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恩泽
1977年11月的一天,广播里传来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的新闻。当时我从南京军区临汾旅退伍回来已有两年多时间,在大队学校里当民办教师。那天正在上课,妻子兴冲冲地跑到课堂上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这对“老三届”出身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这些回乡务农的知青在漫长的劳作中,仍然做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梦想,一年又一年的期待,没想到机遇说来就来了。
妻折腾了一个晚上,从几只纸箱里翻出一摞复习资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人生能有几回搏?难得的机会,去碰一碰运气吧。”其实,论实力,妻的知识功底比我更厚实,高中时她可是我们班上的学习尖子。可是拖家带口的,妻把机会让给了我。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面对家徒四壁的贫困,唯有考大学才能改变命运。我是个男人,只有义不容辞地往前冲了。
我盯着那堆既熟悉又陌生的高中课本,再瞧瞧妻和膝下刚会走路的女儿,陷入两难的心境:去考吧,万一名落孙山,我这堂堂的中学语文教师岂不惹世人笑话?日后无颜面对我的学生;而一旦考中,家室之累、经济拮据又是个大问题。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极力怂恿:“当年的高材生,论实力绰绰有余。考上了,家中一切我全包了。”
在妻的鼓动下,我又啃起了荒废11年的高中教材。白天要上课,只有晚上在油灯下苦读。可恨的是,我有个坏毛病,晚上9点过后看书,等于是催眠。有一回我刚捧起书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深夜11点钟,妻正坐在我身边织毛线。她见我睡眼矇眬,忙递过一条湿毛巾,又端来一碗早就焐在锅里的荷包蛋。望着妻那饱含深情的大眼睛,我赧然泪下,愧对这“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良辰美景。从那以后,妻每天晚上都陪伴着我,见我打盹就拧拧我耳朵。
考试前三天,公社里召开考生动员大会,我因事迟到,赶到会场时适逢散会,只见考生浩浩荡荡挤出公社大会堂,足有三千之众。望着那些满面春风的芸芸学子,似乎人人志在必得,我的心一下子又凉了:这么多人赶考,哪能拼得过人家,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妻为我鼓劲打气:“狭路相逢勇者胜!”听罢妻的话,我鼓起勇气,作背水一战,开始最后的冲刺。
凭着妻对我的鼓励和体贴,凭着文化知识的基本功,经过短暂的拼搏,我终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是盐城师范专科学校(当时叫江苏师院盐城分院)。我是全公社回乡知青唯一的幸运者(另一位是无锡下放知青),真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回首望妻,妻热泪潸潸,默默转过身去,替我打点行装。
圆了大学梦又洒相思泪,我们七七级大学生不少人的脊梁上支撑着学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我跨进大学校门,还未来得及惊喜,抛妇别雏的离愁别恨又袭上心头。
家中的生活更加困难,妻子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供我读书。我则参加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活动,不但解决了部分生活费,还为家里添置了一对木椅。如今我在电脑前写作,坐的就是当年买的木椅。
我爱人在家带着孩子,既要去大队卫生所上班,还要伺弄自留地和口粮田,我只好找出种种借口经常请假,从200里外的大学赶回家种地。辅导员为我的学业着想,批假把关非常严格。后来我听说辅导员家大事小事是在我们学校当校医的师娘说了算,这下我可是绝处逢生了,每次请假直接向师娘请示,说了家中一大堆困难,说老婆在家既要种地,又要伺候二老双亲,还要拉扯不懂事的孩子,多么不容易,说得师娘眼眶也湿润润的,挥挥手说“快回家去看看吧,我跟俺老头子打声招呼就行了”。
我们是中文班,每当中秋佳节,全班已婚同学高声朗诵杜甫的《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诵毕,人人泪水流淌,欷歔不已。那些年岁小的同学在一旁观看,无不为之动容。
我每次请假回家,返校的前一天晚上,女儿都要捏着我的耳朵,不让我再上学。第二天凌晨,趁着女儿还在熟睡之际,我抹着眼泪赶往汽车站。我读大学期间,还生了个儿子。
然而我们老三届大学生毕竟是坚韧不拔的一代人,我们把儿女情长埋于心底,孜孜不倦地在书山学海里攀登遨游。当时学校图书馆里仅有的一部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大家抢着借阅,班上一位同学为了赶时间,上厕所也把这部名著随身带着,一不小心掉到粪坑里,用自来水冲洗一下晒干了还是臭烘烘的,就戴着口罩接着看,因为后面有好多同学在排队等着阅读哟。
毕业分配时,我们大学所在地的党政机关需要一大批文科毕业生,我思想斗争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打消了留城的念头,在毕业分配志愿表上认真地填写了“回原籍”三个字。三年的苦挣苦熬,不就是为了吃上皇粮,有个固定的收入,跟家人早点团聚,过上安稳的日子吗?
大学毕业后,我们班不少同学留在市政府(当时叫地区行署)当秘书,我要求回老家,从中学教师到中学校长,从乡镇文教助理到纪委书记,一直干到镇长,一路走来,再有几个月就要到退休的年龄了。我现在是自由撰稿人,专门写一些经济述评。妻子是国企职工,已退休。
编后语:这是一篇比较感人的作品,主人公与“糟糠之妻”相濡以沫,在“金榜题名”时不离不弃,并白头偕老,堪称当世楷模。现时的官员当陈世美的较少了,但包“二奶”、“三奶”甚至“多奶”的并不鲜见。德败则官腐,这是规律。如果现在官员之妻如镇长者,官员自强自律如主人公者,则国家幸甚,人民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