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崩溃的老鼠

2007-05-14 13:37龙应台
杂文选刊 2007年18期
关键词:乳酪士大夫难题

李国栋床上堆着书,每天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读书读到凌晨一两点,读到两眼充血,像针扎一样痛苦,才把书放开。蜷缩到榻榻米上,用绳子把左腿跟一只桌脚绑在一起,熄了灯睡觉。

“这样一来,我一翻身,扯不动腿,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就马上爬起来继续看书—今年是第三年了,再考不上,就得去当兵了!”

高考前,李国栋很平静地这样解释他的生活方式。他消瘦的脸颊上浮着一层暗暗的青气,眼白里满是一条一条细细的血丝。讲话的时候,眼神涣散,不知道他在看哪里。

“为什么不换个读书方法?这种煎熬式的读书不是效果很差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为什么不找其他出路?不上大学,去读职校或学技术?”

他开始咬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咬得烂烂毛毛的:“不行,我非读大学不可。”

李国栋后来仍旧落了榜,但是也没去当兵。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个星期之后,有个晚上,偷偷吞了五枚大铁钉,从七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刚好掉在垃圾车旁边。

麦尔教授对老鼠很有兴趣,曾经做过这样的实验。

他把老鼠聚集在一个平台上,让他们一个个往下面两个门上跳。跳向左门,它会碰得鼻青脸肿;跳向右门,门就会打开,门后是甜蜜的乳酪。小老鼠当然不笨,训练几次后,就快快乐乐地往右门跳去,不再摔得一鼻子灰。

可是,就在小老鼠的选择方式固定了之后,麦尔把乳酪从右门移到左门。本来以为可以饱食一顿的老鼠现在又碰得鼻青脸肿,它不知道客观情势已经改变了。幸好,摔了几次后,它又渐渐熟悉了新的情况,原来乳酪在左边!

问题是,麦尔又有了新花样。他把门的颜色重新漆过,把乳酪一会儿放左,一会儿放右。老鼠在新的习惯形成之后,发觉原来的方式又行不通了,它必须不断地适应新情况,不断地修正自己的习惯行为……

终于,老鼠变不过来了,它的下一个反应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麦尔发觉,在应变不过来的时候,老鼠“拧”了,开始固执起来,根本拒绝改变方式。譬如说,如果它已经习惯跳向左门,你就是明明白白地放在右门上,让它看见,它仍旧狠狠地往左边门上去碰鼻子,愈碰就愈紧张。如果实验者在这个关口继续强追它去做跳左或跳右的抉择,老鼠就往往会抽筋、狂奔、东撞西跌或咬伤自己,然后全身颤抖直到昏迷为止。换句话说,这只老鼠已经“精神崩溃”了。

于是,麦尔教授归纳出导致老鼠“精神崩溃”的五个阶段:

首先,对某一个难题(左门或右门),让老鼠逐渐培养出一种应对的习惯来(选择右门:右门有乳酪)。

第二个阶段,客观环境改变,老鼠发现惯有的方式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感到恐惧。

第三个阶段,不断的焦虑与挫败、失败之后,它就固执地以旧有的方式面对新的情况,不计后果(就是看见乳酪出现在右边,仍旧向左边闯)。

第四个阶段,决定放弃努力(乳酪也不吃了,干脆饿死)。

最后,如果外力迫使它非解决问题不可,它就叉回到它所习惯的旧方式(左门就是左门,非左门不可)。当然又碰得鼻青脸肿,饿得头晕眼花。明明只要换个途径就可解决一切,它却固执地在习惯行为中饱受挫折与煎熬,最后以崩溃告终。

在垃圾车边被清洁工人发现的李国栋是一只弄“拧”了的老鼠,我们的社会环境与教育制度是控制乳酪、制造难题的科学家。从前,大学之门是通往乳酪的门,所有的人都往那个门上跳。“士大夫”观念深深地植人人们心中,因为我们发觉成了“士大夫”之后就有甜美的乳酪可吃。但是,在大家都习惯了这个方式之后,客观情况却变了,乳酪换了门,往“士大夫”那个门撞去,就会撞个鼻青脸肿,而且得不到乳酪。

可是孩子们继续去撞那一扇门。做父母的也继续鼓励孩子们去撞那扇没有乳酪的门。他们说“有志者,事竟成”;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老天不负苦心人”。门的颜色变了,乳酪的位置换了,可是被弄“拧”了的人却固执地守着旧有的方式“以不变应万变”。

一个人,不过是只有可能崩溃的老鼠。人生的每个阶段里都有看似不可解的难题时时强迫他做出选择:考试失败了、爱人变心了、婚姻破裂了、工作失去了。每一个难题都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究竟乳酪在左边还是右边?不管左右,当一个人不再能以“新”的方式来应付“新”的情况,当他不计后果,拒绝改变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一只被弄“拧”了的老鼠,精神的解体那是自然的结局。如何能不受制于旧习惯、旧观念、旧方法,如何不因搞“拧”了而老去撞一扇没有乳酪的门,需要的是弹性与智慧。

智慧,不正是人之所以为人,鼠之所以为鼠的差别吗?

[选自龙应台著《野火集》文汇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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