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哈里·贝雷 著 王佳玘 译
楔子
苏黎世,2003年12月1日,20:00点
男人穿着一件崭新的绿色罗登厚呢大衣,大衣下是宽大的优质毛料西装,做工精良。他头戴一顶滑稽的插着翎毛的蒂罗尔小帽,鼻上架着一副厚框眼镜。同那些家财万贯的大资本家一样,他衣着整洁,行事持重,在瑞士银行中占据着一席之地。他的出租车停在一家瑞士银行的破门前,这扇门笨重不堪,嵌在灰色的石墙中,锃锃发亮。
司机熄了火,灭了灯,打开车门,四下打量一番,从后备箱里搬出了一个硕大的手提箱。要不是乘客给了他一笔极为丰厚的小费,他倒也乐得清闲,断不会如此殷勤备至。那箱子表面几乎要被打穿了,似乎还受过焊枪的灼烧。它的涂层已完全熔化,原来的材质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熏黑的防火金属外壳。司机把箱子放到银行门前,由一个门卫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接着,他又坐回温暖的车中,神情惬意地等待着他的乘客。大厅里,一位年轻的经理恭敬得体地问候了来访者。他走在前面,将访客带进一间镶着护板的办公室。护板是橡木质地,散发着蜂蜡的清香。
男人随身带着大衣,并没有穿,只是简单地披在肩膀上,他的帽子仍箍在头顶。他身形笔直,一只手把玩着箱子的保险锁。经理将钱一摞摞地放入点钞机中,却不惊讶于箱子的惨状——在电话里,这位新顾客为了说服经理帮他留门,已解释了迟到的原因:他刚遭遇了一起车祸并随之引发了一场火灾。经理暗自庆幸:为了满足巨款持有者可能的需要,他的银行也选择了同一种加固型的箱子。如今他亲眼验证了这款设计的确安全可┛俊—航空公司客机上的黑匣子使用的也是这种合金。
“一共是一千四百九十八万欧元。”
男人点点头:
“不错。劳您久等,非常感谢。我今晚就走了。”
经理面露微笑:如有必要,这笔钱足以让整个银行通宵达旦。
“使用数字账户吗?”
“是的。”
“我们需要验证您的身份和国籍。很遗憾,这条法律自1990年起就开始实行了。我们将严格为您保密。”
“可以。不过,我听说,你们的金融中┙椤—我想应该是财务托管人——他们是可以免除这种麻烦的……”
“确实如此。但这些中介人名下的数字账户是在那条法律被投票表决之前就签署生效的。事实上,只要存款超过五百万美金就可以考虑实行这项服务。不过,我们的手续费有点儿高……”看到他的顾客耸了耸肩,银行家拿起一张表格问道:“您希望选择唯一的鉴别方式吗?”
“是的。”
“我需要一份您的字迹样本。”
“不。用指纹或视网膜采样吧。”
“很抱歉,我们还没有配备视网膜识别器。不过,指纹识别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您是否愿意把手按到这个玻璃上?”
男人把左手伸向扫描仪,电脑随之响起一阵嗡嗡声。
“好了。从现在开始,您是唯一有权提取这笔资金的人,这也要求您本人亲自前来提款。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没有这个指纹,电子转账是不可能完成的。当然,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根据您的账号和口令制定一份协┮椤…”
“目前为止没这个必要。我热爱您的国家,很快会再来。我正在筹划几项投资。”
“我们可以为您的所有投资提供有效的建议……”
“这我可以肯定。谢谢。目前,你们可以按在你们看来较为恰当的方式经营这笔款项的三分之二,但要保留余额供我永久支配。”
男人笑了:要是让这位新任的绝顶能干的银行家知道这笔钱所支付的第一桩买卖就是刺杀某个人的话,他恐怕就不会如此热情高涨了。诚然,刺杀对象是个败类、恶魔、刽子手,男人并不肯定他的杀人理由会在苏黎世或别的地方得到认同,因此,他保持缄默。
经理谢过来访者,和他道别后又将其送至大门口。他注视着男人穿过马路向出租车走去。“哦,天呐!”他自言自语道,“我竟没有发现。大概是他说的那起车祸造成的吧。”
这个男人是个跛脚。
1
三个星期前巴塞尔,2003年11月9日
历经五六个世纪,大教堂的红色石墙依然坚固如初,见证着沧桑过往。教堂尖顶的投影下,莱茵河的对岸,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在发足狂奔。他从未如此拼命狂奔过,一路呼号不停。
黑夜笼罩着孤独公园。男人终于精疲力竭,他噤了声,却又大口喘着粗气,大概只有追他的人才能察觉到。突然,他的身后一声叫喊:
“别跑,小子!就想跟你聊聊!”
他不答话,只顾一瘸一绊地跑。由于双手被绑在胸前,要靠摇肩扭胯才能勉强保持平衡。穿过草坪的时候,鞋还给跑掉了一只,脚下更加跌跌撞撞。他倉皇穿过空无一人的儿童游乐场,慌乱间,大衣口袋又被长椅背刮破了。刚跑上一片沥青路面,就听身后咫尺之隔响起一声咒骂。他转过身,认出其中一个就是五分钟前,在公园另一角强行铐住他双手的家伙。他心神大乱,被环绕平台的矮墙猝然绊倒,从整整两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虽然手先触地但全身疼痛不减。他的双肘和下巴磕到了长满苔藓的台阶上,伤痕累累。台阶一直延伸到河岸。身后,追他的人已跳过了矮墙。他顾不上疼痛,飞快地爬起身,却在另一个追他的人伸手抓他时一个踉跄,摔在黏湿的石头上,又重重跌进冰冷的┖又小*
顺水漂了片刻,他开始扑腾双腿向上挣扎,终于在浮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吸了口气。他看见袭击者飞快地踏上台阶与同伙会合。随即,两个家伙开始沿着河边的旧纤道紧追不舍。湍急的水流很快将落水者冲向远处莱茵河的中央。也许,他可以被冲到对岸┑摹…可惜,那件曾令他引以为豪的厚重的驼毛大衣已浸满了水。他呛了口水,接着又是一口,等到了第三口,他再也没有浮上来。
追他的人刹住脚步,盯着水中的漩涡面面相觑,懊恼不已。其中一个高些的黑人壮汉弯下腰,叉着胳膊,呼哧呼哧地喘气说道:
“咱们得通报一声。”
“你去说,是你把他追丢的。”
“他拿膝盖撞我,这猪!”黑人嘟嘟囔囔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喂……是我。不,没抓着……不,他掉水里了……不,我们不是故意的……就是想问问他,您也是这么交待┑摹…他溜了……是,是个意外……不,我想他被水冲走了。”
2
纽约,11月10日
94号东方大街的人行道旁种着一株孱弱的欧洲山杨,一只大狗正肆无忌惮地将爪子伸向山杨树下的卷心菜。萨姆·亚当斯在关上家门的时候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的小家是典型的赤褐色沙岩建筑,栖身在高楼耸立的曼哈顿城中。虽然是清晨时分,阳光却很暖和,城市中流动着印度夏日里的万千色彩。萨姆快步向96号大街的地铁站走去。他的步伐略显蹒跚却不失矫健。他的膝盖在隐隐作痛,但恰是那颗二十年前穿骨而过的子弹救了他的命:他在贝鲁特大爆炸的前一周因伤撤离,而同伴却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他们被湮没在借以藏身的大楼瓦砾下,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萨姆如今的生活已与过去迥然不同,但他仍不免时常想起昔日的那场灾难。两年前,对世贸大厦的恐怖袭击唤醒了他所有尘封的记忆,并由此添加了新的印象,尤其是嗅觉上的冲击。他走进地铁准备去应付更为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忖度着老板的意图,电话里不能解决的究竟是什么麻烦?也许是某位著名艺术家打算向他的一个委托人提起诉讼。这位委托人是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他为一次展览中止了交易。萨姆曾研究过大量的卷宗,认为委托双方大有希望达成友好协议。失和的起因是艺术家的赔偿要求,这些要求很难站得住脚,而此时萨姆又发现了一封信。艺术家在信中向当时的纽约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大吐苦水,他请市长介入此事,甚至要求以失职为由将馆长辞退。这位艺术家曾凭借支持美国左派的各种运动以及公然散播朱利安尼的激进言论而声名大噪。信中有一段萨姆尤为喜欢:艺术家抱怨道,与博物馆的交易已让自己快得精神抑郁症了,而且,他不得不取消了与阿拉斯加的朋友共钓鲑鱼的计划。如果他无论如何都决定上诉,萨姆认识的一些记者会很乐意将这样的文件公之于众。尽管这种手段不甚正当也有失高雅,但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了避免被视作野心勃勃的告密者——虽然他的确如┐恕—艺术家会乖乖作罢的,萨姆对此深信不疑。
他一直微笑着走进弗洛德公司的办公室,这是一家位于洛克菲勒大厦的保险公司。
可惜,约见的原因与他方才的设想大相径庭。大厅里,接待客户的漂亮的亚裔小姐示意他快点儿进去,另一位严厉的褐发女秘书则告知老板在等他。萨姆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门上用金字刻着老板的名字——罗伯特·W.芬Ⅲ。不过,一旦罗伯特离开视线之外,所有人都改叫他“矮子鲍勃”。这位名副其实的“一米五五”一看到萨姆出现在门口,就迈开小碎步,踩着厚厚的割绒地毯向萨姆径直扑来。
3
巴塞尔,11月10日
弗兰克·瓦得曼拿着他的大修剪刀,小心翼翼地走着:两日来的雨水将河岸冲刷得湿滑危险。天亮了,一些胆大的巴塞尔人已经踏上莱茵河下游的“中间桥”准备过河了。弗兰克听到了第一班电车的鸣声。他耸耸下巴,注视着久盼的阳光渐渐铺洒在小教堂清亮的屋瓦上。当年造桥的时候,小教堂先期建成,祖辈正是从那里将通奸的女人扔入河中的。
弗兰克是市镇的园艺工人,他负责为大教堂脚下的树木定期修剪,以免树枝会妨碍船只航行。最低处的枝杈浸在河里,上面挂满了被河水裹挟而来的垃圾。弗兰克强壮灵敏又勤勉认真,这个四十多岁的格里松人热爱他的工作并且恪尽职守。他将一根过粗的树枝顺水固定住,以免它压坏下面的一艘驳船。他决定在锯掉树枝底部之前先将它绑牢,之后再把它抬高。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用绕在手动绞盘上的绳索将树枝固定好。很快,木头就在电锯下屈服。接着,弗兰克开始拉动树枝,它慢慢地浮出莱茵河面。
弗兰克呆住了:露出水面的是一双人手,它挂在树枝上,以祈祷的姿势交握在一起。他加快摇动手中的绞盘:这显然是一具尸体,一具缠在树枝上的男尸。他的两只手腕被一根白色的塑料繩绑在一起。园艺工人立刻认出了它:他将灌木树身固定到支架上时用的正是同样的绳子。
4
纽约,11月10日
女人随“矮子鲍勃”一起站起来,萨姆热情地问候了她:
“您好,海伦!”
“萨姆,见到您真好。特别是在这个┦焙颉!豹
“索斯比出什么事了?有麻烦了?”
自极其久远的年代起,萨姆所在的公司就开始为这家美国拍卖行作担保了。通常情况下,即使最可怕的灾难也都是通过律师信件解决的。不料这一次,公司的女副董竟会亲自出马。这位报界加封的“女沙皇”以一种在瓦萨尔养成的略显造作的高雅口吻问道:
“您认识迈克·德雷耶吗?”
“当然。他在洛杉矶有一间画廊,在纽约这儿做经纪人。我在几次拍卖会上碰到过他。去年春天,我们曾在法国领事馆的招待会上同桌吃饭。”
“这小子不愧是法国人!”索斯比的女副董咆哮道,“我竟然忘了!我早该有所防备,他跟他们的混蛋头头一样无耻!骂他疯牛也不为过!”
萨姆觉察出事态的严重。纽约的雅皮士从不介意使用粗俗的字眼,但从这位铁娘子嘴里冒出来时,这些话便具有了某种别样的味道。他想起了一句老话:“美国人以为法国人不喜欢他们,美国人错了。法国人以为美国人喜欢他们,法国人也错了。”他的老同胞们在美国的坏名声由来已久。自上次伊拉克冲突之后,美国对法国的敌视已愈发狂热。
“我也有一半的法国血统,海伦。”萨姆说道,“在我印象里,德雷耶的口碑一直不错。”
“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在两周前把两幅高更的画交给他,还为另一笔买卖借给他一千万。他声称在跟一个大客户接洽。但之后,这个人就蒸发了,他甚至连电话都不接。”
“您的意思是?”
“帮我找到他,萨姆。高更的画是在您这儿投保的。对了,就像我们经手的那些画一样。您要帮我找到德雷耶。我想知道他说的那个客户是否确有其人。如果是假的,您帮我收回那些画,还有我们的钱。您可以向他保证,只要他立刻把所有东西都还回来,我们就不会拿他怎样。”
“真的吗?”
“萨姆!我们一旦收回自己的东西,自然会有律师教训他的。至于以后,正好让他到布朗克斯纽约最北端的一区。的餐馆里刷刷盘子——如果不没收他的绿卡的话。不过这些,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5
巴黎,伊朗大使馆,11月10日
夜幕降临到巴黎上空,沉重的灰天鹅绒窗帘已经小心地拉上,不夜城的一切都被阻隔在外交官的办公室之外。柔软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使馆代办身穿一套整洁柔滑的西装,里面是一件扣到脖领的精致衬衫。对面的两人也没有系领带——它已成了西方没落的标志。自伊朗出发经过漫长的旅途,他们的西服已经起了皱。不过,他们的黑目依旧炯炯有神。三个人都留了胡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来这儿是为了找回两幅画?”
“不错,正是这样。这是德黑兰博物馆馆长的要求,他担心画已遭窃并向其兄伊玛目某些伊斯兰教国家元首的称号或指伊斯兰教教长。 拉斯塔尼透露过这件事。是他派我们来的。”
代办不动声色,脑中却在飞速思考。他已听到一些传闻:有人指责馆长竟为了一己之私将自革命时期起就保存在博物馆内部的西方名作倒卖到国外。另一方面,在他看来,这些传闻似乎出自穆斯林保守派之口,他们会想到以此为手段给一位明显亲改革派的人物造成困扰。但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更为复杂了:他在这两派间并不存在亲疏关系。在伊朗,同一家族的成员分列于政治格局对立两极的情况并不罕见。“逊拉尼耀”是全国最严酷的宗教党派,伊玛目拉斯塔尼与这一党派关系密切,他还领导着情报处里尤为隐秘的一支队伍。这些自卫队中的某个分队有时会在德黑兰突然现身,内行人可以通过他们乘坐的汽车辨认出来:永远簇新的车队——这在伊朗非比寻常——而且,根据他们调用的货轮的到港情况可以知道,所有车都是同种型号。那些泄露出来的关于拉斯塔尼各种活动的稀有情报并没有刺激到他,他并不想知道得更多。两个来访者大概是革命时期的老侍卫。从年龄看,他们甚至还可能是伊拉克战争中的老兵,是被派往沙特阿拉伯平原阵前扫雷的童子军中的生还者。通常,他们会骑在摩托车上,幸存下来的是极少数。眼前的两人有着同样的眼神:澄澈而又苍茫。
“在德黑兰失窃的名画怎么会出现在┓ü?”
“博物馆借出这些画办展览,以此作为国家的新开放政策。它们是西方艺术家的作┢贰…应该是美国的艺术家。这些画在革命时期被收缴,所有者是法拉·罗莎·帕勒维,她很喜欢这些画。它们虽算不上珍贵,却也价值不菲。”
他的邻座开口说道:
“它们曾出现在瑞士,后来被转送到这里,并作为展品在一个叫尼斯的城市展出。我们有证据证明它们已被运送出境并且出现在尼斯博物馆的参展目录里。法国博物馆馆长说他已在展览结束后将画作归还,但我们并没有收到。”
“那你们是希望我与法国政府交涉了?”
“不,目前还不需要。我们要先自己调查一下。”
代办的表情僵硬起来,这一细微变化没有逃出谈话者的眼睛。
“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德黑兰博物馆馆长认为他丢了面子。他很不高兴。”
6
法瑞边境,11月10日
公主手握奥迪小轿车的方向盘,顺利通过了瑞士海关。她决定走日内瓦机场北部的辅路。发亮的沥青马路两旁是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夺目,暗处则蒙上了一层靛青色的影。空气异常干冷,海关人员想必更愿意在温暖的地方留守。
这想法令她面露微笑。她可不愿为多├·玛尔画家、摄影家,毕加索的主要模特之一。1936年与毕加索相识,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恋情。 画像的照片缴税——这幅表现毕加索悲情乡村的作品是她刚刚从巴黎拍卖会上大费周折才抢到手的。这不是钱的问题,它关乎原则立场。再说,这样才更有意思。她飞快地向后座瞟了一眼:照片仍在相框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平放在两个运动袋中间。其中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鲍里的。鲍里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他的光头几乎要碰到车顶了。巨人此刻面色惨淡:他的女上司酷爱飙车且擅长此道,而他本人虽然可以气定神闲地穿过最危险叵测的地方,可一旦方向盘离手,他会立刻变得心惊胆战。公主很清楚这一点:自出巴黎经过一个收费站之后,除了为一次不可思议的小解停过车以外,计速器的指针从未低过每小时180公里。汽车翻过了阿尔卑斯山脉的前几道山梁,公主从一连串的急转弯中享受到某种邪恶的快感。
轿车在高速行驶中猛地向左急转,鲍里连忙抓紧车门把手以免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在这惊险程度堪比汽车拉力赛的大转弯中,他最先看到了他们——三个海关职员已在三百米外靠近停车场的地方摆好了路障。
“临时关卡。”他平静地说道。
在其中一个职员的挥手示意下,奥迪停靠到路边的人行道上。这个职员留着两撇自行车把形状的漂亮小胡子,这显然比鲍里的胡子更令人印象深刻。
“夫人,先生,你们好。我能否看看你们的证件?”
公主摘下太阳镜,对他粲然一笑,一只手伸出摇下来的车窗,将两本护照递给他:一本是她的瑞士护照,另一本是鲍里的法国护照。
“你们去……”
“回家,我住在西利尼瑞士小城。,长官先生。”
“没有要申报的吗?”
“不用了,没什么特别的。”
职员向车后座瞥了一眼,他看到了照片和运动袋,又重新转向女驾驶员。这是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子,四十上下却光彩照人。她穿着得体,隐隐透出某种华贵的气度和奇妙的幽香。职员又看了看她的乘客,这个身穿名牌鹿皮夹克衫的男人虽然算不上明显的不搭调,但看起来却不那么放松。“这可是个不好惹的大块头。”职员自言自语道。他想起了瓦莱传说中的大贝莱:这个人曾令恶毒的执行官们吓破鼠胆。“不过有一点除外,”至少他这样认为,“大贝莱可没有过非洲的祖先。”
“先生,您来瑞士是为了做生意吗?”
公主没有给鲍里开口说话的机会:
“不,我的朋友住在我家里,他是来度┘俚摹!豹
“很好,夫人。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谢谢,也祝福您。”
“愿意为您效劳。”
奥迪重新发动,这一次倒是颇为平缓。鲍里叹了口气:
“他们就没看见那些照片?”
语气半是怀疑,半是愤懑。鲍里对消极怠工极为反感。如果在法国海关,他一定会被严密盘查,直到扒开他那脏兮兮的鞋子,妄图可以从中找到发白的钱币,或者干脆以惹恼两个阔佬为乐,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黑人,坐在他永远买不起的轿车里。
“不,鮑里,他们看到了。但对他们而言,这仅仅是一些照片而已,也就是说无关紧要。问题是我没有把它们藏起来,所以他们也没在意。巴塞尔的海关就不会这么好骗了:经过六月份的现代艺术交易会,他们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对了,去年我的一个法国朋友就落在他们手里了。他是一间画廊的老板,本打算偷运奇利逵西班牙现代雕塑艺术最关键的人物之一。的铁质雕塑作为样本批量生产。结果,那些海关不仅认出了奇利逵的作品,甚至还叫着商人的名字向他问好,顺便再随手开出一张高额罚单。日内瓦这边的人就外行得多了,只要避开高速公路上的检查站就万事大吉。他们的监视器会特别注意那些租来的车子。”
鲍里仍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他跟随公主已有五年——她向海关职员隐瞒了这一点——但每天都会小有所获,这并不仅限于努力学习艺术史和研究展览名录,世界远比他在圣·麦克桑士官学校里学到的更为广阔复杂。
汽车上的电话响了,鲍里拿起了听筒。瑞士是不允许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的。
“喂?”
“鲍里?你好,我是萨姆。”
“向中尉致敬!”
“省省吧,中士,都过去了。公主在吗?”
“她在开车,我的中尉。我帮您转接到扩音器上。”
“萨姆,我简直要相信你彻底抛弃我┝恕…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你的消息……不过,算了,比起我的痴情,这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你好吗,亲爱的?”
“很好。告诉我,公主,你认识迈克·德雷耶吗?”
“你要惹我生气了,宝贝儿。”
“对不起,我在找他。”
“你要他的手机号?”
“他不接。”
“你还不是一样,你从来都不接电话。”
“公主……”
“你知道的,德雷耶和我是竞争对手。你不会背叛我吧?”
“公主!你在和他争什么?”
“最近,他在勾搭我的一个大客户。帝波铎这个人你认识吗?”
7
纽约,11月10日
他一个电话就把问题解决了。“艺术的圈子确实太小了,在这方面,公主可谓了如指掌。”萨姆自言自语地挂上了电话。他转向“矮子鲍勃”:
“瑞士的联络人告诉我德雷耶在跟帝波铎做交易。”
“哦,这人可大有来头!他白手起家,可绝对有钱。”
最近,爱德马尔·帝波铎成了国内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他接连计划设立基金会,之后又宣称要为角逐市长参加民主党的初选。萨姆甚至记得《纽约时报》的标题“肉业大王叫板古根海姆美国产业家和艺术收藏家。古根海姆博物馆可称是世界当代艺术博物馆中的航空母舰。,誓要大败布隆伯格”。他不是第一个收集艺术品的亿万富翁,也没想靠修建博物馆得一个文艺事业资助者的名号;他以一位模范市民的形象跻身上层社会,缴纳的税款却是少之又少。
“矮子鲍勃”有些担心地问道:
“是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德雷耶不会是他的艺术顾问,顶多充当个掮客,帮着找一些稀有作品。”
“你认为海伦所说的大客户就是他?”
“很有可能。我们要找到他亲自问清楚。如果那两幅高更的画是推荐给他的,他应该会知道德雷耶在哪儿。你约他试试。我去四处打听打听……”
萨姆在上衣口袋里乱翻一气,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就储存在脑子里,他要找的是克里斯蒂拍卖行现代艺术所的负责人。这家拍卖行是索斯比的主要竞争者,坐落在洛克菲勒大厦里,与弗洛德不过几步之遥。它的对面是滑冰场,一些工人准备在冰场边上竖起一株高大传统的圣诞树。如果走运,他会出现在那里:一年一度的秋季拍卖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8
身为克里斯蒂的红人,菲利普·奥马罗控制了公司相当一部分的营业额。大概是为了摆脱久远的家族印记,他已练就一派富绅风度。他的祖上一半是酒吧女招待,一半是警察,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同为贫穷的爱尔兰人,栖身在布朗克斯和皇后区里讨生活。不过,这已是最幸运的一群,其他族人则在纽瓦克和新泽西扎根繁衍。菲利普所从事的行当算是个例外,他通常喜欢雇用大主教和其他广有人脉的小贵族的后代。
如今,可怜的先祖恐怕会认不出他了:奥马罗身穿阿玛尼西装,腕戴卡地亚名表,作为克尔特人的后裔,他只传承了祖上对诗歌的狂热:他以此向女士们大献殷勤,间或对着年轻小伙们热情吟咏。此外,他还继承了族人碧蓝的双眼和一头乌黑浓密的亮发。他的刷子卷发令艺术市场的专业记者们惊慌失措,这也为他带来了些许乐趣。不过,若是吓到了拍卖会的客户,他会严肃认真得多,不再当玩笑对待。
他爽快地接受了萨姆临时安排的早餐。这两个男人虽彼此迥异却相互敬重。每次见到他,萨姆都不由得考虑更新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修饰头发已为时太晚:在它们掉光之前,他的头发一向短得惊人,这也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幸好,鸡蛋壳式的光头已成为当今艺术界的时尚。两人在电梯前相遇,这部由大街延伸至滑冰场的电梯将他们直接送到了海鲜馆。萨姆把他那污迹斑斑、已经变形的雨衣递给衣物存放处的小姐,顺便瞅了瞅奥马罗那身整洁的柏帛丽西装。他们被带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周围很安静。窗外,一些人在冰场上追逐嬉戏。人群中间,有个溜冰者正在被摄影师们追踪拍摄,萨姆认出此人是位著名的工业巨头,他那优雅的姿态活像一头大浮冰上的海象。面对这一幕,萨姆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奥马罗一如既往地的魅力四射,他滔滔不绝地散播着时下的八卦,顺带澄清一下他向一位沙特富翁转卖房产的谣言。萨姆听他叨唠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打断说道:
“歇歇吧,菲利普,我又不是记者,我才不在乎你公司的所有者是谁呢,除非他是爱德马尔·帝波铎。”
奥马罗略显勉强地吃起了盘中的贝┛侨狻*
“干吗跟我提帝波铎?这可是我们的老客户,可惜他只买画,不搞拍卖。嗯……我想哈里·伯雷昂画廊里应该有他的股份,不过,这只是为了最先知道当红艺术家的最新作品而已。他会参加今晚的拍卖会,还特意给我们留了间包厢。我猜他感兴趣的是理查德·塞拉美国享有极高声望的极简主义雕塑大师,以巨大的金属雕塑闻名于世。的巨幅雕塑,是给他未来的切尔西伦敦自治城市,为文艺界人士聚居地。基金会准备的。你来吗?所有位子都被预订了,但我可以把你安排到记者席上,会对你有用的。”
萨姆做了个鬼脸:记者通常会被集中赶到大厅后面的柱子后站着,目的就是确保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看到萨姆一脸怒气,奥马罗扑哧一笑:
“今年不一样了,这回加了椅子。只要一坐下,他们就更看不到谁在抬高价钱了。你也可以歇歇你的膝盖。”
萨姆颇具嘲讽意味地举起盛着夏多奈白葡萄酒的酒杯,暗自寻思如何把话题引到他所关心的名画主人上。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呱呱地叫了起来。萨姆特别设置了手机铃声:如果是他母亲的电话,手机会响起《茶花女》的音乐声。如果是青蛙叫,那就是他老板打过来的。
“萨姆,我有德雷耶的消息了。他死了,有人在巴塞尔发现了他的尸体——也就是在瑞士。”“矮子鲍勃”自以为是地解释道。
萨姆忍住没有追问他的死因和经过。电话很隐秘,奥马罗全神贯注地听着,表面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马上就到。”
他合上电话转向奥马罗:
“德雷耶死了。我要回公司。”
“迈克·德雷耶?哦,可怜的家伙!这是你的一个客户吧?真可怕。多好的一个人!我们常在一起工作,这可是个讲信用的人。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他看起来很健康啊。哦,法迪娅可┎伊耍豹
萨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老婆。”奥马罗解释道,“他上个月在拉斯维加斯结的婚。据我所知,这姑娘漂亮极了,我猜是黎巴嫩人。她在加利福尼亚的画廊里做过他的助手。”
“啊?”
“索斯比也要遭殃了。”奥马罗补充说道,想到这个拍卖行的冤家,他虚情假意地笑了笑。“听说他们刚预付给德雷耶一千万美金,为的是买几幅画。”
萨姆不得不感叹,在这个小圈子里消息传播是如此迅速,特别是坏消息。他默默地付了钱,终于没有对着账单摆出一脸怪相。
9
为了快速穿过洛克菲勒大厦的建筑群,萨姆这一次没有乘外部电梯,他一瘸一拐地绕过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向弗洛德办公室走去。“矮子鲍勃”比往常更显毛躁。
“瑞士警察在巴塞尔找到了德雷耶。我们在苏黎世的通信员说他是淹死的。他们搞到了调查报告,正在用传真发过来。”
两人对着机器弯下腰,试图破解正在打印的文字内容。报告用德语写成,他们全不认识,只有稍后再找人翻译了。幸好苏黎世人还为他们附加了一份英文概要:德雷耶的尸体是昨天在莱茵河中找到的。他双手被绑,身上却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只是肘部和下巴有些瘀血,大概是被树枝刮伤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一万瑞士法郎,还有差不多相同数额的美金。
警方已排除了以抢劫为杀人动机的可能性,他们更倾向于是一起自杀事件:这种绳子只要用牙拽住它的末端就可以自行勒紧。萨姆心下了然:那是一条有切口的粗塑料绳,电工经常用它们来绑紧成捆的缆绳。这种塑料绳随处可见。在纽约,它们甚至比传统的手铐更受警察的欢迎:因为轻巧灵便且易于携带。警方的初步推断是德雷耶试图投水自尽,所以绑住自己以防逃脱。尸检发现他的肺部充水,由此证明他是活着落入河中的。
“类似于把石头系在脖子上的另一种死法。”“矮子鲍勃”说道,“你信吗?”
“瑞士警察似乎比较相信这种推断。况且巴塞尔是个宁静的城市,在我看来,与其调查一桩谋杀案,他们更愿意将它归结为┳陨薄!豹
传真机仍在吐纸。最后一页上的某段指出了一个细节,看似毫无关联,但细心的警察还是把它记录下来:发现尸体的前一天夜里,霍夫曼·罗氏药品实验室的一台监控摄像机录下了两个跑着穿过孤独公园的男人。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以这样一身打扮做运动倒是不常见。摄像机一直追踪他们来到一辆停在附近的挂着德国牌照的汽车前。
“这说明什么?”
“鲍勃,你熟悉巴塞尔吗?”
“不熟悉。”
“莱茵河贯穿整个城市。孤独公园就坐落在上游丁格利博物馆的旁边。德雷耶在下游被人发现,靠近大教堂脚下。虽然是河岸的另一边,但河是环形的,他极有可能在公园附近失足落水,然后被水流冲到了对岸。水势很大但并不太危险,夏天甚至还有人在里面游泳。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瑞士的晚上,不会有人去公园里追逐、调情。没有比它更文明的国家了。”
“你认为那两个男人可能因为某样原因和德雷耶的死有关?我可不希望是这样。把画找回来,正事要紧。如果是谋杀……”
“把它交给警察吧,不用担心。不过,奥马罗刚告诉我一件事:德雷耶有个遗孀。我们得找到她。要快,她也可能会落水而死。”
“有道理。还有件事,我已经和帝波铎约好时间了。就在这儿,明早十一点。”
“好极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小事一桩。我一提德雷耶的名字,他就开始大吼大叫。对了,我没告诉他德雷耶已经死了。”
“干得好。我们可以在谈话中间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
“依我看,他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们。”
“毫无疑问。无论如何,我明晚要赶去瑞士,得弄清楚德雷耶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之前,有些事情还要证实一下。我很想听听罗伯特·沃尔伏的意见,但他正在迈阿密看一个展览。”
“他还在画画吗?”
“他酷爱这个。但就我个人的意见,和做画家相比,他应该更适合当警察。”
“做画家我是不知道了,但要说当警察,你算说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把他打入到纽约警署里去的。他退休以后你们常见┟媛穑俊豹
“有空就去。我跟他学到了不少东西,特别是一句脏话。”
两人对视片刻,一起虔诚地喊道:
“去他妈的!”
“矮子鲍勃”的女秘书恰在这时走进屋,她扔下萨姆的机票掉头就走,旋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怒容满面:她是卫理公会教徒。
10
萨姆又一次穿过广场。克里斯蒂公司六十米高的大樓玻璃表面上挂满了即将参加竞卖的各大名作的巨幅相片。街后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煤堆,这是定居纽约的法国雕塑家贝尔纳·韦内的旧作。广场的另一侧,竖着一面五米高的螺线形考登钢墙,是理查德·塞拉1999年的作品。不出意外,这两件连同另外的三十件作品将会在今晚的拍卖会上转手他人。所幸近几年来,现代艺术品市场还算一帆风顺。入口处,门卫穿着一件镶着饰带的大衣,举起两根手指在大盖帽侧一晃,他向萨姆咧嘴一笑,两排牙齿光洁闪亮:
“您好,亚当斯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预测一下天气如何?”
吉尔·贝雷知道萨姆的膝盖就是晴雨表。说起来,他为克里斯蒂打工也大有年头了。这位昔日帕克大街纽约市的豪华大街街名。的明星门卫对曼哈顿的名人雅士可谓了如指掌。四年前,拍卖行在巴黎的分部落成揭幕,老板为了让他看门不惜自掏腰包报销他的差旅费,由此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另外,在伦敦艺术杂志的“现代艺术百位风云人物榜”上,他甚至名列第五十位。
“持续晴朗,几天后有北风。人多不多?”
“所有行家都来了,亚当斯先生。我们的业主皮诺先生也在。还有一些记者。噢,不排除还有一些客户……”
吉尔拉开大门,萨姆微笑着走进大厅。大厅里是索尔·勒维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概念艺术”的领军人物,同时也是位极简主义者。的《壁画》,这位以灰暗色调和笔直线条著称的画家破例将眼前这一幅画描绘得色彩明亮、波澜壮阔。萨姆穿堂而过,将雨衣寄存到衣帽间,又转弯走过狭长的走廊,来到现代艺术展览大厅。一个佩着枪、身穿蓝色制服的守卫正立在墙角边昏昏欲睡。
萨姆足足用了几秒钟才看清那是一尊雕塑。大厅里挂着所有准备竞拍的展品:让·米歇尔·巴斯奎特二十世纪美国“涂鸦艺术”最著名的代表人物。的油画,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德国摄影艺术家,以其大尺寸的摄影作品阐明了当代现实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影像。拍摄的表现华尔街证券交易厅的巨幅摄影作品,杰夫·昆斯当代“波普艺术”的探索者,以精准的日用品的复制品、可爱的卡通形象以及充满想像力的大众图象组合不断营造出新的视觉冲击。临摹迈克·杰克逊和他的黑猩猩帕布斯的瓷制雕像,还有摆在地上的由蓝色糖果拼成的长方形。
萨姆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一只手近乎爱抚地攀上他的肩膀。他转头看到了奥马罗的刷子卷发。他那双和糖果一样颜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很漂亮吧?《蓝色安慰剂》: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古巴艺术家,他的纸堆和糖果堆装置表现出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盛行的极少主义的密切关系,但他邀请观众随意拿取纸张与糖果的举措却是个人独创,是对极少主义倡导的艺术自主与独立原则的挑战。的最新力作之一。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起先,我们曾经邀请来宾在糖堆里拿颗糖尝尝的,象征性地意思意思,也显得我们友好周到,厉害吧?”
“我还犯傻呢。一共有多少?”
“确切地说,一百四十七千克零五百克。你可以把它们弄成任意形状,只要是四角形的就行。”
“估价多少?”
“要看行情。不过跟你我可以透个底:大概七十万到八十万美金。”
萨姆飞快地心算了一下。
“差不多每千克五千美金。”
“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想想罗伯特·乌里说的:‘这里所有东西的售价都不算贵,您要花的钱只是不那么少而已。我有几个正经收藏家对这摆设感兴趣,其中一个是挪威船主,身家十亿,还在奥斯陆建了座私人博物馆。每次他来纽约,我们都会破纪录。还有一对佛罗里达夫妇也想竞买,两口子在迈阿密海滩开了几家旅馆。另外一些业余的,估计都是你的客户。我收到了二十五份报告要求修复。”
“修复?”
“哦!想起来了!糖果制造商遍地都是,再从他们手里买点儿回来就成了。我们还另外寄了几袋给老客户,本想让他们来参加拍卖。可有个瑞士女人想歪了:她通知了警察,竟以为糖果被浸了毒。你也知道,自从两年前的那场炭疽事件后,人人都成了妄想┛瘛…嘿,来一个尝尝。”
奥马罗俯身抓了一把糖递给萨姆。
“吃吧。不然就出不了作品了…… ”
他们嚼着糖果走出大厅,又穿过接待室,主办方的男男女女正笑容可掬地在那里发放晚上的竞卖品目录。对面,奢华的双旋楼梯的台阶中间摆着一尊教皇让·保罗二世的蜡像,他蜷缩在地上,被一颗陨星压得不堪┲馗骸*
“《第九小时》。”奥马罗解释道,“在第九个小时,耶稣死去。这是毛里齐奥·卡泰兰意大利新概念派艺术家,其作品一向以“惊世骇俗”著称。的杰作。它曾在华沙展出,令波兰人大为恼火。两个国会议员和一个国家主义电视台代表甚至对它一通拳打脚踢。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给你看照片。他们气得满脸通红。不可思议吧?《纽约时报》对此作了整整一页的报道,其中包括对这位艺术家的采访。他的毛病就是爱开玩笑。打发一个朋友替他接受采访,那个女记者竟没有发现……”
萨姆注视着蜡像没有说话。经历了贝鲁特的那场灾难,还有双子大楼事件,他一看到压在石头下的男人就会痛苦不堪,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皮埃尔,不管石头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知道吗,”奥马罗补充道,“现在所有人都想要这尊蜡像。它甚至成了标志千禧年转折点的圣像。哦,天啊!那两个祸害来了!他们就交给你了。”
奥马罗抬脚就溜上了楼。两人微笑着向萨姆走来。
尤迪·布里和若什·泰尔都是记者。前者身材高大,后者按美国的标准则显得有些矮小。他们刚年过四十却一头浓密的白发。尤迪还另外留了绺小胡子,末端向上翘着。这绺胡子若长在其他任何人的下巴上都会显得荒唐可笑,可他却仪表堂堂,身材也因为常骑自行车保持得匀称颀长。若什酷爱打高尔夫,他在计算机方面学业出色,后来开了家画廊却生意萧条。天晓得他们是怎么进入这个行当的,不过,这两人很可能是艺术市场上最优秀的两个美国专家。
“你是来看奇迹的?”尤迪指着教皇的卧像问道。
“和另外一个奇迹。”若什补充道,他抬起下巴望向楼梯,奥马罗刚从那里消失,“他在跟媒体捉迷藏吗?”
“我想他是为《纽约时报》的丑闻难为情。”萨姆答道,他把卡泰兰找人代替采访的始末讲了一遍。
这两个人倒是听得兴致盎然。从职业角度讲,他们一向对这个日报的女同行敬佩有加,谁知一切竟然是个超级圈套。现代艺术的轨迹正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但对这些敏锐的人间喜剧的观察家而言,这轨迹也正变得越来越令人兴奋。萨姆趁着两人心情不错,试探性地问道:
“你们有迈克·德雷耶的消息吗?”
“德雷耶?不,我至少有两星期没见过他了。你呢,若什?”
“我也是。他曾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可我不想绕着维加斯来回折腾。我甚至都没去看古根海姆死后才建的博物馆的最后藏货,我还错过了几幅描绘贝拉吉欧赌场的收藏,打那儿以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但听人说他在赌钱,兼做点儿证券交易,还有点儿财务麻烦。哎,谁没有这样的麻烦呢?他欠你钱?”
“不,不。”萨姆答道,“说到底,他还算是个讲信用的人,对吧?”
“那是当然。你知道吗,高兹都把马克·夏加尔犹太裔俄籍画家和插画家,画中呈现出梦幻、象征性的手法与色彩,被推为“超现实派”的代表。的画交给他卖了。高兹你认识的,没有比他更多疑的商人了。”
人群开始聚集。男人们西服笔挺,一些女人则身穿晚礼服盛装出场。萨姆陷入了沉思:他们令人想起法兰西历史的片段残┱隆—督政府时期那些衣着奇特、说话做作的年轻人和穿古希腊或罗马服装的时髦妇女仿佛又重现眼前。小窗口前的队伍越排越长,那里正在发放拍卖时用来抬价的号码牌。萨姆看看手表:时近七点,晚上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他被两个记者簇拥着走上台阶来到二楼大厅,寻找着后面留给新闻媒体的位置。尤迪一路陪着他并帮他应付过凶恶门卫的委托人身份检查。萨姆终于坐到了位子上,他惬意地吐了口气。尤迪探到他耳边悄悄说道:“这些新椅子还不错吧?奥马罗真是体贴周到。我和若什马上要溜到大厅另一边儿去。那儿有一扇门是留给迟到者的。在那儿可以看得跟拍卖估价师一样清楚,甚至还可以看清包厢内部的情况,只要里面点了灯。”
包厢安插在中二楼,是专门留给大客户的,他们可以在里面秘密抬价,一边在暗地里評估拍卖现场的走势,一边用电话发布命令。尤迪和若什最热衷的就是猜测竞买人和最终买者的名字,这也成了他们的一种赚钱手段。“知情罪”在这个领域里可以大行其道:知道谁看重哪个艺术家的作品可以价值千金。萨姆认识一个年纪轻轻又妖娆多姿的女人,她的胆识同她的胸部一样不同凡响。她是这样赚钱的:先搜寻不幸的落败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垂涎已久的作品被更阔绰的买主抢走——继而对这些人施展魅力以便收集他们的名片,接着再以每张一千美金的价钱将这些名片倒卖给囤积着大量等值作品的商人,这些人自会知道该如何安抚那群倒霉蛋。萨姆不禁在脑中思忖:倘若奥马罗发现记者们在如何玩弄计策,他该怎样应对?低调隐秘的拍卖行妄图对抗争强好斗的美国媒体,这场战役早已提前告败,至少他们对德雷耶的死仍一无所知。这样更好,萨姆并不希望给拍卖行制造麻烦,不管他们是否已经乱了方寸。
11
克里斯蒂的拍卖会已全速启动。不到一分钟,经验老到的拍卖人就将塞拉的作品卖给了商人哈里·伯雷昂。在这个行当里执锤如同做一场高超的特技表演,需练就千般本领,其中包括吹嘘者的口才和乐队指挥的淡定。他一只眼扫视整个大厅,另一只眼则注视着拍卖行职员的一举一动——他们负责传达电话中的报价,并不忘查询参阅绝密档案,那里面记录着每笔交易的详细信息,特别是成交价格。克里斯蒂为今晚的许多作品作了担保:作品主人已得到承诺,无论进展如何,他都会得到一笔预先商定的保金。惟有如此,才可以说服卖主选择在自己这里而不是到竞争者那里拍卖其收藏。如果一切照预料中的发展,最终成交价格高于保金,超出的部分将由双方平分。否则,拍卖行将蒙受经济损失。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执锤者面带微笑,实则在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终于,在宣布巴斯奎特的巨幅作品被淘汰的时候,他忍不住全身抽搐。油画没有找到买主,公司将为此赔上三百万美金。所幸的是,它仍可在其后的私人拍卖中将画卖掉以尽量减少┧鹗А*
这正是阿斯特丽德·科恩的专长,棘手的转卖对这位年轻女子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此刻,她正坐在雇员专柜后面,将电话夹在耳边,为竞买随后的作品不断亮出新的高┘邸—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的摄影作品已成为现代艺术市场上的新秀。阿斯特丽德的竞争对手坐在大厅的第一排,举止像个愚钝的学生,但这副卑微的神情并不妨碍他在竞拍价格达到八十万美金的时候颔首表示默许。大厅里一片骚动,这位艺术家的拍卖纪录,甚至使所有摄影作品最高成交价的纪录就此被打破。阿斯特丽德·科恩与电话另一端的神秘人士交谈了几秒钟,一脸灿烂地举起了手。坐在第一排的男人朝主持大局者轻轻摇了摇头:他宣布放弃。
随后,他重新出击,开始竞买《蓝色安慰剂》。包括现金在内,这些蓝色糖果总共花费了他八十八万六千美元。十分钟后,他又以五百六十万美金的竞拍价成为雕塑《迈克·杰克逊和他的黑猩猩》的新主人。接着,他全力挫败阿斯特丽德·科恩,以与购买“糖果”相同的价格成功将“教皇蜡像”收入囊中。三项新纪录诞生了。未作停留,他站起身走出大厅,身后是阿斯特丽德·科恩凶恶的目光——这一次,他的这位女对手着实运气不佳。超过三分之一的观众也随后离场:名作已有得主,剩下的十几幅作品已无足轻重。至此,现场秀不再抢眼,只有一些精明的老商人继续留守,他们通常会借此机会以相对低价搜刮一两幅佳作。
萨姆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迎面碰上了两位记者,他们正在等待例行的新闻发布会,稍后还会有美妙的鸡尾酒会。
“帝波铎可要冒火了。”若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阿斯特丽德正是受了他的委托开价竞买的。他一直希望把《第九小时》收入切尔西的藏品中,顺带还有已经到手的培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英国最重要的画家。他描绘的往往是难以名状的、痉挛的、扭曲着或挣扎着的人,坐或站在一个幽闭阴森、没有门窗的斗室内,着重表现“一个孤独、苦恼、恐惧、愤怒、混乱的世界”。的教皇画像。我听说他甚至还让荷兰的建筑师设计了一个特殊的房间来存放它们。”
“特殊的房间?”
“嗯。天花板是一扇打碎的彩画大玻璃窗,据说是为了象征耶稣死时耶路撒冷神庙顶篷的裂缝,总之大概是这个意思。然后还要有陨星从某个地方划过。只有装饰了裂开的天顶和教皇身边的碎玻璃,房间才算是完整的陨星、裂开的天顶和教皇身边的碎玻璃这些元素是毛里齐奥·卡泰兰的作品《第九小时》的组成部分之一,见第10章。。帝波铎十分敬重艺术家,这一切都是他预先布置的。不过这回的成交价也太高了点儿:上一个买主只花了八万美金就把它搞到手了。我真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把好东西都抢光的。”
萨姆想图点儿私利:反正最终他们也会知道,不如借此机会让两人一直欠自己一个人情。他决定让他们尝点儿甜头,以便更长久地转移两人对德雷耶的注意力。
“他叫居纳尔·卡瓦朗,冰岛人,曾任雷克雅未克博物馆的馆长。此人相当了得,现在已经是奥斯陆阿斯特拉普·费尔利基金会的新主管。他的老板是个爱好艺术的船商。不过,这消息不是我搞到的,是弗洛德的一位老客户告诉我的,真希望能再跟他打交道。”
尤迪和若什互相看看掏出了他们的笔记本。萨姆等他们写了几秒钟后问道:
“帝波鐸是什么样的人?”
“不清楚。”其中一个答道。
“有谣言说……”另一个接着说道。
“什么?”
“他可能会受到罗贝尔·摩尔让多的┲缚亍!豹
“那个地方律师?”
“嗯。他发现几个收藏大户和某些商人串通一气,在想方设法逃税。按纽约的现行税法算,如果每幅画征收8.25%,那么,他已经白白捞了几百万美金。”
“哇嗷!”
“不错,老天……联邦调查局会介入的,等着看吧。”
记者在他的笔记本里乱翻了一通:
“啊,找到了。一位检察官已经发出通告:‘请在我们拜访您之前来找我们。倘若联邦调查局人员前来叩响您的家门,这绝不是为了欣赏您的艺术品……”
“你认为帝波铎也是其中之一?”
“有人说是。不过我相信他会狡猾┑枚唷!豹
萨姆向两人道别,扶着扶手走下楼。他的一条腿开始唤醒他那段美好的回忆了,另一条好腿竟也一阵痉挛。他总要忍受这种令人恼火的后遗症。看到他一脸怪相地出现在人行道旁,吉尔·贝雷满心同情地建议他坐车回去。这位门卫立在大街中央,为他拦了辆出租车,萨姆艰难地坐了进去。
12
司机是海地人,萨姆要去的地方在曼哈顿下西区的肉市附近。十年前,那里曾是曼哈顿最糟糕的街区之一。十年后,它已变得时尚前卫。汽车飞速穿过百老汇,又左转向第七大道驶去。路上车辆密集。萨姆被加速、刹车、转弯摇得七荤八素。出租车司机显然更喜欢用喇叭代替方向灯。透过车窗,萨姆看到了旁边一辆计程车顶上的广告牌,原来是一本时尚杂志的宣传词,上面用法语写着“寻找女人”。萨姆盯着这句警察圈中的老话若有所思,他的确应该马上查明法迪娅·德雷耶的行踪。等红灯的间隙,司机转过身┪实溃邯
“您就不抽烟吗?”
口气有点儿冲,萨姆听出了司机话里的意思:
“我不怕烟味。”
“我能点一根儿吗?”
“如果我也可以的话。”
司机兴奋地点燃一根香烟。萨姆则填满他的烟斗——这东西在美国已是件稀罕物。车辆拥堵在一起,寸步难行。透过窗户,两旁的乘客正错愕地看着他们:这个海地人和他的乘客竟坐在一起吞云吐雾,自得其乐。城市的大部分公共场所已发布禁烟令,只要在无烟区里携带烟灰缸,哪怕里面是空的,也会受到罚款处分。因此,眼前这异乎寻常的一幕着实令人心生不快。
出租车开到目的地的时候,两人俨然已是共事已久的老搭档。萨姆掏出的小费足可以支付他们的巨额罚款了。司机打开所有的窗户,一阵风似的开走了:他的下一个乘客恐怕不会这么好说话了,另外,萨姆抽的英国烟的味道也实在冲了点儿。
萨姆叼着烟斗,走进一条阴暗肮脏的小巷。令人诧异的是,这样一条小巷竟是砾石铺路。他哥哥开的餐馆门前透出一丝光亮,这已是整条街的主要光源。亨利比萨姆大两岁,是个老练好斗的同性恋者。经他之手,这间小餐馆已成了全区最热闹的几个地方之一。为了纪念法国的父辈,他在每年的7月14号都会举办“玛丽·安托瓦内特小姐”竞选,届时将会为曼哈顿最狂热的反串者戴冠加冕。萨姆不敢保证他的父亲塞纳尔·萨米埃尔——海军第二步兵团的中校——会认同亨利的做法。不仅因为他是共和国的优秀公民,还因为他已失踪十年而且无论如何都不愿踏进纽约半步。
一群顾客正焦急地聚在餐馆门前排队等待,萨姆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这地方虽其貌不扬,但厨艺一流,餐馆气氛也轻松融洽。他哥哥站在狭长的吧台后面,吧台与室内平行。看到萨姆向自己打招呼,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餐馆的装潢十分简陋:只有几幅地图而已。吧台的另一边则热闹异常,一群厨子正在那里挥刀忙碌。
亨利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张小桌子前。五分钟后,他端着一块溢出盘子的超大牛排回到萨姆身旁。他们仍保留着法国人的习惯:极少有美国人喜欢吃带血的牛肉,而他们是其中的异类。萨姆饶有兴致地敲打着盘中的生肉:
“你的肉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萨姆说的是法语,亨利也用法语回道:
“我在肉市可是大大有名,哪个肉店伙计不认识我!尤其是年轻小伙计……”
萨姆深情地看着他哥哥。曾有一段时期,亨利整天与一帮小流氓鬼混,甚至结交过一些危险的莽汉。他曾被一个狂暴的情人打折过鼻子,但依然旧性不改无所顾忌。心血来潮时,再危险的街区他也会乱闯一气。不过,自从他遇到了一位钢琴家,两人的甜蜜恋情已持续了数年之久。
“利还好吧?”萨姆打探道。
“不错,他还问你好呢。他今晚不回来了,镇上有演出,听说在一个新开的夜总会里。老妈最近怎样?”
“好得很。就是老抱怨。你应该尽量常去看她。”
“这倒是。她还在催你结婚吗?”
“向来如此。她急着想当祖母了。”
“她这样坚持也没错。我也想当回大伯了,說不定会因此改头换面呢。”
萨姆抬眼看了看天。哥哥在性取向上的幽默常与他本人的禁欲主义相冲突。有时,萨姆会羡慕哥哥的自由,军队生活或其他一些事已使他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
“你知道吗,我觉得她很喜欢利。我就没这么走运了,她还在继续施压,这次还给我找了位古董商。这女孩是她以前的同事,精通中国艺术,刚接管了一家店铺。喝下午茶的时候,我险些上了老妈的当:进客厅时她正在跟那位小姐讨论河南的青铜器,也可能是差不多别的什么东西。老妈征求我的意见,可她明明知道我分不清商和汉,这根本是个圈套。幸好“矮子鲍勃”在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她还说了什么?”
“和平常一样,说我工作太辛苦,还不如像她一样接着卖画。总之唠叨个没完。”
“我真想不通你干吗还跟她住一块儿?”
“我也想不通。我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就去切尔西的公寓住。不过,她能帮我忘掉过去。”
“你是说黎巴嫩?”
“嗯,还有别的事情。对了,你不是在肉店里混吗,给我讲讲爱德马尔·帝波……”
“停停停!”
亨利一把抓过弟弟的胳膊,他的拳头和举重运动员的一样精准有力。他向镜子里扫了扫:没有人注意他们,屋里的嘈杂声早就盖过了两人的谈话。另外,在这个街区碰上一个说法语的人的可能性也着实不大。不过,他还是压低了嗓门。
“这可是个危险人物。”
“怎么讲?”
“他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
“在镇上,他就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收藏家、艺术事业资助者兼肉业大王,但在愚人村纽约市别名。、屠宰场,他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儿。这人一到这儿就控制了工会。你就没想起什么?”
“黑手党?”
“没错。或者,就算不是这样,手段也差不多。为了有活儿干或者就为图个清净,所有人都会缴纳会费。我说所有人那就是所有人,包括卖肉的、杀牲口的、送货的、开餐馆┑摹…”
“那你呢?”
“每周一千。”
“简直是勒索!”
“可不。不过这已经算少的了,他还不是太贪。你以为要是不交钱我能在这个区混多久?鲁道夫·朱利安尼当市长的时候,警察还干点儿正事,虽然烦人透顶,但城里还算安全。轮到布隆伯格可就不一样了。所以说,我交钱给帝波铎不过是为了消停些。”
“你知道他的背景吗?”
“路易斯安那,他从那儿起家的,具体在拉斐特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中南部一城市,商业和造船业中心。还是新奥尔良我就不清楚了。我猜他祖上应该住在密西西比河支流的拉弗尔什河附近。叫这种名字的估计是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但我不敢肯定。他甚至比得克萨斯人还讨厌法国人。”
“你说得对。我开始还以为那段时期他不是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他算闯出名堂来了。这地方的动物是个长角的他都要收税,蜗牛可能除外。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倒是很像。”
“你是指蜗牛?”
“笨蛋!他又不是雌雄同体,我甚至敢说他仇视同性恋。不,我说的是画,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帝波铎也酷爱这个,虽然他的原因和我不同。”
萨姆皱了皱眉。肉业大王居然喜欢培根的画!表面看来,这显得十分可笑。不过,这个英国人的画素来沉重、粗糙、血腥,尽是受虐的肉体和变形的躯壳,一切都令人不安。亨利的喜好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培根和他都偏爱粗壮阳刚、身材魁梧的男子。虽然亨利的饭馆生意兴旺,他却永远也买不起培根的画。众所周知,另外那个人却藏有培根的二十多幅画,并且涵盖了作者的各个创作时期。这也是一种激情,但性质却截然不同。
亨利起身去监视他的厨子了。萨姆切着剩下的牛排,又吃了颗法国南部特产的黑葡萄,若有所思。勒索……这家伙显然要比他的外表复杂得多。
13
豪华的顶层公寓占据了大楼最上面的三层。屋子的一面朝向中央公园,另一面则对着帕克大街,更远些可以看见东河的滚滚波浪,最远处则是皇后区。帝波铎很喜欢这里:这是世上最诱人的地方之一,以前他曾和一对孪生女儿一起眺望远处的贫民区,他就是在相似的环境下长大的。眼下,他却没有心思在这样一片具有象征意义的风景前思索。他下意识地抚弄着手里的小猫,小毛球立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猫咪缩在他的巨掌里,帝波铎转过身,在铺着雪松地板的大客厅里高声咆哮。他不能容忍自己失手放过了那尊该死的教皇蜡像,本来不愿承认,但如今,他的财富已使他敢于挥金如土,花费比一年前高出十倍的价钱买下同一幅作品。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要承认:如果自己以即将成为世界十大收藏家之一为荣,希望在最顶尖、最引人注目、最具投机性的当代艺术名册上留有自己的一笔,他就该早些认识到“混蛋教皇”是一件历史性的作品,应把它装框收藏,阿斯特丽德·科恩就是这样在电话里反复规劝自┘旱摹*
“她应该死守到底啊,这个笨女人!”他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吼道。
猫咪喵地叫了一声,立刻被帝波铎咔嚓一下扭断了脖子。
门静静地开了,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瘦长男人走了进来。他五十多岁,穿着整齐,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目光里没有任何表情,活像一对死鱼眼。
“您在叫我吗?头儿。”
帝波铎仍摩挲着尚带余温的小猫身上带电的皮毛,他背过身的同时,头顶撞上了一个金属物体的边缘——考尔德美国最受欢迎、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现代艺术家,20世纪雕塑界重要革新者之一,以创作风格独特的“活动雕塑”和“固定雕塑”驰名于世。的活动雕塑立刻疯狂地转了起来。他吼道:
“叫先生,真他妈见鬼!‘您在叫我吗?先生。你的规矩是怎么学的?蠢货!那个英国酒店的笨蛋老板是干吗吃的?亏我还花大价钱想把你和你那帮傻子培养成文明人,滚你妈的蛋!”
帝波铎面红耳赤,他喘了口粗气,伸手扶正了疯狂乱转的雕塑——这件栩栩如生的艺术品曾归让·保罗·萨特所有,后来转卖给亿万富翁弗朗索瓦·皮诺。“他人就是地狱。”他心里想到。帝波铎也学过酒店管理,在师从这位英国的酒店管理导师之前,他还接受过其他多位教授的指点。和许多没上过什么学的美国有钱人一样,帝波铎一直对自己的缺陷心知肚明,他花费大量金钱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位绅士,或近似绅士的文明人。他又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较为平稳的语调问道:
“对了,有保险公司的几个小丑总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明天要会会他们。这帮人是谁?你查清楚没有?”
阿诺德·格若斯曼——人称阿尔尼,是帝波铎的特别秘书——他眨眨眼皮,咽了口吐沫。这动作产生的效果可谓奇特:他的喉结沿着喉咙上下运动,活像刚吞下了一个棒球。
“首先,头……先生,有个人是老板,名叫罗伯特·W.芬,他现在的处境不太妙。“9·11”后,他公司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为坎特·菲茨杰拉德美国头号债券经纪行,是“9·11”事件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企业。的金融服务公司作担保,结果六百人死亡,特别是有三百名高级管理人员,全都完了。加上其他合作公司,包括所罗门美邦原所罗门兄弟投资银行,花旗集团旗下全美第五大投资银行。、摩根斯坦利美国投资银行巨头,以其完善的金融咨询服务和市场执行实力享誉全球。,可能还有高盛集投资银行、证券交易和投资管理等业务为一体,是全世界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投资银行之一。,它们都坐落在世贸大厦里,外界猜测弗洛德公司赔了将近一亿美金。这还不算完:律师们正争得不可开交,他们想说明发生了不止一起恐怖袭击,而是两起,一架飞机算一次,这样赔款还得加倍。”
“很好,可以用这招难住他。如果他缺钱,或只是想在股东面前恢复声誉,我们可以帮他。另外那个呢?他的助手。”
“他叫萨姆·亚当斯,先生。这不是真名,他原来叫克洛德·萨米埃尔·亚当斯。他父亲是法国人,叫萨米埃尔。母亲是美国人,叫杰西卡·亚当斯,是个退休的古董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我有地址……”
“我管他有没有兄弟姐妹,是不是住在他老姑家里!不過查查也好,反正也不知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鸟。老实说,我烦透了这些!我倒想知道他肚子里是什么货色!”
“铅,先生,是铅。更确切地说,在他的膝盖里。他就是因为这个变瘸的。这人当过法国军官,1983年打仗时受伤了,在黎巴嫩。”
“这又是什么破事?”
“正经事,先生。我从新换的情报人员那里知道的。这人是FBI。他开价很高,但他可以接触到所有的文件。亚当斯的父母离婚了,他年轻时和父亲住在法国,他父亲还是特种部队的军官。亚当斯也当了兵,一直到二十三岁因伤退役。后来他父亲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失踪的。亚当斯来到纽约重新生活。他一边和母亲工作,一边在巴德学院上学,这所学校专门培养博物馆馆长。再后来,他被弗洛德聘为调查员,已经有……”阿尔尼看了看记录,“已经有十年了。”
“这也是个该死的詹姆斯·邦德?”
“不,先生。他退役以后就跟军队没关系了。但跟警察还有联系,甚至包括FBI。干他们这行的需要这个。”
帝波铎发现阿尔尼在几个小时内确实做了不少事,他火气降了些,指了指桌上的酒瓶。阿尔尼倒了两杯波旁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帝波铎。
确实干得不错,不然也不花钱雇他。但要说到其他事,特别是最近的一件就被他搞砸了。
“办得还凑合。你替我盯着詹姆斯·邦德。我明天会见到他们。我肯定会成为他们的客户。这样,他们就得向我通消息、递报告,或者类似的破事。你可得跟紧他,我倒是不在乎他会发现什么。但竞选期间可不能出差错,不能让他胡来。他会帮我找到画的线索,看着吧。对了,给我换只猫来。”
14
这一回,出租车里没有人吸烟,它奇怪地向第六大道驶去,只有游客才把这条街称作美国大街。汽车开到四十二号大道附近时,萨姆一眼瞥见一块发光的广告牌,上面公布了现在的国债总额,还是老样子。另一面屏幕上显示了分摊到每个家庭的债款:74933美元。似乎整个国家都在靠贷款度日并对此全不在意。时近夜里十一点,出租车将萨姆送到他母亲门前。萨姆掏出一串钥匙开了门,他的房间在小屋的顶层。他本想悄悄走上楼,但这对他的瘸腿而言并非易事。一楼的卧室门缝下面透出一丝光亮。
“是你吗,萨姆?”
“是我,妈妈。你还没睡?”
“我不困。我在看一本老书,有意思极了。你知道吗?俾斯麦群岛太平洋西南部,新几内亚东北。上的原住民会在死者葬礼上把他们的头像打碎。”
萨姆推开门。母亲正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架着一本全是插图的大书。
“你在公司里忙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妈妈,也就是个例行调查,但我可能要去趟欧洲。对了,我见到亨利了,他向你问好。他答应在我不在的时候来看你。”
“你要去很久?”
“我想不会。一周或十天吧。我会打电话给你的。需要我帮你带点儿东西吗?”
“巴黎董展览双年会的名录。我退休以后,那帮势利鬼就再也不给我寄这东西了。想当年我开画廊的时候,那帮人哪个不巴结我?我还是想不通你干吗不愿意接我的班?看看安娜:她对亚洲艺术可是一清二楚……而且她是那么温柔。我想邀请她和她父母周末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还在吧?”
萨姆竭力忍住没有笑出来:他何尝不知道母亲的诡计?打从巴德学院一毕业,母亲就开始给他物色对象,他简直要相信她就是靠这个才保持神清体健的。这让萨姆想起当年的“旧大陆”拍卖会上,母亲在大厅里抢购18世纪的法国吊灯和家具时,也是这般锲而不舍。
“我明天就走了,妈妈,大概傍晚之前。我可以肯定,有安娜和她家人陪你就好了。我下次再见他们吧。”
“你不知道,和安娜在一起舒服极了。她的画廊经营得很顺利。昨天喝茶的时候,她还跟我说想扩大规模,所以需要一个合伙人,这个人要很在行……”
“晚安,妈妈。我要收拾行李了。”
萨姆亲吻了母亲的额头,向楼上走去。他的房间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四壁是书的大客厅——这些书只是他所有藏书中很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切尔西的公寓里,他只有想安静工作的时候才会去那里。他面朝窗户坐在书桌前,对着破旧的红色贝雷帽发了会儿呆,不觉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找自己的护照,一边无动于衷地推开了一条红色的、别着法国勋章的荣誉绶带。他从没戴过它。协议中规定,禁止披着绶带到国外炫耀。不过,萨姆不戴它是出于别的原因:这段过往对他而言早已一去不返。
接着,他开始认真有序地整理箱子,心里一阵兴奋:他就要再见到公主了。顾不得两地的时差,他拨通了电话。鲍里拿起了听筒:
“不,我的中尉,她已经起了。我让她接电话。”
“公主,我明晚在纽瓦克登机,后天早上到,八点左右,当地时间。我能去看你吗?”
“你的确应该来看看我。鲍里会帮你准备房间,他会去机场接你。”
“是哪家航空公司,我的中尉?”鲍里打┨降馈*
“美国航空。鲍里,回头见!”
“我真高兴。”公主最后说道。
鲍里挂上电话,转向她问道:
“您怎么没有告诉他纽约打过来的电话与他有关。”
公主的笑容令他闭了嘴:
“不要用这种责怪的口气,鲍里。后天,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应该给老朋友点儿┚喜。”
15
纽约,11月11日
恰逢退伍军人节,纵贯第五大道的游行队伍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也险些延误了萨姆的约会。他拖着带滑轮的箱子走出地铁站,一头扎进了茫茫人海中。外表和善的警察正在用余光密切监视着木制隔离带外面簇拥围观的人群。突然一阵掌声雷动,纽约市的新英雄——消防特警队在欢呼声中一路走来。迈克尔·布隆伯格也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队伍中。随后,成千上万的观众抬起头目送着战斗直升机排成一列向北飞去。这样的检阅还是第一次。飞行员刚刚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连日来,他们中的许多人被伊拉克的火箭击中。不论纽约市民对战争的观感如何,他们同全国的幸存者一样为死去的战士而悲痛。
萨姆走进弗洛德办公大楼,把箱子放到女秘书的办公桌后面,在她的示意下忙不迭地向老板办公室走去。访客正在和“矮子鲍勃”聊天,他们的脸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不同的是,鲍勃是站着的,而帝波铎则坐在弗洛德经理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看到萨姆进来,他站起身,“矮子鲍勃”的鼻子立刻对上了他的胸脯。这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巨人留着一绺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他的西服也做工精细,那恰到好处的褶痕完美地遮住了他二百五十磅重的身躯。
萨姆看着“矮子鲍勃”,在他面前,这位老板似乎总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今天,他甚至比往常更显毛躁。萨姆向帝波铎伸出手,他虽然也很高,但还是得抬起头才能看清帝波铎的脸。
“这是萨姆,我想您应该认识他,帝波铎先生。”
萨姆的手被亿万富翁的指骨紧紧夹┳—握手似乎不必如此用力。萨姆抽搐了一下,恨不得用膝盖朝帝波铎的裤裆中间撞过去。正在他兀自盘算的时候,巨掌松了开来。
“叫我爱德。”
帝波铎的嗓音浑厚热烈,带点美国南部的腔调。相形之下,“矮子鲍勃”的声调虽然很凶,但并不可怕。
“坐吧,萨姆。你想喝点儿什么?”
萨姆谨慎地瞅了瞅桌上的两罐可口可乐,谢绝了鲍勃。
“刚才,罗伯特告诉我您是他最好的调┎樵薄!豹
萨姆的手还在火辣辣的疼,他出人意表地答道:
“如果您说的是画,那么毫无疑问,我是唯一人选。”
帝波铎的黑眸在“矮子鲍勃”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了萨姆。足足过了三秒,他突然大笑一声:
“罗伯特,您是艺术品的专业承保人,全球一半的博物馆和几乎所有的画廊都是您的客户。更重要的是,您还在拉拢我的客户。我不知道收购您的公司要多少钱,不过观察这栋楼的时候我已经估算过了,而您居然只有一位侦探!”
萨姆嗅到了逐渐凝重的气氛,决定迎头回击:
“我不是侦探,爱德。我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矮子鲍勃”试图捍卫自己公司的信誉:
“爱德,艺术可不比海上运输。我们这行极少有灾难发生,所以也很少需要做什么┑鞑椤*”
他脸色苍白,但仍像迎战的公鸡一样朝帝波铎昂起了下巴。
萨姆决定直奔主题:
“爱德,我想您应该认识迈克·德雷耶。”
“这婊子养的杂种骗走了我八千万┟澜稹!豹
江山易改……虽然派克大街有他的豪华公寓,虽然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其慈善晚会的常客,帝波铎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一两句粗话。他将纽约人的造作和南方人的粗俗奇特地混合在一起。萨姆想起肉业大王是白手起家的,他从肉店伙计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他哥哥的话言犹在耳。
“等等,爱德。我们有一个客户把几幅画托付给了德雷耶,您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不。我给他的是钱。我要他帮我买几幅画。”
“哪几幅?”
帝波铎犹豫了片刻,报出了一串名字:
“兩幅高更的,一幅蒙德里安20世纪几何抽象画派先驱,荷兰三大画家之一。他崇拜直线美,使直线与颜色组合成大大小小不同的方格,主张透过直角可以静观万物内部的安宁。的,一幅德库宁荷兰籍美国画家,他创作的“女人”系列画,以各种手法探索妇女主题,从恐怖的形象到柔情的色欲,他运用粗狂的笔触和狂暴富有激情的色块组合成抽象画面,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运动最关键的人物。的,三幅培根的还有一幅罗斯科的。他还建议我买夏加尔的,可我不感兴趣。谁想到突然一下,这人就没消息了,失踪了。”
“这个,有人找到他了,在瑞士。”
一支正在帝波铎指间转动的弗洛德公司的广告铅笔就这样被他像火柴一样折断了。
“拎他过来,我要把他剁成肉酱!”
“事实上,爱德,似乎已经有人这样做了。他早就被泡到水里去了,他死了,溺水而死。”
帝波铎默不作声,萨姆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他面无表情。萨姆决定用另一种办法试探他。
“抱歉,爱德。您向来只买名家作品,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您说的这几幅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那么,按现在的行情,您这张单子的总价值应该远不止八千万美金了。”
帝波铎面露怪相:
“所以我才提前将一部分钱付给他,做生意就是这样。”
“高更的画是这两幅吗?”萨姆将照片递给他问道。
“嗯。”
“这两幅画是我们的客户的。你有其他画的照片底片吗?”
帝波铎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厚厚的文件,顺着矮桌推给他。萨姆俯身打开文件,一边留神不要碰到旁边的可乐。文件夹里装着大尺寸的照片和各种技术说明。萨姆对着窗户拿起一张底片,以便看清它的透明表面。
“我对罗斯科的这幅画有印象。两个月前,我曾在巴塞尔的拜尔勒由收藏家厄恩斯特·拜尔勒先生捐资,委托意大利建筑师伦佐·皮亚诺设计建造,收藏有毕加索、塞尚、德加、贾赫梅蒂和沃霍尔等诸位艺术大师的绘画与雕塑精品。基金会落成典礼上看到过它。”
“矮子鲍勃”不失时机地插嘴说道:
“您看,爱德,我跟您说过他很出色。”
萨姆不喜欢被人打断。他正专注于培根的《三折画》的复制品,突然若有所悟。他还注意到帝波铎的情绪变化,正需要加以妥善利用:
“待会儿再说,不然我要让你给我长薪水了……在您看来,德雷耶为什么会出现在┤鹗浚俊豹
帝波铎从沙发上滑下来几寸,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他捏扁了喝光的可乐罐子,就像刚才折断铅笔一样轻而易举。“真是个怪癖。”萨姆心想。他看出了帝波铎的紧张,也顺便欣赏了一下他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帝波铎低着头,愣愣地盯着被捏扁的罐子说道:
“可能是为了罗斯科的这幅画,你在拜尔勒美术馆也见过的。所以他要去欧洲,画在那边,这是他跟我说的。”
“很可能在日内瓦或苏黎世的机场免税区,那里算得上是世界最大的博物馆,可惜禁止参观。所有大商人都在那儿有自己的库房,可以不经过海关的检查。”萨姆特意为“矮子鲍勃”解释了一遍,因为后者已是一脸的┟悦!*
接着,他转向帝波铎,露出一个纯良的┪⑿Γ邯
“另外还有一些收藏家。你知道吗,鲍勃,艺术爱好者就像抽雪茄的人一样,即使他们有钱,也会另辟途径逃避交税,尤其是有钱人,这不过是同流合污的另一种方式。”
萨姆从布里和泰尔口中得知,帝波铎和纽约的大多数亿万富翁一样,相较于曼哈顿的现行税率,他们会在新泽西公布自己的收藏,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笔税款。不过,他仍诚恳地问道:
“您通知警察了吗?”
“那怎么行!我是纽约市长的候选人,没必要制造这种新闻。”
萨姆将椅子转向“矮子鲍勃”,借以舒缓一下开始麻木的膝盖。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这些画的原主,就是和德雷耶作交易的那些人,还要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如果他们没有拿到爱德的钱,就像我们的客户那样,那就比较麻烦了。我会从瑞士着手,因为整件事的始末都发生在瑞士。”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萨姆,但一定要找到德雷耶的老婆,你那个日内瓦的朋友应该可以帮你。”
萨姆真想扇他老板一耳光:这人居然笨到把他们的行程和线索透露给帝波铎这样的家伙。帝波铎像是只听到了那句话的前一部分,他突然喊道:
“还有我的画!一定要找回我的画。”
萨姆又转了转他的扶手椅,直视着帝波铎的眼睛。后者垂下了眼睑,这样的男人竟会有这种举动,实在令人惊讶。
“就这么说定了,爱德,我去找那两幅高更的画,但这两幅可不归您所有。”
“现在可不一样了,萨姆。”鲍勃抢着说道:“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爱德决定加入我们的股份。我再次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爱德。能和纽约最大的收藏家一起工作,这是弗洛德的骄傲。噢,我说的是什么话!应该是全美最大的收藏家!就这样吧,萨姆,你去把高更的画找回来,还有其他的几幅。如果能有人收回您的画,”他转向巨人接着说道,“那就是萨姆了。他是个专家,那可是他的前任手把手教出来的。您知道罗伯┨亍お沃尔伏吗?他是纽约警署艺术品鉴定组的创始人。萨姆会找到德雷耶的老婆的。”
“我才懒得料理这个倒霉蛋呢!”帝波铎啐道,“他死了活该。我就要我的画。要快,要隐蔽!可不能让我的政敌借机说我被骗了,尤其是被该死的法国佬骗了。”
早已怒火中烧的萨姆终于爆发了:
“我就是法国血统,您不知道吗!”
“我听说过……没有人是完美的。”
“再说了,你现在是真正的美国人!”“矮子鲍勃”插嘴说道,“您知道吗,爱德,“9·11”那天,萨姆是最先冲进医院献血救人的勇士之一。”
“我先走一步。我要去机场。”萨姆脱口说道。想到要为帝波铎卖命,萨姆一阵反胃。
“矮子鲍勃”已经无法抵御一张巨额支票的诱惑,他似乎提前做上了白日梦,幻想自己要和未来的切尔西基金会签署各项回报丰厚的合同条款了。不过,真正令萨姆生气的是,他居然没有事先找时间和自己商量一下。
“我能把文件带走吗?”
萨姆不等回答就拿起文件,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就走出门去,正好听到“矮子鲍勃”开始大肆赞美自己的公司:弗洛德一向严守秘密,以致他很遗憾不能亲口讲出某些精彩的案例,那些案子就这样被萨姆之类的能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废话一堆。”萨姆默念着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知道,“9·11”事件以后,公司陷入了一场危机,就是他本人也有必要想想合同上标明的薪水,以便能继续坐着商务舱出行。干他这行,几乎每周都要做一次飞机,细节就显得至关重要:弗洛德其他那些不够谨慎或不够凶悍的员工则和游客一起,全被遣散回家了。因此,作为一个好老板,为了请到一张保单,鲍勃已准备不顾一切代价。可惜,他对帝波铎的这番阿谀之词收效甚微,正如浮萍一般脆弱飘摇。
萨姆在弗洛德公司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也不想要,他会因此觉得按时上班是种必要。在他看来,缩在办公室里的调查员是不称职的调查员,他需要亲临现场。正因如此,萨姆才选择了这个职业,而不愿在博物馆里度过一生。另外,曼哈顿的任何办公室都无法容纳他的主要办公用具——私人藏书。即便这样,面对如今的情况,这些藏书也不能满足他的需要。关于德雷耶的专业文件看起来颇为复杂,其中包括画的来龙去脉:它们的出处,曾为它们作过鉴定的不同修复者的报告。只有一件事尚待查明:目前所有者的身份。商人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让不守规矩的收藏家暗算自己,后者会偷偷地联系卖主继而抢走自己的生意。萨姆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公主的指点。
16
纽瓦克,11月11日
虽然服了安定,虽然坐在舒适的商务舱里,萨姆的焦虑并未得到多少平复。这个战争期间训练有素的跳伞员居然在十多年前患上了恐机症,一上飞机就会表现出相同的症状:紧张加剧,呼吸加快,浑身战栗,严重缺氧,他幻想自己即将被吸出窗外,继而情不自禁地牢牢抓住了座椅扶手。波音飞机停靠在跑道上。空中小姐递给萨姆一个托盘,他要了一杯香槟,酒精加上药剂的作用至少可以让他小睡片刻。他刚将杯中的酒喝完就听到略带得克萨斯口音的飞行员简短地宣布:飞机即将起飞。庞大的机器开始起步加速,在一阵恐怖的噪声中飞离了地面。萨姆的胃也悬到了空中,只不过速度更快些。突然,咔嚓一声,飞行员将起落架收回机舱,萨姆不禁心惊肉跳。接着,飞机侧转,他又是一阵惊惶不安。发动机突然减速时,他第三次受到了惊吓。其实,这一切都再寻常不过,很显然,萨姆讨厌飞机。
不过,在飞机上也可以看到独有的景致,夕阳下的曼哈顿一派壮丽。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萨姆哼起了美国海军训练时常唱的老歌:“伞兵从飞机上跳下,不能是群大笨猪。”歌词极不押韵,却也应时应景。萨姆想起了老友阿尔布·贝,每次碰到他,这位土耳其收藏家都会大讲空难的黄色笑话来取笑萨姆的恐惧,现在,萨姆试图回忆几个荤段子来自我消遣,可惜一无所获。过了一会儿,空中小姐推着餐车来到座位间。萨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盒饭,大口灌了三小杯加利福尼亚红酒,终于酣然睡去。
醒来才觉痛苦不堪,他口干舌燥,膝盖发麻。座前的视频上是一幅大西洋地图,上面标出了飞机的进程,它刚刚飞临大西洋东海岸上空。剩余飞行时间:一小时。大部分乘客仍在睡觉。萨姆蹒跚着走到前舱,向护士要了杯咖啡……不,是空姐,他已经不太清醒了。空姐也是一样,足足有六个小时,她一直要像慈母一样照看一群调皮鬼。这群大孩子一上飞机,就忘了自己已被当成成年人对待了。她仍对萨姆职业性地笑了笑,并托着盛满的咖啡壶陪他走回座位前。萨姆利用站着的间隙从行李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一台手提电脑和帝波铎提供的资料。邻座没有人,他把那个座位上的小桌子放平,摆上了自己的咖啡,电脑则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子上。他左手拿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右手搭在键盘上,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点。
萨姆打开电脑,将帝波铎违心交给自己的那份资料展开。从文件里就可以看出帝波铎的大致特征,正像萨姆之前了解到的那样,这位新客户行为古怪、令人憎恶。他所使用的大部分形容词都不宜公之于众,有五处还使用了黑手党的暗语。
但鲍勃却固执己见:鉴于目前的财务状况,他们有必要打点好像帝波铎这样的客户。萨姆叹了口气。帝波铎正计划在切尔西建立自己的基金会,鲍勃则一心要为基金会的艺术品作担保,如此美好的前景已经让这位老板兴奋异常了。
前天,弗洛德的女秘书还将巴塞尔警方报告的英语翻译发给了萨姆,他打开邮件浏览了一遍。对比之前看过的报告摘要,这份文件里没有什么更多的重要内容,但另外模糊介绍了那两个家伙的外貌,他们是出公园时被记录下来的:一个高个黑人和一个被晒黑的矮个白人。警方甚至还辨认出他们的车牌号码:这辆德国宝马汽车是从一个社会组织那里租来的,它的总部设在卢森堡。萨姆撇撇嘴:从这里入手或许可以有所发现。他做了个记录以提醒自己给大公国的弗洛德联络员打电话。
空中小姐给萨姆送来一份丰盛的早点,他道了谢。空姐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需要关闭电脑。萨姆将邮件存了盘,又拿起帝波铎的文件。他出神地看着罗斯科作品的照片,暗暗赞叹。作品没有名字。“一幅没有名字的画……”萨姆自言自语,“这样的开头可不好。”培根的那幅画也让他颇为烦恼,他想起一些事:虽然他每年会看几千幅画,但可以确定,眼前这一幅是不久之前才看到过┑摹…他正要关上电脑,突然,灵光一闪,他点开“联系人”的文件图标,开始搜寻“培根”的名字。
“真见鬼!但一定是这样!”
《三折画》就在其中,就包含在巴塞尔一位女收藏家的两千多幅藏品中,这位极其富有的寡妇在他们那里为这些画投了保。又是巴塞尔……这样的巧合令人不安。
对了!他还没有查过其他画主人的身份,不过这可以托付给公主去办。这是她的职业:她曾经是索斯比的专家,后来自立门户,成了全世界最出色的代理人之一。她找到委托人想要的作品,以他们的名义开出报价,并使买卖双方取得联系,其后再从双方那里分别收取手续费。这种小游戏相应增加了她的财富,也更令她声名在外:她的客户会直接商洽,不必担心被贪财的代理人欺骗。几年内,她得到了全球最多疑的私人收藏家的认可。他们关注她的才能,有感于她的魅力,为她的头衔引以为荣。萨姆是唯一一个出于爱意称呼她为“公主”的人。不过,她的确是基辅王子的后代,她的祖辈曾暗杀过拉斯┢胀⒊錾砦鞑利亚农民,靠散播预言和施展催眠术成为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宠臣。他无法无天,淫乱宫廷。1916年12月29日夜,他被极端保守分子密谋灌以毒酒但毫无反应,其后又身中数枪,最终溺水而死。。
萨姆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飞机正在从空中坠落,至少萨姆这样觉得。飞行员完全可以自诩为F16的机长了。喇叭里通知乘客们飞机即将在日内瓦机场着陆,目前还要穿过几个大气涡流。萨姆长吁一口气,背靠座位,束紧了安全带。
17
日内瓦,11月12日
鮑里正在机场大厅里等候,一看到萨姆,他立即起身,像是在调整自己的站姿——真是旧习难改。萨姆在这个瓜德罗普人立正之前伸出手去。
“一路顺利吗,我的中尉?”
“呃……”
“您要喝点咖啡吗?”
“当然。飞机上喝的是美式咖啡,我真想来杯意大利特浓咖啡。”
萨姆接过咖啡闻了闻,又将几小撮烟叶塞进烟斗。他惬意地吸着,一边用近乎关爱的眼神注视着鲍里:
“嗯……中士,你的平民日子过得如何?”
“好极了,我的中尉。工钱很高,上司也很通情达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帮我找到这样好的工作。”
“军队不再需要我们了,鲍里。但她需要,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哦,她这段时间都过得很平静。”鲍里在过海关的时候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除了她和女伴见面的时候……”
这真令萨姆绝望:公主通常不会对男人垂青,但他似乎是个例外,在他看来。至少,他与公主之间仍保留着一段美好的友谊,当然也夹杂着些许遗憾。
鲍里抢过沉重的箱子,两人向停车场走去。萨姆满足地靠在皮椅上,鲍里驾车向西利尼的湖边小庄园开去。
庄园坐落在山坡上,坡上种满了葡萄树,一直向下延伸至日内瓦湖畔。这是一座长方形的旧农场,四角上各盖了一间小屋,环绕着中间的大花园。公主坐在敞篷的平台上静候着他们。她站起身,爱抚地将萨姆搂入怀中:
“小淘气,你不关心我,拜尔勒基金会开幕式之后,整整两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
鲍里悄悄走开,默不作声地将行李搬到了楼上。公主伸过手臂挽着萨姆走上草坪。蔚蓝的湖水映着白雪群山,天地间一片空灵。不远处,一只苍鹰在葡萄枝蔓的上空回旋┓上琛*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
“有几幅画失踪了,我在找它们的主人。”
“你决定做代理人了?”
“有这个打算,这样便于合作。我想住在你这里……”
“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厌倦我的。”
“厌倦你?不会的。倒是你,你也许会让我绝望。”
“有这个可能。你真是好心,认为我还有这本事。”
她的指尖轻轻滑过萨姆的面颊:
“让我看看你的画。”
萨姆把照片底片递给她。她一张张地拿起来看,透明底片的影像在蓝天下显露出来。苍鹰仍在那里盘旋。
“你现在在帮帝波铎做事?”
公主的语气很柔,但不无讽刺。萨姆很惊讶:底片里并未透露这位客户的任何信息。
“我知道你是个仙女,但没想到你还是个巫师。你是怎么只凭几张照片就猜到这└龅模俊豹
公主露出一个明艳清新的笑容:
“不要这副脸色嘛,你这双猎狗眼睛会让我受不了的。”
她看着萨姆,表情更严肃了:
“我可没逗你,我跟你提过他的。之后不久,他让秘书打过电话給我。阿诺德·格若斯曼,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萨姆答道,一边在心里暗骂“矮子鲍勃”的轻率。
帝波铎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识破公主的┥矸荨*
“我认识,可以说是相当地了解。不瞒你说,弗朗索瓦·皮诺的那尊考尔德活动雕塑就是我卖给他的。他企图骗我直接签合同,结果被皮诺撵走了。总之,这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他的老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外界关于他的很多说法都很有意思。”
“哪一类的?”
“两大类,亲爱的。第一类是比较普通的:说他的收藏都没有缴税。他在瑞士出高价买画,开超额发票,然后将两者的差额存入苏黎世的账户。大部分美国人都这样干,至少手法都差不多。那些被收录的纳粹分子的偷盗品,比如这几幅,原本是不可以买卖的,却被他以三分之一的价格买到手。他还大力举荐年轻艺术家以获取他们的全部作品,之后再倒卖给不识货的傻瓜,有时他还会清售自己已经厌倦的作品。他未来的基金会就是用来搜捕猎物的。很多人出卖自己的画,希望它们被留馆保存。实际上,帝波铎是去粗取精的高手,他有几幅好画真让我嫉妒。”
“他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为了你,我的小可爱。他想从我嘴里套出你的情况。我说不认识你,但他应该不会这么好骗。”
萨姆一阵沉默。他调查帝波铎,帝波铎也在调查他。有了“矮子鲍勃”干的那件蠢事,帝波铎会联络上公主也就不足为奇了。他自己也提到过瑞士,公主认识所有人。乍一看,这一切都很平常,然而,他却有种不好的┰じ小*
天空中,那只苍鹰已飞远看不见了。
18
尼斯,11月12日这是一座古旧的城市。路灯刚刚点亮,昏黄的光影投射在房屋的赭石墙壁上,满目斑驳。街道如溪流般蜿蜒曲折,到处是零落的商铺,小贩们开始收拾货摊准备关门。露天咖啡座已人满为患。空气清爽,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却满头大汗。他麻木地坐在桌前,大口嚼着侍者端来的馅饼。他吞下一个西红柿和一个小南瓜,又灌了一大杯贝莱白葡萄酒,这种酒是当地特产,价格不菲,这对图尔芒倒是无妨,今后他再也不必为钱操┬牧恕*
价目表让人恐惧。这种恐惧自他得知德雷耶的死讯后与日俱增,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今早在博物馆接待的两个黑鬼令他彻底崩溃。这两个伊朗人声调低沉,令人胆寒。他们仔细盘查了油画的过境清单和海关证明,终究一无所获,这让图尔芒略为心安。他与海关负责人勾搭已久,一桩桩交易足以让他们锒铛入狱了。运输助理也从中大捞一把,他回到了葡萄牙老家,正在里斯本颐养天年。图尔芒也决定洗手不干了,只是还没选好地方,说不定会去巴西?或者先到各岛上做个漫长旅行。这一切,靠他之前做博物馆馆长的那点微薄薪水,是无论如何不敢奢┩的。
图尔芒是个唯美主义者,他试图抹去伊朗人的狰狞面孔,一心回忆起阿里亚诺的脸庞:这个年轻的意大利小伙是他在上周钓到手的,图尔芒改唤他纳塔纳达尔。这个青年似乎并不嫌弃图尔芒那亮光闪闪的秃顶、满嘴无牙的微笑和赘肉横陈的啤酒肚,特别是图尔芒邀请他去哥伦布黄金海滩、圣保罗·┑谩お旺斯度周末的时候。他今晚就会见到纳塔纳达尔了,但要等他在高勒卢车行收工后才行,他们就是在那里相遇的。纳塔纳达尔,他的小加油员……
想到他,图尔芒又变得活力四射。他喝光了杯里的酒,用崭新的花票子付了账。他站起身,肚子撞到了桌边,险些将桌子碰翻。接着,他歪进纵横交错的幽暗小巷,寻找着他的小雷诺,这辆旧车已跟随了他十年。此刻,他忽略了一件事:在他的眼前横陈着几辆闪闪发光的奔驰,他没有注意到暗处的两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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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11月12日
萨姆和公主坐在客厅里,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各自品着一杯陈年威士忌和混着杜松子酒的橘皮汽水。落日的余辉浸染着白雪覆盖的田野,也照亮了湖中的清水。在这种绝对的宁静中,偶尔会听到壁炉里火苗的劈啪声和厨房中传来的平底锅的清响,鲍里正忙着调制鸡尾酒。
萨姆睡了很久才醒,之前因为倒时差而显得昏昏沉沉。现在的他神清气爽,甚至忘记了膝盖的疼痛。与公主近在咫尺令他感到无上幸福。几年前,他们经历了最初的暧昧阶段,还差点成了情人。萨姆本该是一腔爱慕之情,怎奈机会稍纵即逝,本可以发生的一段故事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他太粗枝大叶,太漫不经心,竟没能明白某个晚上公主向他投来的目光中的一番深意。之后,公主迷上了一位山崖跳伞女教练,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从此,萨姆也只能满足于公主施与他的这种特别的情感。他歪过脖子注视着公主的画像,画的作者是他的一位普通朋友,此人是个画家,名叫吉拉尔·弗拉芒热。挂在他们身后的这幅画像极为传神,如公主本人一样锐利夺目。
公主盘起一条长腿,往沙发里面挪了挪,她转向萨姆说道:
“你刚才熟睡的时候,我打听了一下。”
一片沉默。萨姆耐心地等着公主开口。公主喜欢和他打趣,他也不讨厌这个游戏。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湖面上。片刻过后,公主凝视着面前的风景接着说道:
“那几幅高更的画是索斯比的。”
萨姆没有接口。公主是不会让她的客户对他不利的。至少,这不是她的本意,他心里这样期望……
“去年,这几幅画被拿去拍卖,之后又经过了修复。”她继续说道,“索斯比向卖主开出高价作担保,他们支付了保金,将画保存起来准备在最佳时机出手。我给那边的女友打过电话……”
一抹笑意浮上公主的嘴角,萨姆并不乐见这样的微笑。
“她告诉我他们在两周前把画交给了德雷耶,因为他说有个客户想看这些画,他们就信了他的话,不料德雷耶竟和画一起失踪了,她现在还在为这个生气。”
“等等!他们还借给他一千万美金。这笔钱再加上高更的画……他们竟没提起上诉!”
“小宝贝,看来你知道的比我多啊。这种坏消息还是不要曝光为好,况且,德雷耶的口碑又不错。培根的画倒不难找,我见过它们,在一个巴塞尔的女收藏家手里。她想把画卖掉。我本来要做这笔生意的,结果被德雷耶这个可怜虫搅黄了。她和德雷耶谈好了价钱。我打电话过去时,她正怒气冲冲,抱怨一直没有拿到那笔钱。我倒是很高兴,她总算想起来跟我合作就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我可能马上就可以跟她签约了,我有位不错的客户一直想要她的那幅曼佐尼意大利最具争议的艺术家之一,曾制作九十听自己的大便,并冠名“艺术家之屎”,以表示他对艺术市场的┛捶ā*的作品。蒙德里安的画则在厄恩斯特·拜尔勒手里。你要起床的时候,我正在跟他的女助手通电话。她没多说什么,但我敢肯定拜尔勒也没拿到钱。罗斯科和德库宁的画不在他们手上。不过,如果你对上次纽约画派的展览还有印象,我们看到过这两幅画被一起挂在基金会里。我真后悔那天没有搞清楚它们的出处。特别是罗斯科的那幅,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几幅画之一。当时一定是你在让我分心。我追问过那个女助手,可惜她一定要得到拜尔勒的指示才肯开口。已经说好了,明天,我们去巴塞尔见他。”
20
纽约,11月12日
帝波铎随手将小猫温热柔软的尸体扔到矮桌上,他拿起一杯波旁威士忌。猫和酒精让他感到愉悦,并使他精神放松。但通常情况下,他每天只会允许自己享受其中的一样:他不想被习惯侵蚀,特别是波旁威士忌。早年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他曾认识一个家伙,此人为了摆脱难缠的顾客,竟把他们扔进了沼泽地。他常跟这家伙去看钝吻鳄的养殖。此人总是喝得醉气熏天,然后拖着帝波铎到处走,一是因为他力大如牛——这也利于制服那些明白自己大祸临头的家伙;二来,他也可以帮忙在完事之后开吉普车找路回去。有一天,帝波铎在别处有事,这家伙又喝个烂醉,竟带着包裹跌进了水里。人们只找到他的一只长靴,靴子里有一只脚。
帝波铎一边回忆这桩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边检查着自己的藏书。“我算是从密西西比河边上熬出来了。”他微笑着自言自语。他温柔地抚摸着一本原版书的皮质封面,书的作者伊迪丝·沃顿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她描述了一个梦幻的纽约,一个帝波铎渴望认识的纽约。
阿尔尼轻轻走进来,他的喉咙依旧如往常那样抑扬顿挫。
“大都市艺术博物馆馆长打电话过来,先生。”
帝波铎笑了。好戏即将上演。
“您捐的钱可以让他翻修整个会客大厅了。他乐疯了。他希望大厅能以您的名字命名。”
帝波铎闭上眼,开始想象大厅入口处名牌的样子。要铜制的?不,要大理石的。对,就用大理石的。白色的。要萨索斯产的希腊的小岛。,要用那种接近乳白色的亮闪闪的大理石。再在上面刻上大字,要镀金的。得克萨斯的乡下人一向喜欢这种风格。终于,他从幻想中醒过神来:
“那个詹姆斯·邦德怎么样了?”
“我们在瑞士安排了人手,亚当斯一到日内瓦,就去找那个伊乌索波普婊子了。”
“他们可得跟紧了。跟他们说,这次最好放机灵点,不然我就把他们剁成腌牛肉。”
阿尔尼咽了口唾沫。作为少数几个活到今日的幸运儿之一,他很清楚,帝波铎既没在打比方,也没在开玩笑。
“伊乌索波普?是不是向我们倒卖考尔德活动雕塑的那个女人。”
“是的,先生。我在电话里向她打听过亚当斯,她还谎称不认识这个人。”
“她只管耗着,又不会损失什么,这个女人。”
“她可能是个危险人物,先生。艺术市场的各种关系网里都有她,她和所有人都有来往。如果她插手,我们可能会有麻烦。”
帝波铎发出一阵类似猫叫的笑声。
21
巴塞尔,11月13日
进入高速公路的一个弯道时,公主甚至没有减速。汽车就这样飞一般穿过了巴塞尔前方的最后一条隧道。她用食指按下了空调开关,以免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车灯自动亮了起来。萨姆坐在公主身边,欣赏着她的敏捷迅速。后座上的鲍里则面色发青,这甚至比面无血色更为可怕。隧道里钠金属的光芒反射到他脸上,更给他的脸涂上一层别样的颜色。
快出隧道时,公主总算减了速。她很清楚当地警察的习惯:他们总会在几公里之外驻守,那里有一块极其隐秘的限速牌,上标每小時100—120公里。那些没有看到牌子的倒霉蛋也只能自认活该。奥迪车就这样庄重地开进了城市。
“我们把你送到旅馆,鲍里。我用我的名字订了房间。你先收拾屋子,我们要到基金会去一趟,回来一起吃晚饭。”
“您不愿意让我陪着您吗,夫人?”
“鲍里,如果拜尔勒看见我们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肯说了。但他不会向我隐瞒,也不会隐瞒萨姆。另外,我敢肯定他的担保方是弗洛德。”
萨姆没有说话,对公主的这番试探也不忍责怪。
轿车在莱茵河畔的三王酒店前停下,鲍里下了车,拿着行李立在路旁。酒店的门卫立刻跑过来帮他。二十分钟后,公主把车开到了基金会的停车场上,基金会坐落在里恩,靠近德国边界。萨姆赞赏地看着眼前这座以乡村田园为背景的建筑,它是意大利设计师伦佐·皮阿诺意大利当代著名建筑师。与理查德·罗杰斯合作设计了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1998年第二十届普利兹克奖得主。因对热那亚古城保护的贡献,获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的得意之作。眼前的一池睡莲正好与玻璃窗里莫奈的大幅睡莲遥相呼应。拜尔勒的女助手一脸不悦地接待了┧们。
“出现这样的误会我很遗憾,拜尔勒先生正在他的画廊里等你们。”
两人回到停车场。他们重新向市中心开去,萨姆注意到一辆硕大的宝马汽车在他们身后启动。他用手指了指后视镜:
“你看到了吗?”
“他们是从洛桑一路跟过来的。亲爱的,你应该多留意路上的车。我就注意到了,因为这一辆是目前的最新款。”
萨姆放下了遮阳板,卷起了化妆镜上的挡板。他看不到车里的人,染色玻璃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很快,他们从萨姆的眼前消失了,因为公主在靠近艺术博物馆的地方突然驶入岔道,接着在大教堂前停了下来。两人向画廊走去,萨姆不时地转过身看,却一无所获。
这是一幢占地广阔的旧式大楼,拜尔勒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顶层。他们走上曲折迂回的楼梯,穿过一间间迷宫般纷繁复杂的低顶大厅,每间大厅都挂满了名家的杰作。这一间很小,墙上的一扇窗户正对着花园里的树木。屋里堆满了凌乱的油画和展览会名录。画架的正中摆着一幅塞尚的女子肖像。
这次谈话虽不算卓有成效,至少还轻松愉快。这位耄耋老人身材高大,风度翩翩,一双蓝眼炯炯有神。他结识过毕加索和其他许多画家。得益于他的巨大贡献,巴塞尔成了世界闻名的艺术之都。不过,此人行事极为低调,萨姆和公主百般努力也没能从他嘴里套出几个字。
回到酒店,他们和鲍里在露天餐厅吃了晚饭。从餐厅上俯瞰,整条莱茵河尽收眼底。旁边的酒吧里传来一阵狂热的钢琴声。萨姆暗暗赞叹:弹琴的一定是个高手,他更像在自娱自乐。
“简而言之,”萨姆说道,“拜尔勒说什么也不愿意丢掉他的那幅蒙德里安的作品,对此他倒没有极力掩饰。我没想到的是,罗斯科和德库宁的画竟出自德黑兰博物馆。”
公主叹了口气:
“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干这行,我的记忆力是不够用了。我没在意德库宁的画,但注意到了罗斯科的画,因为它太与众不同了。沙赫倒台之后,它就没再出过伊朗。是沙赫的妻子法拉·帕勒维把它买了回来,她想按现代伊朗的样式建造一座梦中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真让人同情!”
她有些神游物外,目光顺着河水一路┢去。
“画的名字是什么?”
萨姆掏出文件,搜寻着罗斯科那幅画的底片。他将原作与拜尔勒提供给他们的展览会名录中的复制品作了比较,大声念道:
“未命名。(黄色中心)”
“让我看看。”
她看着图片,双眼雪亮,像是要吞掉它一样。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就算没有名字,罗斯科的这幅画也是无与伦比的。”
“还是因为没有名字才……”
“是的,我的中尉。一幅画没有名字才增加了它的神秘感。”
“无名画是很常见的,鲍里。抽象派画家尤其喜欢这样干。”
“是的。”公主补充说道,“他们担心名字会诱导对画作的诠释。”
她翻了翻目录,停在了德库宁的名字上。
“另一幅就恰恰相反……”
萨姆微微一笑。
“伊朗人应该是一样的想法。一个裸体人,不论他如何具有表现力,终究是不适合给毛拉某些地区穆斯林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们看的……”
“对了,德黑兰的这几幅画应该在尼斯。”
“是的,它们在作巡回展览。”
“让我惊讶的是,”公主继续说道,“它们竟出现在帝波铎的单子里。毛拉们该不会是想把画卖掉吧。一定是,他们以前就这样干过。1994年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曾经用德库宁的一幅画来交换16世纪的波斯人手稿。 另外,这幅画也是他们从别处搞到的。画主人在20世纪70年代就想以两千万美金的价格把画卖给他们,结果被法拉·帕勒维拒绝了。他就把画割成碎片,还带走了最精美的部分。如今它们被保存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后来,他又拿出一部分公开叫卖,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残片。但他们也只能换到这些残片了。之后,德库宁的这幅画又被转卖给他人,售价正好是两千万美┙稹…但这些部分,据拜尔勒说,伊朗人根本没打算再拿到市场上拍卖。他说的这些话你尽可以相信,他一向消息灵通。”
她的声音略有不同,包含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敬意。
“不管怎样,德雷耶开给帝波铎的单子里一定会有這几幅画。”萨姆肯定地说道,“嗯,我要去一趟尼斯。之前,我会去看看瑞士警方对德雷耶的死亡调查是否有了进展。”
“我和那个博物馆馆长略有交情,他叫图尔芒,是个很随和的小伙子。你要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吗?”
“这个时候博物馆应该已经关门了……”
“宝贝儿,如果我说和某个人略有交情,这表示我有他的私人电话。”公主边说边掏出了她的电子记事本。“看,我甚至还有他的手机号。”
萨姆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图尔芒的住宅电话。手机里响起了录音电话的声音。
“晚上好,图尔芒先生。我叫亚当斯,在弗洛德工作。我希望能尽快见到您。谢谢您的回复。”
萨姆留下自己的号码,合上了手机。他又拨通了“矮子鲍勃”的电话。因为时差的缘故,他很有可能在办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老板。老板果然在那儿。萨姆简要介绍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在大西洋的另一端,是典型的纽约式的回答: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依我看,德雷耶骗过了所有人。他没付钱就拿了画,还骗走了帝波铎和索斯比的钱。他把东西都藏起来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会被人溺死在河中。问题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不是你该干的,萨姆。把这事交给地方警察吧。你集中精力去找那几幅画。”
“正是,我们还能找到线索的只有两幅画,它们被官方送去尼斯做展览了——尼斯在法国。这两幅画归德黑兰博物馆所有——德黑兰在伊朗。它们曾被借去参加一系列展览。根据我们这里的原始资料,它们不用于出售。”
“你想好了就去干吧。去法国,别去伊朗。随时向我汇报。”
萨姆挂上了电话。轮船的汽笛声响了起来,吓了鲍里一跳,也惊飞了三只野鸭。大船驱散了游客,在他们面前转了半周,继续逆流而上。夜幕低垂,路灯的微光反射到莱茵河上,泛起细碎的亮点,正如仙境中的萤火虫一般。伴着河水的滚滚急流,萨姆沉沉睡去。
22
纽约,11月13日
“伊朗人是怎么回事?”
“是萨姆·亚当斯发现的,爱德。德雷耶打算卖给您的那两幅画原来是德黑兰博物馆的。萨姆说,伊朗人从没想过卖掉这两幅画。这个德雷耶越看越像个骗子。萨姆正在追查线索,他会去法国找那几幅画。”
“等等!我可不希望我的名字也扯上这件事。罗伯特,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可是竞选候选人。布什总统已经把伊朗列为邪恶轴心国之一,您应该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鲍勃。您可已经是我的竞选后备团成员了,别担心,这也是我的希望。但您想过没有,如果这种消息传出去,《纽约时报》会怎么大做文章?”
“爱德!萨姆做事很谨慎的。所有这些消息都是秘密的,而且会一直保密。我只告诉了您。”
“这是利益问题,鲍勃,这绝对是利益问题。”
帝波铎挂上听筒时险些折断电话的底托。他的中风病发作了,他将酒杯远远地抛出房间。波旁威士忌飞溅到科利菲尔·斯特欧那幅精美非常的油画上,油画立时沾染上许多星星点点的痕迹。他大声吼道:
“阿尔尼!”
格若斯曼的身躯立刻真实地出现在房┘淅铩*
“弗洛德的经理打电话过来。亚当斯要去尼斯找其中的两幅油画,它们是德黑兰博物馆的。”
“这可能是个巧合,老板……”
帝波铎盯着他,睚眦欲裂。他不再满面通红,他现在面色如土:
“就算这他妈的是个巧合,我也不希望有人找上德黑兰的兄弟,尤其不能因为两幅破画就漏了馅儿!你通过正常渠道去联系他们。只要查过电话没有人偷听,就马上转给我。如果他们与画有关,我会知道的。快去!怎么看都像是个圈套。我可不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被骗了。这些外国佬会得上妄想狂的。”
阿尔尼悄悄地溜走了。三分钟后,电话接通了。帝波铎足足向他的联络人解释了一刻钟之久。
在他清冷幽暗的办公室里,唯一的颜色是那幅庄严无华的霍梅尼已故伊斯兰革命领袖。肖像,伊玛目拉斯塔尼轻轻挂上了电话。刚才的谈话令他担忧,他不太相信这是巧合。他摇响了一个镀着厚银的小铃。铃上画着几只被推入铁笼的小鸟,这是三百年前的一位巧匠绘制的。出现在门口的这个人很年轻,但头发已经一片花白。
“法国的两个联络人一直在尼斯吗?很好。让他们去找一个美国人,这个男人叫克洛德·萨米埃尔·亚当斯。过几天他会从巴塞尔乘飞机到尼斯。他们可要跟紧了。我要知道一切。”
毫无疑问,帝波铎的电话扰乱了他。在这段与油画相关的平庸故事里,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哥哥令人心烦。他无力帮他,他开始后悔。在二十五年的权力斗争中,拉斯塔尼学会了怀疑所有人,特别是他的合作者,甚至包括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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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考尔·德·旺斯,11月14号
虽然特派员玛莉·柯达斯奥妮见识过一些尸体,眼前的这具还是令她昏昏欲呕,尤其还是在她度假期间,这番遭遇就更显得大煞风景了。她刚住进圣·保罗·德·旺斯的一家小旅馆,才抽出时间去看玛埃特创设于1964年,坐落在法国的蓝色海岸,迄今藏有6000多件绘画、雕塑、素描、刻印等欧洲最重要的现代艺术作品,以永久收藏艺术大师胡安·米罗的300余件绘画、雕塑、素描作品而著称。基金会举办的热尔梅娜·里希埃法国女雕塑家,善于采用超现实主义形象的模糊性,并与情节性的浪漫主义联系起来,通过一些大型的寓意性雕塑引起广泛的关注。的雕塑作品回顾展,一个电话就让她的休假泡了汤。按她上司的话说,反正她就在出事现场,正好可以试试与当地警方取得联系。这是一桩谋杀案,而她则一直隶属艺术品偷窃管制局,所以,这案子本不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过,因为死者是一家博物馆的馆长,就只有她比较在行了。上司假惺惺地对她软语相慰,实则打定主意要让她心烦意乱,而且确信她不会说“不”:曾有一次,她为他的另一个要求对他说“不”,并以一记干脆的耳光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是在报复。” 她盯着死者的残肢断臂默念道。死者名叫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是尼斯博物馆的馆长。这具尸体让她回忆起昨天看过的里希埃的雕塑。他赤身裸体、脑满肠肥的样子正像那尊《风暴》,另外还让她想起那位阴魂不散的上司。不过,眼前这位更酷似1949年展出的那尊《吃人魔》。尤为特别的是,凶犯使用的杀人手段竟和雕塑家在作品《苍鹰》中的表现手法如出一辙:雕塑描绘的是一张直立的面具,它以一根细长的铜管做支撑,铜管则固定在三脚架上。不过,凶犯更喜欢用锈铁制的篱笆桩子,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正是被这根桩子穿胸刺死。
“动作不够快。”法医鉴定道。他贪婪地望着玛莉,想必是希望这个漂亮女孩能够转过明眸,好让他有机会对她略施温存。“倒是从容不迫。不过,这一下竟让他站着死去,我还是头一回碰到。当然,基本是站着的。干得漂亮。虽然脏了点儿,但是很有创意。凶手为了顺利交差,显然让他受了点儿罪。看,这边有一块皮,那边也有一块,我不能肯定是凶手干的还是被鸟啄的,要等验尸报告出来。另外,他的右眼被打碎了,睾丸也不见了。”
玛莉·柯达斯奥妮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像是在搜寻失落的残块。四周崎岖不平,光秃秃一片,碎石满地,只适合绵羊经过。另外,那个被剥皮插在铁钎上的家伙倒是像极了烤全羊。俯瞰旺斯全貌,树木繁茂,郁郁葱葱,向低处拓展了几千公里,正如蓝色海岸的一颗明珠。然而,这里却是一片荒芜,尽管现在挤满了警察,四周也因警员的蓝制服和警车的旋彩灯平添了几分生气。负责调查的尼斯司法警官大踏步地登上荒野。
“我们刚接到命令,警长夫人。我们派人去图尔芒家里搜查,找到了一包现金,是整整一大包。另外,录音电话上有一条留言。您认识一家叫弗洛德的公司吗?”
24
巴塞尔,11月14日
手机铃声将萨姆从睡梦中喚醒。他四下摸索,险些碰翻酒店指定提供的果盘——公主是这方面的行家,她说这是欧洲最周到的服务之一——他终于将这个振颤不停的机器抓进手里。
“是亚当斯先生吗?”
“我就是。”
“您想见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
“正是,夫人,我想和他约个时间见面。”
“我不是他的秘书,亚当斯先生。您留下的是美国移动电话的号码,您现在在美国吗?”
“不,我在瑞士。我开通了三地捆绑业务。不过……”
“很抱歉,亚当斯先生。我是法国警方特派员柯达斯奥妮。我可以知道您约见亨利·弗朗索瓦的原因吗?”
“夫人,我想这件事首先只与图尔芒先生有关。”
“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死了,亚当斯先生。现在,这件事就与我有关了吧?”
萨姆完全清醒了:
“怎么死的?”
“这个嘛,就与您无关了。据我所知,弗洛德并不经营人身保险。”
“他是怎么死的?”萨姆重复问道。
“死了就是死了。亚当斯先生,或者您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我叫国际刑警组织给您的公司打电话?”
“没有用的,夫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坐第一班飞机赶去见您。您在哪里?”
“尼斯。我把我的电话留给您,您确定抵达时间后通知我。还有,亚当斯先生,是飞往尼斯的班机,可不是去纽约的,也不是去巴哈马群岛的……”
“我知道,国际刑警组织。”
“不错,国际刑警组织。”
“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尼斯的,我要见图尔芒。”
“在法国,国家就是他的承保人,所以警方是不会出卖他的。”
“不错。”
“我想,有几件事我需要您的解释。回见,亚当斯先生。”
萨姆将电话记在一张酒店女服务员留下的卡片上,上面极为讲究地印着当日的气象预报。萨姆挂上电话,一脸困惑。既然没有询问到他客户的名字,他也没理由不与警方合作。事实上,他经常要配合警方调查,包括国际刑警组织。只是,他的谈话者有些咄咄逼人,让人有些不明所以。另外,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的死因是什么?恰巧还在他想见他的时候。协助法国人或许可以让他知道更多的情况。
他在早餐桌前见到了鲍里和公主,他向两人叙述了电话里的内容。
“她一定是个满身浓毛的悍妇。”公主说道,“那么,你准备走了?”
“等弄清尼斯那边的情况,我就回来。”
“我真想陪你一起去。圣·保罗有一个里希埃的展览。我很欣赏这个人,而且,这也是她的首次作品回顾展。可惜我得留在巴塞尔。我要去见那个女收藏家,她有几幅培根的画被骗走了。另外,我还要见见这里的警察,你倒是应该找他们问问德雷耶的事。”
简短告别后,萨姆让人叫来一辆出租车,立刻向巴塞尔牟罗兹机场赶去。公主曾建议让鲍里协助他,萨姆却不愿让公主独自一人待太久。他甚至趁公主去洗手间的间隙向他的前任中士简要嘱咐道:
“昨天有人跟踪我们。是一辆暗蓝色的宝马,染色玻璃,最新款,车型很大。你要跟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不管她愿不愿意。”
“我向您保证,我的中尉!”
鲍里差点在酒店大厅里叫起来,他把这里当成了旧日的军营。他面容专注,双目炯炯。如果有人敢找他上司的麻烦,他就要他好看。鲍里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从前的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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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尼斯机场降落时,萨姆仍在全身颤抖。不过,他的恐惧总算有所缓解。最后一刻则糟糕至极:法国空客被一阵巨风吹得左右摇摆,它在地中海上空的漩涡中盘旋了数分钟之久。随后,飞机一个俯冲,像是要借助巨浪的浪尖在泛白的水面上着陆一样。飞行员在最后一刻调正了飞机,它的轮子在浓烟中触到了跑道。几米之外,就是拍打在跑道四周的混凝土挡块上的滚滚巨浪,水花┧慕Α*
萨姆走下舷梯来到候机大厅,四处寻找他的浓毛悍妇。接机的人不多,在他们中间,萨姆只看到两个人满嘴胡须,一脸阴森:他们是高级包租汽车的司机,正在招徕乘客。此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褐色皮肤,留着一头拳曲的短发。她手里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萨姆的名字。她身材高挑,看起来结实有力。萨姆走近她,立刻沉浸在那双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明眸中。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比习惯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特派员玛丽·柯达斯奥妮早就注意到这个迎面走来的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瘦长,平头短发,肩膀宽阔。“帅男一个。”她自言自语道。他有一双绝妙的手,手指细长,正如钢琴家的一样。看,他是个跛脚。
“夫人是?”
“特派员。您好,亚当斯先生,我是特派员柯达斯奥妮。我很感谢您能迅速赶到这里,而且是您自愿的。您有住处吗?”
“我在圣·保罗订了房间。我想在那儿看一个展览……”
“热尔梅娜·里希埃?她棒极了。”
萨姆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如果警察都对艺术感兴趣,那他的工作就会容易得多。
“我也要去圣·保罗。您是否愿意让我当您的司机?”
“我很感谢您,警长夫人。我不想打扰您。”萨姆希望维护自己的行动自由。“除非您想阻拦我。”
“谁知道呢?亚当斯先生,谁知道呢?您的法语说得真好。”
“我的老师教得好。真要感谢他们。”
他们取回行李,向二手车柜台走去。所幸的是,代理处的车子都配有自动变速箱。
“其他美国人一定也不喜欢开车……”
“不,不。只不过是因为我的一条腿踩在离合器上会发软。我们去警局吗?”
“我们去……我们不如去吃饭。我也住在圣·保罗。”
萨姆又一次盯上那双迷人的眼睛,它们一眨不眨。一个警察竟然住在海岸地区最优美的一家酒店里,她还认识里希埃。他不禁心下生疑。
“我能看看您的证件吗?”
她把证件递给他。照片上的她情不自禁地一脸严肃。她拿回证件放到了羊皮上衣的内袋里,又扯了扯衣服的左下摆:
“我还有这个。”她微笑着说道。
萨姆俯下头,有些发窘:他隐约看到她羊毛套衫下那挺拔的胸部。
“不,再低点儿。”
萨姆跟随着她的手,看到她轻轻拍了拍格子枪托——这是一柄大型号的自动手枪。
26
纽约,11月14日
一道明朗的阳光穿过窗棂,透过绯红的帘布,有恃无恐地停落在帝波铎的眼皮上。他用鼻子嗅了嗅,低声抱怨了几句,终于睁开眼,大声吼道:
“阿尔尼!”
他那无所不能的属下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茶杯在底托上颤抖,发出细瓷般悦耳的轻响。阿尔尼面无血色,喉结滚动得异常频繁。他绕过顶着华盖的床——华盖上绣满了狂野杂乱的线脚,这是乔治·马修法国艺术家,他的作品将力量与敏感、细腻完美融合在一起,以“充满激情的抽象画派王子”的称号而知名世界。1960年的作品——他将托盘放到床头的小桌上。他知道:今天将在恐怖中度过。帝波铎的脾气像看门犬一样暴躁:
“有动静了吗?”
“兄弟们打电话说,亚当斯真的去法国了。沙维会跟着他,斯奇普还留在巴塞尔。亚当斯在尼斯又碰上了一个女人,我们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今天就要知道。你去搞定这件事。”
“遵命,先生。那个伊乌索波普女人去见一个叫罗泽玛丽·绍拉格的女收藏家了。她在那人家里待了一上午。现在,她应该和警察在一块儿。”
“她跟警察有什么可搞的?”
“还不知道,先生。她在给亚当斯帮忙,这是肯定的。她可能是想打探德雷耶的死因。”
“这可不是好兆头。该给这两人点儿教训了,省得他们搅进来。就从女的开始吧,另一个也就老实了。派你的人去。别找斯奇普,让他在当地雇的那几个混混干。让他们玩命儿打,但也得悠着点儿,打折一两条腿就行了。她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现在就去,快滚!”
阿尔尼迅速地退到门口。
“阿尔尼!”
“先生还有事?”
“我睡得糟透了。上次的破事儿,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别忘了再给我找只猫来。不然,我可要亲自收拾你了。”
27
圣·保罗·德·旺斯,11月14日
在圣·保罗·德·旺斯广场上,有一家金色哥伦布客栈。日久经年,这家客栈成了来蓝色海岸度假的诗人、画家们的流连之所。他们和客栈主人相交甚欢,成为朋友,这也使得今日深居简出的游客们能有机会在多幅精美的画作前用餐。玛丽·柯达斯奥妮却不知道这个地方,以她的财力,这不在她的光顾范围之内。萨姆给她指了指主厅,一些点燃的木头正在那里劈啪作响。她在塞尚的一幅草成之作前经过,无意中瞥见有人虚弱地趴在桌子上:原来是某位明星作家,此人善用圣日尔曼德比利文字写作,曾被一位许是出于嫉妒的批评家称为“巴黎最漂亮的袒胸露肩者”。她又在布拉克法国立体画派大师(1882—1963),与毕加索同为立体主义运动的创始者。的一幅油画前驻足凝视。过了一会儿,天气大好,她接受了萨姆的建议,准备在平台上用餐,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望着眼前的风景,玛丽·柯达斯奥妮却另有所虑:
“您找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做什么?”
“警长夫人,我的一个客户买走了德黑兰博物馆的两幅画。它们曾在巴塞尔展出,是拜尔勒基金会举办的一次纽约画派的作品回顾展。之后,作品又被送来尼斯巡展,却在这里失踪了。我要找到它们。”
“您是想让我相信博物馆会倒卖油画?”
玛丽很清楚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她还是决定要从她的谈话者嘴里套出实情。萨姆对此却毫无觉察,或者说是不为┧扰:
“当然。我知道,在法国,你们的藏品都是不得转让的。但并非所有地方都是这样。比如在美国就很平常,我们把这个叫‘博物馆藏品交换。”
“您的意思是伊朗人喜欢美国人,而且已经到了要向他们倒卖艺术的地步?”
“我并没说我的客户是美国人。况且,这当中还有很多中介人。”
“都是些什么画?”
萨姆挑了根芹菜嚼了起来,在曼哈顿可找不到如此美味又如此新鲜的好东西。玛丽在酱汁里夹起几条凤尾鱼,萨姆毫不客气地偷过一条放进自己的盘子里。他接着答道:
“一幅罗斯科的,一幅德库宁的。都是很重要的作品,名录里有它们的照片。这些画似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玛丽看着他,两眼冒火:她可不甘心凤尾鱼就这样被偷走,她准备把鱼抢回来,或者对萨姆拷问一番。突然,一个热情洋溢的大嗓门打断了她:
“克洛德!你来这儿居然不跟我问个好?”
萨姆窘迫地转过身。让·路易·普拉是梅格基金会的会长,他曾向萨姆倾囊传授了举办展览的所有要诀。那段时期,萨姆正在巴德学院求学,他选择在法国完成学院规定的实习。萨姆掌握了一些简单却最为重要的知识,并对这位谆谆善诱的老师满怀尊敬。之后,这种尊敬转变为友谊,却被时间和距离逐渐消磨。
普拉的灰眼略带挖苦地盯上玛丽那双仍在怒火中烧的眼睛。
“小姐,您可要当心这个男人。他的花心可是众所周知的。”
“而且还是个骗子。”玛丽在心里骂道。她才听说萨姆原来叫克洛德。萨姆给两人相互作了介绍。玛丽则向普拉举办的里希埃雕塑展表示祝贺。
“您有所不知,”他说道,“我主要是为了自己高兴。老实讲,您真的是警长吗?警方终于决心逮捕这个可怜的家伙了?他竟然甩开我跑到美国发大财去了。”
“不,我在艺术品偷窃管制局工作。亚当斯先生和我似乎遇到了同样的麻烦,此事与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和另外一些人有关。”
“我从《尼斯早报》上知道了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
“您认识图尔芒?”
“警长夫人,我很少过问蓝色海岸的同事们在做什么。不过,图尔芒的名声不怎么样。这地方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众多关注。我还听说法国博物馆的高层在催着做一个什么调查。”
普拉向两人告辞,顺便邀请他们去看下午的展览。萨姆转身质问道:
“如此说来,您并不是一般的警察……”
“如此说来,您并不叫萨姆……”
“这是我美国护照上的名字。我在这里工作时,另有一本法国护照。”
玛丽发觉这个家伙远比他看上去的复杂,不过这并不出乎意料。另外,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假期算是彻底打了水漂。
“我要去巴黎见见法国博物馆的人。”
“如果我与您同行会对您造成不便吗?”
“不,一点儿也不。”
“这样,”她在心里默念,“你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萨姆不动声色地吃起了小红萝卜。他注意到不远处,让·路易·普拉正和一位女演员坐在一起。这个人曾是家喻户晓的明星,时至今日,她仍未为人淡忘。更远处的绿树棚下,一对形色古怪的男人坐在一张小桌前:两人都留着胡子。他们半掩在一大堆新鲜凉拌菜后面——这道菜是金色哥伦布的特产之一。他们的脸被阴影遮住,萨姆却觉得似曾相识。光斑透过绿棚照亮了他们的上身,两人胸膛精瘦却结实强健,罩在外面的衬衫却一直扣到了领口。
28
巴塞爾,11月14日
骤雨初歇,旧城的石板路又结了冰,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公主裹紧了大衣的下摆。她穿着英式便鞋,步履轻盈地踏在坑洼不平的铺路石上。她穿过教堂前的广场向酒店走去。
禁不住好奇,她盯着打捞德雷耶尸体的地方看了又看,回想起警察向她描述过的情景。她沿着大教堂的南墙走着,中途穿过一条幽暗古旧的修道院回廊。接着,她走上一座俯瞰莱茵河的平台。月光倾洒在河面上,一片光洁。她倚在高大的护栏上向下张望,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树丛下面是被掩盖的河堤。可怜的德雷耶!公主曾跟随瑞士警方办案,她自称是德雷耶遗孀法迪娅的朋友,没有法迪娅的消息令她很担心。警方也没有她的下落,正想方设法获知她的行踪。令他们不解的是,公布她丈夫的死讯后,这个女人竟一直没有出现。这不仅奇怪而且可疑。公主编造了一套说辞以掩人耳目:“法迪娅由于业务关系成了我的朋友,更确切地说,她是我在社交晚会上结识的众多女友之一。您能明白吗,警察先生?”这个正直的老实人明白了。他所不知道的是,公主从没见过法迪娅。若不是萨姆提到她,公主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流水令人着魔,公主直起身,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她听到一个声响,类似于某种刮擦声,来自身后的修道院回廊。她没有留意。她家族中最后一个感受过恐惧的人是可怜的多米特里·帕沃维奇。当他意识到毒药的剂量不足以毒死可恶的拉斯普廷时,被迫用枪把这个垂死挣扎的庄稼汉打成了筛子。事情发生在1916年。
公主决定返回教堂广场,于是果断地冲进黑暗中。她觉察到身后有人,终于开始隐隐不安。她紧紧握住稠木质地的喷漆伞柄。她有些心跳加速。她低声告诫自己:
“你也会怕黑了,我的小姑娘,看来你变年轻了。说不定是伊拉斯姆或汉斯·赫尔班的幽灵……”
她从容不迫地回到广场,向中世纪街道走去。街道一直延伸至河边的中布鲁克和三王酒店。半明半暗中,她勉强可以看清路牌上的名字:莱茵河湾处,莱茵河的起跳点。“真是个绝妙的名字。”公主自言自语道。她还想着德雷耶的事。
她今天收获不小。警察们虽不甚健谈,却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们不再相信这是一起自杀事件。先前,她曾拜访过罗泽玛丽·绍拉格,这个女收藏家有几幅培根的画被骗走了,她正为此暴跳如雷。这是个五十多岁的富贵寡妇,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更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近来发生的几件事中,最令她难以容忍的是自己被当成了傻瓜。公主巧妙地平抚了她的怒气。德雷耶和他的妻子找过她,一番甜言蜜语就让她交出了手中的画。此后竟就消息全无,直到她打开报纸才看到这个商人的死讯。她还交给德雷耶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公主正急于告诉萨姆。
三个男人现身之前,公主并没有觉察到他们。她的反应极其迅速,那沉重的伞柄正中第一个人的面门。紧接着,她受到一记重创,禁不住仰身向后。她的椎骨裂了,眼前是万千攒动的小亮点,随后是一片黑暗。
29
圣·保罗·德·旺斯,11月15日
玛丽被蝉鸣和喷气发动机的声音吵醒:一架飞机越过高山,正准备在尼斯机场降落。她洗了个热水澡,在插枪用的皮套和轻盈的长裙间游移不定:她必须有所取舍。玛丽决定让新规定见鬼去:那位沉迷于西部牛仔的部长从美式做派中大获灵感,他精心起草了一条规定,强制要求佩戴手枪,甚至包括度假期间。玛丽选了把格洛克26,格洛克17小巧轻便,但只能装十枚子弹。这把枪虽不似她以前用过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那样累赘,但毕竟不无重量。以玛丽的叛逆,她更愿将全副武装锁进房间的保险箱里:玛丽着实不想拖着这身笨重的装束到处行走,她甚至抛弃了胸罩。于是,手提花边长裙的下摆,她挑衅般地将武器深锁箱中。眨眼间,她微笑着穿戴完毕,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锁上门。她光芒四射、一脸灿烂,她沿着泳池快速穿过旅馆平台,顺便欣赏了一会儿爬满迎宾大楼表面的叶子花,惊叹一年之中,它们开到现在仍不凋零。玛丽自言自语地将钥匙递给雷切尔:这是个古道热肠的英国女人,她像是看破了红尘,躲在这方世外桃源中,辛勤照管着她的房屋。
“要咖啡吗?”
“不,我有约会。您能告诉我去阿尔蒂尼农舍怎么走吗?”
“您发大财了?”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您会明白的。如果这是个男人又长得够帅,那就嫁给他吧。向右拐朝高绪尔卢一直走,接着再往右拐,那儿标着箭头呢。”
玛丽走上一条小径,道路两旁是参天大树,尽头就是萨姆曾经指给她看的那家酒店。她若有所悟。走进大厅时,她愈发明白雷切尔的用意了。厅内大理石铺地,气象宏伟却有些华而不实。此时,恰逢这里正在举办一场画展,作者是一个当地艺术家,据说是酒店老板的朋友,可惜画技极为拙劣。她扫了一眼标价,不由得一阵反胃。昨天吃饭时,她还觉得萨姆品位不俗,没想到也是与一群巨富为伍,而且还是群暴发户。玛丽碰上一位正在度假的现任部长,他牵着一个一身女气的漂亮男人走向泳池,他的便衣警察则面无表情地随行保护。玛丽轻敲柜台以引起门卫的注意:
“我想找亚当斯先生。”
“他在等您,夫人。哦,他不在酒店里。您要出门走上一个小丘,就在那儿,我指给您看。”
一座塔楼高高盘踞在门卫所说的那座小丘上。萨姆住在二楼,从他的房间可以看到下面的私人游泳池,一对男子正赤身裸体地在水汽蒸腾的池中嬉戏。他们肥胖臃肿,身上潮湿发亮。这是两个红脸的荷兰人,面相十分丑陋。
萨姆邀请玛丽到平台上面来,这里与泳池近乎水平,不用低头就可以看到下面的邻人。玛丽摇摇头:
“那是您的朋友?”
“不是。不过,这两个人很和气。而且从昨晚起,他们就是我的客户了。这两个人在海牙有一个康斯坦特的收藏,藏品很次,但花钱不少。他们找我投了保。”
玛丽要求去小解。塔楼里的卫生间和淋浴间比她在维尔热·德·圣·保罗的整间卧室还要大。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巴黎的整个住所都不如眼前的套间宽敞。这里一天的房价应该比她居所的月租费还要贵。不过,塔楼的一切都太过奢华了。
“您真的喜欢这家酒店吗?”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逍遥快活。”萨姆压低了声音,“我在跟荷兰人做交易,您明白吗……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可能有这样的买┞簟…我再给您举一个例子:协和客机退出运行之前,我们曾出大价钱给一个在法航工作的朋友,还有一个英航的朋友。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协和客机上所有订票者的名单。所以在巴黎、伦敦、纽约,只要相关者的名字一出现在名单里,我们的人就会坐上同一班客机。飞越大西洋的工夫,我们就可以签署大量的合约,其数量一定会让您吃惊,有时甚至不亚于声速。这就是美式的私人公┧尽…”
“您还没告诉过我您是法国人……”
萨姆递给她一片涂满越橘果酱的面包,又给她倒了杯咖啡:
“您也没有问过我。而且,我也不太算是法国人……”
玛丽开始背诵:
“克洛德·萨米埃尔·亚当斯中尉,奎基丹军事训练营,海军步兵部队伞兵。两次参战,其中一次在1983年,黎巴嫩战役,受了伤。两度受勋,获军事荣誉军团勋章,时年二十三岁,世属罕见。”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奎基丹有点儿浪漫,有时候还有点儿沉重。贝鲁特更……怎么说呢,更真实些……之后,我到美国定居。我猜,你一定见过我们在国际刑警组织里的朋友,只有他们才可能告诉您这些琐┦隆…”
“他们还告诉我您曾跟罗伯特·沃尔伏一起工作。在我们眼里,他可是个传奇人物。我们还效仿他在纽约警局的改革,调整了自己的部门设置。”
萨姆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一首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短小轻音乐。
“对不起……是你吗,公主?”
电话那端是声如洪钟的鲍里,整间屋子都可以听到他讲话,玛丽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不,我的中尉。我真该进班房。她还好,但受了伤……”
萨姆立刻恢复了昔日在军队里的简洁,直切主题:
“严重吗?中士。”
公主独特的嗓音轻轻拂过萨姆的耳朵:
“别再叫我中士了。我不过是一只眼睛青了,半截脖子扭了。没什么了不起。”
“上司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的中尉。”鲍里接着说道。他想必是接通了扩音系统,可以多人同时交谈:“她用雨伞放倒了一个身板笔直的家伙。今早的报纸说,这家伙是当场毙命。”
“鲍里也不赖,你知道的。可能反应慢了点。不过,我醒过来的时候,另外两个流氓已经躺在地上了。我想说,他们的情况不妙。”
“我的中尉,她一脚就结果了他们┑摹…”
“中士!你需要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现在。”
“我远远地跟着夫人。您知道的,FOMEC—BLOT法国军中推行的“伪装术”的几大原则,包括“外形”,“阴影”,“移动”,“闪光”,“颜色”,“声响”,“光线”,“气味”,“痕迹”。。周围很黑,他们没看见我。后来,街上窜出三个家伙扑向她,我没认出他们是谁。她撂倒了一个,但另一个家伙给了她一下,简直坏透了!我打折了这人的手腕,还让他的两个肘子脱了臼。至于最后一个,就是膝盖骨坏了,跟您一样。噢!对不起,我的中尉。”
“没事。说下去。”
“我就把他們撂在那儿了。本来应该抓着他们问个清楚,但我急着送夫人去医院。后来就没有那两个残废的消息了。报纸说警察发现了死掉的那个,原来是从波斯尼亚逃亡到这儿的。没别的了,就这么十行。”
“警察的反应太慢了。公主,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当然,亲爱的。我恰巧比我叔叔多米特里多了点儿天分,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是我昨天听到的新消息:巴塞尔警察不再认为那是一起自杀。他们在孤独公园里收集到很多线索:一只鞋,一块布头和德雷耶的记事本。他们认为这些都是疑点。”
“是谋杀?”
“很有可能。”
“你认为那几个波斯尼亚人会和这件事有关?”
“鲍里这样认为,因为他打伤的那两个都失踪了。他觉得这两个人背后有靠山,也可以说是同谋。在拜尔勒跟踪我们的可能就是这些人。”
“我明白了。所有迹象表明他们是有组织的。这不是一群普通的流氓……”
萨姆看了看玛丽,她正听得全神贯注。萨姆不愿在她面前说出帝波铎的名字,这毕竟是他的客户。不过,一旦时机成熟,他一定会找他严肃地谈谈。直觉告诉萨姆,帝波铎不可能跟刚发生过的事情无关。凶犯所使用的手段正好符合他哥哥对这个人的描述:威胁恫吓,孔武有力……电话的另一端,公主打破了沉默:
“等等,我还有一个消息:绍拉格,那个收藏培根作品的女人,她已经起诉了法迪娅·德雷耶。法迪娅需要钱,她想把画还给绍拉格。”
“懂了……依我看,法迪娅是察觉到自己不可能把画卖出去了,它们太有名了。所以,她想把画低价卖回给原主人……”
“一点不错。除非绍拉格把她赶走,告诉她不管怎么说自己是投了保的。你知道她的承保人是谁吗?是你,我的小可爱。你该早点儿告诉我的!”
“是,你说的对。对不起。但你知道,我是没有权利透露我的客户的。不过,我们可以付钱把画收回,这总比赔偿投保人的损失来得便宜。”
“所以,你必须尽快得到德雷耶妻子的消息。按惯例,她可能会小敲你一笔。”
“我们管这个叫‘谈判。那就好了。不过,我还不能肯定她现在就敢跟我们联系。倒是你,你确定你很好吗?”
“好极了:绍拉格把曼佐尼的那幅作品卖给我了!告诉我,你觉得那个浓毛悍妇怎么样?”
“你该休息了,我一会儿打给你……”萨姆一边敷衍,一边快速地合上了手机盖。
玛丽的眼神令人发毛,她一脸深思地看着萨姆:谈话的所有细节都已收进了她耳┒淅铩*
“我需要您的解释……中尉。”
萨姆将德雷耶事件的始末删改一番后讲给了玛丽听,一边尽可能地着重强调德黑兰的两幅画。
“您认为德雷耶跟图尔芒有联系?”
“毫无疑问,有画为证。而且,两人都是惨死。我想,如果法国博物馆各部仔细调查过图尔芒,他们会提供给我们更多的信息。”
“不错。昨晚,我给他们的高层打过电话。行政调查已经展开。明天我会和调查人见面,他是蓬皮杜中心的负责人。您可以跟我一起去:国际刑警组织已经证明您是清白的。”
“失望了?”
“不。国际刑警偶尔也会出错。”
30
尼斯机场,11月16日
玛丽松了口气:飞机挣脱跑道,直入地中海上空。她酷爱这种感觉。她身旁的萨姆似乎也在享受这种感觉:他双眼紧闭,用英语哼着一首进行曲,歌里唱的是伞兵……这家伙果真不一般,竟可以随遇而安。这种安逸似乎并不全是因为他无钱财之忧。况且,他虽然有钱,衣着上却毫无体现。玛丽很难碰上一个如此不通穿戴的家伙:西装倒是做工精良,想必也价格不菲,可惜口袋已经被大堆的杂物撑得变了形。那里面有一对烟斗,外加烟民的所有必备之物。此外还有一件雨衣,远比神探科伦坡的那件值钱。今早萨姆去酒店找玛丽,两人约好在接待处等候。玛丽出来时撞见他和雷切尔谈兴正浓。萨姆略带蹒跚地将行李装车时,英国女人在玛丽的盘问下答道:
“克洛德先生?他有年头没来过这儿了。他在梅格基金会工作的时候曾住过这儿。有他在就不会无聊。有年冬天,他待了三个月,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您在阿尔蒂尼农舍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他?您真走运。”
这家伙似乎认识这地区的所有人。昨天,用过早餐,他们一起去昂蒂布法国南部海岸的著名滨海旅游胜地,毕加索晚年曾在此定居。的毕加索博物馆参观。亚当斯和博物馆馆长像老友一样相互拥抱。馆长带他们各处游览,一边追忆往昔,讲述各种逸闻趣事。他们参观了两位名人艺术家的作坊:第一个艺术家和玛丽年纪相仿,他住在新摩尔式的别墅里,伴着绝美的海景,一根接一根地卷着大麻。当他得知玛丽是个警察,耸了耸肩,卷起了一根更粗的大麻烟。第二个艺术家是新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拥有一间古怪的工作室,整间屋子彻底掩埋在一堆洗衣机的不锈钢滚筒下面。艺术批评家们惊呼他天才般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概念。萨姆作為他的承保人,对此做出了另一种解释:此处是受保护景点,他不可能获得私人筑屋权;相反,没有规定禁止在此建一座纪念性雕塑。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安在了雕塑的下面……
他们甚至在阿尔蒂尼农舍的泳池里畅游了一番。室外空气清新,温水上雾气蒸腾。不同于陆地上的笨拙,在水中,亚当斯像鱼儿一般灵活惬意。他们在池中嬉闹,身体时而触碰到一起。玛丽并不讨厌这种接触。萨姆用臂力撑上石栏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望向他。萨姆身型匀称,唯一的缺憾是:他的膝盖如月球表面一般,布满了微白细碎的点状疤痕。她还注意到他胸肌下面另一道已然暗淡的印记。
一天之中,克洛德,或者说萨姆——她也不能确知了——一直表现完美。只是,他说的话都无关紧要。萨姆口风极严,玛丽要耐着性子先告诉他图尔芒之死的多处细节,他才肯对清晨的神秘电话略作解释。晚餐桌上,当气氛直转浪漫之时,萨姆突然松了口。他说出了德雷耶事件的经过:他的尸体出现在巴塞尔,当时人们正纷纷猜测他已经带着几幅别人的收藏隐匿无踪了。在这些画中,至少有两幅应该在图尔芒的手上。玛丽还问到了他的瑞士朋友所遭遇的袭击。萨姆只含糊地说,她被几个流氓纠缠,撞到了墙上。
玛丽不愧是警察,她知道这种事是否会与萨尔塞或奥贝尔韦里耶有关,但若发生在巴塞尔,则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确切说来,此事本与她无关,更何况从正式程序上讲,她并无公务在身。但这种模糊不明却令她兴奋异常。国际刑警组织告诉她:这个男人曾效力特种部队,甚至在偶然结识的同事面前,他也依旧是个谜。他的一个联络员曾语出惊人:“萨姆希望不留痕迹地度过一生,甚至包括他在墙上的投影。”这应该不是他本人说的话,玛丽心想。她突然摇了摇头,像受惊的马抖动了一下身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迷上了他,这个念头令她不快。
飞机在接近奥利上空时开始降落。萨姆似乎突然显得虚弱起来。玛丽本以为他睡着了,却立刻心生忧虑:萨姆面无血色,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玛丽觉得他身体有恙,于是┪实溃邯
“您还好吗?”
“它落了地我就会好的。”
“您说什么?”
“飞机。我害怕坐飞机。神经官能症,但不严重。心理医生说我是急性焦虑。”
萨姆的供认令玛丽目瞪口呆:很少有人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而且,这也与她构想的战争英雄形象相去甚远。这家伙简直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她决定利用萨姆的虚弱,趁火打劫:
“鲍里和公主是谁?”
“我跟您说过了,是朋友。”
“其中一个是中士……”
“以前我们曾在一起服兵役。他原籍波兰。他祖父曾和骑兵部队一起在华沙郊区攻击德国的装甲车。这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出色的士兵。”
“您确定您不会再回军队了?”
“拖着我的瘸腿?”
“这是怎么弄的?”
“贝鲁特的一个狙击兵。二十年前,我和您说过的,这都是陈年往事了。”萨姆心不在焉地总结道。他盯上了坐在飞机后舱里的两个大胡子。
下飞机的时候,乘务员递给玛丽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她的手枪,飞行期间它被交由飞行员保管。萨姆就不那么走运了:尽管他已竭力巴结讨好,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的烟斗除垢器留在了尼斯机场的安检部。先前,他令玛丽和安检员大惊失色:他掏出了圆珠笔,声称自己用这个也可以杀人。小伙子以为萨姆在嘲笑自己,于是萨姆扣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地解释道:只要用力把笔插进喉咙或耳朵里就大功告成了。为了让安检员放萨姆登机,玛丽被迫亮出了警员证。随后,萨姆突然变得兴奋莫名,他又补充说明了一千零一种杀死邻座的方法。他甚至深入到解剖学上的种种细节,惹得坐在他们后面的一位老妇人忧心忡忡,在整个飞行途中,她不断地向萨姆投去戒备的目光。当萨姆殷勤有加地帮她把箱子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时,她在位子上缩成了一团。接着,老妇人看到玛丽从袋子里取出手枪,重新装上子弹——之前,她曾有条不紊地取出子弹——又把枪插进肩膀处挂着的枪套里。这一幕令老妇人险些昏厥。最后,玛丽又向她绽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这一笑令老妇人彻底晕了过去。
31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1月16日
小男孩满头金发,一脸雀斑,他抬起碧蓝的大眼,向狠心的先生甩了甩头:
“先生,你弄疼我了!”
帝波铎连忙收回握在顽童脖子上的大手。男孩的母亲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年轻馆长,她请求原谅儿子的无礼。她的拜占庭古物研究所门可罗雀,全靠亿万富翁的慷慨捐赠才得以维持时日。帝波铎低声叫骂了几句,突然想起晚宴是为他而办的,于是露出一嘴闪闪发亮的大牙:
“没关系,亲爱的小夫人。您的小猫真是可爱。”
女馆长没听懂他的话,但觉出这是个夸赞,于是自豪地挺起胸膛。人们常向她说起爱德马尔·帝波铎的种种不好,但无疑,这是个极富魅力的男人。他的旧南方口音是如此讲究,他一定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而且,他有一支亲戚是迷人的海盗。她想起了斯佳├觥お奥哈拉……人们低首赞叹,他偶尔在派克大街公寓举办的晚会可谓全纽约最豪华气派的晚会。她幻想自己能收到邀请……她注视着杯中的白葡萄酒——来自纳帕谷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著名酒谷,以生产葡萄酒闻名世界。的醇香美酒——,却在想象法国香槟的层层气泡。多亏有这样的人物提携支持,拜占庭古物研究所才得以在各种不测中安然无恙。她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她也可以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负责人一样对自己的恩人讲一通令人厌烦的感谢之辞。参加慈善晚宴的有六百位来宾,每人捐赠了五千美金来支持博物馆的翻修,这表明,纽约的文艺事业资助者确实颇具有某种牺牲精神。
她想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于是拾弄了一下发髻,开始向帝波铎讲评起拉温纳的镶嵌画所体现的一种严厉美。帝波铎比她高出两头——“他就像基督教堂一样伟岸。”她暗暗赞叹——他向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啊!提奥多拉拜占庭女皇,拜占庭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的妻子。女皇,这是怎样的女人啊!她热衷权力,不是吗?”
惊讶于他表现出的博学,女馆长忍不住神经质地笑了笑。
“您有所不知,这也是我的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我敢肯定您会令她感到荣耀。”
“她比天主教作家描述的还要好。她甚至设立了一间避难所来收容遭遇坎坷的女┤恕…”
“啊?像是家基金会?很有教育意义。不过,我个人更喜欢加罗林王朝的细密画,更确切地说,是奥东·弗里茨的那种风格。我欣赏他对衣褶的描绘方法。”他将谈话者包裹在自己悠长温柔的注视下,“这很现代,您不觉得吗,提奥多拉?”
女馆长情难自抑,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附近,拉着帝波铎的胳膊把他带到一扇令她自豪的橱窗前,那里面有一块9世纪的象牙牌,上面刻的是圣徒让。
帝波铎对着这位颜色泛黄的福音传教士俯下身,在看到那只带来圣徒神启的苍鹰时皱紧了面孔:
“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提奥多拉,这件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不喜欢鸟。小时候,我母亲每晚都在家里接待……男人。只要我发出声音就会被她关进鸡窝里。那儿很黑,有一次,我还被公鸡用嘴啄了一下。”
轮到他沉迷于自己的回忆中,他的手滑向大腿上部。女馆长注意到这个动作,彻底被这段隐情感动了。
“我很疼。我哭了。”
提奥多拉的母性本能在震颤,这其中混杂了愤慨和怜悯。她迷恋上了这个如此强悍又如此敏感的男人。
“之后的那个星期六,我们吃掉了那只公鸡。”
她用眼角看了他一眼。他至少大她二十五岁,但依旧面容俊逸。他身穿无尾长礼服,显见是量身裁定,更衬得他仪表堂堂。很少有美国的电影爱好者能做出如下的比较,她对此倒是耳熟能详:帝波铎胡子花白,肩宽体阔,长得有点像奥森·威尔斯,但还比他高些。加之他举止文雅,又让人想起格里西·梅森。
大厅另一端,某人正在试圖引起他们的注意。她认出这个人是帝波铎的秘书,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家伙,他就像一只巨型蜘蛛或是动画片里的秃鹫。她近乎爱抚地把手放到亿万富翁修长光滑的前臂上:
“我想您的助手在找您。”
“我的助……啊,是的,谢谢,亲爱的小夫人。”
“小姐,帝波铎先生,叫我小姐。我和我丈夫分手了。”
“请叫我爱德。有机会您应该来看看我,我真愿意和您探讨拜占庭文明。那些破坏圣像者的故事太令人着迷了。您想打电话时可不要犹豫。还有,带上您的孩子,他像小猫一样可爱至极。”
“是的,他有些好动,但的确很可爱。”
帝波铎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一眼在她看来满含深情。她险些意乱情迷之际,帝波铎像艘破浪前行的客轮一样穿过了大厅。
“说吧。”
阿尔尼的礼服上衣太大了,穿在身上直晃荡,这破坏了他刚刚苦心营造出的高雅。他的脸上浮出一层细汗:
“沙维一直在跟踪亚当斯。他现在在巴黎,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沙维说和他一起的那个女的是法国警察。斯奇普从巴塞尔打电话过来,那个伊乌索波普女人已经挨了顿痛打。”
“好极了。我希望她没有被彻底打散。”
“老实说,没有。斯奇普没有细说,只说她被某个家伙救了。他找的人从来都不能把活儿干得漂亮点儿。”
“什么意思?”
“她不在医院。她和救命恩人回酒店了。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管他呢,向女人献殷勤的家伙。我就想叫她别再插手。成了,虽然有点儿含糊,我还是觉出来了,咱们的詹姆斯·邦德搞出点儿名堂了。天晓得我是不是希望这样。不过,伊朗那边儿得叫他趁早撂下。早知道毛拉也在搀和,我就不该扯进来……是时候再联系一下那家伙了,得让他记着我还是他的客户。替我约他老板,就定明天好了。”
“事实上,他就在这儿,先生。您开的邀请名单里有他,我在大厅里见到他了。”
帝波铎踱到奢华的大厅里,这里富丽堂皇,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入口和主要接待室。帝波铎认出了“矮子鲍勃”,把他逼到了柱子的阴影中。阿尔尼守在附近,以防有人┐蛉拧*
“矮子鲍勃”喜不自胜:他终于有幸置身于纽约最阔绰的家族中间,而帝波铎竟拨冗前来与他小谈片刻,这更令他受宠若惊。不过,他还是希望这位新客户不要如此粗暴地把他顶在背后的大理石上。他甚至觉得呼吸┎怀。
帝波铎开门见山:
“您的小丑,亚当斯……他让我烦透了。”
“先生,他是最好的……”
“我说过了,他让我烦透了。快点把他叫回来,我要跟他谈谈。”
“我会立刻叫他回来的,先生……”
“听着……”帝波铎向可怜的小男人压了过来,鲍勃的大鼻子快被压扁了。“我要见他。您什么也别问,就叫他回来。马上。”
帝波铎撤回身。罗伯特·芬Ⅲ喘了口气,冲他虚晃一笑,来不及告辞就颤抖着溜掉了。在这段时间里,阿尔尼刚兴致勃勃地痛打了一位自由摄影者的阴囊——这位好奇心过重的记者飞速逃离,速度甚至比弗洛德的经理还要快。帝波铎向阿尔尼转过身:
“这家伙会把我们的事情搞砸的,他的手下更让我心烦。要是太碍事了,就找人做了他,可以交给那两个大胡子料理。现在,你给我找辆敞篷汽车来。今晚太闷了,我要去闹市区放松放松。跟司机说,随便去哪儿都行。”
32
巴黎,蓬皮杜中心,11月16日
让·弗朗索瓦·吉鲁是蓬皮杜中心的总负责人,他的办公室正对着大楼表面五彩斑斓的铁管。萨姆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些管子,玛丽则在一边调查审问。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字斟句酌:这位官员似乎对女警长的问题三缄其口。萨姆知道原因:所有行业的团队精神都是一样的,此人显然不愿透露他内心的想法。尽管如此,吉鲁仍算是位诚实的国家公仆,更何况他的那位同行本不值得人惋惜,这个人的所做所为着实令他厌恶。他解释说:
“很多因素促使我们认为亨利·弗朗索┩摺お图尔芒的管理不是很严格。特别是,我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从他负责的尼斯海关转口作品,却绕过了巴黎和其他地区。但从申报的目的地看,应该是从这些口岸出境才更符合逻辑。”
萨姆竖起了耳朵:
“您的结论是?”
负责人直直望向萨姆的眼睛,面露苦色:
“可能有一些投机取巧的商人发现在尼斯可以获得别处没有的便利。在那边,图尔芒负责为寄存在海关口岸的作品估价,并验证它们的实际价值是否与出口商申报的价值相符。我曾在尼斯用了两周的时间仔细检查过那里的情况,我的报告已送至法国博物馆总负责人的办公室。我可以告诉你,他正打算把报告递交给检察院:这些被曝光的行为应该是违法的。那个海关就是个大漏斗。”
“但现在图尔芒死了。”
“是的,而且死得很惨。但我认为整个过程不是由他一个人操作的,没有地区主要运输商或转口代理商暗中勾结,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您认识我们的负责人吧,警长夫人,我想在您找到《日出·印象》的時候,您就已经见过他了。他知道我们今天的会面并允许我把报告的副本交给您,希望这会对您有用。”
走出让·弗朗索瓦·吉鲁的办公室,两人乘电梯下了楼。和玛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让萨姆倍感幸福,他温柔地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
“那幅五年前在莫奈博物馆里失窃的名画是您找到的?”
“是的。为了寻找线索,我一直追到了日本。事实上,那幅画被人藏在科西嘉岛上。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总算把它给找回来了。”
“我想邀请您共进晚餐。弗洛德公司感谢您。那次失窃令全世界的收藏家大惊失色,我们也因此收到了成倍的保单。”
他们穿过大街来到蓬皮杜中心的主楼,那里珍藏着一部分全世界最精美的现代艺术品。主楼顶层还有一家新开的巴黎时尚饭店,萨姆听说过这家饭店,但一直无暇光顾。玛丽也只是听说过,但她是因为财力有限。站在电梯里,上升得越高,巴黎的美景就更加一览无余。萨姆朝玛丽俯下身,嘴靠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我要找的那些画一定是从尼斯海关的大洞里漏出去了……”
“漏斗,不是大洞,是漏斗。如果您够乖,停止在我耳边吹气,等待会儿我们坐下,我就把报告里的最有意思的部分念给您听。”
这地方确实不错,虽然有点冷,但非常现代。萨姆决定小小放纵一回,他一上来就点了瓶彼特鲁酒波尔多最为昂贵的两种葡萄酒之一。,立刻赢得了侍者的无限敬意。不过,在这里点这种酒还是过于奢侈了,除非顾客是要刻意冒充阔佬,不然,一瓶奥比昂酒著名葡萄酒,其产地奥比昂酒庄是1855年被列为一级和特级的酒庄中葡萄园占地最小、历史最悠久的酒庄。应该就已足够。接着,两人又埋首菜单之中。玛丽心情愉悦,正想点一块鞑靼牛排,突然听萨姆叫道:
“啊!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 他们从圣·保罗就开始跟踪我们了。”
玛丽放下菜单时萨姆已站起身,蹒跚着向玻璃门快步走去。玻璃门正对着外面平台上的几张桌子。
33
阿马德是个好兵,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反应力日渐衰退,如今已丧失殆尽。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甚至在救人的时候:曾经有人想把他们带上船,却忘了把船拴到篱笆桩上。于是,两人分头去营救这个可怜的家伙。当时的他似乎很兴奋,却也只是简单地喊了喊,他的声音很大,持续时间很长,但仅此而已。对待这样的人,方法很容易,他们的老板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他们的老板一贯头脑清醒。他嘱咐阿马德要小心谨慎,只需注意和那个瘸子有来往的是哪些人就可以了。但当阿马德看到他们从尼斯一路跟踪过来的男人向他们靠近时,他的机体反射作用占了上风。他发觉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立刻变得惊惶不安,他打响了藏在上衣里的自动手枪。
第一颗子弹震碎了一瓶波尔多酒,打穿了侍者的头颅。前一秒,他还小心翼翼地托着酒瓶,满怀爱意和些许羡慕地注视着酒中的几缕阳光。他没有感受到死亡,也没有听到周围的喊叫。第二颗子弹打中了萨姆的肩膀。一记重拳般的冲撞和痛楚彻底激怒了他:他以那条健全的腿作为支撑,向前冲去。
玛丽掀翻了座椅。她看到第一个大胡子开了枪,第二个也已拔枪出套,蓄势待发。傻子萨姆正位于她和第一个大胡子中间:她打倒了第二个人——两颗子弹直插心脏附近,那人如纸袋一般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她转向萨姆,正准备再补上两枪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萨姆反常地扑向偷袭者,反手就是一拳——玛丽本以为他在扇耳光,当她看到飞出去的是把左轮手枪时,她意识到萨姆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疯狂。平生未见,闻所未闻,即使是在银幕上,也不会有人如此这般赤手空拳地向一个拿枪的发动进攻。萨姆一边搏斗,一边像空手道武师一样叫喊。不同的是,萨姆的吼叫连绵不断,声音浑厚庄严,玛丽从未料到他竟会有这样的举动。萨姆握紧对手的喉咙,将他推到平台的护栏上,又伴以一串漂亮有力的直拳。那家伙被抛向空中,从栏杆上面一划而过,翻倒在地上。萨姆不再吼叫,他那首奇特的镇魂曲也戛然而┲埂—他猝然晕倒了。玛丽飞奔过去,向倒在地上的躯体俯下身,看到他的黑色上衣已被血染红,正如公牛受到致命一击时鲜红的背脊。受视角所限,她看不到护栏的另一端,但还是觉察到那儿有点动静。
34
巴黎,瓦勒·德·格拉斯医院,11月17日
洁白的床单令人清醒。他缠着绷带的肩膀被消了毒,疼痛难忍。他的右臂叠放在胸口上,被一件紧裹在前胸的石膏背心固定住。按医生的要求,他要将这个像蛾蛹一样的姿势保持一个月。一念及此,他就忍不住想在腋下挠痒。医生们对他的身体状况很满意:他们说,萨姆的肌肉几乎完好无损,这简直是个奇迹。不过,他头下方的肱骨被打碎了。更直白的说,就是肩膀骨折,这可能需要一年的运动治疗,也许还会患上关节炎——这令他想起旧年经历留下的伤痛。因为另一只胳膊在输液,他只能仰卧休息,这种姿势让他很不舒服。至于拿瓶子喝水,这简直不亚于一场真正的战斗:他绷紧腹肌直起上身,向佩里埃法国天然有气矿泉水,以其丰富的气泡和独特的口感在有气矿泉水品牌中首屈一指,俗称“巴黎水”。救命水弯下腰,但还是无济于事。这时,一只漂亮的手将他扶稳——流线形的手指纤细修长,就是指甲剪得很短——它把瓶子递给了萨姆。
玛丽发现自己及时赶到了。萨姆凝望着她,就像一个迷失在风暴中的冻僵的醉鬼盯着好心人送来的小酒桶那般专注。
“您真是疯得可以。您是着了什么魔?”
她的语气很不客气。如果萨姆更了解她一些,会意识到她真的生气了。但他尚自神志不清,还伴以口干舌燥:
“我最恨别人朝我开枪,这会让我变得很邪恶。”
“不,我是说之前的事。您为什么见他们就扑?”
“他们跟踪我们。我在金色哥伦布就见过这两个人,之后是在飞机上。我只想着要除恶务尽。我承认,我没料到他们身上有枪。”
“可怜又冲动的笨猪! 我因为您杀了人。”
“难道他是无辜的?”
“蠢蛋,他是该死的牛仔。是,您说的对。但我现在被停职了。”
“在纽约,如果一个警察是正当开┣埂…”
“这里不是纽约,而且,那家伙用的还是外交护照。先说说,有人朝您开枪,您还低着头往他身上冲,您这招是哪儿学的?”
“当时,我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您突然站起身……”
“这我知道。后来呢……”
“我杀了人。我不会原谅您的。这可┦恰…”
“第一次?”
“是的。”
“对不起。应该说是您救了我的命。”
“是的,电影里都这么说,我听了只想吐。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怜的傻瓜。”
“这个……我知道!我以前也上过战┏…跟我打架的那个人呢?”
“您把他从栏杆上面扔了出去。”
“啊。”
“不是他,他没死。那家伙被外面的一根横杆挂住了。他就跨在那根金属横梁上,离地有三十米。我呢,就像个笨蛋,为了让他招供,我抄起一把椅子举得老高,威胁说要摔到他脸上。”
“他招了?”
“一个字也没有。蓬皮杜中心的消防员把他救了下来,还写报告指责我使用第三级审讯。我当时真想用椅子把他敲下来。都是您的错。”
“这么说来,您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啊!”
玛丽猛地推了他一下,这一掌靠近萨姆的肩膀,而且极不友善。
“还没算上那个端酒给我们的小可怜,他也死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枪。这是两个伊朗人,享有外交豁免权。那个活下来的,顶多就是将他驱逐出境。对了,在另外一个人的兜里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是人体器官,装在塑料套子里。它们可能是从亨利·弗朗索瓦·图尔芒的尸体上弄下来的。”
“它们?”
“是睾丸。伊朗驻法大使必须给出正式合理的解释。他彻底没了辙,正急得跺脚。说来这也是拜您所赐,我才得以介入免得他们给您找麻烦。”
玛丽俯下身,在萨姆的唇间印下温柔的一吻。她宁可自杀也不愿承认,但一段时间以来,这种欲望又不可抑止。她心潮起伏地向门边退去,萨姆低声说道:
“我很抱歉,那瓶奥比昂……”
“您真是个怪物!”
“是,您说的对。今年不会过得很顺利。”
35
玛丽关上了房门。这家伙真是奇怪,可又惹人喜欢。她转过身,撞上了一个巨人: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以致面色发青。他没有抱怨,就好像她撞上的是一块岩石。在他身后,走廊里,站着一位美丽非凡的女人——虽然太阳镜没有完全遮住她的黑眼圈。她盯着玛丽担心地问道:
“这是萨米埃尔·亚当斯的房间吗?”
“是,但是……”
“对不起。”
女人灵巧地绕过她的保镖和玛丽,关上了玛丽刚刚靠过的那扇门。这一切都是在几秒之内完成的。玛丽气冲脑门,她亮出警官证,把它贴在看门人的眼前:
“我是警察。您是谁?”
“我叫鲍里·巴勒班斯奇,警长夫人。”
“啊,您就是中士?别误会,不过您长得真不像波兰人。”
“没关系,警长夫人。我父亲来自扎柯潘波兰南方小镇。,此地经过马尔勒雷密纳。我母亲是波瓦諾特比特人。中尉和我们说起过您。如果我没弄错,您昨天救了他的命?您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好吗?”
“您看到了,他走路不稳,这都是我的错。1983年在贝鲁特打仗时,我去找一个上尉,这个笨蛋竟然想从德潘府邸法国驻黎巴嫩大使馆。前面横穿大马士革大道。他倒在路上大喊大叫。埋伏在周围的枪手等我靠近时,冲我大腿上射了一枪。中尉赶来救我们俩,他的膝盖中了弹。他喊住其他人,要他们原地不动。他知道狙击手是故意把我们打伤的,他没有打死我们就是为了把所有人都引出来。他拖着伤腿把我拽到隐蔽的地方,又回去找上尉。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他还是走了过去,结果肺部又中了一弹。我的一个兄弟赶紧用FRF11976—1990年黎巴嫩战争时期狙击手所使用的步枪,配备有夜视瞄准镜。压住了对方的火力。后来他得了奖章。”鲍里总结道。除了寝室里的谈话,他有好几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鲍里的叙述印证了国际刑警组织联络人透露给她的情况。不过,他们提供的信息不够详尽。她抬起头注视着中尉:
“这么说,他真是个疯子。”
“这取决于您怎么看,警长夫人。”
“您还在军队吗?”
“噢,不!警长夫人。我在军队待了十五年就退役了。我在为私人工作,现在是个管家。”
36
纽约,11月17日
爱德马尔·帝波铎尤为钟爱本村料理店,并非因为这里可以算是曼哈顿最好的日本餐厅,而且也是全世界最独特考究的餐厅,他欣赏的是这里的烹调气氛。帝波铎注视着新来的大厨——旧厨师已被他雇去供为己┯谩—他从鱼塘里抓起一条欢蹦乱跳的活鱼,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快速剔除了鱼鳞。他的动作迅捷无比,仿佛鱼的中枢神经还在跳动,而鱼却对此一无所知。足足有五分钟,帝波铎专注地看着这幕鲜鱼的活体解剖,他胃口大增,来到了二楼大厅。那里已为他预留了一张矮桌。他灵活地弯下伟岸的身躯,跪在桌前。前几道菜立刻端了上来。帝波铎动作精细地用筷子夹起一小片鲑鱼,鱼肉是刚刚片好的,似乎仍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在效力帝波铎之前,阿尔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日本。他通常会去野武料理店,老板只在那里请他吃过饭。不过,老板很少会这样做。只有那一次,唯一的一次。他愚蠢地为这种优待向老板道谢。帝波铎的回答却泼了他一头冷水:
“这只是个食堂。从现在起,真正的好餐厅只有一家,在伦敦。”
阿尔尼得承认,不论从哪个方面比较,这家料理店都胜过野武。他喜欢这个地方。他灵巧地摆弄着手中的筷子。他的喉结随着咀嚼的节奏大起大落,这景象可真是不同凡响。
帝波铎打断了他的沉思:
“有消息了?”
“搞砸了,老板。”
帝波铎只是叹了口气。他心情不错。
“您看厨子操刀的时候,沙维打过电话。他们在巴黎莫名其妙地就交了火,亚当斯也扯了进去,他受了伤,正躺在医院里。那个伊乌索波普女人和他在一起。”
“她不是在住院吗?”
“不,她在巴黎。她去看他。”
“什么,巴塞尔的那群混混呢?”
“他们现在都老实过头了。您跟我们说过要慢慢来。另外一个女人,不出我们所料,她是个法国警察。这女人在那边名头很响,因为她是艺术品盗窃案的行家。当地报纸上有很多写她的报道。开枪的有两个,法国媒体说他们是伊朗人。”
“伊朗人!怎么会是伊朗人?什么乌七八糟的?我痛恨这样!恨透了!你打电话给拉斯塔尼,确认一下是不是他的人干的,顺便弄清楚他们在巴黎搞什么。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不是时候。至于亚当斯,我马上给他的老板打电话。赶紧叫他把亚当斯遣返回纽约,就是扛着担架也得给抬回来。如果他发现拉斯塔尼和我们的关系就糟了。必要时候,就用基金会的混凝土浇死这个笨蛋。”
“这是个好消息,先生。我不知道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见到芬先生的时候是怎么跟他说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坐飞机去巴黎了。我猜他会替我们把麻烦搞定的。”
37
巴黎,瓦勒·德·格拉斯医院,11月18日
“矮子鲍勃”永远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他像蝴蝶一样在萨姆的房间里飞来飞去。
“这太离谱了,萨姆,该收手了。”
“我很高兴见到你,鲍勃。你能来巴黎,这真让人感动。”
“别这样,我可没开玩笑。先说说你怎么住这儿,干吗不住美国的医院?”
“这是军队的指定医院。他们尤其擅长料理枪伤。你知道,巴黎人最爱追风,这地方又特别受欢迎:法国前总统也在这里治病,他的前列腺出问题了。”
“戴高乐的前列腺出问题了吗?”
“不,是另一位。不说这个。”
“也不说你了。我们越来越肯定德雷耶是被人害死的。是谁杀的我不管,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你居然为这个被人打了,这也太荒唐了。你是干保险的,不再是当兵的了。你要立刻停止调查。”
“为了取悦帝波铎?”
“矮子鲍勃”脸色发白,他立刻反驳道:
“当然不是。如果我还算搞清楚了你的上一封邮件,那几幅画不是他的。索斯比、拜尔勒和绍拉格也是我们的客户。我们得想办法找到高更、培根和蒙德里安的画,然后还给他们。至于德黑兰的画,看到你这样,我不得不说它们有点儿棘手。能找到当然最好,但我不想为这个惹麻烦。”
“帝波铎是怎么想的?”
“帝波铎,待会儿再细说。他跟我的意见一样。对了,他想见你。”
“你告诉他我受伤了?”
“是啊。很奇怪,他好像也不觉得意外。有时候,他就像活在别的世界里的人。他长得又高又大,像巨人一样。现在,他居然也不担心那些画了。他可能在操心别的。CNN美国有线新闻网,以提供即时电视新闻报导而闻名。证实说这次纽约市长竞选,他是最有希望获得民主党派正式提名的人。”
“他真的想取代布隆伯格?这倒新鲜!坦慕尼协会美国民主党在纽约市的中心组织。要重见天日了。”
“你错了。他可是个大好人,东奔西跑不闲着。对了,临走前,我还在纽约一台上看见他呢,他在为布鲁克林美国纽约市西南部一区。的一家动物保护协会剪彩。”
“鲍勃,这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他是我们的客户!还不是一般的小客户!他的一个基金会就可以救活我们的公司。你不许再惹他了,不然我就彻底不让你管这件事了!”
鲍勃的声音愈发尖利。门开了,他迅速降低了几个调号:
“夫人们,你们好!萨姆就交给你们了。我要安排一下,让他回家。萨姆,我明天来接你。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息,顺便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要认真地想。”
玛丽和公主走进屋,随身带来一缕清新扑鼻的香水味道。她们绕过躲闪出去的“矮子鲍勃”,分别坐在了床的两侧。萨姆凝望着她们,沉重地叹了口气:
“鲍勃要我回纽约。”
“你在那边不会得到更好的治疗……”
“我想他大概不会考虑我的身体。依我看,他担心的是帝波铎。”
玛丽看着他问道:
“帝波铎?”
萨姆险些咬着舌头。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他向她解释了他所认识的这位古怪莫测的客户。出于习惯,他删去了比较敏感的部分,又补充说道:
“目前是陷入僵局了。”
“也不能这么说。”玛丽反驳道,“伊朗那边有动静了。他们的驻巴黎大使馆转交给我们一封正式起诉,他们想收回自己的那两幅作品。伊朗大使有意思极了:他要我撤我的职。我的老板似乎也同意,但因为我不是正式负责这项调查的,这有些超出他的职权范围,所以他还比较克制。文化部也插了进来:他们担心丑闻一出,收藏家和主要博物馆不会再愿意出借他们的藏品参加各种短期展览。因为你在蓬皮杜中心的壮举,他们也会对你有所防备。我曾出面调停……似乎还有其他有影响的人物。”她想到了“矮子鲍勃”,补充说道。——她的一个助手曾满心同情地向她讲述了他在警察局走廊里听到的谈话:“矮子鲍勃”在外交部也占有一席之地,他感动了美国大使馆几乎所有的高层官员。——“至于那两幅画,我要把它们找回来。”
“有人知道它们是如何从尼斯博物馆里失踪的吗?”
“这个嘛,有个好消息。我用传真把吉鲁相关报告的副本发给了那边的同事,他们审问了海关的负责人,他招了。图尔芒果然在检查时放了水:他经手的大部分作品都不应该取得出境证明。他们两人合伙从中牟利,但数量很少。那个海关负责人说,图尔芒和一个转运商有笔大交易。他指的应该就是我们正在找的那几幅画。转运商去葡萄牙了。我们会委托国际法院对他执行审讯,但这要几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我不能管这件事了,有必要提醒您的是,我被停职了。我要去见我的工会。”
公主看看玛丽,又看看萨姆:
“停职……有意思。你也可以休假了?”
“你说度假……”
萨姆注意到时隔不久,她们就以“你”相称了。他的心头漾起一丝苦涩。公主摩挲着他的脸颊说道:
“宝贝,我认为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去里斯本。相反,我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我正好需要一位专业人士,而且,玛丽刚跟我们说她也有兴趣……”
“你有什么打算?”
“玛丽、鲍里和我到里斯本去会会那位著名的转运商。我们一两天内回来……也有可能三天。”她看着玛丽改口道。
“你已经出了不少力了,公主。”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很有趣,这让我兴奋极了。”公主补充道。她的目光落在玛丽身上,片刻不离。
电话响了,玛丽离它最近,她拿起了┨筒:
“是的。啊,是的。我是他的朋友。是的,非常好。不严重。我让他接电话。您母亲。”她将电话递给萨姆,“我们走了。”
她转向公主说道:
“我对你的主意很感兴趣。我可不想待在一边看热闹。”
萨姆叹了口气,等两个女人走出门,将听筒放在左耳:
“你好,妈妈……”
“看来你是不肯罢手了,真像你父亲,总喜欢冒险。我会坐第一班飞机去看你。你好点了吗?”
“我很好,妈妈,一点也不严重。别担心。另外,医生允许我出院了,我明天回纽约,下午就到。你不用来了。”
“你缺什么东西?药呢?”
“什么都不缺,妈妈。”
“等你回来,我还是要让布鲁门菲尔德医生给你看看。对了,接我电话的那个温柔女孩是谁?护士?医生?你有女朋友了,我真高兴。独身可不好。是该有人让你安稳点儿,好好感受感受平静的家庭生活。你工作太辛苦了。她似乎很迷人……”
“可以这么说,妈妈。她是很迷人,而且很能干,对了:她在十米之外撂倒了一个朝我开枪的家伙。她叫玛丽,是名警长。”
38
纽瓦克机场,11月19日
以目前的身体状况,萨姆可不想排队等出租车。“矮子鲍勃”叫了辆敞篷汽车。萨姆本以为这是老板的特殊关照,却听司机——一个白胡子的美国老黑人——操着地道的布朗克斯口音叫着鲍勃的名字向他问好。鲍勃很威严地回叫他“纳特”。萨姆终于明白,原来他的老板经常会这样做,他所以为的这点特殊照顾本与他的伤口无关。他心有不快。弗洛德股东们的不满可能会更厉害。不过这一次,“矮子鲍勃”的表现无可指摘:他看管萨姆的行李,跟入境处和海关人员协商,得以让他们在着陆一小时后就出了机场。这个速度可以创纪录了。值得一提的是,萨姆在飞行途中竟没有害怕。六年的精神分析治疗都没能治愈他的恐惧症,而突然之间,这一痼疾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诚然,鲍勃几乎一直在飞机上和他讲话;诚然,他被镇痛药整得昏昏欲睡;但当他看到前三排的乘客高举手臂,跟着座前视频上做伸展体操的金发女孩一起做指定的放松运动时,他们或多或少还算认真的样子仍令他艰难地笑了起来。还好,空姐和乘务员都对这位绷带缠得比木乃伊还厚的乘客极尽关心——他们险些将两者等同视┲——尽力让萨姆坐得安稳舒适。结果就是:萨姆虽疼痛难忍,却痛并幸福着。另外,想到早已习惯的航空病竟消于无形,萨姆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矮子鲍勃”彻底消失在汽车的皮革座位里。平生第一次,从戴高乐机场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萨姆皱起眉,想到他的老板来巴黎可能并不只是为了确保他直接回家。他的这种关心也很反常。整个途中,萨姆都不可能和他严肃地讨论工作。
太阳穿透云层投射到潮湿多雨的货物集散区上。萨姆将脸抵在车窗上,惬意地凝视着泽西城荒凉的风景。他看到了远方的地平线,那里是危机四伏的曼哈顿。他快要到┘伊恕*
39
德黑兰,11月19日
两辆簇新的奔驰汽车全速冲上了卡尔加尔大街,在滚滚车流中左突右冲,凭借闪烁的信号灯向其他司机宣告自己的官家身份。它们突然停在现代博物馆门前。伊玛目拉斯塔尼从第一辆车里走下来。他头巾散乱。在他身前有两个保镖开路,身后还有一个保镖护驾。另有五个保镖从第二辆车里走出来,他们散布在教堂广场前,不加掩饰地以枪指地。这些人跟随首领走进博物馆,引起门卫们的一阵恐慌,安全探测仪也发出一阵长鸣。这幢建筑美观清爽,相较于外面的強光,室内照明则显得格外柔和,光线从圆顶的四个凸面倾泻而下,四散开来。这种采光方式借鉴了罗泽·刘易斯·塞特的地中海式建筑设计,也有可能源于伊朗传统的风井结构。
拉斯塔尼竟对此地的宁静无动于衷。他转身向右,对兀自摇摆的考尔德雕塑和静观一切的霍梅尼画像视若无睹。他快速走下螺旋形的楼梯时,或许回忆起了与纽约建筑师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的一次会面。他如复仇天使的快箭一般径直冲向管理处,接着走进了他弟弟的博物馆馆长办公室。他的闯入引得一片头巾飞扬,博物馆助理们抬起包裹着黑色头巾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向邻近的办公室四散而去。两个男人间的谈话毫无亲情可言,以致在某一刻,博物馆馆长被激起一阵┱嚼酢*
“麻烦是你惹来的你却没有办法。”他的哥哥缠着头巾,恶狠狠地说道,“我的人在巴黎被捕了,还有一个死了。要命的是你要的那几幅画是一个美国人的,他对我们事关重大。”
“这是我的画,它们从博物馆送出去就应该被送还到这里来,这是神的旨意。你的政客们已经为这个惹恼我了,我把画借给外国的博物馆,他们就指控我为了私利倒卖西方油画。你为什么说那几幅画是那个卑鄙小人的?”
“因为需要。如果我们找到那些画,会作为礼物送给他。你所谓的这个卑鄙小人很有可能成為纽约的下任市长。我们跟他做了很长时间的交易了,从他初入政坛开始。老实说,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的农产品短缺:你能吃上肉是拜他所赐。国家高层里的一些人已将他定性为我们的朋友。为什么?神的旨意。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他也扯上了我们的麻烦?”
“因为我不知道,哥哥,我向你发誓。”
“我要跟你说的不许泄露出去。”拉斯塔尼警告道,“这个恶魔对南部街区的穷光蛋有好处。我们会资助这个美国人的竞选活动。伊拉克倒台了,学生造反了,你那帮有文化的朋友也在这里半公开地宣扬全国解放。拉夫桑贾尼希望和华盛顿重新建立关系。更糟的是,国会副主席纳巴维这个叛徒竟然向一家西方报纸宣称这场舆论表明了我们的失败,说我们不能实现人民期望的民主。我们又被美国人盯上了。他们在东边占领了阿富汗,在西边占据了伊拉克。我们让他们害怕,他们仇视我们,还特别盯上了我们的石油。到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我们。所以,站在利益角度,我们需要这个人的支持。我已经和他取得联系,部分资金也转过去了。我希望这只是个巧合,我决不能容忍让你那几幅该死的画暴露我们的关系。所以,你也别在这儿哀号了,去管管你的波斯人手稿,或者那帮整天待在外国使馆里喝酒的概念派艺术家,别再拿那堆破画折磨我了,不然,我亲爱的弟弟,我就要帮你找个接班的了。”
博物馆馆长比他哥哥小十岁,两人向来不太亲近,政治上则更为疏远。不过这一次,是他的哥哥出了格。他将哥哥送到门口,目送着他走远。几辆官车湮没于车流中。他抬起头,感受着宜人的风景。覆盖着黄色积雪的群山令人心忧,白雪已被世界最严重的污染殃及。他又瞥了一眼园中马克思·厄恩斯特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尤擅长拼贴作品。的雕塑,它象征一位国王和他的皇后。他暗自起誓,一边向他的办公室走去。中途,他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石油池中自己的倒影,石油填满了这个巨大的矩形钢盆,钢盆被放置在中央旋梯围成的天井深处:这是一座雕塑,名为《物质与精神》,是如今已渐被淡忘的日本艺术家纪之原口的作品。他总觉得这座雕塑过于晦暗。他没有理会自己的助理——这些人一看到伊玛目转过身就把他们的头巾远远地扯到脑后。他拿起了电话,大胆地要求面见共和国总统。总统会支持他的。见面时间定在今晚。他打算说明一切。哥哥的供认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走出博物馆,伊玛目拉斯塔尼来到了查扎伽岱·索纳迪餐馆,这是德黑兰最好的餐馆之一。大厅装饰着彩釉玻璃和方砖。小桌和壁龛上摆放着古旧的乐器。他的到来令大厅的气氛骤然凝固:这里本是进步主义者的聚集之地。他对用餐者从旁射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满意地看了一眼布告牌,上面提醒女人务必将头巾一直戴在正确的高度。他一脸鄙夷地从其他桌椅旁边经过,径直走进屋子深处的一个凹间,登上他常去的台子,准备在那里半躺着用餐。他的保镖包揽了邻近的桌位,将他与大厅里的其他人隔开。他看着菜单,点了几串烤鲟鱼。这时,一个司机拿来了一个日产的随身听。伊玛目将其中一个耳机戴在耳朵上,毫不介意会因此弄乱他的头巾。那个秘密装在博物馆办公桌下面的微型话筒虽然式样古旧,但效果良好。他的下属刚刚录下了他弟弟与总统秘书的谈话,不但音质清晰,而且大有教益。他听不到总统秘书的回答,但谈话内容已再清楚不过。拉斯塔尼长叹一口气,本想在饭后抽一根烟,现在也没了兴致。他眉头紧锁,冲保镖总管挥了挥手。后者迅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了鞋,走上铺着地毯的台子,坐到了主人身边。伊玛目压低声音略作交待,男人立刻站起身,从容地穿上鞋,离开了大厅。
正午刚过,自助餐厅的负责人抱着几罐扎姆扎姆——当地的可口可乐——发现了他们的博物馆馆长:他弯着腰,脸浸在《物质与精神》的黑金里。天井中央,在这盆美丽晦暗的液体上面,漂着一圈圈血红,在馆长的周围荡漾开来。
40
纽约,96号东方大街,11月19日
纳特满心同情地帮萨姆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然后把他留在了小屋的台阶前。萨姆抬起左手的食指伸向电铃,刚要按下去,门开了,安娜出现在门口。她向后甩了甩围在脸前的红棕色的如瀑长发,对他微微一笑。萨姆恍然意识到这位古董商的美丽。真见鬼!为什么他没能早些注意到呢?他还没来得及问候她,母亲已经从楼梯上跑下来,身后跟着亨利和他的伴侣——利。萨姆知道自己可以拥有一次家宴了,意外的是,他竟为此觉得┬腋!*
所有人都聚集在宽敞的厨房里。一张原木桌子已经支好,它比那张法国王朝复辟时期的桌子更令人畅怀,萨姆的母亲只有在较为正式的晚宴上才用它。亨利点燃了炉火。安娜将萨姆盘中的肉切好。萨姆颇费了一番工夫才使她相信自己只是右臂有碍,左手还是可以摆弄叉子的,因此,喂他吃饭也是不必要的。这一次,他哥哥的厨艺超常发挥。轮到安娜尝菜时,她瞪大了双眼:肉的口感难以描绘,带着淡淡的酸味。看她一脸惊讶,亨利微笑道:
“是腌泡肉,亲爱的朋友。这些排骨可在酒和香料里泡了一晚上。”
晚餐在轻松愉快中度过,没有人提起巴黎发生的种种。萨姆的母亲闲聊时,总遭到利的反驳。利很有教养,通常时候都极为文雅有礼。只有一次,萨姆看到了他激越的一面:一天,他们谈到了1969年的“石墙事件”1969年6月27日夜,纽约数名警察进入格林威治村一家名为石墙的同性恋酒吧搜查,像以往一样逮捕了几名未带身份证明的男女,并将顾客驱离,由此引发了数百名同性恋者的大规模暴动,史称“石墙事件”或“石墙运动”,它被认为是美国乃至世界现代同性恋权利运动的起点。。利在那一年出生,但对他而言,这一事件的重要性远胜于波士顿的茶话会。
他们走进客厅,利坐在了钢琴前——这架施坦威钢琴的年代比对面东河的成形时间还要早。安娜在他身旁坐下,两人奏起了四手联弹。曲子以优美炫目的音符开篇,继而渐渐转入狂热。萨姆从中看出了端倪:他们应该在一起认真练习过这首曲子,这个为他而开的晚宴原来并非即兴而就。他闭上眼,凝神品味着乐曲。几分钟后,借助于埃里克·萨蒂20世纪前后巴黎蒙马特高地躁动、颓废艺术家的代表之一。极具特色的低音伴奏,他听出了安娜弹奏的曲调。这是乐曲《阅兵》中的一段,名为《美国小姑娘》。接着,他们弹起了《客轮上的拉格泰姆》。萨姆被征服了。他的母亲一脸兴奋,亨利在心满意足地微笑。萨姆意识到自己应该表现出同样愉快的表情。
母亲坚持留他过夜,萨姆拒绝了:明天黎明他就要赶往市区。亨利和伴侣利开车把他送回切尔西的公寓。他陶然微醉地躺下身,肩膀撑在一摞枕头上。接下来的几天就不会这样轻松了:他和帝波铎有约。但在此之前,他还想见另外一个人。
41
里斯本,11月20日
不过半日,他们就寻获了那位避往葡萄牙逃难的转运商的行踪。但要在错综复杂的阿尔玛珐里斯本著名的老城区。摩尔人统治时期是其鼎盛时期,被用作贵族住宅区。1755年大地震后沦为贫民区。迂回曲折的窄街小巷两旁老屋林立,是里斯本的王牌景点。街区里找出他的具体位置则多费了些工夫。玛丽按下门铃,这个独居男人略显惊奇地开了门。
“晚上好,我来自法国。”她亮出了最灿烂的微笑,用葡语说道,“我想找……”
他正要关门,被藏在过道里的鲍里用肩膀一撞就解决了问题。接着,他们开始对他小施薄惩。鲍里拧起男人的耳朵,险些要把它揪断,玛丽却抗议他的方式不对。她正准备亲自上阵,可惜已为时太晚,鲍里打折了男人的一截指骨。不过,事实证明,这种方法是有效的:转运商详细供出了他与图尔芒、德雷耶合谋贩卖油画的始末。那两人到仓库打开了印有尼斯博物馆图章的箱子,又把画装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箱子里。
之后,他沉默下來。鲍里夹住他的鼻子,他立时五味杂陈:实在太冲了,他的鼻子喷了血。鲍里扇了他一耳光,开始找舒洁面巾纸擦拭手上的血迹。玛丽趁机审问起这个可怜虫。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她,一只残手落在另一只的手心里,鼻子歪向沾血的衬衫。
“那些画是给谁的?”
公主一直站在后面。鲍里心中有数。两人刚想插进问一些比较温和的问题时,贝尔拉开口答道:
“德雷耶先生说是个美国人。他将是下一任总统,反正差不多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在卡涅酒吧,他甚至跟我说如果这把干得好,我们很快就会变得更有钱。”
“他打算怎么干?”
“他没说。”
鲍里试着插了进来:
“箱子在哪儿?”
“在那批装上运输机的货物里。”葡萄牙人坦白说道。
“目的地是哪儿?”鲍里轻敲着他的鼻子问道。
“贝鲁特!”
鲍里一脸怪相。他对这座城市所存留的零星记忆已模糊不全,他只记得自己的大腿里少了十几克重的肌肉,这令他大受刺激:他抓起倒霉虫的大拇指向后掰去:
“在贝鲁特的什么地方?”
男人学了乖,在感觉到疼痛前就开始大叫,他凭记忆说出了阿什拉法耶地区的一个地址。对一个非贝鲁特人来说,能记得如此清楚实在令人刮目相看。紧接着,他指了指小书桌里的一个抽屉。玛丽打开抽屉,在一摞纸的最上面放着一张交货清单的复印件,另外还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42
纽约,11月20日
街上传来空调鼓风机的轰鸣声,它随后淹没在一辆从第七大道飞驰而来的消防车的警报声中。在第十五大道的交叉路口,司机按着喇叭,从红灯前呼啸而过。声音惊醒了萨姆,他已经不再习惯听到纽约夜晚的万千声响。他抓起床头桌上的手表:早上七点。看来,要想从倒时差中恢复过来尚需时日。他服下一剂褪黑素以抑制时差引起的不适,又吃下几颗药片来缓解疼痛。他开始准备咖啡,希望可以消除一切症状。他从窗前探出身去。街上,一位年轻女子骑车经过,她手上拴着两只大狗,正吐着舌头跟在后面飞跑。萨姆喝着咖啡,俯身在矮桌上翻阅起一份索斯比的名录。他肩头一阵发麻。房间因久无人住飘荡着一股滞闷的味道和清冷的烟味。萨姆在十年前买下了这幢房子;之后,在这个街区里开起了几间现代画廊,房价也因此涨了两倍。他很喜欢这间三居室的套房:书房、客厅外加一间四壁是书的卧室。偶尔需要独处的时候,他会在这里睡觉。从家走到团结广场只需一刻钟,现在,他差不多需要同样的时间才能用一只手把鞋穿好。穿衣服已变成一种特殊的强制性的运动。甚至连简单的装烟斗也需要一套新颖的体操动作才能完成。萨姆关上门,站在楼梯平台上静候年老体弱的电梯一步步勉为其难地爬到第五层。出了楼,置身于清晨新鲜的空气中,他笨拙地点燃了一天中的第一管烟。他眯起眼感受着和煦的阳光,迈开脚步向东走去。
他拐上百老汇大街,从海岸书店以世界最大的二手书店著称。前经过——此时,他最喜欢的这家书店还没开门。他买了些羊角面包和百吉饼一种先蒸后烤的发面圈。,按响了邻近一间屋子的门铃。内话机里传出了罗伯特·沃尔伏的声音。电子锁随后打开。屋子的第二层全部作为他的画室,里面摆满了他创作的油画和梦中浮现的朦胧柔和的海洋风景画。萨姆把装着羊角面包的袋子递给他,用左手略显笨拙却坚定有力地握住了沃尔伏的手——是他的这位前任将自己招进了弗洛德并造就了今日的自己。沃尔伏将咖啡倒入两个写有“我爱纽约”字样的杯子中,接着坐进一张皮革已然开裂的旧沙发里。他的头顶挂着一个正中横放着一支画笔的调色板,上面用地道的70年代流行的字体写着“纽约警署艺术品分队”:这是他初进纽约警局时设计的队标。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保险公司。
“见鬼了!你的状态还真不赖。看看你:脸色苍白,肯定掉了二十斤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前段时间你刚有了点儿小肚子。想想我的整个警察生涯里都没开过枪,你倒先挨了几个枪子儿……你才更像干我这行的!”
“我可从来没当过警察。这只能怪我时运不济。你在佛罗里达的展览还顺利吗?”
“全都卖出去了。那儿的人富得流油,加上阳光充足,收入免税,还有姑娘……”
“到你这个年纪,你可以老实点了。”
“什么?我的年纪?在棕榈滩位于佛罗里达州东南部,美国著名风景旅游城市。,别人还当我是男孩儿呢!”
“在巴黎,别人当你是传奇。我碰到的一个法国女警察把你当成了超人。她叫柯达斯奥妮。”
“漂亮吗?”
“漂亮极了。”
“你跟她……”
“没有,你这个情场老手。我没有时间。不过,既然你让我注意到她了,凭我的条┘……”
“柯达斯奥妮,柯达斯奥妮……等等,把《日出·印象》找回来的不就是她吗?”
“是的。”
“干得漂亮。法国人的组织结构要比我们完善得多,20世纪70年代,我们创建特警队那会儿还远没达到他们的水平。当时,我们的名声很臭。我留着长发和小胡子,我那个搭档玛丽娜跟简·芳达一样从来不戴胸罩。别人指责我们不去追赶罪犯却待在博物馆里。直到我们抓住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木版画研究所里的那个飞贼,别人才开始把我们当回事儿。你在忙什么?”
萨姆向他简要叙述了帝波铎的种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沃尔伏将手指插入他浓密的白发中。
“真见鬼,他把你们骗得团团转。首先,他在切尔西的基金会不过是个借口,为的是方便他从事巨额房产交易。至于纽约市长选举,如果他赢了,我也就返老还童了:又会回到艾德·科切纽约前任市长。当权那会儿了。你没经历过这个,不知道它的恐怖。有个叫埃斯波西托的家伙,是布鲁克林的老大,你说的帝波铎有点儿像他,应该也是个黑手党。你肯定他跟你的麻烦没有关系吗?”
“开始我觉得是。后来,他给我的印象很奇怪。我有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他似乎对我的所有行踪都一清二楚。不过,也有可能是‘矮子鲍勃告诉他的……看他的反应,他似乎不愿意我追查伊朗那边的线索。我很想知道原因,这也是要害所在。”
“甭管说什么,鲍勃可抗不住钞票的诱惑。”
“我认识他几年了,我甚至以为我们是朋友。”
“鲍勃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他自己。他只爱一样东西,就是他的公司。如果帝波╊臁…”
“这还不是最糟的。‘矮子鲍勃的女秘对我有意思,她告诉我帝波铎在一周前成了我们的股东之一。注意,数量不大,只有百分之六……”
“在目前这个阶段,这已经不是小数了,能把鲍勃吓得够呛了。跟这百分之六一比,你连个屁都不是。”
“这更让我有理由跟踪伊朗人的行踪了。如有必要,我会秘密地进行。”
“我认识一个伊朗人,我帮过他的忙。他是这里的商人,法拉·帕勒维买画建博物馆的时候找他作过中介人。这家伙干了件蠢事,他想把那事抹掉又碰上了点儿麻烦:他用樱桃色的红涂料喷了一张《格尔尼┛ā繁霞铀鞯拇表作,他运用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形式,以变形、象征和寓意的手法描绘了在法西斯兽行下,西班牙格尔尼卡小镇居民惊恐、痛苦和死亡的悲惨情形,表达了毕加索对法西斯战争罪恶愤怒之情。……我记着他还写下几个字:骗过所有人,把他们杀死,之后就被看守抓了起来。因为他提前通知了《联合快报》并宣称自己是个艺术家,这件事才被压了下来。但我还是帮他省掉了后面的麻烦。我知道他跟那边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问问他。”
“不,沃尔伏,你不要扯进来,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真见鬼,我也是。就因为这样我才更要帮你,管你愿不愿意。”
萨姆的手机呱呱叫了起来。
“喂?是,鲍勃,我在沃尔伏这儿。好,我会去的。”
他挂上电话转向他的朋友:
“‘矮子鲍勃提醒我不要忘了跟帝波铎的约会,好像我会忘掉一样。我明天中午去见他。”
“说曹操……你见到‘矮子鲍勃这个老混蛋的时候,还是替我问声好吧。”
“真有意思,他也是这样说你的。不过,他现在也太离谱了,他和帝波铎走得太近┝恕…”
“他总是和钱走得很近,另外一个又是钞票一大把,就算不干净,毕竟还是钱。当心你的屁股吧。”
“别担心,我还有印象,这是我身上最后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43
纽约,11月21日
虽然季节已过,派克大街的隔离带上还是鲜花铺地。萨姆笨拙地走下出租车。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萨姆?我是罗伯特·沃尔伏。嘿,小子,你真惹上大麻烦了!”
“你说什么?”
“巴黎的那群伊朗人,你可没跟我说过他们是逊拉尼耀的人!”
“但我可特意跟你说过不要管这件事。那个逊拉……是什么?”
“真见鬼,你让我见死不救?你小子没救了。你说对了,那个帝波铎看来绝不是好鸟,他和一桩勾当脱不了干系。”
“怎么讲?”
“那个在墙上涂字的伊朗人,经商的,你还有印象吧?”
“嗯。”
“没有比他更诱人的家伙了。这家伙整天一副笑模样,还会讲七种语言的荤段子,绝对一个逗乐天才,根本堵不住他的嘴。他本来答应透点儿消息给我的,现在倒好,他彻底成了个哑巴。昨晚我在酒吧里见到他,我可以打包票,他彻底吓傻了。他要是碰上过税务司法官或是地区检察官罗伯特·摩根索,那就更糟了。不过,我还是逼他松了口,果然跟钱有关系。你那个混蛋客户在跟伊朗人做交易。和奥利弗·诺斯一样,至少有这个人,除非他不参加纽约的选举。不管怎么说,小子,他是吓得够呛。他就交待了这么多,还说‘您不了解逊拉尼耀,也不了解拉斯塔尼的手下。说完他就溜了,动作真够快的,还得让我结账。”
“别担心,账单交给我。拉斯塔尼和逊拉尼耀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会去查。我再给你打电话。回见!”
萨姆来到大楼前,从遮住门前便道的拱顶下面走了过去。这是一战前规模最宏大的建筑之一,它的平顶将近七米之高,正如小说家汤姆·乌尔夫描述的那样。身穿制服的门卫替他打开门。这个人的同事像酒店守卫一样笔直地站在桃花木质地的柜台后面,他向萨姆询问此次来访的目的。
“我约了爱德马尔·帝波铎。我叫亚当斯。”
这个高大壮硕的朝鲜男人拿起电话,对着听筒询问了片刻。
“帝波铎先生的秘书会下来接您,亚当斯先生。”
六架电梯中的一架几乎随即开启,门口露出了阿尔尼·格若斯曼凄苦的长脸。萨姆向他点头致意:以他的身份,这已相当于握手。根据公主对绅士的解释,萨姆觉得双方免去了握手之礼并无不妥之处。
不管怎样,阿尔尼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这只手正摩挲着一根短小的大头棒。他贪婪地盯着眼前的来访者:棒子掏出之时,就是这家伙去光顾布朗克斯肉市之日。想到要把萨姆送上这最后一程,他已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雀跃。他装腔作势表情古怪,萨姆却心下坦然不以为意,他只当他在微笑,于是也勉力一笑作为回礼。
亚当斯轻易不为奢华所动,但在这里,他被震撼了。转眼之间,电梯已把他们送上了倒数第二层,开门处直通帝波铎的套房。两人穿过高大的厅堂,走上宽大的大理石台阶。在第一层楼梯的平台上,萨姆看到了康定斯基现代抽象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奠基人(1866—1944)。的作品,这是他首批抽象画中的一幅,自建楼之初就悬挂于此。萨姆从未料到私人手里还会有这种尺寸的收藏。他们走上第二级楼梯段,从立体派画家布拉克和毕加索的画作旁边经过。格若斯曼将他带至大楼的尖顶下,它的箭形穹顶与小教堂的比例相仿。帝波铎正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间戏水,柔美的阳光从小圆窗中落下,倾洒在帝波铎的身上。他以标准的蛙泳游了三下,来到镀铬台阶前,走上了石板地面。他全身赤裸,萨姆一眼扫过他松弛硕大的下体。
“这家伙活像一头公驴。”萨姆不无妒忌地自言自语道。在日本仆人为他的主人披上灰珍珠色的浴巾之前,萨姆还注意到帝波铎平滑的小腹和结实的肌肉。六十多岁的人还能有这样的体形,实在是不可思议。萨姆很高,帝波铎却仍比他高整整一头。萨姆仔细打量着他,突然回忆起自己教授新兵保持站姿时的一番老生常谈:“臀部收紧,双目微合,眼神略带嘲讽。”如今他身残负伤,已经无法摆出这样的姿势,但他仍尽力站直,保持一副泰然处之的风度。在他制定的三条规则中,只有“嘲讽的目光”成功奏效,帝波铎注意到这一点,开口说道:
“您的状态不妙啊。”
“就像美国人在最近那场与红袜队的比赛里的状态,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萨姆的玩笑波澜不惊,他也并不生气。他的回击借用了演员斯泰西·基彻在系列剧《麦克·汉姆》某一幕中的台词——今天早上,他曾隐约在电视里看到了这句话。萨姆突发奇想:他想找一顶博尔萨利诺一种男式宽檐软毡帽。毡帽戴上,也客串一回侦探。刹那之间,他觉得自己右侧下垂的袖管和软塌塌的毡帽是如此滑稽可笑。他用健全的左手摘下帽子放在池边的一架邓肯·怀夫钢琴上。萨姆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到为这样的罕物涂一层白漆。帝波铎用毛巾布擦了擦脑袋,和阿尔尼结束了谈话。萨姆听到了其中的几句:
“如果巴西政府惹火了我,我就關了工厂让他们再多出四万没饭吃的。把我的话说给圣保罗的银行家听。至于另外那件事,再等两三天,等股市垮掉,我们再出面。最后一个问题,我跟你说过,是新鲜碎肉的问题:等我和先生谈完了你就去解决这件事。”
阿尔尼面带微笑地溜了出去。
“这个笨蛋想用商人的例行琐事扰乱我,居心叵测。”萨姆心想,“我还没那么好骗。”当年在黎巴嫩,他曾结识过一个长枪党首领,此人如帝波铎一般狂妄自大,只不过更为危险。如今,他正在贝卡谷地位于黎巴嫩东部。的某处葡萄园里料理堆肥。
帝波铎走到萨姆面前,用巨手抓过园中的一把外国木头做的扶手椅,扶萨姆坐下,自己则坐到了桌子另一侧。日本仆人又走上前来,他打开一个美利奴绵羊形状的滚轮吧台,问两人想喝什么饮料。萨姆本想点杯科斯卡黎巴嫩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酒厂产的一种酒。葡萄酒,犹豫片刻还是选了杯波旁干红威士忌。帝波铎向他举起自己的可口可乐算作敬酒。他打量着萨姆,像猫在刺探老鼠。门后,阿尔尼正耐着性子摆弄着手中的大┩钒簟*
“听说您参加过战争,讲给我听听。我还没仔细问过呢。”
44
里斯本,11月21日
玛丽的脸又红了。这一次她的感觉没有错,那只手在她手上停留的时间也太长了些。这种感觉不是不舒服的。她有些燥热,不在手上,而在脸颊,还有小腹。在她身边,索拉尔德·穆罗斯葡萄牙语,意为“墙上的太阳”。酒店套间的长沙发上,伊乌索波普夫人继续讲着她的故事。故事辛辣刺激、诙谐动人,在玛丽看来,还暗有所指。她心绪已乱,匆忙起身,试图冲破眼前的诱惑。伫立窗前,她凝望着它日港湾的万千灯火┧档溃邯
“这地方真美,我真喜欢那个喷泉公园。”
“让·罗贝尔是在北非出生的,他一辈子都离不开水。”
“让·罗贝尔?”
“阿尔诺。你刚才在公园里见过这个男人,他就是有点儿横。”
“就是那个看哲学书的?”
“嗯。他是这地方的业主之一,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巴黎开过画廊。”
“啊!难怪。这些油画摆在酒店里也浪费了。”玛丽一边评论,一边研究起约翰·昆宁的一幅抽象画。
“他曾在1951年举办了埃尔斯华斯·凯利欧普艺术代表人物之一,擅长使用明亮的色彩,造成刺眼的颤动效果,达到视觉上的亢奋。的首次展览,还有让·丁格利瑞士雕塑家,以华丽的机械创作闻名。他搜集机械加以重新组合,并赋予色彩及动力感,从而成为新造形的雕塑艺术。的……”
“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因为他朋友,画家刘易斯·勒毛斯是葡萄牙人。”
“啊,他是……”
“同性恋。五几年那会儿,他似乎过得不太顺,但应该很有趣,让·罗贝尔正和让·热内打得火热,这个人常去罗贝尔的画廊里临摹他的画稿。”
“什么意思?”
“热内拿走罗贝尔已经出版的画册自己临摹,然后再出售他的真迹。”
公主又拉过玛丽的手,领着她穿过客厅,动作极其自然地让她坐到了长沙发上。
“让·罗贝尔还随同拉托的军队参加过普罗旺斯登陆。但他不愿提起这件事……”
玛丽从没碰到过像公主这样性情的人,她的蓝眼渐欲迷失。玛丽注视着公主,公主微笑着回望她,香槟令她有些陶然微醉了。
公主伸向矮桌,拿起冰桶里的酒瓶,斟满了两人的酒杯。玛丽又恢复了自信,她抛下了与男人相处时惯有的审慎,不再有所保留。因为审慎,她在尼斯机场初见萨姆时曾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枪;因为审慎,她常会突发惊人之举。唯有如此,她才能身处大男子主义泛滥的警察中间挺立不倒。她大胆地做出一个自认为很友好的动作:她把手放到了新朋友的前臂上。她的皮肤细腻柔软。
“给我讲讲萨姆,你很了解他?”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碰到他的。是十年前在瑞士的马尔蒂尼艺术展开幕式上。那天的晚会无聊至极。到处是惹人生厌的人,除了雷奥纳尔·吉纳达,他是这地方的业主,为人直爽,性格奇特而且幽默风趣。晚宴结束时,萨姆坐到了我边上。他彻底喝醉了,但他有意思极了。我们谈音乐和许多别的事情。我大笑,我好久都没那样笑过了。我告诉你他跟我说的是什么……”
她俯下身,在玛丽的耳边窃窃私语。两个女人扑哧一笑。三个小时后,玛丽已经对萨姆的生活略有所知。她对自己也有了某些新的发现:她想探究自己,却心思混乱隐隐不安。她羞涩地在公主耳边低声坦白道:
“我怕不知道该怎样做。我应该对你做什么?”
45
纽约,11月21日
“中东?是谁告诉你的?”帝波铎脱口问道。萨姆注意到他在位子上微微晃了晃。
他的右臂被绷带箍在胸前,手从衬衫敞开的领口中伸了出来。他有些紧张,手指在锁骨附近不断地轻敲。他刚简要介绍了自己的调查过程,并回避了与公主有关的部分,最后讲述了蓬皮杜中心的那场冲突。帝波铎没有打断他,他一边听一边死死地盯着萨姆。现在,他又转向别处,专注地看着泳池中反射出的缕缕金光。在讲述过程中,萨姆时时会有种不悦的感觉,他的沮丧就像某人在讲一个精彩的笑话时,突然发现倾听者在包袱抖落前就已对结局了然于心。当然,可能又是“矮子鲍勃”干的蠢事,萨姆很清楚他的懦弱、愚笨和唯利是图,但事情绝不仅止于此,萨姆对此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帝波铎似乎总比他超前一步,而这正是他的不安所在。
不过,另一个人的紧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几分钟前,当萨姆猜测油画是在地中海东岸地区遗失的时候,他的不安立刻显现出来。“所以我们就到了那儿。”萨姆若有所思,毫不迟疑地说道:
“我之所以会想到中东,先生,是因为那些伊朗人。在巴黎袭击我的那群家伙来自伊朗。也许就是他们谋杀了法国博物馆馆长。此人是最后一个接触过罗斯科和德库宁作品的人,德黑兰博物馆将这两幅画出借给尼斯博物馆,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如果说这些人与德雷耶的死有关,我不会觉得奇怪。巴塞尔警察也不再相信这是一起自杀,他们在孤独公园里发现了大量的疑点。至于那两个家伙,一个是黑人,一个是被晒黑的,他们的轮廓像……正因如此还需要继续调查。伊朗那边……”
“这太离谱了,亚当斯,你必须住手了。”
萨姆很难保持无动于衷:这正是“矮子鲍勃”去医院看他时说过的话。不过,此刻的帝波铎面色惨白。萨姆快意地发现帝波铎恼怒地揉捏起喝空的可口可乐罐子,他装作对此毫无察觉,假意问道:
“您打算放弃那八千万美金了?”
“我压根儿就没什么打算,但我不想扯进这件事里。您必须住手了,这可是我说的。”
“弗洛德会秘密行事,先生。”
“您聋了吗?我让您住手!”
萨姆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帝波铎对着他气得发抖。萨姆并不认为他的反应是针对那八千万美金——它们似乎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他向伊朗方面追查的决心似乎更为坚定了。他前来寻求的答案终于得到了证实:帝波铎怕了。如果他怕了,则证明沃尔伏的推测是正确的:他已彻底陷入一桩极为严重的麻烦中。
萨姆将空杯子放在将两人隔开的矮桌上,决定开诚布公:
“我很感谢您的招待,先生。不过,叫我放弃恐怕是不可能的。和您一样,这些画的法定所有者大部分也是我们的客户。”
帝波铎霍地站起身,将可乐罐子摔了出去。萨姆用那只健全的手抓住了空中的罐子,略带微笑地晃了晃,仿佛这是他的战├品:
“您本就不应该来找我们……”
这无异于在公牛鼻子底下舞动红布。帝波铎全力扑向萨姆,中途碰翻了分隔两人的矮桌。他紧紧按住萨姆的后背,半压在他身上,冲他耳边低声吼道:
“别再搀和进来,肮脏的法国佬,操你妈的蛋!”
萨姆大笑。真是自露形迹!即使在体力上毫无胜算,他仍感觉自己回到了昔日的峥嵘岁月。当他的肾上腺素在静脉中涌动时,他会愚蠢地以身涉险,并且,常会为此付出┐价。
“最好相信我说的话,路易斯安那的败类!”他用同样的口气回击道。
帝波铎突然放开他,就像刚才他突然将他撲倒一样。帝波铎像是回到了现实,他竭尽全力才忍住没有打断萨姆的另一只胳膊,他真想把萨姆和一两只钝吻鳄一起扔进泳池里扑腾。不过,阿尔尼会把问题搞定的。
帝波铎浴衣上的腰带松了,他束紧了衣服的下摆,站起身,用压抑的口气最后说道:
“您的肩膀已经碎了,您真的还想再少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吗?”
“什么意思?”
“您很清楚我的意思。阿尔尼,送送亚当斯先生。”
萨姆没有听见格若斯曼走过来。这家伙站在他身后三十公分处,正表情古怪地盯着他。萨姆跟着他来到电梯前,最后一次转向身型庞大的亿万富翁,他脱口说道:
“您真不了解我,我不会罢手的。您还欠我一件上衣。”他指指布料末端补充说道——他的衣服终究没能抵御住这位巨头的暴怒。
轮到帝波铎放声大笑,他用拇指向他那位无所不能的下属示意道:
“阿尔尼,你负责把这位先生的衣服烫┨獭…”
电梯间里,阿尔尼按住按钮,萨姆背对着他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站定。
“您最好听从老板的话。”
“否则怎样?”
阿尔尼的左手掐住萨姆受伤的肩膀,开始用他细瘦有力的手指在上面揉搓,另一只手则伸进了右边的口袋里。
“这年头的流氓可真不少!夜里就有人在黑乎乎的街上挨了揍,特别是女人。躲到哪儿都没用。甚至在瑞士,我听说在那儿犯罪的人又多了。”
萨姆立刻明白他在影射公主遭遇的那次袭击。他从未说过此事,甚至包括“矮子鲍勃”,那么,他会知道这件事只可能有一种途径。萨姆大怒,这无疑也救了他的命:阿尔尼正在长裤里找东西:他的一只手被占用,这使两人处于同等状态。电梯门打开的同时,这位退役的伞兵收紧了下腹。
“不要再碰我的朋友。”他咬紧牙关冲上前去。
格若斯曼正在发愣,他的鼻端被萨姆的光头击中——萨姆满腔怒火拼尽全力撞了上去。他转过身:电梯一直降到了地下停车场。他不假思索地让阿尔尼升到了顶层。后者倒在电梯间的地毯上,意识全无,鼻子淌血,奇怪的是,他的一只手自始至终地插在口袋里。萨姆顺着通道扶手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大楼。尽管肩头肿痛,他感觉好了许多。在车流的喧嚣声中,他险些没有听到手机的铃声。他扭动了几下肢体,及时拿起了电话。他默默听着,在挂上电话前低声说道:
“谢谢,公主……”
接着,他摇摇头,用手机的末端将帽子挪向脑后——它被萨姆用头赏给格若斯曼的那记重击弄得凹凸不平。一个路人听到他在┼洁欤邯
“贝鲁特……”
他似乎愣了几秒,接着用拇指在手机上轻轻敲出了公主适才告诉他的电话号码。从这一刻起,战争打响了。
46
贝鲁特,11月21日
这座城市依然是世界最大的工厂之一。不过,还是难以估计那场近十五年的古旧战争所造成的损失,也难以计算自签署塔伊夫合约1989年9月30日,在由摩洛哥、沙特阿拉伯和阿尔及利亚三国元首组成的阿拉伯三方最高委员会的调解下,来自黎巴嫩议会的三十三名基督教派议员和三十名穆斯林派议员在沙特的塔伊夫市举行会议,最终通过了黎民族和解的文件,后称“塔伊夫协议”。以来,在获得奇怪的和平之后,战争发起者的推土机对城市所造成的破坏。在那场看似报复的“9·11”事件及美国诸大事件之后,重建工作开始持续进行。与其和美国人合作,近东的贷款人更愿意在这里开始新一轮的投资。在众多伊斯兰金融家眼里,美国人总是一副批评审问的姿态。本·拉登家族的建筑公司与其他大规模的房建及公共工程公司大战正酣,正像布伊格法国建筑业巨头,欧洲最大的建筑集团之一。该集团公司在八十个国家拥有四十多个子公司及会员单位,包括修路、油井平台建筑及公用设施管理。其在法国的主要持股包括54%的布伊格电信(法国第三大移动电话运营商)以及40%的TF1(法国第一大电视台)。的法国人或意大利人一样。混凝土大战愈演愈烈,其战场则横跨政治、经济两大领域。
不过,城市的小岛历经风雨依旧安然无恙。这其中包括大部分的宗教建筑,除了一所犹太学校——总理的一个儿子刚在海边获得一处豪华别墅,而这所学校恰巧妨碍了他眺望远处的大海。所有的银行也在十五年的炮火中幸免于难。除此之外,还有这座荣极一时的摩尔人小宫殿,它坐落在阿什拉法耶山丘的斜坡上,地处基督人的旧城区中。破败不堪的后院里飘来一阵茉莉的清香,那是一个荒芜的小园。法迪娅·德雷耶没有注意到花香。她挂上电话,有些泄气地转过身对哥哥说道:
“拜尔勒也拒绝交易。”
“早就料到这出了,亲爱的。只有给那个承保人打电话了。我担心他已经找到我们了。不过,他似乎愿意掏钱,我能理解:这总会比向客户赔偿丢失的油画来得便宜。”
“但为什么要做这些?可怜的迈克从他们那儿拿来的钱还不够吗?”
“法迪娅,我漂亮的小妹妹,我本以为你在美国会知道得更多。你丈夫因为在拉斯维加斯干的蠢事和期货市场的股票投机早就把大部分钱输光了。就是因为这个,你跟我说过的,他才会搞这笔买卖。你手里只有画和索斯比的一点儿钱,這太少了,实在太少了。我看中了烈士广场附近的一幢楼,在银行新街里。等填海完成时,我们又会成为东西交流的中心了。我们必须要到那儿去,所以我们需要大量的资金。否则,某个可恶的沙特人就会把我们的生意抢走。”
他的目光从藏书和保罗·瓦莱里的原版书上移开——这也是家族留下的最后财产,其他的则在战争中化为乌有。他走到一扇窗前,凝望着远处繁忙的城市和港口附近新建的街区:那里住着当今的战胜者,他们是叙利亚人的同盟。
“我小时候,这些人还在放羊。现在,他们可以开着奔驰到处显摆。我们要重新变得富有起来,小妹妹,我们也要分块儿蛋糕尝尝。”
法迪娅·德雷耶转向她的哥哥:
“几点了?”
“耐心点儿,小妹妹。纽约这会儿还太早。不过……对,我们现在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了。你坐下听着就好。你还是同意在瑞士做交易吧?”
“嗯。我觉得这样更保险。”
“很好,那就来吧。”
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想到了黎巴嫩的电话网络现状:它就像橄榄油一样遍布四地。他打通了弗洛德的电话。他开口就是一串出色的英语——可能过于华丽了,以致会妨碍六千公里之外的女话务员对他意思的充分理解——他要求和罗伯特·W.芬先生通电话。
47
纽约,11月21日
罗伯特·W.芬——这是他的家族姓┦稀—拿起了经理办公室的电话并接通了扬声器。一台数字录音器自动开启。
“我是芬……啊!是您替德雷耶夫人做交易?我也有一个代表来负责这类事情。我让他跟您通电话。”“矮子鲍勃。”说完,将话筒递给了萨姆。
在阿什拉法耶小宫殿的庭院里,法迪娅·德雷耶坐在旧皮软垫上听着两人的谈话。她神经绷紧,靠着哥哥的肩膀,浑身战栗。后者接着说道:
“先生?您是亚当斯?很好。您被授权处理这件事?……非常好。……不,我不能告诉您我的名字。我只是一个中介人,您知道的。但我代表德雷耶夫人的权益。……是的,她准备交换那些油画。……被偷了?当然不,这是她不幸的丈夫留给她的馈┰。……仅仅因为从现在起,这些画会唤起她太多悲伤的记忆。所以,如果您能够给她提供一份公正合法的补偿……您怎么会认为我是从贝鲁特打过来的?……不,我不能告诉您我身在何处。……是的,就是这样,我在欧洲。……让我如何向您描述呢?”
他转向妹妹,在她耳边吐气说道:“把培根那幅画的照片拿过来。”
“请稍等一下……对了,有三幅,它们是在一起的。我想,这应该是一幅三折画。中间的是个坐着的男人,他的脸变了形,就像被人用抹布擦过一样。他的胳膊上插着一个注射器……”
48
在纽约罗伯特·W.芬——也就是“矮子鲍勃”的办公室里,萨姆放下电话,若有所思。谈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已浑身是汗。电话那端的家伙很难对付,不过……老板冲他一笑,这种笑容是专门留给雇佣期为一个月的雇员的:
“还好是在瑞士。在这儿,不通知警察就商量赎金会让公司成为盗窃案的同谋。”
“我没能说服他,是他提出在日内瓦做交易的。”
“不管怎么样,总之好极了。你把价钱压得够低的了。我一听这家伙居然开价四千万,我差点儿晕过去。降了一半儿多,已经算是功劳一件了。”
“正是这样才不正常。一切都太过容易了。黎巴嫩人可是全世界最出色的谈判专家。三千年来他们没有石油,被迫另谋生路。在我看来,他们现在很担心,也许是因为德黑兰的那几幅油画。他证明这些画也在他们手里,这对他们来说太烫手了。伊朗人继续在贝鲁特为所欲为,什叶派集团在那里气焰嚣张,特别是警察。如果这还不够,还可以算上黎巴嫩真主党1982年成立的一黎巴嫩组织。。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吓到了他。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位置。我让他明白我可以把消息一直传到贝卡谷地,那里的伊朗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你肯定他们不是在试着骗我们?他们真有那些画?”
“是的,那位葡萄牙的转运商证实那些画已经被运往贝鲁特,是他告诉了我们具体方位。后来,我还就培根的画考了考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一直收藏在绍拉格那里,也没有被复制过。他的描述很准确。对了,说到这个,你跟帝波铎提过我在瑞士的调查吗?”
鲍勃明显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当然。就算他放弃,他可是为我们出了钱的,我没说错吧?他很可能成为我们的下任市长,而且肯定会是我们最好的客户之一。你要好好对他。我希望,你跟他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萨姆察觉到“矮子鲍勃”对他和帝波铎此次会面的结束方式仍然一无所知。如果帝波铎看到他瘫倒的助手被电梯带上楼,他仍留了萨姆一命的话,只能说,这个人的确是想隐秘行事。萨姆决定不让“矮子鲍勃”知道这件事:从今以后,他与帝波铎的这场男人间的摩擦将与他人无关。免去老板的介入,这或许可以让他有时间去揭穿帝波铎的意图,也可就此制住这个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