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三题）

张爱国

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似乎是英雄的宿命。但当英雄沦为战争的工具和昏君的棋子，他们的牺牲和荣耀是否还能在历史的河流中熠熠生辉？《英雄三题》，为你讲述英雄在光环下的孤独与悲哀。

冰坨里的英雄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马子固狠狠拍几下身上的雪，跺几跺脚，走向久违的熟悉的门。

马子固咳一声，拍一下门。屋内传出年轻女人惊恐的询问声。马子固的心微微一痛。马子固再咳，再拍。年老女人从梦中惊醒，惶恐的同时惊叫道，是……是固儿，固儿回家了！

一阵手忙脚乱的拉门后，马子固叫一声娘，抓住娘的肩。娘捧着儿子的脸，眼泪就下来了。桂香踢踢踏踏的脚步还没到跟前，双手就啪啪啪地拍打起马子固后背的雪。

娘刚拿出鸡蛋要生火，桂香就喊，娘，燕子尿了，快抱你房里去呀。娘就责怪，尿就尿了，向来你自己解决的，犯得着叫我？

孙女抱过来，娘才发现，并没有尿。心里暗笑这桂香见男人回来就高兴糊涂了，于是又赶紧抱孙女给桂香送去。一看，房门已关死，只听得桂香咬着牙嘻嘻地笑，还有儿子牛一般的喘息声。娘明白了，轻轻呸一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就搂紧了孙女回走了。

天才蒙蒙亮，娘就端来两大碗荷包蛋，轻轻喊桂香开门。桂香从熟睡中刚应一声，嘴却被堵住了。娘再喊，却听到床上吱呀吱呀地响。娘轻骂句，笑着，走了。

马子固一起床，就扛来梯子，要上房顶修房。娘和桂香说，你才回家，好好歇歇，等天晴了再修吧。马子固说就现在修。

马子固和桂香的房顶修好了，娘的白炖鸡、炒腊肉也飘香了。在马子固的提议下，娘、桂香和三岁的燕子都端起家酿米酒与马子固碰杯，直碰得茅屋里的气温都升了好几度。

娘洗碗，马子固抱着燕子，桂香纳着鞋底，围坐着，笑声溢满了小屋。

太阳快到山顶时，马子固说，娘，桂香，我要归队了。

娘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说难道……难道是真的？固儿，前线真的吃紧？

桂香的眼也红了，低声说，等你回家，他爹……

空旷的草原上，雪发了怒，一团一团，一个劲儿地砸下来。西北风也发了狂，裹挟着无数根看不见的芒刺，直射下来。为了与草原骑兵比速度，这支封闭训练了三年、第一次出山的飞虎军将士们一个个赤膊上阵。今夜，他们要将入侵的草原骑兵一举歼灭。

战鼓擂起来。

飞虎军身轻如燕、猛烈似虎；草原骑兵骁勇彪悍，左冲右突。

草原骑兵终不敌飞虎军，纷纷溃退。

报告大将军，我军五百伤员正置身雪地，是留下一部分抢救伤员，还是全军追击？

大将军抚剑沉思，他在计算，计算至少需要多少人才能将败军赶杀的一个不留。

大将军的心中有着太多的恨，多少年来，就是这支溃败的军队，掠我土地城池，抢我钱粮珠宝，杀我百姓……

终于，大将军向着满地伤员大声道，英雄们，我们即将回来，等着我们吧！接着大喝一声，全军追击！

马子固躺在雪地上，热血依然在沸腾。

冲天的血光渐渐远去，喊杀声终于消失了，辽阔的草原又复平静。马子固的热血开始回落，他分明感觉到了风中的芒刺扎在身上的疼痛。马子固和战友们不由地向一起蠕动……

一轮红日从草原上升起。凯旋的大将军看着搂成一堆的战友，跳下马，他想扶战友回家，这才发现，白的雪、红的血已将他们紧紧地凝固。

庆功大会上，就在大将军举杯祭奠死去的飞虎英雄时，老丞相缓步上前，声泪俱下，说皇上，大将军为我朝杀敌复仇，鞠躬尽瘁，功垂千古。然而皇上，战场上消灭敌人固然重要，保存自己却是根本啊！皇上，见死不救的骂名，皇上和我朝背不起啊……与此同时，列队的飞虎军士兵缓缓脱下战袍，露出了清一色的孝衣。不远处，缓缓走来无数披麻戴孝的人，男女老少，悲哭声感天泣地……

饿不死的英雄

淮国与渭国世代友好。不料一天深夜，淮王却突然命令淮国五千步兵突袭渭国一片沙漠。然而令淮军万没想到的是，渭国似乎对此早有了防备——淮军刚踏进渭国土地，渭国五万人马宛如平地里钻出来，眨眼将淮军杀得丢盔弃甲。

就在淮军即将全军覆没的时候，渭军却突然停止进攻，并后退五里安营扎寨，形成了对淮军的全包围。

淮军清楚，天亮前必须突围，因为淮王下令太突然，出征时，除了带有充足的饮水，一斤粮草也没带。

淮军一次次突围，又一次次败下来。

就在淮军准备再一次突围时，淮王的圣旨传来：全军将士安营不动，静待朝廷援军。圣旨还暗示，这是淮王的一步大棋。

四天过去了，淮军将士一粒米星儿也不曾下肚。炎炎烈日下，侦察兵欧阳纯早已不再侦察了，因为敌军自从扎下营寨以来，除了饮酒作乐，就是蒙头大睡，一点儿进攻的迹象也没有。欧阳纯多次要求突围，但淮王“不许突围”的圣旨不断传来：破坏大王谋略、擅自突围者，株连九族！

黑夜，欧阳纯蜷缩在炙热的沙漠上，又一次摸了摸腋下，硬硬的还在。欧阳纯再也忍不住了，将头蜷进腋下，轻轻咬一口，仔细地嚼了又嚼，直到那硬硬的消失在口里。看着身边一个个虚弱不堪、渐渐浮肿的战友，多少次，欧阳纯将手插进腋下，握着那硬硬的一块，想拿出来，但终于还是舍不得。

欧阳纯当然舍不得！欧阳纯的这块米粑是妻子背着五个月大的儿子跑了几里山路才追上送来的。出征的前两天，欧阳纯回了一次家，并第一次见到了儿子。欧阳纯归队那天，妻子早早起床，驮着哭闹的儿子在厨房忙碌着。天蒙蒙亮时，妻子红肿着眼将一块巴掌大的用草纸裹了又裹的米粑递过来，欧阳纯的心脏猛然一紧。他知道，这块米粑可是妻子三天的口粮啊！欧阳纯强忍眼泪，将米粑夺下，往桌上一丢，转身飞一般地跑出家门。

欧阳纯一口气跑出三四里的山路，停下来，站到高处，向着家的方向眺望，却看见妻子背着儿子艰难地跑来……欧阳纯接过带有妻子体温的米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抱着儿子要跟妻子回家，但妻子的态度坚定得如眼前这一座座山！

现在，欧阳纯触摸着米粑，宛如抚摩着爱妻的肌肤……

时间一天天捱过去，援军却一个也等不来。渭军分明是无法忍受空气中弥漫的腐尸的恶臭，撤走了。欧阳纯知道，敌军走了，战友们也站不起来了。他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跟妻子回家。现在，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妻儿了……

广袤的沙漠上，第十四个朝阳升了起来，四周一片死寂。欧阳纯知道，战友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模糊的意识里，欧阳纯看见爱妻怀抱儿子站在自己亲手铺盖的房顶上，微笑着，向他招手。爱妻长袖一舒，欧阳纯缓缓飞起，飞向那没有饥饿、没有炎热的家……

欧阳纯不知道，此时，淮王和渭王正站在一座高高的亭楼里，远远地向这边眺望。欧阳纯更不知道，自“战争”爆发的那一刻起，淮王和渭王天天如此：或对酒当歌，或竞棋嬉娇、或远眺“沙场”……欧阳纯和他死去的战友不会知道，淮军出征的那天中午，淮王与渭王边喝边聊，渭王说，人不进食，十三天必死。淮王却摇头说，能活上十四天。于是打赌，赌出了这场“战争”。

淮王赢了，因为欧阳纯没饿死。淮王十分高兴，重赏欧阳纯，拍着欧阳纯的肩膀，说爱卿功勋卓著，本王赐你“饿不死的英雄”！

欧阳纯轻轻移开淮王的手，早已泪流满面。

贪婪的英雄

新皇上登基还不到一个月，边疆的战事就突然爆发了。敌人蓄谋已久，很快就占领了边疆十几座城池，就连边防统帅也被活捉。情况万分危急。

朝堂上，老将军主动向皇上请战。皇上十分感激，亲自为老将军饯行。

老将军率领人马，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赴战场。

不愧为常胜将军，老将军一到，战争形势就被迅速扭转，失地被纷纷收回。

老将军知道，虽然暂时胜利了，但并非边疆就从此安宁了。老将军没有停着，一有时间就深入边境人家，与老百姓唠家常，询问御敌固边的永久方法。

就在老将军为巩固边疆进行着积极而有序的准备工作时，皇上的圣旨来了。皇上说老爱卿威名远扬，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如今边疆局势已安，朕又思卿心切，望爱卿接旨后，速速班师，回朝受赏，共叙君臣情谊。

接了旨，老将军既激动又为难。激动的是难得皇上对自己这么宠爱，才两个月不见就如此想念自己；为难的是，老将军知道敌人还没有被根除，这时候班师回朝，敌人一定会卷土重来……一番思考后，老将军连夜给皇上写了封奏折，详细说明此时不能班师的原因和自己的打算，恳请皇上给他时日，等边疆真正安定下来再回朝。

奏折传出后，老将军更加卖力地工作，他发誓，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就在老将军夜以继日地访贫问暖、操练军队、加强工事的时候，又一道圣旨传来：老将军抗旨不遵，即日起革职为民！

老将军被押解回京城后不久，敌人又大举犯边。

御前会议从早晨开到晚上，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请缨。其间虽有人举荐，但被举荐者总拿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出征。

新将军被皇上亲自点了名后，先是坚决不同意，直到皇上要以抗旨不遵之名治罪时，新将军才勉强同意，但却要皇上首先答应自己一个条件。

皇上让新将军说。

新将军双膝落跪，高声说，臣蒙万岁宠信，别无他愿，只望万岁颁旨，臣若取胜，万岁赏臣良田万亩，封臣功勋五世！

皇上一听，顿生不悦，紧锁眉头，不说话。满朝文武也面面相觑，心想好你个新将军，国难当头，却私欲膨胀，提出如此遭万世骂名的要求来。

万岁，不答应臣的要求，臣请辞此职。新将军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朝堂上一片寂静，文武百官眼睁睁地看着皇上，与新将军友好的人更急出了一身的汗。不料皇上忽然莞尔一笑，说爱卿尽管陷阵杀敌，朕一定满足爱卿心愿。

新将军来到前线，面对一次次难得的战机，却命令全军按兵不动，不许进攻。

皇上一次次催促进攻，新将军一次次上奏皇上，说臣这一生，向无大愿，只望儿孙福禄功名。万岁若不颁旨恩准臣离京前的请求，臣即使进攻了也没有取胜的把握啊！

如此几次，皇上大笑，传旨，全部满足新将军的要求，并告诉新将军，说爱卿忠心一片，可爱至极，可爱至极啊！手捧皇上恩准的圣旨，新将军立即向敌军发起攻击，一举全歼了敌人。

皇上十分高兴，重赏新将军，并告诉新将军，愿意在边疆还是京城，一切听便！

后宫里，皇后很不理解，说皇上，新将军虽有绝世才能，但这种发国难财、私心贪婪的小人，应尽早铲除为妙，怎么能对他如此恩惠呢？

皇上摇摇头，说皇后大错特错了，新将军的确是个小人，但这种小人只有一家一人的欲望，没有天下的野心。皇上哈哈大笑，说有这种贪婪的小人在，朕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上哪里知道，正是新将军的“贪婪”，才赢得了皇上的终生不疑，更赢得了边疆长时期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