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鹏 吴 洋
6月中,北京的中华世纪坛。“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展”一角,一场泰山皮影戏正演到高潮。63岁的范正安手夹竹竿,脚敲锣鼓,他的十指穿花般弹挑着,指间竹竿一串颤动,把力道一浪一浪抖了出去……终于,害人无算的恶狼妖命丧“泰山石敢当”的红缨枪下。
走到幕布后,你会发现,这个老头有时竟威严得像个君王。他操控着剧中所有人物的生与死。“在我眼里,这些皮影都是真人,有思想,有感情,有个性,我每天都在与他们交谈沟通……干这行的好,你不干,一辈子体会不到!”范正安说。他像个魂灵附体的行吟诗人,伴着脚下的锣鼓,用古老的方言吟唱着一个个传奇。
为期10余天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展”上,属范正安的“摊儿”前最为热闹,主办方只要求他每天上下午各演两三场就行,“但我一上午就演了12场。为什么?来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老观众,年龄比较大,他们从电视上看到这里有皮影,专程来的。有的小时候看过,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了。有好几次,就一个人,一个人我也演。我到各地演出,跟他们说,你一天给我多少钱不要紧,我就管演。”
一个人演一台戏的“十不闲”
皮影是中国民间一种古老的曲艺形式,即使到现在的民间仍然常见。但泰山皮影非同一般,首先它的曲风是山东大鼓,人物的语言和性格也有着鲜明的山东色彩;其次,其他地方表演皮影通常是一个团队,至少要两个人,一般都七八个人,而泰山皮影是演出只有一人完成,左脚踩鼓,右脚敲锣,口中演唱,双手指挥皮影,一个人演出一台戏,因此,泰山皮影又被称为“十不闲”,对艺人的要求极高。
或许,就是这种一个人演一台戏的“十不闲”,第一次被范正安看到,就深深抓住了他。
上世纪50年代的泰安,正是泰山皮影继清末民初的鼎盛时期,再度繁荣的年代。很多身怀绝技的皮影艺人流浪至此地,都被当地人对皮影深深的热爱打动,不愿离去。泰山皮影的第七代传人刘玉峰便是其中之一。
1954年,一个夏天的傍晚,8岁的范正安随小伙伴一起溜进了泰安十二连桥的皮影棚中,“这个演皮影的刘师父是新来的,他一个人能演整台戏!可有意思了!”小伙伴的话还没说完,《东游记》开场的锣鼓已经响起来了。
影布上的各路神仙腾云驾雾,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把第一次见到皮影的范正安看得目瞪口呆。“有一个武打场面,皮影在银幕上互相打斗,打不过的时候还能往外扔宝贝,一个跟头翻回去,翻的时候一扔宝贝,就把对方打倒了。”范正安说,就是看到这个画面时,他下定了要学皮影的决心。
这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白天在学校里用一些书皮、薄纸板之类乱画乱刻影人,晚上去剧场看皮影表演,边看边学,学会了再演给小伙伴看。渐渐的,他在学校和剧场里都出了名。如是三年。
“很疼啊,只能忍着”
13岁那年,范正安听说泰安县新成立曲艺队,演皮影的先生要招收新学员。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丢下新课本去找刘玉峰:“我来学这个,行吧?”刘玉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平日里用纸板做的那些作品:“行。”
直到今天,范正安说,当时家里人反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哥哥姐姐就跟我说,你干这个干什么,这都是下九流要饭的活儿!”学校里的老师还专门为此事登门家访,对他母亲说,你这个孩子,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你要是叫他学这个皮影,那就“瞎”了他了。
但范正安已经任谁也拉不回来了,他退了学,开始了和师父刘玉峰朝夕相处的学徒8年。
拜师之后,先学的就是雕刻牛皮。其他地方多用驴皮制作皮影道具,而泰山皮影则都用牛皮来制作。牛皮很坚硬,如果不讲究刀法,别说刻好,根本就刻不动。泰山皮影中常有激烈打斗的场面,雕刻得过于细腻,打斗时是极容易坏的,所以造就了雕刻中用刀拙朴、粗犷的传统,和中国画中的大写意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时候的皮影艺人不光要练刀法,连牛皮都得自己刮。范正安看着师父把带血的生皮买回来,放在水里泡,撒上石灰,泡一段时间后再用刀一点一点把毛刮下来。这是泰山皮影独有的防腐处理工艺,经过这样处理后,皮影人儿往往能保存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范正安平生第一次用牛皮刻的影人儿是二郎神,有一米多高,现在还保存在家里。提起自己的第一个皮影作品,范正安道出他的心诀:“做皮影的确存在一个自我欣赏的问题,我不管你们如何看法,我看着不错就行。”
得名“十不闲”的泰山皮影,要求艺人手上的技能必须过硬,练习夹竹竿,是初学者逃不掉的一项基本功。表现一个人物,竹竿可以用手指捏着;多个人物,竹竿就要在指缝里夹着,同时还得根据人物动作的需要使竹竿前后活动,最多的时候一只手要能控制4个人物。“小时候练这个,平时没事儿就得夹着,很疼啊,只能忍着,一年多以后,皮肉慢慢适应了,才不疼了。”范正安所说的“慢慢适应了”,其实是指手指慢慢变形的过程,今天,当他的手伸出去时,几个手指已是并不拢的。
练完手上的功夫,脚上也不能懈怠。锣鼓都靠脚来敲,不经过成千上万次的练习是不可能做到的。回首那段学艺时光,当初这个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的山东小伙儿,最怕的却是背唱词。“传统的皮影戏没有剧本,唱词全靠师父一句一句教,有时候忘了,问个一遍两遍还行,你要是问多了师父就要烦。我老师脾气很好,倒没有罚过我,但是有时候显出有点儿不太高兴,我就怨自己笨,记不住。”范正安边说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师父正用责备的目光注视着他。
记忆中,范正安的第一次登台就像是一场突然袭击。
那天,范正安跟着师父在山东济宁驻场。一天,师父要骑自行车到50公里外拜访一位皮影老艺人,当天晚上赶不回来,但是演出海报都已经贴出去了,又不能不演,范正安不得不登台“救场”。
演出在一个体育场里举行,台下观众有两三百人。“当时技能不行,一上台就慌了”——在范正安表演生涯的第一个节目“猪八戒背媳妇”中,猪八戒被媳妇压得起不来身,“结果没唱几句,下面就嚷嚷着把我轰下来了。”
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让范正安学到好多东西:“当时演完了看见谁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这个事儿给我的启示是,把问题不要看的太简单了,任何一项技艺你必须得认真去学,踏踏实实地学。”
除了技能有待提高,范正安还要克服怯场。从那以后,他经常在自己家里,搭上台,披上布,招呼左邻右合来当观众,练习在众人面前表演。范正安说,正是这次挫折使他对学好皮影下了更大的决心,“这样练了一年多,第二次上台效果就好多了。”
1965年底,20岁的范正安应征入伍,进了广州空军演出队,继续演皮影。第二
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斩草般结束了一切传统的文艺活动。
等到5年后范正安回到泰安,发现原来的曲艺队已经解散了。范正安不得不改了行,在市里的肉联厂给领导开车,这一开就是24个春秋。这24年里,专职司机范正安的业余生活始终没离开过皮影:每逢喜事,他都会应邀表演;单位每年的庆祝活动,他的皮影戏也是保留节目。算下来,大大小小的演出每年大概也有20场。
如是24载,范正安一刻也不敢忘记当初对师父的承诺:把泰山皮影传承下去。
“我想就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演皮影”
今天的范正安,已是一位退休老人。皮影完全成为范正安生活里的中心词,统领着他的生活起居。
早上5点钟,不需要闹钟提醒,范正安利落地起身,下床。
10分钟后,范正安出了门,向泰山半山腰上爬去。那里有几个水库,30多年来,每天早上起来,范正安每天都要去那里游一个小时的泳,无论春夏秋冬。然后,回家吃过饭,他就钻进自己的小屋,开始摆弄起他那些工具和皮影。
制作影人儿、整理剧本、排练表演,是他每天必做的三件事。常常是到凌晨一两点,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像现在我这个情况,如果没有演出,在家里每天都要练两个小时。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协调能力的退步,别说往前发展了,能保持原来的水平就不错,所以我现在不敢懈怠。”范正安的家住在一楼,每次练习表演的时候,他都会把房间的门窗关紧,生怕惊扰了邻居。
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在泰山东岳庙,天祝殿往南来的第一道门洞底下,准有一张三尺见长的皮影台,影布上是各路神仙矫捷的身影翻飞。每年在庙会上演出,范正安的“地盘”上总是满满的人。
“我在庙会上演出,观众的反应比在什么展览上都热烈。知道为什么吗?我唱什么,当地人都能听懂!”以山东大鼓为主,琴书、坠子为辅的泰山皮影戏的唱腔,高亢、浑厚,且戏中的唱词全是泰安方言,诙谐幽默,深受当地老百姓喜爱。
范正安多年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家乡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让他表演皮影,“我的师父,师父的师父,当初都是在泰安演皮影的啊。”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范正安曾每年都去找当地政府,他提的要求,只是希望政府文化保护部门能出点资金,让他在当地找个固定的地方演出。“人家也没说不行,说我们得研究研究。可这一研究就没下落了,见不到人,也看不到什么动向。”到2005年,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一年,“泰山石敢当习俗”入围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推荐名单。泰山皮影作为“泰山石敢当习俗”的组成部分之一,也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重视。范正安听说,申报上去以后,文化部的专家看完点名说他这个皮影好,还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如今,在当地政府的努力下,一座“泰山民俗文化村”正在泰山中路脚下兴起。“估计明年就能开张,以后我就有—个固定的地方可以演皮影了。”范正安的喜悦溢于言表,“现在我演皮影的欲望更强了,干了一辈子也干出感情来了,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就是演皮影的料!”
“想成为我的徒弟,条件只有一个:真心爱皮影”
范正安从8岁就开始学皮影,如今55年过去,“我师父教了8个徒弟,那7个人,最长的跟了我师父3年,短的1年。3年之后就剩我自己,”他说,“我的的确确喜欢这个,要不我也坚持不到现在。我师父在当时没说什么,可他临终前他告诉我师母,他过世以后,墓碑上除了他儿子的名字,还得刻上我的名儿。”
像所有民间艺人一样,泰山皮影的传承,一直是最让范正安担心的问题。“从我师父传到我这里是第八代,起码到我师父这辈儿是传给我了,它没有断,如果在我这一辈断了,咱别的不说,起码我觉得对不起我师父。”
然而,范正安至今没有收徒弟,虽然找上门来要拜师的不少,但真心想学的人却不多,在这个问题上,范正安的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很多人并不热爱它,而是看到目前皮影在走高,能赚钱。如果说我这个东西不行了,他马上就不干了。这样的人别来找我,我不教。”
想成为范正安的徒弟其实并不难,条件只有一个:真心热爱皮影。起码要像他一样,“穷我干,富了我还要干,不利的情况下我也干。”
然而,符合这条要求的人,范正安还一个都没有遇到。现在,他只能把希望更多的寄托在自己家人身上。
去年初夏,范正安抱上了孙子。小孙子刚一出生,就登上了两份地方报纸,其中一份报纸的标题就是“泰山皮影有了传人”。现在,爷爷只要有时间和孙子在一起,就会教他敲敲锣鼓,摆弄一下影人儿,“他喜欢”——逢人问,范正安都会这样替小孙子回答。他心里暗暗希望,这孩子能成为泰山皮影的第九代传人。
可是,他的孙子长大后真的能热爱皮影吗?“我外孙小时候也跟我学,但是他今年马上9岁了,我发现他并不是很热爱这个事儿,有时候我专门给他做了小人儿让他拿回家去,我说你要练,他却不练。”范正安知道现在的孩子上学以后课业负担太重,也就不勉强外孙,“学皮影得循序渐进的,不能用很严厉的措施来对待他,那不行,他毕竟还有学业。”
范正安从来没想过让孙子像他当年那样,放弃学业专攻皮影,尽管他深知全身心的投入才是学好皮影的不二法门。“关键是你得经常去演,不通过实践永远锻炼不出来。我学的时候起码三天就要演一场,一年100多场。”像师父当年培养自己那样培养小孙子,这在范正安看来早已是天方夜谭,“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是必须要叫他上学的,现在这个社会,没文化是干什么都不行的。”
每当有观众请求他签名,他都一边一笔一划地写下“泰安皮影,范正安”,一边说,“我没文化,字不好,没上过几年学。”
然而,什么是文化?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范正安说不来。他只能用身心来体会。他以一生来演绎着这门文化遗产的精髓与魅力,但这精髓与魅力却不能让今天念了很多年书的人们所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