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跃 赵子云
读者朋友,不知你是否知道,李宗仁先生曾有一位关系甚笃的把兄弟,李宗仁称其“三哥”。
苦难身世
这位“三哥”叫杨树诚,河北盐山县曾庄人,生于1885年,童年身世极为凄苦。其父杨福履,52岁时,妻子生下了杨树诚。因为爹娘不得温饱,杨树诚生来瘦弱,且无奶吃,曾饿昏在姐姐怀里。童年的杨树诚风餐露宿,跟随母亲讨饭达6年之久,因其母亲将讨来的残羹剩饭分给几个儿女吃,自己常常挨饿,最后竟得饿痨而死。父亲后来去了关东,姐姐和哥哥们渐渐顾不上他,小树诚仍沦为乞丐。14岁时,由于饥寒交迫,竟至母亲坟前,将偷来的鸦片吞下自杀,因为人伏坟顶,头往下垂,毒液顺口流出,居然复苏过来。后来他流落到天津,经一位好心人介绍,在教堂厨房内干些摘菜、烧火的杂活。杨树诚举止乖巧,又能吃苦,被一个从事勘探技术工作的美国工程师许勃看中,遂收为身边佣工,烧水做饭、扫地倒茶,无所不干。这期间,杨树诚很快学会了英语,并学到一些钻探技术。1901年,16岁的杨树诚经许勃介绍,在河南焦作进了一家公司做探矿小工。由于自幼在饥饿线上挣扎,杨树诚工作起来颇能吃苦耐劳,每天在钻探工作之余,凡矿上各种技术工作,他无不勤学苦练、深谙娴熟,很快被老板提升为工头,后来又升为第一线作业的总指挥。1911年,杨树诚在焦作煤矿晋升为勘探工程师,时年仅为26岁。不久,又被老板派往美国、南非和印度考察,技艺益精。
兴办工厂
1921年,36岁的杨树诚自觉羽翼丰满、经验成熟,便单独与一些煤矿老板签订合同,承揽钻探工程。他所探钻眼,判知地下岩层情况几乎都是无一失误,从此杨树诚名声大噪,从钻杆子上发了大财,先后积攒了银圆达30多万块,成了赫赫有名的富翁。由此,他老家流传着两句民谣:“沧州两知县,不如杨重一盘钻。”
当时军阀混战,国无宁日,杨树诚带着钻机南跑北颠,风尘仆仆,老想有个固定落脚的地方。于是,他在徐州临近火车站的镇平街东首,买了一所四合院,又买了3部车床及所有工具,在原宝兴钻务处的基础上,开设了一个专为钻机修理及对外加工机件的宝兴铁工厂。然而,由于兵荒马乱,宝兴铁工厂终日冷冷清清。他见军阀混战的烽火愈燃愈炽,过往徐州的军队大量抢购土面,面粉畅销,徐州又地处黄淮平原,盛产小麦,交通便利,燃料充足,便突然由此想到,如果办个中型面粉厂,一定大有前程。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于是在1922年,他拿出4万元,一面购地,一面以分期付款的办法,订购了一套磨面机器,并建了一幢5层制粉大楼。他身率百余职工,日夜苦干,一举完成了建厂任务。除以徐州市场为主以外,所生产的面粉还畅销河北、山东、陕西等地,颇受市场欢迎。杨树诚趁势又在蚌埠建立了宝兴第二面粉厂。
李杨结拜
然而,一个偶然的因素,使杨树诚与军界结下了不解之缘。1925年冬天,当时正是奉鲁军阀张宗昌的部队盘踞在徐州,不知怎的,杨树诚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伙“丘八”,张宗昌悍然下令逮捕杨树诚,说他“窝藏乱党分子”,并扬言要枪毙他。杨树诚命悬一线,多亏了当地一些官绅及时说情作保,杨树诚送去5万袋面粉“犒劳”奉鲁军,这才捡回一条性命。从此以后,杨树诚对待过往军阀如褚玉璞、张敬尧、孙殿英、石友三等,总是小心侍候,不敢丝毫大意,不但陪吃陪玩,临走时还得送上一笔厚礼。但在背后,他却骂这些家伙“畜牲”、“活阎王”,他常对人说:“我不这样应酬他们行吗?损几个钱,就算自己倒楣吧!”
1927年6月,李宗仁率领的北伐军第七军攻克徐州,深受军阀欺压之苦的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夹道欢迎北伐军。杨树诚高兴地命人在厂门口扎起了彩楼,以示庆贺。不久,第七军军长李宗仁慕名登门拜访杨树诚,并参观了宝兴面粉厂,杨树诚亲自解说,并热情款待,他觉得眼前这位北伐军将领就是和军阀不同,平易谦和,不那样盛气凌人。
这以后,二人又互往互来几次,由于秉性相似,彼此越来越投机,特别是李宗仁看到杨树诚出示的国际地质学会会员证时,十分惊讶,则更加敬重这位实业家了。他闻知杨树诚具有探矿绝技,就邀请他去广西探矿(1931年初,杨果然遵约去了南宁),至此,二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感。不久,便在宝兴面粉厂客厅内焚香交换了兰谱,结为异姓把兄弟。杨年长5岁,故称兄,又因杨在家排行第三,所以李宗仁也随着杨家人称呼其“三哥”。后来李宗仁又收杨的长子杨春曦为义子,两家关系则更进了一层。
抗战“功过”
“七七”事变后,徐州、蚌埠成为战略要地,杨树诚为长远考虑,打算将这两处面粉厂迁往内地。当时李宗仁出任第五战区司令兼安徽省政府主席,他则从战事考虑:此时大军云集徐、蚌,军队亟需面粉,李宗仁约见杨树诚:“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应以民族大义为重,三哥不可临危而退,我第五战区的军粮还得仰仗三哥哩!”杨听罢略思片刻,他理解到这关系到民族兴衰存亡,便慷慨地说:“好吧,我听兄弟的,厂不迁了,全力以赴,日夜开工,确保五战区的军粮供应无虞。”李宗仁高兴地说:“三哥你帮了我的大忙!”
1938年5月,蚌埠、徐州不幸先后沦陷。至此,杨树诚的两处面粉厂已供应了第五战区的面粉计达60多万袋,这对支援江淮御敌、台儿庄会战及过境部队的军需,起了一定作用。徐、蚌沦陷后,杨氏两处的宝兴面粉厂也落入敌手,被日军“军管”,随后复纳入日本“东亚制粉株式会社”。杨树诚为收回其产权,犯险往青岛日军总部交涉,结果被日本宪兵关押达一个多月。后在精通日语的秘书林丽生营救下获释,但他在获释后却经不住日伪的威胁利诱,下了水,为日商三菱洋行财阀集团经营专销洋货的“万兴商行”,从中获利分羹。
抗战胜利后,杨树诚谋求发还其产权,准备东山再起。然而,一茬又一茬的所谓“敌产接收大员”接踵而至,要钱要货,而且有人告他是汉奸,大有没收其财产之势,弄得杨树诚整天心惊胆战,不知所措。此时与杨有交往的国民党军政要员刘峙,暗中派人将杨护送往北平,地方法院指控杨为汉奸一案,始不再追究,杨树诚这才算躲过了一关。接下来他退居上海海格路(今华山路),1946年2月,国民政府军政部批准,正式将徐、蚌宝兴面粉厂发还给杨树诚,杨命其子杨春曦为这两厂总经理。
新中国成立后,杨树诚被逮捕,以汉奸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刑2年,但党和政府按照给出路的政策,将杨氏安置在淮北烈山煤矿任探矿工程师,并给予了优厚的待遇。
旧友重逢
岁月悠悠,一晃李宗仁与杨树诚分手已近20年了。1965年,李宗仁回到大陆,他于次年5月18日飞抵上海参观时,下榻在锦江饭店。当天下午,在拜会了宋庆龄副主席后,便对秘书尹冰彦说:“我想去看望一下老朋友杨树诚先生。”在上海市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杨的户籍,那时他已退休5年了(75岁退休),居住在襄阳南路444弄16号。
为了李宗仁的安全考虑,市政府提出是否把杨先生接到锦江饭店来会面?李宗仁同意了市府的安排。5月22日上午,一辆黑色轿车把杨树诚及其子夫妇接到锦江饭店。只见李宗仁早已恭候在门口,两位老人一见面,顿时百感交集,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欷歔不已。
进入客厅,李宗仁亲自将沏好的茶双手端到杨的面前,眼含热泪:“兄弟本应去府上拜见,但政府考虑到我的安全,所以只好接三哥到这里见面了,幸勿见责。”杨树诚高兴地说:“这是应该考虑到的,应该的!”随后二人回想起当年在上海霞飞路黄绍竑家中分别时的一段情景,都以为今生今世再难相见,未料今天又在旧地重逢。
李宗仁动情地说:“三哥当年协助五战区抗日,粉楼被毁,你也受了罪。”他又左右看看在座的程思远等,接着说:“但你对抗日是有功的,共产党已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二人叙旧畅谈近中午,杨树诚起身欲告辞,李宗仁则留他共进午餐。餐后分别时,李宗仁说:“过两天我要去杭州,等回来我们再谈。”
饭店大门口早有一辆轿车停靠在那儿,当杨树诚要进入车内时,李宗仁急步上前用手护着车顶,看着杨坐稳后,才轻轻关上车门,恭立一旁,汽车启动,李宗仁鞠躬送别。
不想6月初的一个夜晚,尹冰彦突然从杭州到沪,直奔襄阳南路杨宅,杨树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显得十分紧张。尹说:“李先生特意派我来告诉杨先生:他本打算杭州参观完后回上海再叙旧谊,但周总理突然派专机接他回京,想必定有要事。”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国家可能要有大的运动,望你们善自珍重。”果然不久,一场“文革”风暴席卷中华大地。自从这次上海短暂相会后,两位异姓兄弟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1969年1月30日,李宗仁病逝于北京。1973年12月31日,杨树诚病逝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