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的人士都称他为汪老,可是1966年我从北方昆曲剧院调到北京京剧团认识他时,一点都不老,才四十多岁,也就随大流叫他老汪了。
老汪在京剧团人缘极好,这并不容易,剧团里除了马、谭、张、裘、赵等五大头牌外,还有很多名演员,大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难免有个脾气,就连那些给“角”勒头,穿服装拿道具的舞台队师傅们,也时常“犯葛”,教训那些后生晚辈。通过《沙家浜》大家都承认老汪是有真本事,连江青都觉得他有才,很赏识他。但他却是个好脾气,从未见他与人有什么争执,“角”喜欢他,龙套也“待见”他。
他和名净裘盛戎先生的友谊,更是让人称道。老汪喜欢裘先生那深厚、淳美、苍凉、激越的嗓音,而裘先生的最大心愿是塑造杜鹃山农民起义军领袖乌豆(雷刚)的形象。当“文革”中江青下令解放老汪,而裘先生也内定“控制使用”一起赴井冈山深入生活时,二人一拍即合,创作了俗称“烤白薯”的优美唱段。老汪写的“一块番薯掰两半,曾交深恩三十年……”大段唱词,意境深沉,感人肺腑,而裘先生创作的花脸很少用的“反二黄”板式,唱得跌宕起伏,余音缭绕。足足有一两年,在楼道食堂,排练厅经常有人哼唱……让人唏嘘的是裘先生至死也未完成心愿,老汪后来多次著文提起:“千古文章未尽才,悲夫!”
老汪的才气,他的热情,有求必应,除了名演员喜欢他,年轻人也喜欢他,就连翻跟头的武戏演员,竟然也无所顾忌地搂住他的肩膀,听他讲电影故事。那时经常内部放映一些外国电影,有时只配中文字幕,并未译成对白,京剧团的大多数人文化水平不高,看起来很费劲,有时连情节都弄不懂。于是你看吧,饭后从食堂出来,经常一群年轻人,围住两个人,一个是李世济先生的京二胡熊承旭老师(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一个就是老汪。他们耐心地给大家讲解《悲惨世界》里冉阿让是怎么回事,芳汀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不像一般有文化的人,不知不觉就清高起来,用那时的话说,就是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一个同事要离婚,几次诉讼状都通不过。老汪说你一定要写简短点,法官哪有时间研究冗长的来龙去脉。果然一短,很快解决。《杜鹃山》拍完电影要在银幕上出现演员的名字,演李石坚的李宝宝,就找老汪给他起个新名字。老汪童心大发,起了好几个,最后两个让他挑“李永孩”或“李咏怀”,让他永远年轻,永远歌唱,点子是一个接一个,就连我们昆曲的《宗泽交印》也被他改为《青春白发黄金印》了。
老汪特别纯真,没有一点戏班里容易滋长的迂腐和虚假。记得“四人帮”倒台后,在楼道的墙上,看到他写的大字报,最后一句是“让我们高呼乌拉!”还有一篇是用元曲小令写的,很别致。“文革”中老汪从未写过大字报,这是他第一次为胜利写的大字报,看到他发自心底的喜悦。
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刚恢复传统戏时,我们几个昆曲演员,想把传统戏《宗泽交印》演绎成一出大戏,重点写宗泽、岳飞、岳母等几个人物。但一上手,就知道剧本结构,矛盾冲突,人物性格,大段唱词等等,不是我们这些业余作者所能驾驭的,于是大家讨论还是请老汪出马吧。那时我们已从京剧团分离出来,恢复了北方昆曲剧院,老汪虽是京剧团的编剧,但二话没说,欣然同意。
我们把改编后京剧的《岳母刺字》给他看,其实也就是把京剧的七字句、十字句,改成曲牌体的长短句,唱词一点文采都没有,依然是干巴巴的套话;但京剧靠的是唱腔激昂高亢,声情并茂的演唱赢得观众的,可昆曲没有这个优势,怎么办?老汪不愧是大家,他看后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牢牢记在心里。他说无论是写剧本,还是写小说,一定要重视“细节”,你看《桃花扇》里的盒子会写得多么细微,多么生动!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细节”这个词。现在无论写小说,还是写电视剧,大家都知道“细节”的重要性,但在二十七八年前那是闻所未闻的。那时刚好有再版的《桃花扇》出版,赶快买回来看,盒子会是“访翠”一折中的情节:李香君和姐妹们在清明节时的一次聚会,孔尚任不仅把女孩子们吹奏的乐器笙、箫、笛、阮、筝、琵琶、云锣,还有盒子里的吃食:海错、江珧、樱桃……一一道出,而且喝酒时掷色行令有细致入微的描写,十分生动,十分传神,把各种人物性格,通过作诗、说书、讲笑话,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这才知道前人大家早已这样做了。
我们再一次领略老汪的厉害,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更是身体力行这样去做,他为我们的“刺字”加写了一大段类似《红灯记》叙家史的念白。现在把它抄录下来,就知道老汪通过细节的描述,层层递进,最后达到剧情高潮,与京剧的唱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演出时收到满堂喝彩非常好的效果。
岳母:儿呀,为娘要将“精忠报国”四字,刺在你的背上。
耕读传家在汤阴岳飞鹏举锡嘉名
精忠报国尊庭训,刺入肌肤铭在心。
儿呀,你可知,崇宁二年二月十五日,为娘将儿生下之时,有一大鸟飞鸣而过,你父为儿取名岳飞,表字鹏举。你可知你父取名之意么?他望你志在千里,一飞冲天!生儿不满一月,黄河堤决内黄,洪水冲进汤阴,为娘急急忙忙抱了我儿,坐在花缸之内,随浪漂流。在这滔天巨浪之中,为娘曾向苍天许愿:此子若得生存,日后定当报效国家,驰骋疆场!水退之后,岳家贫困交加,就在此时,你父为娘,不忘教子成名之志,每日清晨,你父教儿习武,日落时分,教儿认字读书,我儿可还记得,先教儿的便是这“精忠报国”四字?你父临终之时,嘱咐我儿的也是这“精忠报国”四字!谆谆父训岂可忘怀。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皆同,为娘也愿你留在身旁与我养老送终,只是夷狄交侵,中原板荡,山河破碎,何以家为?怎能为了一家一户,而不顾社稷江山?儿啊,你是为奸臣误国,母老子幼而灰心堕志,你要以天下为重,移孝为忠,舍命勤王,精忠报国,九死一生,不忘此志!他日马革裹尸,也不负为娘所刺之字,为娘纵死九泉,也就含笑瞑目了!
紧接一段“桂枝香”唱段,虽短却是栩栩如生,淋漓尽致地把刺字时的心志描绘出来,而且把“三十功名”“八千里路”这样的名句,巧妙地镶嵌进去。
[桂枝香]
一针针刺入肌肤
一点点沁出血珠
涂香墨
银钩铁画龙蛇舞
便三十功名
八千里路
只将这背上四字轻抚
也恰似为娘扶杖前来亲嘱咐。
其实那时老汪已因小说《受戒》的发表轰动了文学界,剧院虽然闭塞,但似有耳闻,却并不清楚它的深刻影响,只是感觉老汪神清气爽,笑容一直洋溢在他的脸上。没有了“控制使用”的枷锁,让他如释重负,后来才明白,其实更是他文学才能的全面复归,是人们对他的喜爱和肯定,让他感受到人世的美好。
有时看到老汪手拿香烟,在楼道里散步,忽然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不知什么触动了他,凝视了许久,又乜斜着眼,沉思起来……他对生活观察细微,虽然是不声不响,却全都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以京剧团几个人物为原型的《云致秋形状》《晚饭后的故事》《讲用》等几个短篇小说,大家看了都哈哈大笑,太传神了。那些人,那些事,我们见过,听说过,但是老汪却是那样有趣地把几个人的事捏合在一起,进行再创作,把这些人物活生生地立起来,太妙了。尤其是戏曲界的行话应用得那样贴切,生动传神,把戏班里的人写活了。穷人叫“苦哈哈”,领工资叫“戳子拿顶”,不好好干叫“拿糖”“吊腰子”,闹矛盾叫“你鼓啦”“我瘪啦”“你踩和我”“我挤对你”,安全无事叫“全须全尾”,给演员说唱叫“掰扯嘴里”,说身段叫“抠嗤身上”,不像样的演员叫“老斗”,最形象的描绘是演员嗓子直,不会“擞音”,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溜着她的声带,让她颤动……每次看到这儿都忍俊不禁地笑半天。
他描写的无论是导演郭庆春,名演员邱韵龙,还是舞台队的郝有才,当过干部的云致秋,大多都是“苦哈哈”出身。老汪用很大篇幅从“吃食”上塑造人物,他对吃的描写不仅细腻传神,而且绝对地道。就是这些穷人的吃食,不过是面条、烙饼,白菜、萝卜,都让你看了馋得流口水,恨不得马上也能吃两口。虽穷,但没有辛酸,却是满纸的温暖,在娓娓道来,张弛有致的节奏中,一个个人物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地涌现在你的面前,而且不声不响地领略了科班、剧团,“文革”等等戏班里的万象世态和悲欢离合。
我第一次看老汪写的散文是“文革”中他被“揪出”后写的一周情况汇报,具体内容已经没印象了。但是让我吃惊的是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交代和检查。他的遣词,他的行文,给人一种舒服、洁净和平和,就像马长礼先生念大批判文章时,抑扬顿挫,如同上韵的朗诵,把一篇檄文变成美文一样。老汪的交代也是一篇美的散文,有一句话老汪写道“有几个橘子从筐里滚了出来……”40年来一直回味无穷。后来老汪在一篇谈散文的文章中说:“读书笔记、书信、日记,交代检查都可以是很好的散文。”我这才恍然大悟。
[注:本文作者陈婉容系《北京文学》书友会会员]
责任编辑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