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
初春的广州是一座潮湿的城市,广州人无可奈何地住在“水立方”当中,屋内四壁,都是湿漉漉的水汽。紧闭门窗也没有用,这水总是有办法弥漫进来。
生命源自于水,而亿万年来,切割地球表面的也是至弱的水,人类早期的历史记忆也充满了关于水的传说,《圣经》里有挪亚洪水,中国有大禹治水。近年来的热门话题全球变暖,主角還是水,海拔很低的岛国知道后果很严重,心里很着急;而海拔同样很低的广州则忙着向海洋进军,要打造一个“沿海广州”。
在关于人类社会的历史经验论述中,与水有关的一句怵目惊心的话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有一句与水有关的具震撼力的话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据说这两句话之间还有一点联系。
后面这句话中的洪水,当然指的不是生态洪水,而是社会洪水。更具震撼力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这句话是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公开说出来的。像这种恶名昭著、引火烧身的话,在今天讲和谐、讲荣辱、重视个人声誉、害怕网络拍砖的时代环境中,即使有谁心里这么认为,也是万万不敢公开讲出来的。于是,我对居然敢讲出这句话的那个历史人物发生了探究的兴趣。
三个版本
这句话的原创者是谁呢?说法不一,有人说路易十四,有人说路易十五,有人说路易十六。在《中国还是能说不》这本书里,以愤怒而闻名的作者还绘声绘色地说:“(这)令人想起路易十四的名言:‘我死后,管他妈的洪水滔天。”好像这句话是上个月他亲耳从那个路易那里听来的。不过,多数意见还是断定是路易十五说的。
再查具体出处,发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这句话的法文原文是“Après moi, le déluge”(英文:After me, the flood),但它的意思是“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与众所周知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有很大的不同,这是蹊跷之一。
同时我还查到另一个法文原文版本——“Après nous, le déluge”(英文:After us, the flood),它的意思是“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这个版本也很流行,甚至也很权威,但其中也有蹊跷,“我们”是谁?
“我们”是谁?再查,发现这句话其实也不是路易十五所说,而是他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对他说的。我阅读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种种史传,觉得这句话更像是一个长篇故事的开头,是两个关系亲密的人之间的私语,整个故事的氛围,惶恐而哀惋。
上述两个法文版本哪一个更接近历史真相?1997年版的《兰登书屋大辞典》认为路易十五的“Après moi, le déluge”,其实是改编自蓬巴杜夫人对路易十五所说的“Après nous, le déluge”,蓬巴杜夫人是真正的原创者。我做了一点查证,以为这个推断比较符合逻辑。
还有第三种意见,认为国王版本(或情妇版本)是法国关于挥霍无度者的一句古老谚语,来源已经无考。但“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句谚语,这只是一个陈述或推测,结合法国的历史,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的预言。路易十五和蓬巴杜夫人去世后,在路易十六手足无措、临急抱佛脚的改革中,法国大革命的洪水如期到来。
蓬巴杜夫人
在路易十五(1710~1774)时期,法国的财政状况一直起伏动荡,路易十五为政优柔寡断,凡尔赛宫被一种浮华而空虚的气息所主导。而在凡尔赛宫之外,资产阶级市民的力量不断崛起,私人经济的增长与思想启蒙运动为1789年的政治革命铺平了道路。
“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作为路易十五的情妇兼政治顾问,蓬巴杜夫人为什么有如此不祥、如此准确的预感?
蓬巴杜夫人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著名的矛盾体。一方面,她挥霍无度引起人民愤慨,另一方面她热衷于与启蒙运动思想家交往,为后者提供庇佑和资助,被后者视为“我们的人”。正是由于在启蒙运动中浸淫颇深,蓬巴杜夫人一方面享受到作为“思想先锋”一分子的时髦、冒险的乐趣,同时也深深感受了恐惧和威胁(这是她那个懵懂的情夫国王所不能领悟的),毕竟她身属的正是启蒙运动要打倒的权贵阶层。
路易十五时期是启蒙运动空前活跃的时期,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这“四大天王”引领着思想风潮,绝对王权受到质疑,自由、平等、博爱理念广泛传播。在日后政体上的共和国出现之前,一个思想上的共和国的轮廓,已然浮现,并且这个思想共和国毫不讳言要剥夺国王的专制权力。被启蒙思想家视为是“我们的人”的蓬巴杜夫人,可能是法国当时知识修养程度最高、掌握社会信息量最大的女人,她了解得太多,也明白得太多,对“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惶恐,在她那颗聪明的大脑中挥之不去。
此外关于“我们死后”这样的话题,也与蓬巴杜夫人长期身体病弱、因竭力侍奉君王而身心俱疲有关。1757年11月,法奥联军在与普鲁士军队作战中惨败,蓬巴杜夫人目睹内忧外患,加上对法国战败她也负有一定的决策责任,因而灰心、无奈地对路易十五讲出了以下这句著名的预言:
“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
未来的审判
问题是,为什么这句话会讹变成语义完全不同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并且附会到路易十五头上?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句被编造出来的“历史典故”会在后世一代代被压迫人民和弱势群体中如假包换地流传?
第一个把“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偷换为“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一定是一个社会运动的策划天才和鼓动天才。
已在地下的路易十五百口莫辩,而这种“栽赃”其实很符合民心,作为沉湎于酒色的腐败王权的形象代言人,路易十五用他的行动展现了“哪管洪水滔天”这种无耻者无畏的心态。在他去世15年后,1789年,法国果然就洪水滔天了,并且还带着几分扭曲和暴烈:恐怖主宰了革命,拿破仑的民族压迫主宰了欧洲。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这种狂妄无忌、无药可救的宣言,只有彻底的昏君和政治上的低能儿才会脱口而出,史上的枭雄们才不会这么傻。更可能的是,他们才不会这么想,他们关注的往往是一世而二世直到“千秋万代”,在公开场合,他们还常常许给群众“美好的明天”。
“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这句话,则袒露着对身后审判受罚的担心(在《圣经》中,洪水是神对人类的惩罚),惶恐中夹杂着懊恼、后悔。应当说,说“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的人,还是有救的,因为他们在乎身后的历史审判。而为了堵住洪水,一些末代掌权者也曾“良心忽至”,加入改革者行列。不过历史也常常对这样的改革露出诡异的表情:路易十六的激进改革(他曾有“激进改革家”或“忽然改革家”的名声)和晚清政府临急抱佛脚式的“新政”,只能是让自己灭亡。因此当一个政权尚有威信时,应及时推进改革。
另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说出来有点令人尴尬:可能正是无比鄙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我们,正在按照这句话疯狂地破坏自然,疯狂地搜刮地球资源,不顾明天,无视子孙后代的权益,无视日后世界生态总体崩盘的危险。扪心自问,如果我们就这么纵容自己,和那个我们所鄙视的“无耻的路易”有何区别?
生态的未来和社会的未来,都与现在有关。
未来人们的眼睛像星星,在上面盯着我们。但似乎渐渐地,他们的眼睛就像现在废气夜空中的疏星一样,预言般地黯淡、退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