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召唤

余毛毛

余二扑腾了一阵子，慢慢地往下沉，他感到了恐惧，想哭想喊，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时，余二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片蓝莹莹的夜空，他看到那个天使正在向他飞来，她灿烂地笑着，双臂前伸，手掌温婉地摊开着。余二伸出手，轻轻地一扣，她拉起他，飞向那片蓝莹莹的夜空……

当余二得知自己患了绝症，活不了几天时，他悄悄地到公墓给自己买了一方墓穴。

公墓刚开发，依山而建，呈梯田状，面临着一池深碧的湖水，对面是一座葱绿的小山，空气清新，环境优美，余二对此很满意。因为是刚开发的缘故，穴位颇空闲，这让余二有了从容挑选的余地。余二一阶阶地看着，盘算着，犹豫不决。公墓的管理人建议说，买最上面的吧，登高望远，好庇护后人。他们不知道余二是为自己买地，只是凭自己的经验在提建议。余二笑了笑，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楚，如果他早点和阿眉结婚，他或许就有后人了。但转念一想，没结婚对阿眉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用做寡妇了。余二正想着，到了墓地的最底层，忽然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了一位美丽女孩的墓地。墓碑镶嵌的照片上，一位长发如瀑，穿一身洁白衣裙的女子优雅地坐在草地上，灿烂而含蓄地笑着，仿佛水面上一朵盛开的莲花。余二想，若是和这样的女子在天堂做伴，聊天说笑，倒是件堪可慰藉的事，也不怕那凄风苦雨、寒冷和寂寞了。

余二看了看那女子的起卒年月，比他小五岁。余二当即拍板，要买下那女子隔壁的穴位。公墓的人劝他说，墓地刚开发的时候，没考虑周全，因为一到春天的时候，湖水会上涨，墓地的一半可能会在水里，这会给后人祭扫带来不便，上面穴位多，还是在上面买吧。余二挥了挥手，说我就要这块。余二交了一万块钱，办好手续，说到时候会有人凭发票来办事的，就走了。

余二是前天得知自己得了绝症的，医生、阿眉和家人都没告诉他。他是在夜里趁小护士在打瞌睡时，偷偷看了自己的病历。看了后，他不声不响地回到病房，在被窝里，他流下了泪水。他感到自己的这一生真不值，除了和阿眉相爱还算是人生的得意之笔外，其它的都是垃圾。阿眉是他的大学校友，比他低二级。当时余二在学校里是个风云才子式的人物，专和校花级的女生恋爱，性格温和内向的阿眉是入不了他眼的。余二毕业后，到市政府当了秘书，多年的秘书生活将余二由意气风发的人，变成了一个内敛、缜密，走起路来都轻手轻脚的人。而阿眉毕业后，先到中学当了几年老师，后来才辗转到机关大院。到那时他们才相爱起来。他们爱得很平淡、很沉闷，但彼此总还算尊重和依恋。

回到医院后，余二给阿眉写了封信，告诉她买墓地的事，关照了几点事项，同时将一张银行卡封了进去，卡上有五万块钱。封好后，将信封塞进了枕套里，余二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交给阿眉。余二算了算，五万块钱加上他买的他们同居的房子，总共有十六万吧，他准备全部留给阿眉，算是给她的补偿。他想过向阿眉提出分手，可一想自己一死，自然就分手了，没必要那么复杂化戏剧化。余二想平静地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小段路。

日子一天天过去，余二却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很快地死掉，病情反而有所好转。一天晚上，医生笑呵呵地将他叫进办公室，说恭喜恭喜。余二说怎么了。医生说我们请了专家来会诊你的病，确诊你不是绝症。你得的是一种怪病，建国以来我们这城市只有四例，但死不了，只要安心静养，按时吃药就会好的。你不知道吧，我们还以为你不行了呢。余二跳了起来，冲医生敬了个礼后，跑到院子里，冲着夜空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平静后，余二回到病房，开始有点发愁，愁的是那块墓地。真他妈的，我干嘛对自己死的事这么积极呢？这块墓地怎么办啊？我怎么跟墓地的人说呢？不管它，先把这好消息告诉阿眉再说。刚开始病的时候，阿眉整夜整夜地陪护他，后来他看阿眉瘦了很多，就坚决不要她夜里来，只要白天有时间过来看看就行了。

余二打的回到家，家里灯亮着，余二上了楼摁响了门铃。为了给阿眉一个惊喜，他故意避开猫眼。可门铃响了很久却没人来开门。余二估计阿眉一定下楼买东西去了，就耐心地等着。感应灯灭了，余二站在黑暗中，不知怎么想起了墓地里的那位女子，他觉得有遗憾，不能和她做伴了。想到这儿余二又有点罪恶感，这算不算是对阿眉的一种不忠呢？

门开了，灯亮了，余二诧异地发现，刘金居然从他家出来了！刘金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为了和市领导拉上关系，多次找过余二，在酒桌上和余二称兄道弟。但余二在内心里是鄙视这样的人的，在阿眉面前，也曾多次表达过对刘金的鄙视之意。没想到，正是这个他鄙视的人居然到了他家里，和他的阿眉在一起。

阿眉也出来了，当他们看到余二时，表情都很凝固。余二感到自己的耳朵非常的难受，有一种尖锐的啸声在死命地扯他的耳膜。他皱着眉头，闭着眼睛，脑袋仿佛要爆炸。

刘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余二慢慢地蹭进家里，阿眉死死地盯着他，脸色苍白如纸。余二坐到沙发上，双手抱住头，口中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哮声。不知多久了，余二抬起头，点燃一只烟，冲阿眉古怪地笑了笑，摇摇头，然后起身，从贮物间里拿出阿眉搬进来时带的两只大皮箱。他将阿眉的衣物一件件细心地放进去，就像阿眉来时，他一件件细心地拿出来那样。

阿眉看着他，哭了，说：“对不起余二。你要死了，我是个女人，我要给自己一条后路。”阿眉知道此时只有和余二实话实说最好，再有一点点的隐瞒，余二都会鄙视她的，她不想这样，她宁愿余二打她骂她也不要他鄙视她。

阿眉的话让余二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个故事：一女的死了老公，她天天拿着把扇子扇坟，人家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让这坟土快点儿干，那样她就好嫁人了。真想不到阿眉比那女子还性急，这真是个经典的升级版，怎么着也得等我死了啊。余二笑了起来，将箱子扣好，对阿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像阿眉来时那样。阿眉哽咽着说“余二对不起”，环顾了一下四周，吃力地拎起箱子，走了。余二本想送送她，但不知为什么，肚子疼得很厉害，他弯下腰，不可自抑地呕吐起来。

过了几天，余二到了公墓，费力地向公墓的人解释，他不能要那块墓地了，因为他死不了了。公墓的人听了就笑，说还有这种事，你这人真行。余二主动提出愿意给10%的补偿金。出了墓地管理处，余二想起那个差点成了他死后邻居的女子，去看看她吧。余二买了一束鲜花，到了她的墓地，久久地看着她，流下了泪水。余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或许他真的该死掉，和这女孩在一起。余二掏出纸巾，一边流着泪，一边细细地擦拭着那女子的照片，在心里说：走了，朋友，今生无缘，来生也无缘啊。恍惚间，他忽然觉得照片上反射出一道隐秘的白光，似乎是那女子冲他灿烂地笑了笑。余二吓了一跳，擦干了泪水，死死地盯住那照片，一切如故。余二的心咚咚地跳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儿。

余二不想再上班了，他用公墓退回来的钱买了部笔记本电脑，想重拾丢弃已久的写作。可因了阿眉和刘金的缘故，他在家呆不住。他四处联系换房，在事没办妥之前，他拎着电脑外出，想找清静的地方写作。可公园里总是有些锻炼的老人晃来晃去，大学校园里又到处都是情侣，咖啡厅又太贵，余二很苦恼。这时他想到了公墓对面那葱绿青碧的小山，那个地方应该没人。

余二去了，一切如余二想象的那样美好，空气清新，环境幽静，余二很满意。在那他写出了自己的季节系列：破碎的春天，夏日喧哗，秋之忧伤，枯寂的冬天。余二将这些文章通过伊妹儿发了出去，发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回音。余二很着急，他天天在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没搜到他期望的信息，却天天搜到一个和他的名字谐音的个人网站。余二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兴趣，一直没上去过。

这天，余二感到百无聊赖，就点击了一下，上去了。是一个清冷的个人网站，只有几个栏目：主人介绍、主人的诗歌、主人的散文、在线投稿，前面几个都打不开，倒是在线投稿还行。余二把自己的一篇作品投了上去，心里自嘲地说，谁会看呢？第二天，余二打开那个网站，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文章被编辑得很漂亮，而且配上了图片。那是一幅很古怪的图片，一大片蓝莹莹的夜空，一个天使在飞翔。天使飞翔的姿态很优美，像一尾美人鱼。她的双手朝后温婉地伸着，余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诱惑，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轻轻地扣上，和她一起飞翔。可惜他看不清天使的脸；余二又投了一篇，第二天打开，又被编辑得漂漂亮亮，还是那幅蓝莹莹的天使飞翔图，天空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天使飞翔的身姿和位置有了些变化，她似乎在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余二现在能看到她的一部分面颊了。余二觉得有趣，他想我要是再投几篇，不就能看清她的脸了吗？于是他又投了一篇，第二天打开，果然，余二能看清她的大部分面颊了；再来一次，余二又投了一篇，第二天打开后，不禁目瞪口呆，因为那天使的脸和他在墓地上看到的女孩的脸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死去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网站上？余二决定到公墓去，再看一看墓碑上女孩的照片，他必须证实。

从这座小山走到大路，走一阵子，再折进小路到墓地，可能要一个小时。余二等不及了，他决定游过去。湖面大概有二百米宽吧，余二觉着自己能行，六月的天气下水没什么问题。余二快速地游到湖中间后才觉得高估了自己，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久病的人。他感到了吃力，在湖中间进退两难，他翻转过身，想用仰泳的方式慢慢地浮过去。可这时，余二的的腿却抽起筋来，动弹不得。余二扑腾了一阵子，慢慢地往下沉，他感到了恐惧，想哭想喊，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时，余二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片蓝莹莹的夜空，他看到那个天使正在向他飞来，她灿烂地笑着，双臂前伸，手掌温婉地摊开着。余二伸出手，轻轻地一扣，她拉起他，飞向那片蓝莹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