾,大雨下了7天7夜,陈永贵搞的大寨10年造地规划,被一场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几乎所有社员的窑洞都冲垮了。
让社员们更瞠目结舌的是陈永贵豪情万丈地提出了:大灾之年,不要国家的救济粮、不要国家的救济款、不要国家的救济物资!这是“三不要”,另外还有一个“三不少”:上缴国家的粮食不少;社员的口粮不少,社员的收入不少!
陈永贵带着全村社员,白天修地,晚上修窑,天天发扬“人定胜天”精神。当年大寨粮食总产量42万斤,亩产745斤,上缴国家粮食247万斤。昔阳县委和山西省委先后发文肯定大寨的抗灾壮举,号召干部群众向大寨学习。陈永贵四处去作报告,妙语迭出。媒体记者蜂拥而来,毛泽东也第一次听说了陈永贵的名字。
1964年1月,陈永贵在人民大会堂作报告,不拿讲稿,3个小时滔滔不绝。2月《人民日报》刊登长篇通讯《大寨之路》。这年年底,陈永贵作为人大代表出席三届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赞扬了大寨。大会结束后,毛泽东邀请陈永贵吃饭、合影。稍后,毛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
50条好汉
在大寨展览馆,记者看到了大寨创业时期的50条好汉的照片,他们很多人都有着威武的绰号如“铁肩膀”、“大力士”、“飞毛腿”、“黑旋风”等。看着这些瘦弱的农民,一个个起着“变形金刚”式的外号,让人想笑又想哭。
大寨大队的社员,是被陈永贵高度组织起来的农民。社员间的人际关系,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紧张。组织内部的协调成本越高,办事效率就会越低。为此,陈永贵采取了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方法,就是斗争。
陈永贵很欣赏毛主席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陈永贵每时每刻都在与人的本性,与人的感情、思想、体力和能力的极限斗争。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每天要推一块石头上山,但当他休息时,石头又自动地滚了下来,令人沮丧。在大寨,陈永贵以一人之力,每天要推全村几百块“石头”上山。然而,他的气场太强了,竟然能令“石头”们自觉地争先恐后往上跑。
社员宋立英,在用铡草机铡草时,看见秸杆里挟着一颗石头,眼看就要接触到刀刃了。宋立英毅然伸手去机器槽道内掏石头,左手被铡刀铡掉了中指和食指。从前的落后社员赵小和,为了保护集体的马车不掉进深沟,用双手和肩头紧紧托住马肚子。马和车得救了,赵小和的腿却被砸断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马伤着了没有?”两年后,赵小和赶车为集体拉石料时,又遇险情,赵小和再施壮举。这一次,他直接被翻了的重车压死了, 他们都是大寨大队的英雄。
似乎没有人注意过,陈永贵是怎样对自己用狠,继而战胜自己的。用郭凤莲后来的话说,陈永贵“是一个先行官,思想是激进的”。陈永贵亲口说过:“要是毛主席让我去死,我马上就去死。”而据昔阳县志记载,在陈永贵统辖昔阳的13年间,昔阳农民在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时共伤亡1040人,其中死亡310人。
当时,即使在昔阳,大寨也是高不可攀。邻村人一提学大寨,就说:“哎,咱可不受那磨难!”至今,记者在大寨附近村庄采访时,还能感受到村民们对大寨的怨愤之气。
1967年1月,陈永贵参加了造反派对中共山西省委、省政府的夺权活动,回来后又作为总指挥夺了昔阳的党政大权。
以前他所敬仰的老劳模张老太,也成了学大寨运动的“绊脚石”,被昔阳县革委会打成了“五种”。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的是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那是一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没有这个时代背景,陈永贵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整个大寨的变迁,也完全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巅峰生活
1973年9月,58岁的陈永贵当选为政治局委员,稍后又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这年年底,他辞去了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接替他的,是他亲自挑选的、年轻的大寨铁姑娘队队长郭风莲。
大寨出名后,特别是陈永贵当上副总理后,大寨人变着法子对付土地。陈永贵规定村民下地干活不准穿鞋,因为穿鞋会把土壤踩实,留不住水。如果光脚干活。因脚底是弓形,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会留下一个一个的小坑,浇了水就能留住。
陈永贵和他带领下的大寨社员是真正的愚公。愚公移山最后还要拜托神仙帮忙,把山背走,陈永贵和大寨社员们是真的移走了十几座小山,硬生生地造出了一个个小平原。
从1963年到1979年,中国没有哪个地方的农民,像大寨大队的社员这样,没日没夜地处于聚光灯的照射之下。大寨展览馆里有一张照片,是两名大寨妇女在田间育苗,面前站着一排参观者,目不转睛地观看。大寨农民的日常劳作,变成了一种超炫的舞台演出。
陈永贵对大寨的要求是无止境的。大寨的粮食产量必须不断地攀高。但是,大寨每年只能种一季玉米或谷子,加上山地条件限制,产量能上千斤已属不易,陈永贵提出大寨试种水稻、棉花和小麦。
按照大寨“首席科学家”,大队科研组组长高玉良的说法,这些试验还真取得了成功:“因为我们用的水库水,在太阳下晒着,又沿15里长渠过来,到支农池后很暖和,加上我们的管理技术好,在高山上种水稻,亩产竟能达到1700斤。
有趣的是,由于大寨种水稻也成功了。
昔阳决定全县推广这一新的“大寨经验”.普及水稻种植,这一来,引起了水源紧张。加上昔阳多是山地,四处渗漏,跑水严重,水稻种植遂偃旗息鼓。
又因同样的原因,小麦、棉花种植也半途而废。1983年分田到户后,昔阳到处挖煤窑。浅水层的水位不断下降,全县水源少了,用水浇地还得掏钱,就更没人种小麦了。
从1979年开始,陈永贵和大寨开始走下坡路。这一年,64岁的陈永贵被免去昔阳县委书记职务,翌年辞去国务院副总理职务。1986年春,陈永贵因肺癌在北京病逝。
风风雨雨郭凤莲
假如没有陈永贵,就没有大寨的昨天;假如没有郭风莲,就没有大寨的今天。
1980年6月,社会舆论对大寨的攻讦正酣时,郭风莲趁赴京出席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之机,去找国家领导人诉苦,据媒体报道,邓小平听完郭凤莲哭诉后,除安慰外,还讲了一段话,大意是:一、大寨吃苦耐劳、自力更生的精神应该学;二、“全国学大寨”学走了样,走了极端;三、大寨自身也走了极端。
邓小平的话,对大寨那段历史是个公正、全面的评价。9月4日,记者在采访郭风莲时向郭风莲求证当时的具体情况.郭凤莲面色一沉,旋即拒绝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见过邓小平后两个月,郭风莲被昔阳县委免去大寨村支书的职务,又两个月后,郭凤莲被调离大寨,安排到晋中市果树研究所,当了一名无所事事的副所长。5年后,在她的要求下,又调回老家,任昔阳公路段党支部书记。
没有人知道在被黜的这11年里,郭凤莲是怎么熬过来的。除了过年及祭拜陈永贵。她连大寨村都不愿意回,对村里的变化也不管不问。
11年的沉寂与思考'足够让她接受社会现实的变化,实现由“政治挂帅”向“经济挂帅”的转变。对于郭风莲今天的东山再起而言,这11年的沉寂是必要的,甚至是可贵的。
此次采访中,郭风莲对本刊记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是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确实,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当时的村支书高玉良说:“那时候,全国都在骂大寨。我们出去都不敢说是大寨人,只敢说是阳泉、平定人,有时连山西人也不敢说。你在火车上一说是山西人,就有人骂大寨……”
1982年,县里要求大寨分田到户,但阻力很大,大寨的老干部、老社员怕分了地后两极分化,再吃解放前的苦头。然而,地没分下去,大寨社员却产生了懒惰思想,玉米一长高就不想下地干活了,出工不出力,干部没法管。因为周围的村子地都分了,农民很自由,没人管,大寨村民也受到影响。昔阳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也住到大寨,天天开“两委”会、党员会、青年团员会,大讲联产承包制的好处。大队干部顶不住了,得,大寨也分吧。
郭凤莲调走之后。大寨村先后换了4任党支书,唯有郭凤莲重新上任,是省领导研究决定的,是省委书记和省长事先与她谈过话的。
经济挂帅
大寨实在需要一个与它的名声、地位相匹配的、能撑得起来的当家人。跟陈永贵、郭风莲曾经拥有过的政治地位、政治资源、强人本色相比,那4任后继者都相形见绌,有的甚至是被县委、县政府临时抓挠来“救火”的。
“我干支书的那几年,别说中央领导了,昔阳县县长都不来,还对大寨有意见,怕大寨黑了他的头,让他当不成县长。”高玉良感慨地说。
大寨搞企业,并非始自郭风莲复出。1981年村里就造过一座煤矿这座煤矿1999年停了,1995年又造一座,就是现在的大寨煤矿。1987年村里还建过一家化工厂因未能预测到市场变化,产品滞销,被遣停了。
郭风莲复出后,最初办的企业也有一些失败了。然而风水轮流转,“大寨”品牌越来越吃香,许多对过去那个时代怀有感情、对大寨怀有深厚感情的企业家,都愿意与郭凤莲合作,扶持大寨发展。在市场经济社会,大寨所拥有的最珍贵财富,也许不是大寨精神,而是它的名声,用专业术语叫“品牌”。这份显赫的名声是由陈永贵奋力创造出来的,如今郭凤莲将它变了现。
大寨成立经济发展总公司后,引进资金、洽谈项目、聘用企业负责人,甚至宣传推销新产品,都由董事长郭风莲亲自出面,她掌握着这一切大权,旁人无从置喙。如果说大寨还有一个继承了大寨精神的人,那就是郭凤莲。2006年,大寨经济发展总收入达到了1.2亿元。
如今的大寨,似乎成了一个福利社会。村民的地由集体统一耕种、管理,自己到玉米成熟时去收就行了。村里的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全部免费,考上大学后还有补助。村集体给全体村民买了医疗保险,老人每月有养老金,对劳动模范还有额外补贴。村民愿种地的可参加农业组,愿当工人的可安排到总公司所属企业,愿做生意的可租赁统一建造的门面房开“窑洞饭店”、卖旅游纪念品等。游客们走进大寨,感受到的是一片悠闲、静谧的氛围,与传说中的大寨人“战天斗地”的忙碌景象形成对照。村里建起了两处“大寨新村”小区,以优惠价提供给村民居住。过年时免费发放两瓶“大寨酒”和一箱“大寨核桃露”。
大寨村民似乎变成了“被供养的一群”,他们跟村干部接触的机会很少,对村级管理建言的愿望也很淡然。至于大寨经济发展总公司共拥有几家企业,经营情况如何?已经给大寨挣了多少钱?更无一个普通村民能说得清。
记者在大寨村采访时,有村民笑曰:“大寨为什么刑事案件少?因为大寨人就没这个胆!我们大寨人最驯服,最好领导了。”贾进财的遗孀、全国著名老劳模宋立英天天告诫子女:“干部说甚就是甚,咱可千万别顶撞。”
如今的大寨,家家有电视,但有线电视阿却尚未开通,包括郭风莲家的小楼,家家都是支起“锅盖”来接收电视信号。“锅盖”的特点是本地电视频道收不到,远方的频道却能收到,所以,凤凰卫视的评论性报道《大寨建大庙是不是违背大寨精神?》很多村民都看了,但他们都不愿置评。
记者问及为何大寨离县城只有5公里,却至今未通有线电视网?村民们说:前面的武家坪不铺,我们铺了。 从他们村过,他们不就沾我们光了?那武家坪村又为何不铺呢?村民笑曰:没钱呗。
眼下。郭风莲最遭人非议的,是她的两个儿子都开了公司,赚了钱,有^说郭风莲家已是昔阳县首富了。郭的小儿子拥有一支运输车队,人称“皇家车队,最近他又建起了昔阳唯一的四星级酒店。郭风莲的大儿子,则建起了令无数人跌破眼镜的“虎头山上一座庙”。
假如是太邱庄禹作敏的儿子,或者华西村吴仁宝的儿子这样干,也许不会引起如此众多的非议。无疑,大寨的政治光环既给郭风莲带来荣耀和机会,也给她带来了新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