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文
“穿过国境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夜空底下变得一片白茫茫。”
这是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开头的名句。读《雪国》,就想去雪国。作家醉心描写的,究竟是怎样一块神奇的土地?有着什么样的风景?那里生活着什么样的人群?
常年的疑问,常年的诱惑,常年的痴迷。于是,便有了一次雪国之旅。
还记得这部小说吗?简练的故事,朦胧的人物,迷离的山景,飘忽的文字……《雪国》在现代日本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占尽风流,惹得不同层次的文化人评说不尽。推崇者有之,贬斥者有之,不褒不贬、以平常心对待者有之。但不论采取哪一种态度,谁都无法忽视它,抹消它。在当今尚没有任何一种奖赏能够替代权威性的诺贝尔奖的时候,《雪国》和它的作者无疑是一个榜样,一座丰碑,一种品牌,具有恒久的魅力。
古今中外,文学的力量是巨大的。当川端康成带着他的《雪国》走向世界文学高峰的时候,诞生《雪国》这个艺术香馨儿的摇├骸—越后汤泽这块自古封闭的山涧谷地,便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文学的“麦加”。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温不火,不及不离。欲进复退,欲言又止。苍狗白云,镜花水月……这就是我读《雪国》的感觉。久而久之,缥缈的《雪国》之感渐渐沉滞下来,“固化”成“新睸”、“越后”和“汤泽”等这些实实在在的地名了。
在这种逐渐“固化”的过程中,我切实体验了我们中国人常有的“京华何处大观园”般的追寻和发现的快乐。当然,故事的舞台谁都知道,尽管书中没有涉及。不过,要想深刻地感受作品,就得到故事的舞台上去,进入角色。带着此种想法,我来到了越后汤泽。
初冬季节,平原上还是晚枫如火,高山里已经冰封雪裹。我走的路线和小说男主人公岛村去雪国的路线正相反。川端康成首次访问汤泽是1934年6月,走的是由南向北的路。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由水上的一手前车站,乘火车到上牧温泉,……接着又在旅馆老板的建议下,去了一趟越后汤泽。那里比水上更加偏僻。”作品开头提到的“国境的隧道”就是群马县和新睸县之间三国山脉的清水隧道。这条隧道长约10公里,始凿于1922年,历时九年建成。由水上穿过清水隧道进入汤泽,犹如渔人进入桃花源,眼界豁然开朗,风景也随之一变,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尤其在冬天,四周苍山负雪,宛若莲花朵朵,冷、艳、奇。
我们的汽车从北方的津南町沿353国道渐渐驶入汤泽町。这里离去年“中越地震”的中心小千谷不算远,我发现这一带的房屋建筑很特别,房顶呈锐角形,北面窄而陡,南面阔而缓,正如《雪国》中岛村所看到的:
“家家都伸出来长长的庇檐,一端由柱子支撑着,站立在马路上。和江户城的所谓‘店下差不多。这地方过去叫做‘雁木,雪深的时候,这庇檐下就成了通行的道路……”
书里的描写,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广州的街道,觉得很相像。不过,广州是为了躲雨,而这里是为了防雪。自然环境的酷烈,考验着生命的强度,激发着人类创造的智慧。几年前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津南地方雪深达3.89米,出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严寒天气,我想起不久前亲自到过的这处地方,才真正掂量出“雪国”这两个字的分量,对那些豪雪拥门而毅然坚守故乡、同自然灾害英勇搏击的民众不由得肃然起敬。
江户时代,生于越后的铃木牧之(1770—1842)在《北越雪谱》一书中写道:“凡日本国中第一深雪之地,乃越后也。古昔今人皆持此说。然越后雪深达一二丈者,唯我鱼沼也。”他说的完全是实话。鱼沼是产米之乡,著名的“鱼沼粳米”享誉国内外,市场价格比其他名牌大米高出一倍。鱼沼米之所以美味,就是因为这里冬期长,气温低,雪水足。
傍晚,抵汤泽,下榻于汤泽驿附近的波斯利亚饭店。此处距当年川端康成写《雪国》的高半旅馆约有十分钟的车程。高半旅馆原由一位名叫高桥半左卫门的人创办,至今已有八百年历史。这是一座典型的和式温泉旅馆,位于汤泽地区最高点,温泉水量最丰沛,常年不减。馆内有一间屋子,叫“霞之间”,这里就是川端康成创作《雪国》的地方。屋内布置依旧原样不变,一张矮桌,一把无脚背靠椅,左手一只暖炉,一只烟盘,墙上悬着字画。汤泽还有许多同《雪国》有关的景点,如“驹子之汤”、“雪国馆”、“雪国之碑”等。
江山还需文人扶,一个富于人文内涵的地方,自然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和昭示力,昔日寂静的高原小镇,今天成了人气旺盛的观光名所。近年,又开通了东京上野至新睸的上越新干线,巨蟒般的电车的呼啸声,震动着千年寂静的云山野水,驱散了现代驹子们的欢声笑语。雪夜,泡在饭店十三楼顶的“露天风吕”里,我沉下心来,望着四面黑??的山峦,想慢慢找回当年艺伎们幽怨的歌唱和三味线悲切的琴音。然而,除了眼前氤氲的水汽和耳边呼啸的朔风,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的努力也像作品主人公岛村一样,最后化作了一个接一个的徒劳。
一度雪国行,胜读十遍书。在雪国之地,读《雪国》之书,更有一番亲切的情味。我感到,用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惯用标准来评价《雪国》,则不得要领。我以为,理解《雪国》,只能凭借直接感觉。空灵,冷艳,虚幻,迷茫。主观取代了客观,自然淹没了人物,影像淡化了实体,感性排除了理智。作品的美质不正潜隐于这种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晃漾着的混沌之中吗?这,就是我对《雪国》乃至整个川端文学的认识,或者称为评价。
川端自己说过:“岛村不是我,甚至不是实际存在着的一个男人。他也许只是映射驹子的一面镜子。”
这部小说开头用大量文字描写叶子映现在车窗玻璃中的幻影,真是不厌其详,读得我们颇有些腻味。我所厌皆作者所爱,徒叹奈何而已。也许这就是我们和作者的差距吧。同样,结尾关于“火场银河”的一大段叙述,洋洋洒洒,又进一步把小说推向光怪陆离的太虚幻境,实现了作者心目中的“艺术的升华”。不过,这里没有秦可卿引路,作为读者的我们,只能凭借自我意识,在这座作者所精心营造的精神的伊甸园里,寻觅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