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阿·莫拉维亚 著 非 琴 译
当教授坚持己见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教授,请您注意,这可是些普通的姑娘……乡下人……请您想想看,您这是做什么呢?……最好还是找个罗马女人┌伞…乔恰利亚的农夫都没受过教育,也不识字。”
教授特别喜欢最后这一点。
“不识字的!……我就是要不识字┑摹…至少,她不会看连环图画……不识字的!”
教授是个下巴上留着一撮尖尖的下髯,嘴唇上有两撇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古物中学里教书。不过他工作的主要对象却是废墟。每逢星期天,还有其他日子里,他都在阿皮阿路上,在古罗马的议事厅和卡刺卡拉的公共浴场那一带徘徊,寻找古罗马的遗迹。他的寓所里到处都堆满了考古学和其他各门各类的书籍,简直像一个书店。从会客室开┦肌—那儿有一大堆书堆在一幅绿色的帷幔后面,整个寓所里——走廊里,房间里和储藏室里,到处堆满了书。只有厨房和浴室里没有书籍。
教授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自己的书籍,谁要去动他的书,那可准得倒霉。简直无法想像,他怎么能把这些书全都读完呢。不过这真像我们乔恰利亚人所说的那样,他仍然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自己的肚子:当他既不在学校里上课,又不在家里教书,也不去研究废墟的时候,通常他都是上旧书商那儿去,在他们的书车上翻来翻去,然后总是在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大捆书回来。总而言之,教授收集书籍,就像小孩子收集邮票一样。为什么他那么执拗地一定要用我们乡里的人作女仆呢,这一点我根本不明白。教授说,乡下姑娘比较诚实可靠,她们脑子里没有装上各式各样的愚蠢念头。他说,他看到乡下姑娘们像苹果一般红润的双颊准会觉得高兴,而且她们做饭都做得不错。简单点说,因为教授没有哪一天不顺便到门房里来看看我,执拗地要我给找一个乔恰利亚的不识字的姑娘,我就给我孩子的教父写了封信去。他回信说,他那儿刚好有一个我需要的人:一个瓦列考尔斯的姑娘,名叫图达,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不过,教父还在信上写着,图达有一个缺点:看书写字她全不会。于是我回信说,这正是教授所要的那种人:一个不识字的姑娘。
于是有一天晚上,图达和我孩子的教父一道来到了罗马,我亲自到车站去接她。我一眼就看出,图达是个道地的乔恰利亚女人,是那种可以整天不知疲倦地用锄头锄地,头上顶两个五十公斤重的篮子在山径上奔走的女人之一。图达的脸蛋正是教授喜欢的那种玫瑰色的脸蛋,她的辫子盘在头上,乌黑的、在鼻梁上连成一条线的眉毛,圆圆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嘴里两排整齐的白牙闪闪发┕狻—在乔恰利亚,妇女都用锦葵叶刷牙。不错,她穿得不像个乔恰利亚女人,可是她走路的姿态却跟我们那儿所有的农妇一模一┭——她是用整个脚掌着地,没穿高跟鞋。她的腿肚子肌肉十分发达,系上凉鞋的鞋带,显得那么健美。
图达挎着一个篮子;她说,这是送给我的。篮子里有一打新鲜鸡蛋,放在麦秸上,上面盖着无花果的叶子。我劝她把礼物送给教授,这样会给他一个好印象的。图达回答,她没有想到要给教授,他不是一位先生吗,当然他自己也有一窝鸡了。我笑了;当我们乘电车回家的时候,我向她问东问西,这才知道,图达是个十足什么也不懂的女人:她从来也没见过火车、电车和六层楼房。总而言之,正像教授所希望的那样,她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
我们回到了家里;我先把图达领到门房里,介绍她和我的妻子认识一下,然后我们乘电梯上去见教授。他亲自给我们开了门,因为他没有女仆,通常由我的妻子帮他收拾房间,有时候也给他做做饭。我们刚一进去,图达立刻就把篮子塞给教授,说:“拿着吧,教授,我给你带了些新鲜鸡蛋来。”我对她说:“对教授不能称‘你。”教授却鼓励图达说:“没关系,小姑娘,你就对我称‘你吧。”
教授讲给我听,她说的这个“你”字,是从古罗马人那儿流传下来的,古罗马人也和乔恰利亚人一样,不懂得互相称“您”,他们互相说话都很随便,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似的。
后来教授领图达到厨房里去。他的厨房很大,有煤气灶,铝锅和各种所需要的东西。他跟图达说明,这些东西怎样用法。图达默默地严肃地听完他的话。后来她高声说:“我不会做饭。”“怎么不会呢?”教授茫然地说。“人家告诉我,说你会做饭呐。”图达说:“我在乡下干过活……用锄头锄地……当然啦,我做过饭,不过只要做得能吃就行……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厨房。”“那么你在哪里做饭呢?”“在窝棚里。”“唔,这又有什么呢,”教授捋着胡子说:“我们这儿做饭,也是只要能吃就行……假定说吧,你该给我做午饭了……你给弄些什么呢?”图达微微一笑,说:“我给你做一个四季豆烧通心粉……然后你喝一杯酒……哪,然后你可以再吃几个胡桃,和一些无花果。”“就是这些吗……没有第二道?”“什么第二道?”“我是说,没有第二道菜……没有鱼或肉吗?”图达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四季豆烧通心粉,还有面包,你还嫌少吗?……你还要吃什么呢?……我吃上一盘四季豆烧通心粉和面包,就能锄一整天地……你不是不干活吗?”
“我在工作,我写东西,我也干活。”
“就是说啊——你工作……我们却是真正干活。”
简单点说,图达无论如何也不愿同意,照教授所说的那样做“第二道菜”。争论了许久以后,最后决定叫我妻子先来教图达做几天。然后我们又到女仆室去。这是间很好的房间,冲着院子,里面有一张床,一个抽屉柜和一个橱。图达朝四下里望了望,立刻就问:“我一个人睡在这儿吗?”“你想要跟谁住在一起呢?”“在乡里我们都是五个人住一间房间。”“不,这个房间是只给你一个人住的。”
我走了,临走嘱咐图达要勤快着点,好好工作,因为我要对教授和她的介绍人我孩子的教父负责。我往外走的时候,听到教授对她解释说:
“你看,你得每天用掸子和抹布掸掉擦净所有这些书上的灰尘。”
“你用这些书干什么呢?”图达问:“它们对你有什么用呢?”
“对我来说,书就跟你的锄头一样……我要用它们来工作。”
“可是我只有一把锄头呀。”
从这天开始,教授路过门房的时候,每次都要告诉我一点关于图达的新鲜事。说老实话,教授并不十分高兴。有一次他向我抱怨说:“她没受过教育,一点也没受过教育……您知道昨天她干了什么吗?她从我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头——那是我学生的作业——拿它去塞酒瓶了。”
“教授,”我说:“我不是预先告诉过您┞稹…乡下姑娘……”
“不错,”他同意了:“不过,她倒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心地善良,很勤快……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过了一些日子,教授所说的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个道地的城里姑娘。她领到工钱以后,先给自己做了一件时髦的连衣裙,变得像一位真正的小姐了。后来她又买了高跟鞋。然后是仿制的鳄鱼皮手提包。然后——这已经是毫无道理了——又剪掉了辫子。不过她的脸蛋依然红得像两只苹果;它们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像生长在城里的姑娘一样那么苍白,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喜欢她的并不僅仅是教授一个人。当我头一次看到她和这个坏蛋马利奥——四层楼上那位太太的汽车司机——呆在一起的时候,我立刻就对她说:
“当心,这个家伙跟你可不是一对儿……他跟你讲的那些话,也会对所有的姑娘们说。”
图达回答:“昨天他用汽车带我到蒙台去了。 ”
“那又怎么样呢?”
“坐着汽车兜风真有意思……你看,他送给了我一件什么东西,”她给我看一枚白色金属做的别针,上面还有一只小象,卡姆波、德伊、菲奥利市场上的服饰杂货商人那儿,就卖这种东西。
我对她说:“你真傻,你不懂得他是在把你引入迷途……除此而外,他也不该不得许可就带着你乘车子……如果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他就要挨骂了。以后你要小心着点,再跟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着点。”
不过图达只是笑笑,她仍然跟马利奥一道出去闲逛。
又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回教授顺便到门房来看我的时候,把我叫到一边去,压低了声音问:“您听我说,乔万尼……图达是个正直的姑娘吗?”
“是啊,当然啦,”我說。“很傻,不过很正直。”
“但愿如此,”他还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说:“不过我丢了五本很有价值的书……我可不希望……”
我又很坚决地对他说,这跟图达没有关系,那些书当然是会找得到的。不过我得承认,这些情况使我觉得担心,我决定要留心一点。过了几天以后,有天晚上我看到图达和马利奥一道上了电梯。马利奥说,他要上四楼去,看看太太有什么吩咐。他是说谎,一个钟头以前太太就出去了,这一点马利奥是知道的。我让他们上去了,然后自己也上了电梯,直奔教授的寓所。凑巧他们把门半掩着。我悄悄地进去,穿过走廊。从书房里传来了他们的声音,如此说来,我没有弄错。我很小心地往门里面一瞧——我看到什么了?马利奥爬上搬到书橱跟前的扶手椅,伸手在紧靠天花板的书堆里摸索。而她,这个面颊红润的伪善者,却给他扶着椅子,说:
“喏,那一本,上边的……那本更厚的皮封面的。”
于是我从藏着的地方走出来,说:“好哇,干的好事!真是好样的!……可叫我撞上了,亲爱的!……教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他呢……哼,干得多漂亮啊!……”
你们看见过从窗户里泼下一桶水来,倒在一只猫身上吗?马利奥就像这么一只猫一样,一听到我的声音,他就从椅子上跳下来溜了,丢下了我和图达两个人。我开始翻来覆去地责备她,别的姑娘处在她的位置上,准要放声大哭了。可是,不,乔恰利亚人可不会这样。图达听着我责备她,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后来,她抬起眼来望着我,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她说:“谁偷他的东西了?他交给我去买东西的钱,我总是把找头给他拿回来……我从来也不像有些女厨子那样,买了东西,加倍谎报价钱。”
“没受过教育的女人……你也没偷过书吗?还是这不叫偷呢?”
“可是他有很多书啊。”
“不管多少,你都不该碰它……你要当心!要是再让我捉到你一次,你马上就得给我滚回乡下去……”
这个固执的人哪,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她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想到过,她是在偷窃。
不过,几天以后,图达腋下夹着一包书到门房里来找我,她说:
“这就是那些书,教授的书……我这就把书还他去,叫他别再抱怨了。”
我对她说,她这样做很对,心里却暗自想:归根到底,图达不是个坏姑娘,一切全都怪马利奥不好。我和她一同登上电梯,去到教授的寓所里,好帮着她把书放还原处。正当我们解开那包书的时候,教授回家来了。
“教授,”我说:“这就是您那些书……图达把它们找到了……她把它们借给她的女朋友看图画去了。”
“好的,好的……我们再不谈这个了。”
教授没脱大衣,也没摘帽子,立刻跑到这些书前面来,从里面拿了一本,刚一翻开,就突然大声嚷道:“可是这不是我的书呀!”
“怎么不是您的?”
“那些都是考古学的书,”他说,说着急急忙忙地翻阅其他几本。“这却是五卷法学方面的书,而且是残缺不全的。”
“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图达。
这一回图达坚决地抗议说:“我拿了五本书,归还五本书。你们还要我怎样呢?……我为它们花了很多钱……比我卖掉那些书得到的钱还多呢。”
教授惊愕得望着我和图达,张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你瞧……”图达接着说,“封面也是这样的……甚至还漂亮些……你瞧……连重量也一样……都给我称过了……这些书一共四公斤半,和你那些一般重。”
这一回教授笑了,虽说这是苦笑。
“书并不像牛犊那样,要称分量……每一本书都和另一本书不同……我拿这些书来干什么呢?……你懂吗?……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内容。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作者。”
可是图达她什么都不想了解。她固执地重复说:
“本来是五本,现在还是五本……那些有封面,这些也有封面……我什么都不懂。”
最后教授打发她到厨房里去了,他说:
“你做饭去吧……够了……我不想再伤脑筋了。”
等图达走了以后,他说:
“我非常遗憾……她是个可爱的姑┠铩…不过太没有知识了。”
“教授,她正是您要用的那种人呐。”
“Mea culpa.拉丁文:我的过错。”他说。
图达在教授这儿又住了些日子,同时在另找工作;后来她在牛奶店里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差事。有时她还来看望我,我们都不谈起卖书的那回事。不过图达对我说,她已经在学习读书和写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