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媛
世俗政治在土耳其根深蒂固,因而当带有伊斯兰色彩的头巾出现在总统选举当中的时候,广大土耳其民众异口同声向其说“不”。简简单单的一个穆斯林妇女的头巾,引发了一场世俗主义、民主原则以及宗教自由之间的意识形态之战
当许多穆斯林国家被贴上伊斯兰化标签的时候,土耳其,这个99.8%人口为穆斯林的国家,却高调、刻意地与伊斯兰保持距离。
今年,土耳其总统面临换届。4月,执政的正义发展党推出了惟一的总统候选人——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阿卜杜拉•居尔。这位57岁的外长风度翩翩,笑容亲切迷人。更重要的是,他所参与创立的正义发展党执政5年以来成绩斐然。而作为外长,他为推动土耳其进一步迈向欧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由此成为欧洲人眼中土耳其政治风云人物的杰出代表。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除了他的伊斯兰背景以外。
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以来,伊斯兰教就被严格地隔离在一切政治生活之外。土耳其甚至禁止妇女在学校、政府办公楼等官方场合戴头巾,以防沾染伊斯兰的色彩。而居尔的夫人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时候,总是戴着头巾。正是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头巾,成为了居尔出任总统的障碍。
居尔的总统候选人身份宣布以后,安卡拉、伊斯坦布尔和伊兹密尔等城市就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上百万民众走上街头,要求废掉居尔的参选资格,不给一个“伊斯兰总统”任何机会。
4月27日,土耳其议会就总统人选进行第一轮投票,反对党抵制了这次投票,居尔并未获得当选总统所需的三分之二票数。此次投票还被宪法法庭判定无效。
同一天,土耳其军队发表一项措辞严厉的声明,警告说“如果选举结果不符合世俗主义原则,军方将推翻政府”。
执政党依然我行我素。几天以后,议会举行第二轮投票,反对党还是给予抵制,赞成票依然不足。这时,居尔只能愤然宣布退出总统竞选。
5月10日,在正义与发展党的推动下,土耳其宪法通过了一项宪法修正案,将现行议会选举总统的方式改为全民投票直选总统。为了解决土耳其的政治僵局,议会还决定将原本于今年11月举行的国会选举提前到7月进行。
“潜藏的图谋”?
“如果居尔当了我们的总统,他会把土耳其带往伊斯兰化的道路上去。在这方面,正义发展党有一些潜藏的图谋。”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阿迪尔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而当记者追问何谓“潜藏图谋”,阿迪尔思索片刻,并没有说出所以然来。事实上,和上百万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示威抗议居尔参选总统的民众一样,在阿迪尔看来,让一位戴着头巾的女士成为土耳其的第一夫人,这是不能想象的,也是不能容忍的。这种抵触心理,足以成为他们反对居尔的全部理由。
正义发展党确实有着伊斯兰的色彩。在上世纪90年代,居尔和当今的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一起加入了当时势头强劲的伊斯兰政党——繁荣党。该党在上台执政后被军方推翻。后来,居尔和埃尔多安在2001年组建了正义发展党,并将其定位于“温和、进步的伊斯兰政党”,其政治主张得到土耳其相对保守的草根阶层的拥护。第二年,正义发展党在议会选举中大获全胜,埃尔多安出任政府总理,居尔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埃尔多安政府近5年的执政成绩,足以使观察家们将其列为50多年来土耳其最成功的政府。在本届政府的领导下,土耳其进步神速,几年间经济增长速度从负数跳跃到了6%。而在外交上,土耳其已经走了半个世纪的通往欧盟的漫漫长路似乎也看到了光明——2005年10月5日,就在土耳其和欧盟的谈判濒临破裂的一刻,欧盟做出了妥协,最终同意正式启动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谈判。
正义发展党虽然带有伊斯兰色彩——在5年前竞选期间曾承诺选民将推广伊斯兰文化与习俗,譬如取消妇女不准在官方场合戴头巾的禁令——但这些承诺到后来都是不了了之。
“正义发展党虽然在早年提及推进一些伊斯兰政策,但这只是出于选举的需要。毕竟它的主要支持者是土耳其的草根阶层,而他们在宗教上是相对保守的一群。但是,执政期间正义发展党并没有做出任何有悖于世俗政治的行为,我不认为这个党真的有伊斯兰化的倾向。”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所学者叶海林对本刊说。
拿不出任何执政党当前企图推进政治伊斯兰化的证据,土耳其的左派报纸Cumhuriyet翻出了12年前英国《卫报》的一则旧闻,文章引用了居尔的一句话说:“共和制完蛋了,我们要终结世俗主义。”对于媒体的指控,居尔断言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我们有‘潜藏图谋,那我们还拼命推动加入欧盟的进程干什么?”
可是,任由正义发展党的政治家们如何解释,人们一直没能消除民众对它有“潜藏图谋”的怀疑。而埃尔多安和居尔两位夫人时刻配戴的头巾,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种怀疑的佐证。
“人们有眼却看不清真相,有嘴却不谈论事实,有耳却听不进真话。这就是问题所在。”对于民众无视执政党的成就而过多地揣测该党的性质,总理埃尔多安这样抱怨。
世俗政治与民主原则
世俗政治在土耳其根深蒂固。一战结束后,在协约国试图瓦解并瓜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威胁中,穆斯塔法•凯末尔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与西方抗争。1923年,凯末尔宣布结束奥斯曼帝国600年的统治,成立土耳其共和国。凯末尔坚决地废弃了伊斯兰法律,代之以全盘西化的共和制度和民主原则,共和国宪法严格规定政教分离。一夜之间,土耳其政治彻底与伊斯兰划清界限。
凯末尔无疑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他在一开始就给予妇女投票的权力,这即使在当时的西方世界中都称得上具有超前意识。凯末尔本人和他绝大多数同胞一样是一位穆斯林,但他反对宗教对人的禁锢。当看到一位穆斯林妇女戴着头巾的时候,他会上前轻声说道:“朋友们,我们的妇女才华横溢。来,让她摘下头巾,让全世界都能看到她的模样。”
如今,凯末尔已经离世80多年。在大街小巷、工厂农村中四处张贴着的他的画像上,凯末尔仍然俯视着他亲手缔造的国家,而他的灵魂与思想精髓一直牢牢地植根于土耳其的方方面面。99.8%人口为穆斯林的土耳其,其世俗化、民主化程度远远领先于穆斯林世界中的其他国家。
然而,与民主原则相对矛盾的是,土耳其军队具有特殊的地位与权力。土耳其宪法中规定,军队拥有捍卫世俗政治的权力。也正因为如此,从1960年开始军方曾经四次发动政变推翻政府。最近的一次是在1997年,当时在军方的强大压力之下,伊斯兰政党——繁荣党所领导的联合政府被迫解散,繁荣党随后遭到取缔。
“在土耳其,你可以公开批评政府、批评总统,但你不能批评军队。”一位在土耳其工作、生活的友人向记者这样描述土耳其军方高高在上的地位。
虽然土耳其军队每次介入政治都是出于维护世俗政治的目的,而且每次都迅速地还政于民,但其咄咄逼人的权势一直为欧盟所诟病,这也是欧洲要求土耳其在加入欧盟前必须进行改革的方面之一。在这次的总统选举当中,欧盟再次出言批评土耳其军方不应违反民主原则介入政治,但土耳其人普遍对欧盟的声音置若罔闻。
土耳其人对军方的做法多是持有理解的态度。或者说,在民主原则与世俗政治之间,民众情愿选择世俗政治,为此甚至不惜牺牲民主。
军方不喜欢埃尔多安与居尔,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1997年的繁荣党政府民众基础薄弱,因而军方得已轻易把它搬走。而这一次,军方所面对的是一个政绩斐然、根基深厚的政府,要想除之而后快,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面对军方的压力,执政党并不示弱。居尔表示,他不排除参加全民投票直选总统的选举。他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专访时表示,有信心获得70%的选票。而总理埃尔多安这样回应军方的警告:“在民主政治中,对政府提出警告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是利用手中的选票。”
土耳其的抉择
阿迪尔是打算用手中的选票,来选出一个不带任何宗教色彩的总统。但是,他也承认,草根阶层的民众倾向于支持正义发展党,因此居尔有可能获得不少选票。“他们(指草根阶层)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政客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阿迪尔对本刊记者说。
阿迪尔是土耳其精英阶层中的一员。年纪轻轻的他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高级主管,收入丰厚。他的寓所位于伊斯坦布尔欧洲的那一侧,离博斯普鲁斯河边酒吧林立的休闲区只有几百步之遥。
阿迪尔喜欢美酒。即使是在穆斯林斋月期间,阿迪尔也会在周末与朋友去附近的酒吧豪饮一番。阿迪尔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已经在一起同居了一年——这在伊斯兰传统中是一种冒犯,但对于生活在大城市中的土耳其人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迪尔和他的“精英”朋友们认定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他们担心土耳其的政治风向会改变他们的生活。“我不介意别人戴头巾或者天天去清真寺,但是,我也不希望别人要求我的女朋友戴头巾,还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
在阿迪尔看来,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伊斯坦布尔寻找工作机会,当中有许多人来自宗教上相对保守的东部地区。他们禁酒,戴头巾,留胡子,做礼拜而这,显然是与国父凯末尔倡导的价值取向格格不入。
当看到总理、议长、外长一众首脑的身边都站着一位裹着头巾的女士的时候,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更是在“精英”的心里作祟。土耳其的自由派杂志Tempo最近发表一组题为“头巾共和国”的封面报道,刊登上述政府高层夫人们戴着头巾的照片,对这种趋势表示了警惕。
而对于遵循训诫的人而言,戴头巾、留胡子,都是他们的宗教权力。而世俗政治对头巾的禁令,无疑是侵犯了他们的宗教自由。一些女孩因为不能戴着头巾上学,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戴上假发以示对宗教习俗的尊崇。
总理埃尔多安日前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曾抱怨,因为女孩不能在学校戴头巾,所以他只好把女儿送到美国去上学。“这对许多妇女来说是不公正的,包括我的女儿与夫人。”
外长居尔的夫人甚至曾为戴头巾的自由上诉到欧洲人权法庭,后来由于担心这一举动影响丈夫的政治生涯,居尔夫人撤回了这项诉讼。
“土耳其是一个奇特的国家:民主,但不自由;开放,而又保守;宽容,可又很尖锐。”记者一位在土耳其生活的朋友这样概括这个国家给他的感觉。
毋庸置疑,世俗政治仍是多数土耳其人坚守的价值堡垒,但是,关于头巾的争论、关于宗教习俗与生活方式,还会让土耳其人困扰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