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钊
“反贪”既是一个全球性的现实话题,也是一个历史性的话题。说其有历史性,则是因为自有人类权力机构以来,以权谋私的问题也就相伴权力而生了。然而,看看中国的反贪,又与西方国家的反贪有着显著的不同,这就是中国人喜欢骂贪官,而西方则大多是骂权力。
中国人的“反贪史”几乎就是一部“骂贪官的历史”。钦定的中国历史中,几乎每一朝的史书里都有专“骂”贪官的部分,而野史中的贪官更是被骂得体无完肤。翻翻这些“骂贪官”的历史,内容差不多是惊人的一致,无外乎如何如何地不顾民生,恃权枉法,贪婪无度,结果也无非是被捉住杀头,或削官为民之类。手头有一本清代野史丛书《贪官污吏传》,写了十二位清朝比较有名的贪官,看其行状无不如此。
看西方人的“反贪史”,当然也有捉污吏杀赃官的记录,但主要的还是另一面,那就是“骂权力”。前几天,偶然读到了哈耶克收集整理的一些“骂权力”的话。这些为全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几乎把权力看成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其对权力的严厉与苛刻绝不亚于中国的骂贪官。现摘录于下:
希罗多德说:“因为即使将所有男子中最优秀者安排在这个职位上,它大概都会使他改变习惯的思维方式。”约翰·米尔顿认为:“长期持续的权力可能会使最诚实最正直的人腐败堕落。”孟德斯鸠则断言,这是“永恒的经验,每一个当权者都容易滥用权力;他一直这样做,直到他碰到障碍为止。”康德则认为:“拥有权力不可避免地会破坏理智的自由判断。”埃蒙德·伯克说:“在历史记载中,许多最大的专制暴君,都是以最合理的方式开始其统治的。然而,事实的真相是,这种邪恶的权力既腐蚀了人心,又毁灭了良知。”约翰·亚当斯说:“权力如果不受限制,并失衡,它就总是会被滥用。”詹姆斯·麦迪逊说:“世人手中的一切权力均容易被滥用。”雅各布·布尔哈特则强调:权力本身就是祸害。阿克顿更有一句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
在这些人中,希罗多德是公元前四百年的历史学家,在西方有“历史之父”之称;米尔顿是十七世纪英国著名的诗人;孟德斯鸠和康德都是十八世纪的哲学家;约翰·亚当斯是美国第二届总统,《独立宣言》之父;詹姆斯·麦迪逊是美国第四届总统,《美国宪法》之父。由此可以看出,自古以来,西方人便没有停止过对权力中恶劣品性的解剖,并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相比之下,中国几乎从来就没有人对权力这个东西进行过如此深刻的分析,而只是骂骂执掌了权力的贪官。
不骂权力只骂贪官的反贪,好像权力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只是掌握着权力的人。顺着这一思路下来,要想防止权力被用来自肥,自然就是要让好人掌权,要让掌权者不停地修养道德,倡导用个人的仁德来抵御权力的诱惑。因此,中国的文化哲学,从孔子孟子到后世学者,阐说的都是官员和准官员应该怎样来修身修德,总之是教导人怎样做一个好官。反过来,如果一个人做官之后没能经得住权力的诱惑,沦为贪官,便大骂其修身不成,道德有亏,当杀当砍,抄家籍产,杀头剥皮,钉上历史耻辱柱等。所以,中国人反贪的历史很长,但也仅仅是“杀人”与“骂人”。当然,强调为官者的品德,杀掉贪酷的官员是反贪的应有之义,但现在看来,仅仅依靠这一面显然是有些不足的。
这种“反贪模式”用得久了,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弄得人与权不分,让一些掌了权的人觉得自己就是权力的化身,权力就是自己的羽毛。说一个人用权如何,好像就是在说他个人品德怎样,尤其是评议一个人用权是否适当时,往往一触就跳,好像人家在攻击其人格。结果弄得一个人掌权的时候只能评好,不可求疵,最后也就只好由着掌权人的性子来,直到东窗事发。任人去骂。
西方骂权力的反贪,很重要的一点是把权力与官员分开来看。官员泯灭良知,以权谋私,是个人道德与权力恶性相互作用的结果,于是既要注重官员的道德修养,更重要的是思考研究怎样限制权力作恶。在这个理论的支撑下,西方人经过不断的总结和试验。制定出了一整套分权、平衡、公开的手段去管理权力。让它只能做应该做的事,而不被滥用,更不能去谋私。
这种骂权力的设计,还从某种程度上把掌权的人与权力分了开来,使得已经掌握了权力和试图去掌握权力的人明白,人们痛恨权力,限制权力,谩骂权力,监督权力,并不是冲着某一个人来的,而是对着权力这个东西而来。你既然想做官员,想掌握权力,那就要做好承受公众责骂的心理准备,因为无论是谁坐到那个位子上,都会受到同样的待遇。
对待同样一个叫作权力的东西,中外的认识与方法竟是如此不同。于是我想,地分东西,人有黄白。而权力这东西是否也是中外迥然而异呢?也许是罢。
【“杂文专版撷英”栏目作品选自2007年4月5日、3月9日、4月5日《湘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