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与减排同样重要

2007-05-30 10:48
南风窗 2007年16期
关键词:南风窗气候变化气候

朱 焱

世界气象组织(WMO)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于1988年建立了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1990年,IPCC发表的首次全球气候评估报告,促使联合国大会作出制定《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的决定,UNFCC于1994年3月生效。1995年,IPCC发布的第二份评估报告为《京都议定书》1997年的通过铺平了道路。

IPCC的秘书处设在WMO日内瓦总部内。日前,笔者走访了IPCC秘书处,并采访了WMO秘书长米歇尔·雅罗(Michel Jarraud)和副秘书长颜宏。

不是感觉,而是事实

《南风窗》:十几年来,人们一直讨论全球气候变暖。开始,有国际舆论否认气候变化;然后说全球变暖,但是和人类活动无关:接着又说和人类有关,但是人类无法阻挡。直到目前,一些严肃的报纸仍然在争论。您怎么看这些争论?

雅罗:15年来,科学家对气候变化的认识发生了显著变化。15年前,科学家提醒世人,注意了,气候在变化,有可能和人类活动有关。现在,气候变化得到几乎所有人的认同。我们可以精确衡量大气中温室气体的浓度。比如二氧化碳,我们可以拿出50万年来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的记录。听起来难以置信,这些数据来源于南极或者格陵兰冰层中的气泡。由于二氧化碳极容易混合到大气中,这些气泡为我们提供了几千年、几万年和50万年前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准确含量。

经过科学分析和比较,我们认识到目前的情况不正常,温室气体在太短时间内上升太快,导致全球变暖。这不是感觉的问题,而是事实。

颜宏:传统理论认为,气候是天气的平均。现代的气候概念,不仅要讲平均,还要说偏差,尤其是极端偏差,也就是极端天气事件。冬去春来,四季周而复始,几千年来,平均温度变化不大,全球气候基本处于平衡状态。但是,最近10年的气温平均值和过去2000年的数据相比是最高的。

《南风窗》:前2000年的平均温度,哪来的气象记载?

颜宏:对,1876年以后才有仪器测温度。但是我们可以推算,有专门研究古气候的专家。推算出的结果不是很准确,但是它显示现在的气温的确在升高。全球气候的平衡状态一旦被破坏,它就不稳定了,忽高忽低。就像打皮球一样,皮球放在那里不动,是稳的、静止的。如果你拍它一下,它跳起来,一定还会降下来,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平衡状态。

现在的气候就属于这种情况。一方面,全球变暖;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出现罕见的寒冷,中国东北今年春天出现七八十毫米的积雪。你说气候变暖了,怎么下那么大的雪?这就要用上述理论解释,气候变化既包括平均值的变化,比如平均温度上升,降水量出现变化,也包括极端值出现频率的增加,也就是我们说的灾害性天气,比如雷暴、冰雹、大风、热带气旋等等,但极端值不是每天都出现。

《南风窗》:既然气候变化是事实,为什么有些科学家还在争论呢?全球变暖是人为的吗?

雅罗:科学几乎没有100%的一致,有一些争论是健康的,不同声音推动科学前进。有些问题科学家搞得比较清楚,比如海洋可以吸收多少二氧化碳,森林能吸收多少,但是也有未知领域,比如热带气旋的强度和气候变化的关系,还有100年后气候变化的影响是什么?不确定因素很多。

首先,我们的科学模型仍然不完美,永远不可能完美,总是在完善过程中。其次,排放本身也有不确定性。100年中,核电、水电、风电怎么发展?这不是科学家的问题。还有一些争论是不健康的,比如,仍然有人认为地球是平的。你给他看卫星照片,他说那是假的,媒体编的。那么,我会说,好吧,我有正经事要做,你认为地球是平的,那就是平的。所以,你不可能解决每个争论。

至于气候变暖的原因,12年前IPCC报告说“可辨别出人类影响”,2001年说“可能”是A类活动,今年2月2日发表的第四次气候变化评估报告梗概的语气最强——“极可能”是人为因素。这正是我们能做的,把科学结论写在报告里,既告诉你科学家达成一致的程度,也告诉你分歧的程度。

整体变暖与局部变冷

《南风窗》:全球变暖导致冰雪融化,很多沿海城市将被淹没,真的如此严重吗?

颜宏:冰雪消融带来的灾害是双刃剑。一方面是海平面提高,对沿海城市有影响。为什么荷兰着急?尽管它有世界上最好的防洪大堤,但是这个堤坝加高半米,要花多大力气?一些小岛国也很着急,他们的代表开会时发言十分动情,“气候再变化,我们的国家就没了”!对大国来说,冰雪融化带来的影响是冰川消失。

冰川消失对中国的影响是不得了的事情。中国西北之所以有绿洲,很大程度上因为我们有内陆冰川。依靠当地每年几十毫米的降水,根本不可能发展农业。而祁连山、天山、昆仑山的冰川相当于固体水库,涵蓄降水。到夏天,融化的冰雪源源不断下山,利用这些水资源发展绿洲农业。如果冰川消失,一下雨,水就全部下山,很难利用。

2000年我去南疆转了一大圈,各个县跑遍了,那里都反映夏天有洪灾。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温度升得太高,冰川融化,沙漠河流承载洪水能力有限,就泛滥了。非洲也是如此,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交界处的冰川消失十分明显。这些地区将来可能遭到干旱威胁。

《南风窗》:中国气象学家叶笃正在气候变化研究上作出了开创性贡献,WMO在2004年授予他最高奖——第48届国际气象组织奖,这是该奖1955年创立以来第一次颁发给中国人。叶笃正曾预测,气候变化可能使一些地区变冷。他说:“如果洋流变了,北欧就完蛋了”。气候变化不是全球变暖吗?

颜宏:全球气候变化很可能造成欧洲局部温度降低,这是有科学道理的。欧洲很多地区受暖洋流影响,冬天不冷,日内瓦去年冬天就基本没有积雪。欧洲沿海的海水环流是“温盐环流”,表面上,大西洋海水从南向北流动,深层是从北到南。海水到北边下沉,到南边浮上来了。这和海水里盐的浓度有关系。南边降水量大,盐浓度小,海水比重轻,升上来。到了北边高纬度地区,海水冷,盐浓度增加,比重增加,就沉下去了。洋流循环,周而复始。由南向北的海水带来热量,温暖了欧洲部分地区。

全球变暖导致的冰雪融化,主要发生在高纬度地区。海水被冲淡,南来洋流向下沉的速度就要减缓,洋流循环速度也慢了下来,由南往北带来的热量也就少了。所以有些科学家解释,全球变暖后,欧洲可能出现小冰期。这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杞人忧天。当然这种温盐循环的破坏和建立是长周期过程,应该在11年以上。不是美国电影《后天》讲的,一两天就能发生。洋流也会影响美国,旧金山和洛杉矶相距不远,但旧金山凉快,洛杉矶暖和,就是因为影响两地的洋流不同。

“灾”与“难”

《南风窗》:气候变化一定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吗?

雅罗:灾难是几个因素的结合。首先要有灾,比如暴雨、热带气旋、长期干旱等。世界上90%的灾难是自然灾害引起的,与天气、水、气候有关。自然灾害变成人类的“难”需要两个因素,一是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脆弱地区,比如沿海。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袭击了美国南部墨西哥湾沿岸,新奥尔良被毁。再比如,住在山里容易受雪崩影响,我们把这种因素叫脆弱性。

世界人口增长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住在沿海地区,脆弱性在增加。一旦有了海啸或者热带风暴,沿海就比内陆容易受影响。内陆也有脆弱地区,2000年莫桑比克的大洪水使农业遭到大面积影响。但是为什么农民住洪水地区?因为那里土地肥沃,适合农业发展。你不能说,别住那里。我们需要做的是建立一个系统,提供预测和预馨。

由“灾”到“难”的另一个因素,是很多人接触不到预测预警体制,无法采取防护措施。1970年的热带气旋造成孟加拉死亡30到50万人。之后,政府开始加强气象服务和预测。只预测并不够,还要让老百姓知道。可以通过广播、警报告诉百姓。这也还不够,得到灾害预报后怎么办?要训练人,让人们知道如何应付。所以政府开始培训人民接到信息后如何疏散。

孟加拉是一个洪灾国家,政府建设了洪水避难所。坦率地说,避难所不好看,很大,大柱子支撑的水泥建筑,但是很有用。考虑到灾害时很多人死于忙乱和恐慌,所以楼梯修得很宽。避难所储藏了药品、收音机、电池,食品,还配了医生。避难所有两层,如果洪水比一般水平高,你还可以上房顶。每个村子都有避难所,老百姓知道灾来了该去哪。我的意思是预防和预警是个体系,所有环节都重要。

《南风窗》:1991年的台风又让孟加拉死了14万人……

雅罗:建立体系需要时间。在印尼海啸中,孟加拉的死亡人数是几千,从几十万到几千,这是个成功故事。2004年印尼海啸后3个月,媒体质问,预警系统呢?抱歉,建设一个体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培训人。这是一个学习过程,我们从经验中学习,力争下次做得更好。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通过减灾拯救更多的生命,减少更多的经济损失。

如何适应气候变化

《南风窗》:很多人在谈论温室气体减排,对付气候变化还有其他办法吗?

颜宏:从气候变化的总体趋势来讲,即使目前停止所有二氧化碳排放一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至少还要做饭——那么在100年内,气候还要变暖。为什么?已经释放的二氧化碳在大气中就像张被子,已经盖上了。这和人睡觉还不一样,你蹬不掉这张被子。所以气,候变化,特别是变暖……

《南风窗》:不可逆转?

颜宏:可以逆转,但是需要时间。至少在今后50-100年中,只能减缓,不能逆转。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WMO在下一阶段要调整工作重点,把如何适应气候变化当作一个重大科学问题和工程问题提出,给予足够重视。适应问题,不是今天才提出的,发达国家早就着手了。这是美国国会1993年准备的文件,讲的就是适应。尽管美国人经常不承认气候变化,你看,他们下了多大功夫(A4纸篇幅,近800页)。两年前,我就提出,适应气候变化至少要放在和减排同样重要的位置上。但是,目前注意和努力不够,将来人类要付出代价。

适应有两种,一种是被动,一种是主动。人类的诞生和发展,某种意义上是随着对气候变化的适应而发展,那时的气候变化是自然的。4月初在布鲁塞尔讨论IPCC第四次评估报告第二卷“决策者摘要”时,草稿写的是,“如果全球平均温度增幅超过1.5℃~2.50℃,20%-30%的动植物物种可能面临灭绝的风险”。而中国科学家再三强调,是检测的那些物种的20%-30%。全世界物种上百万,你只实验了几百种,怎么可以简单地推而广之呢?这种表述给人以全球物种1/5以上会灭绝的印象。

我同意中国科学家的观点。人能够适应环境,不应该悲观,要乐观。问题在于,乐观主义者并不是盲目乐观,不做事情。中国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个说法不合适,而应当主动适应。中国公布了《应对气候变化国家方案》,在政治态势上采取了主动。这和美国当年采取的政策完全不同,以前美国基本上是鸵鸟政策,死不认账。但是,中国的努力还是针对减排,我建议强调适应。在某种意义上,减排是为全球应对气候变化作贡献,适应也是,但是适应更直接地为国家和本地区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作贡献。

《南风窗》:在哪些方面适应?

颜宏:各领域都有适应的问题。首先,应该在全球气候变化的大环境下,组织力量研究国家和区域的气候变化趋势究竟如何?会有什么影响?弄不清楚这些问题,适应从何谈起?比如河西走廊,那里年降水少于25毫米,房子全是土块盖的,房顶是草。刮风、沙尘暴,不在乎,太平凡了。下雨了,就要赶紧回家,因为房子太脆弱。以后降水是增加还是减少,要弄清楚。

另外,气候变化导致极端气候事件发生频率增加。气象、水文等和自然灾害有关的部门,一定要增加预测和预警能力,减少生命和财产损失。再者,农业要投入大量人力,在气候变化大趋势下创造适应气候变化的新品种。当然,中国地域辽阔,把南方的作物挪到北方去种,也算适应措施。但是,这还牵扯到暖了以后病虫害增加、抗病虫害问题。如何及时调整农业布局,要下大力气研究。工业也一样,如何趋利避害。还有,就是全民的教育和宣传。环境问题不仅仅是解决环境污染,气候也是环境问题,人的认识有个过程。

总之,从防灾减灾上、从调整生产力布局上、从经济建设设计标准等各个方面加强科学基础研究,摸摸家底,搞清气候变化朝哪个方向变,小气候和大气候是不同的。

IPCC的角色

《南风窗》:我们谈谈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吧,它的意义何在?

颜宏:IPCC不是单纯的科学,也不是政治。它是科学家的政治舞台、政治家的科学殿堂,它为政治家的决策提供科学依据。WMO是联合国负责天气、气候、水的专门机构。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不是联合国专门机构,是一个单元。1988年开始,两家联合建立了IPCC,提供比较官方的、对于全球气候变化的科学评估,但是不制定政策,这一点非常明确。IPCC不做科学研究,而是组织科学家对研究成果进行评估,即“具有政策相关性,但不具有政策指示性”。

《南风窗》:IPCC不是提供对策吗?

颜宏:IPCC讲的对策是从科学研究角度出发,比如减排,有哪些途径可以减排。至于某个国家怎么做,采取什么能源政策,它不讲。中国科学家撰写的《气候变化国家评估报告》提了很多政策建议,比如,中国的减排和适应跟国家搞科学发展、创新、可持续发展没有矛盾等。反过来说,过分强调减排,一刀切,压抑、延缓中国的发展势头,中国是肯定不能接受的。这些报告里都有,但是怎么掌握这个度的问题,报告并没有非常明确地讲。

《南风窗》:IPCC汇集了世界各国的几千个科学家,却不支付工作报酬,这是为什么?

颜宏:好问题。首先,科学家有责任感和环境保护意识。第二,IPCC各工作组提出撰写报告的科学家名单后要征求各国政府意见,同意了才正式聘请。这是一个国家行为,因为这是一个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下达任务是通过各个国家,政府承诺了这些人要做这些事情。科学家起草报告后,同行要审查。同行审查后,政府要审查,代表国家提意见,都是逐字、逐句、逐行地审查。政府是否给自己的科学家设立课题,批经费,什么可能都有,各个国家政策不同。但是,我们这里的IPCC秘书处肯定不发工资。

《南风窗》:也就是说,IPCC的报告是科学家和政治家谈判谈出来的?

雅罗:对,是谈判的结果。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公诸于世,过程当然是谈判,但是关键在于科学没有被政治改变,这太卓越了,报告是大批科学家撰写的,各国政府通过了,科学信息是完整的,可信性很强。至于各国政府是否据此决策,我们无法控制。IPCC根据现有资料提供可信的科学证据,我们希望政府的决策建立在科学证据之上。

《南风窗》:颜宏先生,谈谈您个人可以吗,您是担任副秘书长职务的第一个中国人。

颜宏:在我之前,已经有8名来自中国的同事在WMO工作。1987年,中国气象局前局长邹竞蒙就被选为WMO主席,后来还连任过。由于主席不在日内瓦总部工作,一年来7天开开会就可以了,因此日常工作由秘书处承担。用国内的说法,一把手是秘书长,二把手是副秘书长。

来日内瓦之前,我是中国气象局副局长。六七十年代,我曾经在中国西北工作10年,80年代,我在美国犹他州立大学和国家大气研究中心当了5年访问学者。2001年9月我到这里当WMO助理秘书长,2004年经秘书长提名、面试、并在执行理事会秘密会议上经37位委员和秘书长讨论通过后,成为副秘书长。今年5月,我又被任命为副秘书长,任期4年,从2008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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