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吴幼明:误入警途13年

2007-05-30 18:46
南风窗 2007年8期
关键词:警队黄石体制

田 磊

2007年3月15日,吴幼明终于被辞退了。他泣不成声,觉得对不起家里的老父。

20岁时,吴幼明成为一名警察。按照父亲的设想,现在34岁的他至少应该是科长,再过5到10年,应该是处长。但现在,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我不是反抗体制的英雄,我只是个小人物,只是一个希望保持独立思考的小警察。”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吴幼明一遍一遍强调这一点。

被期待的轨迹

3月30日,吴幼明带着妻子一起去西塞山派出所给同事上礼,准确说是前同事。半个月之前,他已经被黄石市公安局辞退,理由是非法出版自办刊物《水沫》。

把200块钱交给派出所领导,请他转交要结婚的同事,吴幼明说,他不参加婚礼了。“去了,大家都会觉得尴尬。”他已经被视为警队的叛徒,有领导在场的时候,同事们都会急于跟他划清界线,虽然他跟同事们私交都不错。

从派出所出来,吴幼明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个被重工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城市里,空气中弥漫着黑腾腾的钢厂粉末。每次有朋友来,吴幼明都喜欢带他们到西塞山顶,那里可以眺望长江,谈论一些更广阔的话题,而不是局限于这所小城的家长里短。

接到辞退书的时候,吴幼明不敢告诉父母,一个人背地里哭了好多次,主要是担心父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吴幼明的父亲原本是湖北洪安县的农民,偶然的机会通过招工进城,做了煤矿工,再通过送礼托关系,把工作调动到黄石机关幼儿园做上了负责买菜的大师傅,从而谋得了国家公务员的身份,最终在湖北省师范学院得以正科级干部的身份退休。退休前,一生辗转的父亲通过自己的关系把吴幼明安排进警队。在黄石这样一个小城,警察是个足够优越的职业。

如果按照父亲的人生经验走下去,吴幼明的生活不该是现在这样。

他应该像他的同事那样过着正常的警察生活。他先后做过交警、片警,不管哪个工种,都有各自的“职业规律”。做交警,那些经常跑长途的货车主会主动摸清你的家门,过年过节,送点小钱小礼是平常事;做片警,辖区内的各种娱乐场所老板是肯定会来打点的。再加上一个月2000块钱的工资,警察这个身份,足够让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过上体面的生活。

如果他更精明一点,还可以以家人的名义去开间酒店,凭借交警的身份,他可以抓到违章司机后让司机到他家酒店消费就不罚款,他还可以经营公汽和货车。

最不济,他也可以像他的大多数同事那样,兢兢业业地站岗、罚款、抓赌抓嫖,每个月从单位领取2000块钱养家糊口。在黄石,一般市民月收入超过1000,都会被视为富人。

但父亲的人生经验却一点一点被吴幼明打破了,13年来,他没有想过在警队里取得多么辉煌的成绩和地位,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自己办的一本名为《水沫》的民间刊物上。

“我想用民间的声音去一点一点消解官方媒体的众口一辞,同时在最大程度上探求中国人言论自由的可能性。”吴幼明这样解释创办《水沫》的初衷,《水沫》所要做的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各抒己见。

这样的想法跟他的警察身份显得异常分裂,然而,却也合情合理。

相对于独立思考和自由表达,警察这一职业对从业人员的要求显然更偏重纪律性。13年的警察生涯中,吴幼明的生活充满寂寥,更多的时间,他是在派出所办公室里一个人读书度过的,他不习惯参加聚会,厌恶空洞的政治学习。他喜欢思考。

被放大的价值

现实中沉默少言的吴幼明,在自己的刊物里充满了自由表达的欲望。当这种欲望越来越无法遏制时,他的麻烦也就来临了,生活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2006年1月5日,吴幼明在网上发表了一篇《交警为什么都爱罚款——民警手记》的文章,那是首度有交警以真实身份自揭“交警有罚款任务”的内幕,赢得无数网民的好评。随后,在媒体介入下,他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共视野里。

发表该文之后,吴幼明并没有停止他的网上发言,内容涉及公安系统内部问题的文章,如《罚款任务猛于虎》、《死人不销户,活人难上户》、《警察回忆录》、《进言两会:政府应该禁止截访行为》等文章陆续出现在网络上。

这些事情,让吴幼明一步步以揭露警队内部丑闻的形象在网络上成名,成为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里最出名的警察。他结识的网友、记者甚至艺术家越来越多,人们对这个警察中的异类充满好奇,对于他的行为一边倒地给予了褒扬。

當下中国,大多数人一边抱怨体制的恶劣,一边遵从着体制的要求,不愿意或者只有当自己利益受损时才站出来指证、控诉他原本谋生其间的体制的负面情况。吴幼明的举动赢得了无数网民的赞誉,虽然,他暴露的并不是什么惊天黑幕。但是一个普通人反抗体制的举动,比一个名人来得更加真诚,付出的代价也更大。

当吴幼明以警察叛逆的形象出名后,很多人问他:警察是不是每天都在吃喝玩乐?警察是不是每个人都在捞黑钱,都和黑社会亲如兄弟?诸如此类的问题纷至沓来,人们希望他能不断“爆料”。

“这是多么可怕的误会!”吴幼明的回答让人“失望”。他说他的同事大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一个基层民警更多的时候,“只值一包烟钱”;他的领导其实很仁慈,甚至有点软弱;他说警察并不是无知、蛮横、贪婪的代名词,网友和媒体对他的赞誉,和他们对警察队伍的唾骂一样,让他开始感到不安。脱下警服之后,他却不自觉地开始为这个职业辩护。

“吴幼明是一个心太软的人,善良得有些过分。”他的妻子周丽最了解自己的丈夫。看超级女声时,他会哭个不停,因为他觉得台上都是一些普通的小女孩,被众人当成玩物一样来回PK,太残酷了。看周星驰的电影时,他也会哭,他最见不得那种小人物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冲了出来,然后马上就被杀死了的场景,不管那个场景设计得多搞笑,他都会哭得一塌糊涂。

13年的警察生涯,并没有让吴幼明炼就一颗勇敢的心。

自己选择的命运

脱离警队,吴幼明有了一种终于解脱的快感,他要尝试着依靠写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吴幼明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虽然他只是高中毕业。他有一大帮艺术圈的朋友,其中包括艾未未这样的名流,他还跟温普林这样的前卫艺术家相熟。

接下来的一年里,他打算以自己13年从警经历为基础,创作一部纪实小说,慢慢向文艺圈发展。

然而,他人生中宝贵的13年已经在站岗罚款、抓赌抓嫖、去农村调解夫妻纠纷、碰上“两会”就去想办法截回辖区内上访的群众中度过了。想象中警察应该面对的刺激生活,其实他没有经历过多少。

2007年“两会”前,结合自己截访的经历,他写了篇《基层民警向两会进一言:政府行为中应该禁止截访行为》的网文,没想到再次引起了轰动,境内外媒体纷纷找他采访,希望他能讲出更多血腥的截访事件。可他又一次让记者们失望了。

“其实截访的场面一般都很温和,哪会有什么暴力?”吴幼明说,“中国人早就习惯了把本该剧烈的场面弄得嘻嘻哈哈。”

在西塞山顶,他跟记者讲述这13年警察生涯时,说得最多的却是对于体制的思考。13年的生活中,只有一次大场面的冲突让他记忆犹新。

2005年8月6日,原本是周末,早上10点,他接到中队长的电话,说有人在街上闹事,让他赶紧上班。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穿上警服就出门了。可是一上街就傻眼了,一群人一见我穿着警服,就高喊‘黄石警察,黄石警察,随后迅速围了上来,拳打脚踢,还有拿木棍砸的。”吴幼明说,他及时逃出去之后很久才知道,原来是黄石下属的大冶市大批群众前来打砸黄石市政府,有近万名群众涌入黄石,在街上看到警察就打,将市政府办公楼一至五楼的门窗以及办公设施全部砸毁。

后来,那次打砸事件被政府定名为“86事件”,起因是黄石与大冶行政区划调整产生冲突。很长一段时间,吴幼明都对那次被袭心有余悸,虽然经历过不少群体性事件,但他从来没有想到,群众乱起来有那么可怕,他把那次事件的全过程详细记录在《水沫》里。

“坏的体制也比没有体制好,坏的法律也比没有法律好。”从那件事里,吴幼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认识的警察多就不用说了,黑社会我见得也多了。如果要我说,警察是打不过黑社会的,我们警队的领导,论个人魅力和能量,肯定不如黄石的黑社会老大,但这就是体制的好处,不能是暴力强者说了算,否则社会早就乱套了。”

当他作为“警察叛逆”的形象在网络世界得以确立后,吴幼明开始收到大量的邮件和电话,其中极端者要他做旗帜、抛头颅、洒热血者层出不穷,这越发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只好不停地解释:“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代表正义和勇气,更不想牺牲什么。”

事实上,吴幼明从来都不是一个体制的激烈反抗者,他只是要求有独立思考和表达的空间。而体制需要的是沉默的螺丝钉,他做不到,也就只能被警队清除。他的加入警队,他的被辞退,原本是21世纪前后10年内,中国社会开放、人们基于个性的谋生选择渐趋自由多样的进程中的普通一例。

科层制以及工业化生产对个体的压抑与重塑,并非现代性视野内的新问题。然而吴幼明的个人命运在社会当下被放大成颇具传奇色彩的化学反应,无疑被添加了某种社会情绪的催化剂。而这,或许才更值得人们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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