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下跪

赵　风

这年，河谷县农村大丰收，年底

时，县专业剧团受到好几个村子邀请，下乡唱戏。签完合同，团长又喜又忧，喜的是有戏可唱，忧的是这几年市场不景气，主要演员几乎都跑光了，好多剧目无法上演。思来想去，团长想起了镇业余剧团的杨婉儿。

杨婉儿是业余剧团的台柱，在四乡八寨很有人缘。团长找到杨婉儿，讲定春节期间每天付给她100元。杨婉儿早就想到县专业剧团学学艺，拜拜师，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

杨婉儿不但嗓子甜，嘴巴也甜，一进县剧团，逢人开口笑，见人就叫老师。可当她叫当家花旦林叶儿时，林叶儿却把嘴巴一撇，说：“我咋敢当你的老师？我叫你老师还差不多。”

杨婉儿来团后，最不高兴的就数林叶儿。她一个堂堂专业剧团的主要演员，一个月工资才千把块，而一个从乡下业余剧团来的农家女娃子，一月拿三千，这叫她心里哪能舒坦？对杨婉儿哪有个好脸子？

转眼就到了春节，三天大年一过，剧团来到了第一个演出点大柳庄，演出《秦香莲》。乡亲们见演秦香莲的杨婉儿扮相俊俏，表演逼真，嗓音圆润，唱得又特别动情，便决定为剧团送“腰台”。

啥叫“腰台”？原来这是河谷县一带自古就留下的习俗，但凡村中唱戏，倘若演员们演得出彩，唱得动情，庄里就会将宰好的整猪整羊披红挂彩，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它们从戏场中间敲锣打鼓地往台上送，以示对演员们的赞赏和慰劳。后来送猪送羊不时兴了，逐渐演变成村民手捧托盘，托盘上摆着各家各户亲手做的糕点往台上送；由扮花旦的演员跪在台口拜接。这仪式是在演出到一半时进行的，便称之为送“腰台”。

不过，后来县里成立了专业剧团，演员们的身份变了，接“腰台”时，一般都是站着接，不肯下跪了。

大柳庄是个大庄，这天送腰台的人特别多，排成了长长一大溜。再说林叶儿，她自从当上了主要演员，便端上了架子，一般情况下，她都不愿接腰台，而让那些演配角的演员去接。偏偏这天她在《秦香莲》中扮演陈世美的后妻公主一角，行当刚好是花旦，这出戏中花旦行当只有她一个，她不接腰台谁接？团长同林叶儿说了半天好话，她才十不情九不愿地来到了台口。

也是合该有事，当林叶儿接过几个台下送上来的托盘后，轮到庄中一个外号叫“愣头犟”的小伙子近前了。送腰台前，“愣头犟”喝了点酒，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台口，用双手把托盘高高举过头顶，林叶儿弯下腰刚要伸手去接，“愣头犟”却把手缩了回去。林叶儿不知他是何意，脸上顿时窘得通红，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正当她进退不得时，“愣头犟”又把托盘举了起来；等林叶儿伸手去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如此反复再三，林叶儿气得双手直哆嗦，一跺脚，转身就朝后台走去。

这时，“愣头犟”却嘟嘟囔囔地说话了：“咱给……给你送腰台，妹……妹子，你得……得跪着接……”林叶儿哪受得了这个气？当即把脸一沉，小声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身就往后台走去。

“愣头犟”来气了，对着林叶儿的背影大吼一声：“转来！”林叶儿不由自主一回头，见“愣头犟”脸上涨得通红，双手高举托盘，朝她猛地一下砸了过来，眼看托盘就要砸着林叶儿的头脸，突然，从后台闪出一个人影，伸手半空一捞，稳稳地接住了那飞旋的托盘。林叶儿抬头一看，正是自己平素看不上眼的杨婉儿。

杨婉儿扶着林叶儿进了后台，林叶儿刚想说点啥，没想到“愣头犟”从台下冲了进来。他冲到林叶儿面前，对她吼道：“我好心好意为你……送腰台，你为啥不……不接？”这时，其他等着送腰台的人见林叶儿进了后台好半天不出来，也都不耐烦了，在台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正当台下闹闹哄哄乱成一锅粥时，杨婉儿重又回到台上，她紧走几步来到台口，对着观众深深一鞠躬，开口说道：“各位乡亲，林老师双腿患有关节炎，不便下跪，请大家原谅，现在由我来接各位乡亲送的腰台，并在此先向大家赔个礼，道个歉……”说完，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台下顿时安静下来，那些小伙子都自觉地排好队，一个个用双手把托盘高高举过头顶，朝杨婉儿走来……

送完腰台，演出继续进行。演出结束后，当杨婉儿手牵她的一双“儿女”出台谢幕时，整个戏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林叶儿只觉心里堵得慌，便第一个冲进了后台，恨声说道：“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后台的团长听见这话，不满地瞪了林叶儿一眼。这时杨婉儿和大家也都回到后台卸妆。团长朝杨婉儿走去，杨婉儿赶紧起身，不料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好半天也没爬起来。旁边的一个小演员连忙将她扶起，对团长说：“团长，你还不知道，婉儿姐姐才真正患有关节炎，可她接腰台时，还是跪……”不等小演员说完，团长急忙蹲下身来，轻轻捋起杨婉儿的裤腿一看，只见她双膝上渗着一道道血丝，肿得就像发涨的大馒头。

团长眼眶一红，颤声说：“让你受委屈了！”杨婉儿扶起团长，轻轻地说：“全县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的亲人，趁这新春之际，我对他们下跪，只当是为他们拜个年，有啥委屈的？要说委屈，我只怕林老师她……”杨婉儿话未说完，有人看了林叶儿一眼，只见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

而那些正在说笑的年轻演员们，听了杨婉儿的话，立马噤声，原本喧闹的后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题图、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