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幽灵

2007-05-14 14:54顾文显
小小说月刊 2007年16期
关键词:张大儿媳

顾文显

兵部尚书徐俊生因为犯了通敌罪被押赴市曹斩首,他的家属被判官卖为婢为奴,所卖的钱收归国库。徐俊生的女儿端娘才貌双全,在京城名声很响,有些青楼出了好大价钱要买去当摇钱树。但此事被吏部侍郎张经业得知,他说,其父无行,子女何辜?岂能让端娘沉落烟花?张经业是个清官,从来不搞拉拢关系这一套,为救端娘,他破例搬请了老恩师——当朝宰相吕大人出面,总算保住了端娘,把她带回府中收养。

端娘对张侍郎感激涕零。张大人说,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案子归案子,人情总还是该有的吧。我家中无女儿,只拿你当女儿养了。这越发让端娘觉得自己遇上了救命的菩萨!

端娘到了出嫁的年龄,张大人把她叫到跟前,说:“老夫此生唯有一大心病,就是犬子张祥。老夫想,如果端娘能屈嫁祥儿,则你即是我家恩人;如果不愿意,老夫不日为你择选佳婿,当女儿嫁出。何去何从,由端娘自主,老夫决不难为你。”

这让端娘好不为难。因为张祥是个痴呆,见了人两眼发直,口角流涎,跟这样的人过一生?可是她又一转念,如果不是张大人,她现在沦落风尘,自己受辱事小,污了爹爹的名声就是最大的不孝!她一直不相信爹爹会是私通敌国的奸臣!权衡再三,端娘答应嫁给张祥,此言一出,张大人竟给端娘行了叩拜大礼!

月夜逢知音

端娘与张祥成婚后,居住在张府后宅的小园中。她经常不带丫环,独自在小园散步,吟风弄月,写些诗词打发时光。

这天夜晚,端娘倚着栏杆,面对如水的月色,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凉之感,触景伤情,不由信口吟出两句诗来:“暗香凝翠袖,冷月洗梧桐。”吟到这里,觉得没有理想的下句,她又不愿意回去受“丈夫”张祥的纠缠,就独自对着月色反复吟诵。

突然,树丛中传出一个男子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好听,为端娘接了下句:“谁弄清风起,狂书写乱萤。”端娘吓了一跳,四处张望,这张府花园,四处高墙,外有更夫巡守,哪里会有人进得来呢?可是,那声音、那诗句听得清楚,记得真真实实……端娘头皮发炸,一转身,便回了屋。这时,张祥醒来,又与她胡搅蛮缠了,被她斥了一顿,才老实地睡下。端娘又一阵难过,嫁了这么个人事不知的活宝,拜堂三年了,她依然是女儿之身。恰值两广闹荒灾,公爹奉旨到那边做官,久不回来,端娘没了袒护,婆婆经常指桑骂槐,还动不动教唆儿子对她动家法……

端娘再也无法入睡,刚才是梦还是真的?好一个“狂书写乱萤”!她把诗句反复吟咏,心里不觉泛起一股暖流。那男子如此温文尔雅,肯定不是入园盗窃的贼徒,大概是走迷了路,进园中躲避野兽或者强人的落难书生?

第二天白天,端娘特意跨过栏杆,到那几丛树中搜索了好久。如果有人来过,至少应当留下脚印,可是,树丛中连一棵草都没有被踩倒,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夜晚,端娘服侍张祥睡下,又让丫环休息。她来到园中,对着夜空再次吟诵诗的前两句。刚读过两遍,就听树丛中“噗哧”一声笑将出来,还是那男子的声音:“怎么回事,短短十个字,就记不住?少爷痴呆,把少夫人也传染了?”

端娘此时一点恐惧感都没有,她低声喝道:“什么人?深更半夜与女子说话,还懂规矩不懂了?”这一喝,那声音顿时没了。端娘有些后悔,不该喝斥人家,无论那男子是什么人,她都愿意与对方哪怕是说几句话也好。

端娘平静地说:“这位公子,可敢与奴家见上一面?”

“那好,你回房中,我在走廊上拜见。”

“那会惊动别人的。”

“你只管回去就是。”

端娘回到房中坐下。本来夜色如漆,却清楚地看见窗外站着一位很有风度的俊美书生,冲她行礼呢。端娘悄声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张经业。”

端娘微微红了红脸:“公子不要取笑奴家,那是公爹的名字呢。”

“在下不入室,是怕吓着少夫人。实不相瞒,在下是鬼,是冤死鬼,我才是真正的张经业,是被你公爹胡敬文害死的……”那冤鬼缓缓地讲了一段让端娘心惊肉跳的故事。

丧心病狂的谋杀

二十年前,巢湖有个叫胡敬文的秀才,书读得很苦,可就是屡试屡败,连个举人也没考上。父母对他很失望,他自己也觉无奈。这年秋天,他落榜后往家走,遇见一个叫张经业的流浪乞丐,岭南人氏,有秀才功名,只因为家乡瘟疫流行,村里人都死光了,剩他孤身一人,流落到北方……胡敬文请张经业吃了一顿饭,发现他才思敏捷,文章胜自己一大截,就很羡慕。提议道:“论起来,你小我三岁,如不嫌弃,就请到我家居住如何?”

就这样,张经业到了胡敬文家。他时常点拨胡兄文章,但胡敬文这人,嘴皮子功夫了得,可做起八股文,就是不上路。后来,好不容易在张经业的帮助下,胡敬文中了举。胡敬文三十岁这年,二人相携去京城考试。胡敬文把张经业带到一个住处,两人约定,集中精力备考,不与任何人来往。答完卷,两人回到住处,张经业满脸喜色,说想不到这次题目正适合他做!把所写的文章一字不漏地默抄出来,胡敬文一看,也称赞不已,他买了酒菜,请张经业在小园里饮酒,谁知他在张的酒中下了毒,把张毒死后,推进一口深井里……原来,这是胡敬文早就计划好了的阴谋,这住处其实是胡敬文花钱买下的房宅,事后,他找人把井填死。果然,发榜后,张经业金榜高中!从此,胡敬文被他父母谎称暴病而死,胡妻改嫁,他父母北迁,再不与乡里人通往来。胡敬文就顶冒张经业的名字当了官,再娶妻生子,一步步做到二品大员……

“你说的都是真的?”端娘不敢相信。

“此事连你婆婆都不知情。”冤鬼叹了口气,“看到了吗,左右房中的丫环还有你身边那呆子,为什么连动都不动,那是我法力所在,我就是与你说到天明,也再无第二人知晓。”

端娘问:“那我爹爹他……也是与老贼有关?”

“别叫他老贼,”冤鬼道,“他与我只是个人冤仇,跟你无关。你父亲的冤案是因为他名声太大,引起了皇上的猜疑,功高盖主没有好下场,古来如此。”冤鬼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是你公爹给你找了这么个丈夫,也不知是善是恶?我该回去了。少夫人如不怕我,在下愿意夜夜与你谈论诗文,我也孤独得很哪。”说罢,一转身,不见了。

人鬼颠倒的世界

这一天,端娘心神不定,她读了许多书,哪知道世事如此险恶!她想为冤鬼做点什么。到了晚上,端娘又去栏杆处吟那几句诗,话音未落,冤鬼又出现了:“感谢少夫人信任,张经业虽死无憾了。”

端娘含羞道:“你就叫我小字端娘吧,反正你肯定知道了。”旧时,女人的小字除父母外是不告诉别人的,但这冤鬼有了道行,岂有不知道之理。

端娘让冤鬼随她回房中坐。冤鬼道:“就隔着窗户也一样的,我阴气太重,对端娘不利。”

敬重、怜悯交织在一起,端娘已爱上了这个男人。她忘情地说:“端娘如果有幸变成鬼魂,情愿伴君于地下。”

“傻话。”冤鬼道,“死一个都冤枉透了,还要再搭上一个,难道善良人全该苦命不成。”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只恨夜短。反正端娘没事做,只当病了,白天昏睡,夜里与冤鬼谈心。冤鬼始终不肯越门槛一步,这让端娘更加敬重爱慕。

张大人完成使命,回来了。向夫人问及儿子儿媳的近况,得知端娘生病,便亲自去探视。呆儿子拿着一只货郎鼓,摇着满走廊疯跑。公爹进入端娘的卧室,儿媳并不像往日那样出来迎接,而是端坐床上不动,两眼发直,呆呆地逼视着张大人。

丫环们知趣地退出去。

这时,端娘伸出二指,指着张大人的脸说:“胡敬文,你官儿做得快活煞!张某何辜,毒死不算,还被葬身深井,冰冷难耐!你做的事就真以为世人不知了吗,张某他日跟皇上喊冤去,灭你九族,你信不信?”

“你……”张大人语无伦次了,“你当真是经业张贤弟?”

“你还认得贤弟?你只认得前程!”端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哎呀贤弟!”张大人跪在了地下,“怪愚兄一念之差,顿生歹意。这些年为官,一直兢兢业业,怕的是污了贤弟名声,一错再错。如今罪已铸成,贤弟说怎么办,愚兄任凭发落。”

“你必须勤奋为官,不得让百姓失望。”

“是。胡某还要于密室设贤弟灵位,夜夜焚香,保佑贤弟早日超脱。来世胡某为犬为马,以报效贤弟之万一。”

“那你好自为之吧。”

说话间端娘往后一仰,倒在床上。转眼醒来,惊问:“公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媳妇有失远迎……”

张经业摆摆手:“你病了,我不忍惊动。”说了几句,见端娘确实不知刚才发生的事,张大人就放心地起身回去了。

这都是冤鬼让端娘装出来的。端娘彻底证实了她这位公爹确实是杀友夺官的卑鄙小人胡敬文,她对这虚伪的公爹恨到了极点!

比翼何处飞

夜里,冤鬼又来了,白天的事他全知道。

“你要如何处置他。”端娘问,“你可以告诉我那口井的所在,那里有证据,我替你告状,皇上我也不怕。”

“不必。”冤鬼说,“我想通了。凭心而论,胡某为官,不但清正廉洁,更重要的是他办法多,能干,换上我张经业,绝对不如他。看来以文章取仕,弊端良多呀。为芸芸众生受益,何惜我区区一命?所以我非但不恨他,还有些敬重。”

“这么坏的人,你还敬重他?”端娘真不理解。

“朝堂上那些高视阔步甚至名垂青史的,你以为个个都高尚吗?”冤鬼哈哈大笑,“做了这些年的孤魂野鬼,我等于读了另一种书,在阳间读不到的书。我什么都看透了。”

端娘被冤鬼的高尚情怀所折服:“大家都在骂‘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岂不知人反而大不如鬼呢。端娘决定以身心相许,万死不悔。”

“你真的爱我?”冤鬼问。

“端娘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如果不要我,我明天就悬梁自尽,到那边去陪伴你。”

“那好。三天后午时,你可……”

三天后,张经业大人在密室里为冤死的“贤弟”烧完香,忽然觉得应当到儿媳那边看看她病好了没有。老头子真把儿媳当做女儿看了,再说,让她陪伴他那样的儿子,张经业也总觉得内疚。他一直盼望奇迹出现,所以,不断地请名医,怎奈不见好转。

穿过曲廊,远远地望见他那宝贝儿子,提着个纸灯笼,连喊着:“爹,给你玩。”边跑过来,脚下一绊,结结实实地摔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登时断了气!

张经业魂飞天外,没有了儿子,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当即抱着尸体放声大哭。端娘闻声奔出房来,惊喜道:“爹爹不必忧伤,儿媳能让他起死回生,正盼望他摔这一跤呢。”

“贤媳休要宽慰老夫,人死岂能复生。”

“不同之病,当用非凡之医。”端娘道,“找人将他抬到床上,我自有办法。”

张经业狐疑着叫人把张祥的尸体抬到床上。端娘拿汗巾捂住尸体鼻孔,说她用的是窒息通窍法,张祥再活转,就是个正常人啦。

不多时,床上的张祥伸个懒腰,说:“好睡,好睡。”然后含笑而揖,“有劳娘子啦。” 一瞅那眼神儿,分明是正常人!

张大人目瞪口呆,简直是神仙下凡,治好了他的儿子!然而,张祥对他却视而不见。端娘轻声道:“公爹先请回,他还需静养些时日,期间,只能探视,却不能告诉他您与婆母的身份。否则前功尽弃。”

公子神奇地“复活”,张府喜气洋洋。老爷、太太每天来看望,虽然没叫得一声爹娘,但看见娇儿容貌清秀了许多,与儿媳吟诵唱和,一派儒雅之相,高兴得直给端娘作揖,端娘真的对他张家有再造之德啊。

过了几天,端娘对公爹说,张祥还剩最后一劫,需要他夫妇亲自叩拜九座庙宇。大人说,那就派人抬轿子送你们。端娘正色道,哪有这么拜神佛的,必须夫妇徒步独去,方显其诚。说罢,与张祥携手出门,再也没有回来。

张经业毕竟是满腹经纶之人,越想这儿子变得怪异,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神的事?他进入端娘的卧室,见桌上有书信一封,抽出,吓得他毛发直竖:纸上赫然是张经业生前的笔迹,那份当年答卷,一字不爽地抄录于上,最后是四句俚语:“你为卿相,我得端娘,一条苦命,两不欠账!”

夫人惦记儿子儿媳,问老爷是不是派人找一找?老爷长叹一声说:“我家失德,理当绝后。老夫昨夜梦神人告诉,儿子随他去,若找得回,必定夭折,别白费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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