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永无尽时

2006-11-23 12:11
青年作家 2006年8期
关键词:哀歌荷尔德林里尔克

林 克

1806年9月,荷尔德林被送进疯人院,这标志着这个“高贵的疯子”的灵魂完全沉入黑暗之中。荷尔德林疯了以后,还能够回忆起席勒和海因瑟等许多友人,奇怪的是,每次向他提到歌德的名字时,他竟然压根想不起自己一度敬仰的这个人物。对一个精神病人而言,这正是“一种深重的敌意的标志”。歌德与下一代文人之间确有隔阂,对此已有许多解释,可是在我看来,有过狂热的青春经历,步入中年之后,变得成熟和世事洞明的歌德对这帮才华横溢的后生怀有戒心,保持距离,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十八世纪后半叶,德国的人才蜂拥而出,歌德当然是大师,几乎无所不能,其他人则只在某个领域独领风骚,如日中天的大师之光焰有时难免掩蔽周围的星辰。但是,不服气的克莱斯特后来果真写出了可与歌德一比高低的剧本(譬如Panthesilea);诺瓦利斯以《奥夫特尔丁根》挑战《迈斯特》;濒临绝境的荷尔德林创作出《帕特默斯》等一大批绝世之作,可以说诺氏之思与荷氏之诗皆不在歌德之下。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德意志大地上天才一拨一拔地冒出来,也许人们只需想一下,黑格尔、谢林和荷尔德林原是同班好友。

荷尔德林(1770—1843)毕业于图宾根神学院,同时他又醉心于古希腊文化,研究过柏拉图,长期从事索福克勒斯和品达作品的翻译与注疏,西方文化的两大源头于他自然是烂熟于胸。奇特的是,他将诸神与上帝融合起来,于是真理与生命之本原变得愈加丰富、鲜活和雄浑。在他的诗歌中,狄奥尼索斯和巴科斯充当领唱,酒神精神构成了基本氛围。写作时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悲苦,就连那些哀歌,人们从中也读不出多少悲情,不过是用来探寻人生痛苦的根源。神话和《圣经》的故事随意穿插在他的诗中,诸神的面孔闪现于字里行间,耶酥与门徒的对话随着幽暗的旋律隐隐传来。道理浅显,但是耐人寻味。他喜欢用简单的文字加以表达。他的语言朴实,道劲,有大器之美,如果说可道出福音,那当是一种普世的福音。其实,一切皆是诗人心境的披露,一切皆源于那颗饱含着爱的心灵。荷尔德林的诗经得起不断发掘,但也是人人都可以读的,他的诗让人感觉亲切。

诗人早就预感到自己的凋零,但他也许没有料到比凋零更悲惨的结局——疯狂。神圣的使命感驱使他迎向自己的命运。奥林波斯山上的诸神似乎也有意成全他的心愿,让他担当“酒神的祭司”,作为一份牺牲贡献给天穹,将他引向深渊。于是人毁了,事成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那永恒的,皆由诗人创立。”诗人之幸与不幸皆缘于疯狂。癫症肯定是多种因素导致的,诸如环境对精神的压抑,他疯在两百年前,那还是不少现代诗人渴望回归的古典时代,由此可见他的心多么纯洁,多么敏感;或是他与苏瑟特的爱情悲剧,在他心中必定造成了无法痊愈的创伤;以及当他最后竞争一个教授职位时,歌德的“不光彩的行为”据说给予他致命打击等等。但我认为,还有两点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年近三十,他在经济上还不能完全自立,年迈的母亲常在烛光下为儿子编织长袜,经济窘迫往往给文人带来不堪承受的压力,其后果有时可能比精神上的绝望更严重;另外,患病之后他对任何来访者都毕恭毕敬,不停地鞠躬,嘴里还念叨着“阁下”、“圣人”、“尊敬的教皇大人”之类的称呼,也许可以看成是诗人早年自视甚高,却不得不靠当家庭教师谋生,长期寄人篱下所导致的心理情结。

德语另有一个特殊的词指代精神病——Umnachtung,意思是沉入夜色之中,仿佛伴随着诸神的隐遁,白昼过去了,黑夜笼罩大地,夜暮也渐渐浸入诗人的头颅。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一种命数。然而,这却是一次辉煌的沉沦,恐怕谁也不曾想到,它将带来多么丰盛的收获。荷尔德林的创作可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恰好以疯狂前后划界。早期的诗模仿席勒和克罗卜史托克,过于激情和直白,而且显得观念化,属于抒情哲理诗。到了晚期,诗人的思维已经紊乱,无力驾驭语言,只留下一些思想残片,形式呆板,像是初学者的习作。正是在一八00至一八0六年前后,诗人一步步走向癫狂,同时变得成熟,完成了他的不朽的诗篇。也许多亏那种痴迷的状态,像是醉酒的感觉,诗人得以完全沉入自身之中,外界的压迫消除了,焦虑化解了,躁动平息了,曾经被他奉为圭臬的理论框框——英雄,理想,质朴之三段式——也已淡忘了(大概任何理论对大师都是限制)。此时他反倒格外神思清明,下笔如有神助,挥洒自如。《还乡》、《面饼和酒》、《斯图加特》,这三首哀歌唱响了中期的序曲。哀歌之体裁无疑与人类的当下处境相吻合,但诗中并没有渲染悲苦,毋宁说诗人想以此营造一种沉思的氛围。哀歌的宏大容量可供诗人从容运思,由叩问现实出发,追忆远古的辉煌,追寻神灵的踪影,思考生与死、爱与永恒,见证并亲历那种饱满的灵性生命,它维系着人类的未来。随后一首首颂歌应运而生,缀成闪闪发光的珠链。还有那些优美的“江河诗”,如真如幻,每一朵浪花仿佛都映现出神的身影,莱茵河、多瑙河、伊斯特尔河,在诗人的笔下亘古地流淌,从东到西,从源头直到大海,回归那丰富的宝藏(Reichtum)。

《帕特默斯》当是荷尔德林的代表作,写于1803年。以它为首的一系列自由诗,是诗人最娴熟的体裁,即使按今天的眼光来衡量,这些诗也无可挑剔,何况在同时代诗人的作品中,自由体并不多见。不用考虑押韵和格律,诗行更加流畅凝练,跌宕起伏,透出一股灵动的气势。尤其在自由诗中,德文固有的语言表达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常常是一个或几个单句或复合句被拆散,夹杂不少的插入语和分词短语,再以巧妙的方式组合起来,别出心裁却又恰到好处,形成一座语言的迷宫,虽有相当的理解难度,但是意思并不艰深晦涩。这样的诗句包含双重甚至多重意味,蕴藉隽永,耐人咀嚼,当然也提供了多种解读角度。读这种诗就像是一次解密,不时给人带来领悟的愉悦和审美的快感。荷尔德林独特的语言风格尤其在自由诗中呈现出来,绝不可能误认,于朦胧之中透出澄明,那是一种大美。当着神智由明转暗或时暗时明,多年以来积淀在心中的情感、经验、思虑、醒悟,受真正的灵感的触发,自然地势不可挡地从他的歌喉喷涌而出,如同一次次海底的火山爆发,势威而不失节制,直到最终将这个高贵的灵魂毁灭。

荷尔德林始终是一个孩子。一生漂泊他乡,但从未忘怀故土。他流连于山川丛林之间,大自然是他的朋友。他对农夫和工匠,对朴实的乡民总是有一种特别的亲情。凭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才可以窥见逝去的神祗,轻松地靠近他们,与他们交往,游戏,同欢共饮。他的诗浑然天成,大多源于直觉,似乎是神灵借他之口唱出的天籁。他的诗句道出了人们的心声,“诗意地,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荷尔德林和里尔克堪称德语诗歌史上的两座巅峰,相距百年的时空,双峰并峙,旷世独立。十余年来,笔者断断续续翻译了

四位诗人的作品,诺瓦利斯和里尔克,比较而言以思辨见长,尤其是诺瓦利斯,既广博又深邃,玄奥而且练达,颇具原创力,在这方面几乎无人能及。不过诗歌只是他文以载道的工具,写得不多又很随意。特拉克尔和荷尔德林,则更富有激情和感性,语言感觉极佳,确是天才诗人。可惜特拉克尔英年早逝,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短暂却耀人眼目。同其他三位30岁前后便或死或疯的诗人相比较,里尔克幸运地活过了50岁,靠着他的韧性,他可以从容地给自己和世界编织神话,将自己磨练成大师。我这样讲并无贬义,他是在47岁时终于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哀歌》和《十四行诗》,殚精竭虑,丰盈圆融,难得的是蓄满内敛的激情,已达飘渺的神境,却又扎根于平凡的大地上,以诗的语言构建了一座思想的金字塔,或可令同代和后世的哲人经师前往朝拜。

如果说里尔克的诗(尤其晚期)连行家也难读懂,或者他的诗是专门为诗人、哲学家和神学家而写的,那么,荷尔德林是在同每一个真诚的人倾诉衷肠。荷尔德林本是神之子,所以在他那里,神与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固然存在,但二者并不对立,因此人无需像里尔克所筹划的那样汲汲于自我提升和超越,而是只需守住本份,便可与神和谐相处,这种和谐就是幸福的根本。他本是大地之子,在他看来,善即欢乐——人世的欢乐,劳作与眠息,团聚与宴饮,友谊与爱隋,风俗与节庆,样样都美好,都是欢喜。他本是自然之子,在他眼中,山峦高卧神灵,江川辉映星月,但那里也是人的栖居,真可谓“天人一切喜,花木四时春”。他不知何为原罪,人世间原本“一切皆善”。与此同时,他锐利的触角亦意识到,若欲承纳神,人这件容器实在太脆弱了。

我尝试尽量接近荷尔德林,这十分危险,不仅因为那种高度可望而不可及,而且那里的深渊险象丛生,纯属一个渊面。每次看凡高的向日葵,总觉得那正是画家自己的象征,同时也是荷尔德林的写照。如今,这位命运多舛的德语大诗人逝世已二百周年,我谨以几行诗表达自己对他的虔诚敬意:

垂头的时候一切都饱满了

谁记得从前疯狂的燃烧

每一个花瓣都是火焰

荷尔德林简介

荷尔德林,德语伟大诗人。死后似乎被遗忘,过了很久才被重新发现,在全世界产生广泛影响。1770年3月20日,生于内卡河畔的劳芬,母亲是牧师之女。1788-1793年在图宾根大学神学院获硕士学位。1793年结识席勒,受法国革命精神的鼓舞,写了许多歌颂自由、和谐、友谊和大自然的诗。1798年后,因身心交瘁处于神经分裂状态,但却完成了众多名作。2006年9月,彻底疯狂,此后三十多年在精神失常下度过。1843年6月17日,在图宾根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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