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杨清泉来到这个西欧国家时,正值这里爆发经济危机。众多的工厂倒闭,无数的雇员涌上街头,类似擦皮鞋、搬行李、做直销这样连蓝领阶层都不愿干的活,此时也被当地人抢得一干二净。杨清泉一连多天拼命地找工作,然而,却没有一家工厂或公司录用他。杨清泉带的钱已所剩无几,生存,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杨清泉来时,正值国内的春季,他觉得西欧这个国家与中国同处北半球,气候应该相差无几。来后也觉得有些相仿,可一到夜里,他就觉得奇冷无比。刺骨的寒风锥子似的无处不钻。更让他觉得难堪的是,大街上空空如也,根本找不到睡的地方。只有免费开放的公园长椅上才能容身。睡觉还不能乱了自己的这身行头,衣衫褴褛的,上哪儿去找工作呢?公园里几名老乞丐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羞得杨清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清泉不是偷渡入境的,而是通过正规的涉外劳务公司来到这里的。他有着国内比较知名的大学本科学历,原想,找一份白领工作应该不费事。现在可倒好,肚子都填不饱,更谈不上边打工边求学的事了。回想到此次出国打工,杨清泉还是有些奇怪,这家涉外劳务公司一向以“宰人没商量”著称业内,这次却只送了两个人出来。一个就是他,另一个是30多岁的瘦高个,叫陈若诚,自称是国内一流大学的经济学博士。陈若诚说他也是来这里打工的。可杨清泉觉得他不像,这人十分讲究派头,举止有着那种长期在养尊处优环境中养成的优越感。
下了飞机,陈若诚就没了踪影。记得陈若诚当初在飞机上说过,杨清泉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他的住地找他。举目无亲且走投无路的杨清泉掏出陈若诚留给他的联系电话,找了家便利店,拿出衣袋里仅有的五欧元,给陈若诚打了个电话。结果,电话里传来一个女音,用标准的英文说道“此话机已被停机”。
杨清泉懊丧地挂了电话,一边接过老板娘找过的零钱,一边抽出一份厚厚的报纸。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报纸时,发现上面有一份招工启事。寥寥数字:急聘公司经理,具有团队精神,40岁以下。杨清泉想了想,又抄起电话,打给那家公司。
“你好……外籍?也可以啊。”对方是个女性,甜甜的嗓音不亚于甘雨的滋润。杨清泉忍不住想亲亲老板娘的手。这外国的礼节,有时还真能表达人的快乐心情。
等杨清泉第二天赶到招聘地点时,不由吓了一跳——屋里已坐满了人,还有几位是站着的,正焦躁地说着话。他仔细听了会儿,心就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沉——等待应聘的,竟然有几家公司的副职CEO。那些没有出声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超过预定时间一个多钟头了,那家公司负责招聘的人还没有来。屋里开始有些骚动,紧挨杨清泉站着的三个人忍不住怒吼起来:“见鬼,这叫什么?”西方人急起来,也没了绅士风度。杨清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他想,也许这次招聘,比的就是耐性。国内像这样怪招迭出的招聘实在是太多了。
墙边突然开启出另一道门,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突然出现了。她严厉地说:“弗朗士、马蒂尼、鲍勃,你们三个可以走了。”她的话音刚落,杨清泉身边的那三个人对视了一眼,脸红到了脖子根,夹上公文包,灰溜溜地走了。
此时,屋内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那女郎撵走三个人之后,看也不看屋内的人,又从那道门里走了进去,将满满一屋子的人晾在那里,连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
又过了一个钟头。坐着的人有几个站起身来,在屋里活动了一下筋骨。那女郎再一次诡异地出现了,又报了几个名字,命令他们走了。
杨清泉大气也不敢出,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屋内,意外地发现陈若诚也在人群之中。已经领教过这怪女郎厉害的杨清泉没敢和陈若诚打招呼。杨清泉忽然想到了中国武功的修身之法,于是眼观鼻,鼻观心,泥塑一般地站在那里。
接下来,挖鼻屎、揉眼睛、打哈欠的人一一被撵了出去,屋里的人越来越少,已不超过十个,其中,包括杨清泉,还有陈若诚。剩下来的人,都意识到耐性是在这次招聘中获胜的法宝,再也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快到上午11点了,一个矮个子终于耐不住地问了句:“真是奇怪,这女人知道我们的名字,太蹊跷了。”矮个子毫无疑问也被赶了出去。矮个子纳闷的,也正是杨清泉所疑惑的。这家公司怎么都提前知道大家的名字呢?
那女郎终于浅笑吟吟地正式出场了。她环顾了一下屋内,用标准的英文说道:“恭喜大家,相信各位早已看出,我们今天是在考察各位的耐性。不过,本公司这次只招聘一名经理,因此,我们的考试还要继续。我叫琳娜,为总裁具体操作这次招聘工作。”她的话音未落,坐着的人中有人举手:“我想问问琳娜女士,能说说您公司的名称吗?”
琳娜突然怒道:“出去!”那人吓了一跳,想想似乎明白了什么,索性豁出去了,狂笑道:“我想,你这儿不会是白日梦公司吧?”没等琳娜再次发出逐客令,他夹着包,打着哈哈走了。
此时,屋里只有八个人了。琳娜微笑着又发出一道指令:“请各位脱下外套,脱下衬衫。”杨清泉想都没想,按照她说的做了。与杨清泉一样动作麻利的,还有陈若诚。有三名应聘者只是犹豫了一下,又被琳娜赶走了。屋内五个人光着膀子站在那里,傻傻地与琳娜对视着。
“好,五位尊敬的男士,我代表公司祝贺各位,我负责的环节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由我们的总裁向大家发号施令。”说着,她摁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按钮,墙上赫然出现了一部大屏幕,足足覆盖了整面墙壁。
一名清瘦老者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欢迎大家,像各位这样的精英,都是本公司所需要的。只是,眼下正值特殊时期,我们只能招一个人。因此,大家还要进行最后的角逐。我还要向各位解释一个谜团,那就是为什么琳娜小姐知道大家的名字。那是因为我们在招聘前,已经按电话号码梳理了一下应聘的各位。只有两名中国的朋友,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对了,说一下,你们推选出一位领头人,让他率领你们走出去。如果他具备这样的才干,他就是我们要的人;如果他不能带你们走出这间房,那他第一个被淘汰,你们剩下的四位继续进行角逐,直到获胜者出现。提醒一下,窗户看起来是玻璃,不过不是,它是纯钢制的。”老人头像忽地一暗消失了,琳娜也从屋内消失了。刚才进来的大门也失去了踪影,整个房间变成完全封闭的密室。屋内的光线完全来自于三个窗户。
五个人来不及惊慌——他们知道,那个老人,包括琳娜,正从屋内隐藏的闭路系统观察着他们。三名外国人对望一眼,又看了看杨清泉和陈若诚,一齐把手指向了陈若诚,将他推选出来作为领头人。
陈若诚似乎有些诧异,但惊慌的神色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从容地指挥着四个人,让他们敲击四面墙壁,看看有无空音。他则坐在椅子上,仰望着刚才那闭路电视出现的屋顶上方,仿佛想从那里找到出路。
杨清泉和另三个人敲了半天墙壁,一无所获。他们面面相觑——忙活了一上午,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工作,而且,还被关了起来。没有挖墙的工具,没有相互之间的鼓励,只有一个职位,让他们既是敌对者,又是合作者。要找到门,寻到出路,他们需要合作,可又怕被陈若诚找到办法,抢走了唾手可得的工作。各人相互警惕,又不敢说话。更要命的是,大家都饿了。
陈若诚站起身来,脸阴沉沉地说道:“我来试一试,不过,要大家帮我。”说着,他把屋内的椅子叠了起来,让杨清泉他们四个人在四个角度站定,稳稳地扶住叠高的椅子,自己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杨清泉忽然明白了陈若诚的意思,他刚才利用众人寻找墙壁空隙的机会,一准是在屋顶上发现了什么。没准儿出口就在那里!杨清泉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屋顶上方有一处暗黑的痕迹。他脑中一闪,豁然开朗:欧洲人多半是在屋内生壁炉,有壁炉就一定会有烟囱,看样子,陈若诚一定是想到这一层了,准备在那个地方试一试。
此时,只要他一松手,陈若诚势必要掉下来。或者,他不松手,向另三个老外使一个眼色,他们也会松手,为了饭碗,谁不精得像鬼似的?
陈若诚的手已经快要够到屋顶了。他忽然俯下身来看了一眼,想必也想到下面四个人只要有一个人使坏,他不但得不到工作,甚至还要摔成残疾。人心,有几个人能揣测清楚呢?
杨清泉为自己的念头羞愧不已,他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我和他是同胞啊,如今置身异国他乡,更要相互依赖,相互帮助才是啊。就算陈若诚没有帮助自己,可他来到这里应聘,说明他也境况潦倒,不如人意。想到这儿,他也不怕被琳娜赶走了,朗声用英语说道:“我们拧成一团,找到出路,才有希望出去。大家都是男人,还怕被尿逼死不成?”他说的这句粗话,用英语说出来,实在是不伦不类,好在那三名老外明白了他的意思,友善地笑了起来。
陈若诚就在这个时候凑到了屋顶,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双手猛地一推。只听“轰”地一声,屋顶穿了个大洞,一根软索制成的梯子落了下来。成功了!
众人放下陈若诚,正要向他庆贺,只见墙上那屏幕再次显现出来,那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屋内:“恭喜你,陈先生,也祝贺各位,在陈先生的领导下,你们找到了出口,各位马上就可以出去了。顺便说一下,本公司没有招人的意向,经济危机了,大家都得释放一下压力才是。谢谢各位给我们公司员工带来了欢乐。”
杨清泉愣了,陈若诚呆了,那三名老外也傻眼了,他们忙活到现在,竟然是给别人逗乐。现在,他们到底是该安慰陈若诚,还是安慰他们自己呢。
陈若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拉住杨清泉:“清泉,咱们回国吧。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说着,他告诉了杨清泉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情况。原来陈若诚竟是国内一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行长,因为挪用了巨量公款,在案发前逃之夭夭。
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在国外应该能生活下去,而且,他在这个国家还有存款。谁知,他出逃后,国内马上联系了这个国家,封存了他所有的存款账户。就这样,陈若诚一文不名了。为了糊口,他也到这里来应聘。这些天来,他想念家人,想念昔日的风光,那种啮心的痛苦早已让他内疚不已。与其这样生活下去,还不如回国坐牢。
杨清泉紧紧拥抱住陈若诚,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家涉外劳务公司此次只送他们两人出来了。是啊,既然外国的月亮并不比国内的圆,那么为什么不回去呢?他和陈若诚走上软梯,径直向中国驻该国大使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