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蛇记

少　康

明朝景德年间，在现今的江西省铅山县境内出了一个异人毛十三，会使一套呼蛇驱遣之法。

毛姓家族住在多山林草木的地方，人畜常被蛇伤害，族人屡受惊扰。毛十三学艺归家后，选一宽平洁净之地叫族人暂住，自己立于村中高处，试用老师所授之法，将蛇类驱赶干净。从此，一村安然，不再有蛇为患。据说这个地方至今依然极少有蛇。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毛十三就渐渐被人看作异人了。

毛十三多年在外漂荡，自思平生场地跑得多，熟悉各地物产及市价，就干起了异地贩运买卖的行当，倒也能快活度日。

这一年暮春时分，正是大蒜籽收获上市的时候，他带了几只船上大蒜籽名产地上饶临江湖去收购。这一年是大蒜籽的小年，收成比往年见少，而市场需求量又大增，他在半途因事耽搁，赶到临江湖时，别家的商号早已在数日前到达开始激烈地抢收订购了。毛十三跑了几天，收获甚微。这一天下午，他心情烦闷，到村中闲步，忽听一大户人家哭声一片，不觉就步了进去。他夹在人群中一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小孩，约莫七八岁，双目紧闭，身上暗黑色的浮肿从脚漫到腰间，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小孩上午与几个放牛的伙伴上山戏玩，被毒蛇咬伤，这家人虽请了当地所有能找到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死，因此一家人悲哭不止。

毛十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低头细看，小孩虽气若游丝，微弱难辨，但肿胀处尚未到胸口。毛十三知道大凡人被毒蛇所咬，一肿到胸口，毒气攻心，就无法可救了，不觉失声说道：“还来得及。”

大户人家一听，赶紧向毛十三哀求。毛十三沉吟半晌，迟迟不作答复。大户人家许下重赏：若救得孩子，愿出黄金百两，或者以家中田地一半相赠。毛十三思忖良久，叹了一口气说：“救一命，伤一命，但系铃解铃，也算得功罪不及，只有呼原蛇吸回。好吧，我也不需你的黄金产业，如救得孩子，就帮我收购几船大蒜籽吧。”接着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大户人家按毛十三的吩咐，在门前的空地上放置一张晒谷用的竹席，将小孩放躺在中间。毛十三步至席中，手中画一符，向半空中打去，口里念念有词。片刻只见十数里的大蛇小蛇络绎不绝，或涉溪过桥，或沿路翻山蠕动而来，围在竹席四边，服服帖帖将个蛇头搁在席边就动也不敢动了。这些蛇有红的、白的、绿的、黄的、黑的；有一圈白间一圈黑的、有灰底金花的、有麻灰相杂的；有的蛇头呈三角形、有的蛇头是鼓形、圆形、扁形，黑压压伏了一片，形状丑陋的，面目狰狞可怖；花纹错综的，五色斑斓，美若锦缎。都将蛇头昂起，目光莹莹望着毛十三，好似受制听命一般。

毛十三向众蛇说道：“今日有劳各位辛苦赶来，只因有人被蛇咬伤。伤人者留下，其余可以各自返回。”只见众蛇陆陆续续掉头蠕动而去，或钻入田埂石隙无踪无迹，或消失于山林丛莽之中，只有一条扁形小黑蛇不敢稍动，独自留下。毛十三向小黑蛇怒喝道：“孽畜，你身为异类，与人各有生存之地，本该远潜于山林隐伏于深山巨谷，各安天命，今日何故出来伤人。自古杀人抵命，人既被你伤，还不去将毒收回！”那条小黑蛇抬了抬头，又伏地不动，好像有恋生之意，不甘愿受驱遣。毛十三见状，向手中又画一符，威逼道：“你今日救人也是死，不救也难逃一命。”又娓娓向其劝说，“你若救人而死，我必封棺大葬，以人礼待。你为异类，得享人礼，也算死得不枉。”那小黑蛇似乎为情理所动，缓缓向小孩爬去，将蛇头伸在小孩的脚踝伤口处吸吮起来。

这世间的毒蛇种类繁多，毒在蛇牙中未放出时，蛇本身不受其害；但蛇毒已出，又被蛇吸回，蛇也会因自毒而死。只见那小孩在小黑蛇的吮吸之下，伤肿渐渐消退，而蛇身渐渐肿胀，盏把茶工夫，小孩的肿已消尽，而小黑蛇的肚子却胀至破裂，在痛苦中死去。

小黑蛇死后，毛十三果然如约买了上等的棺木将它安葬。

大户人家见小孩苏醒，合家上下都感激不尽。这人家是临江湖产大蒜籽首户，在当地又是有名仕绅，将当年全地方的大蒜籽半数相赠，足足装了满满十几船。从此，毛十三的异名更是在方圆数百里之间众口相传。

十年后，毛十三与几个友人结伴乘船远行。这一日，船至一荒山野渡，已是日暮时分，只见夕阳衔山，暮岚沉沉，就靠岸泊了船。叫船家从水中钓出几尾大鱼，又取出所带陈年美酒，在船头赏月对饮起来。

交杯换盏之际，几个人谈些平生所闻奇事异物，忽有一人说：“早就听说毛兄学得异术，今日兴头正好，何不呼来让我们也见识一番。”毛十三只顾低头喝酒，并不作答。酒至半酣，那人又再提出，其他几个人也一齐附和。这时毛十三已有几分酒意，一时性起，便答应下来，吩咐船家将两只船移开，中间搁船篙，说：“我叫蛇从这只船上，过篙从那只船下，让大家好看仔细。”

待船篙摆好，毛十三即向乱山间发出一符，就见山中林间石下钻出无数条蛇，成群结队络绎而来，那番热闹劲儿，就像金庸笔下的武林黑白两道人物，从四面八方赶赴华山论剑，又如人间逢会赶集，熙熙攘攘。但这里的蛇又与临江湖的那次不同，比平原近人处多了许多野性。这些蛇有的抱成一团从山下翻滚而至，有的咬着蛇尾连结成一长队，有的独自似箭飞奔，几个友人不觉看得目瞪口呆。毛十三神态自若立于船头，驱遣这些蛇过竹篙。但见胆大的一跃而过，胆小的战战兢兢小心爬过，其中也有老蛇似祖携孙呵护着小蛇过去，也有似夫妻相绞相缠而过的。跌落河中的，从水中拼命游过，也有被急浪卷去随波沉没的。再看那些过了篙的，或相咬相斗，或抱滚在一起，如顽童一般打打闹闹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

最后一条小黄蛇过篙后，将蛇头搁在船首，昂昂然望着毛十三不肯离去。这时群蛇已经散尽，那几个友人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正要与毛十三搭话，抬头一看，毛十三不知何故神色大变。只见他对那条小黄蛇说：“你要斗法，明日子时在山上一比高低，今日不要伤害他人。”那蛇才缓缓离去。

小黄蛇去后，毛十三向众人叫苦不迭：“今日让你们害了。”大家心中不解，问：“毛兄何出此言。”

毛十三道：“刚才那条是蛇王，我一时疏忽，不料这蛇王竟藏在这附近山中。”众人笑起来：“那小蛇会是蛇王？”

“这蛇王在山中至少已潜修了上百年。”毛十三向众人说道，“蛇一旦成王，就能大能小，它的原身只怕有水桶般粗了。”

几个友人闻言也大惊失色，连问可以帮些什么忙。毛十三思忖一番，说：“你们明日上山，砍些茶树、桃树，三根为架，五步搭一架，十步下一桩，从山头一直布到江边，其余的就不是你们所能做的了。”

次日清晨，众人就上山伐树，照毛十三所布置的一一去做。眼看子时将到，毛十三脱去长袍独自上山而去。这夜星月皎洁，与昨夜一般。子时一到，只见东边天上涌来一团乌云，顷刻间星月失色。那乌云飞快压来，顿时腥风阵阵。原来蛇一向称为小龙，蛇王也能腾云驾雾，只是那云雾是黑的，腥秽难闻。

乌云中隐约见一大蛇，头大过斗，两目莹莹如电，张口便向毛十三扑来。毛十三向手中画一符，急向蛇王打击，便闻半空中一声巨响。蛇王遭此一击，向后稍退，重又向毛十三压来。一连扑了数十次，都被毛十三击退，毛十三也一连退了数根桩。交战中，蛇王被击一次，退一退，又扑上来，每扑一次，毛十三也退一架桩，倚桩再斗。眼看已至丑时，蛇王越发狂怒，张口吐舌，将一条数尺长的血红长舌舞得长枪一般，不顾符击拼死来斗。毛十三一连退了十数桩，眼见已被蛇王从山头压到了半山腰，心中暗叫：“不好，我命休矣。”情急之中，用尽平生所学，与蛇王拼死相斗。

只见毛十三打散头发，咬牙拔下一撮头发念一道符，每一根头发化作一枝金箭雨点般射向蛇王。蛇王中箭怒火更盛，左盘右旋，时藏时露，已不计生死只顾朝毛十三猛扑，一条蛇尾将山中树木击得噼啪作响。毛十三也连连将头发拔下，金箭如蝗般向蛇王的头、身、尾飞去。又斗了多时，这时已鸡鸣四起，东边天上微露一抹曙色。那蛇王终于力竭，渐渐从乌云中跌下，依然张牙舞尾纠缠不休，毛十三这时已心惊神乱，只是不停地拔下头发击向蛇王。这样又斗了一个时辰，那蛇王跌落河滩再也不动了。

这时红日高照，满山翠绿宁静。众友人来寻毛十三，只见河滩上躺着一条巨蛇，头上密布小箭如刺猬一般，满身青紫伤痕累累，已死去多时。两旁树木断残如斩，柴草被滚成平地。再看毛十三，已退到江边，身后只剩十几架桩，精疲力竭，软软地倚在桩架上，头上除两鬓及后脑尚有稀疏几根毛发外，已成了光光的秃头。他见众人寻来，羞悔交加，说道：“蛇，虽为异类，也有尊严。我不听师傅告诫，轻易侮弄，致有今日。”

从此，毛十三再也不敢呼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