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仪三纵论古城保护

2006-10-11 01:32
西部大开发 2006年9期
关键词:风貌古城西安

罗 青 高 峰

阮仪三

72岁,同济大学教授,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济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博导、教授。主要著述有:《中国城市建筑史》(主要作者之一)《中国江南水乡》《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与规划》《平遥》《江南六镇》等。

被誉为中国古城镇的守护神。2003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2004年,法国文化部授予阮仪三文化与艺术骑士勋章; 2005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荣誉奖”。

一介书生,难改一把硬骨头。

“刀下救平遥”、“以死保周庄”。阮仪三以他的方式拼力保护着中国古城遗迹。面对城市化进程中现代“文明”对自然、古迹的毁灭,他痛心、愤怒,奔走上书,四处疾呼。为了知识分子的良心和中国民族文化的传播延续,他不惜撞得头破血流,72岁高龄仍斗志依然。

于是,“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历史文化名城的‘卫士”、“古城的守望者”等头衔,全挂在了阮仪三头上。如果不是山西平遥与云南丽江因他倡导并亲自动手规划;如果不是周庄、同里、乌镇、西塘、南浔等经他主持,为当地政府带来滚滚财源,阮仪三也许还是一个在底层激愤的知识分子,名不见经传地待在同济大学默默耕耘。

2006年7月28日上午,我们采访了正在山西老家度假的阮教授。说起西安,阮老高兴地说:“我来西安至少七八次了。西安是一个13朝古都。特别是唐长安城,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为宏伟壮观的都城。”阮老对西安没有一丝陌生感,说起西安城的前世今生更是了如指掌。然而,一句“但是……”,使记者意识到,阮老要对西安历史文化建筑保护说点什么了。

现代化与古城保护并不冲突

记者:您多年致力于建筑学研究和城镇的保护工作,请您谈谈目前我们在古城保护方面还面临哪些问题?

阮:面临的问题中我认为首先是意识问题,包括领导、专家以及老百姓的意识。不少人认为高楼大厦才是现代化,古城和古建筑的保护是保护“落后”。其实,古城保护非但没有抵触现代化,相反是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尊重历史和传统,现代化才会有更坚实的基础。我们有些人对“现代化的”理解是肤浅的,难道“现代化的”非得是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丛林”吗?当然,随着时间推移,注重城市建筑文化问题已提上日程,这是一个很好的动向,但是以前我们在建设过程中发生的遗憾却是无法挽回了。

还有几个方面问题需要纠正:一是只追求建设的速度,在建设过程中没有很好地把中国的、本地的有特色的东西结合起来;二是互相抄袭,人云亦云,你盖多高的楼,我也盖多高的楼,没有自己的特点;三是跟风现象严重,一个城市打造了一个什么理念,很多城市一窝蜂的就跟上来了。

记者:作为西安人,我们还想知道您对西安古文化保护有何看法?

阮:城市建设与文化保护,现在有三种情况:最好的是新旧分开,保持古城,新城开发在城外。这种在城市文化保护上做得比较好,比如平遥和丽江。其次是保护历史地段、街区,其他更新。目前有扬州、绍兴、上海等城市。再次是只保护一个点,其他没有保护。我认为西安就属于这种情况,西安没有什么特别的街区保护。

为什么我要这样说,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上世纪80年代,日本古城保护泰斗大西国太郎曾带着一笔资金来西安作调查,希望帮助西安进行古城保护。他发现德福巷附近的街区是当时西安城内保存最完整的一处古民居街区。于是做了一个德福巷区域的保护规划,并得到了地方政府认可。但后来当地房地产商进行开发时,规划中的古民居街区被相继拆光。

1996年,我随代表团到日本拜访大西国太郎时,日本老人拿着两张德福巷街区当初的照片,在众目睽睽之下泣不成声。

用“梁思成法”保护明城墙

记者:有这么一种观点,现在一些小城镇或许还能挽救,而这些年,您也确实挽救了不少的小城镇,但像一些大的城市,已经很难保住了。对于西安,在这方面您认为有什么损害?

阮:西安在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上带了一个不好的头。上世纪50年代,西安对钟鼓楼周边改造,结果钟鼓楼周围都变成了环形道路,破坏了原有的道路,只保护这一个点的建筑。而这一做法,也被全国许多城市效仿。1980年后,钟鼓楼之间原有的历史街区被拆了,建成了大广场,而钟鼓楼四周都是高楼,也使真的古建筑淹没在了现代建筑中。

记者:西安正在实施皇城复兴计划,我们想知道对西安今后的城市建设和文化保护,您有什么建议呢?

阮:皇城复兴关键是复兴盛唐文化和精神,而不是建筑。因此,在实施中首先要对自己的家底摸清,都有哪些内容需要复兴和保护?又如何去复兴和保护?这一点首先要弄清楚,不要出现今天拆明天悔的事情。二是要有一个长期的、可持续性的城市建设规划,不要一届政府一个想法,要能形成连贯性的东西。三是要立法,上海已经出台了有关城市文化和文物保护的条例《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这方面我认为上海的做法是不错的。而且,上海只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西安可是有千年的历史,百年上海,千年西安,从这个角度上讲,西安在这方面更要尽快立法。

名城保护不足1/200

记者:我听到这样一个观点:城市建设中破旧立新是发展规律,也许我们现在所建立的新城市,在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历史,成为那个时候的文物。如果每一代都保护,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不该保护的东西,世界都被这些该保护的东西占满了,人类还有没有站的地方了?对于类似的观点,您是怎么认为的?

阮:我并不认为我国的历史名城保护的多了,城市建筑文化并不是所有的旧房都保护,要保护的名城也并不是所有的都保护,而是保护其中最好、最珍贵的留存。我国有城市4.8万多个(市一级以上的660个),在这些城市里面,从1982年起,我们只公布了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104个,各省级名城80多个,总共不到200个,占不到中国所有城市总数的1/200。

古建筑、历史城镇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修缮后具有使用价值。而文物与城市是有区别的,文物的使用价值一般不高,只有观赏价值,比如毛主席用过的杯子,我们都要封起来,生怕把它碰坏;蓝田古猿人的颅骨,也只有研究价值。而建筑、城镇更多的是让人活动的地方,有使用价值,建筑只有常用,空气流通,多加修缮,对房屋才好。但如果你在古画上,嫌颜色褪了描一描,那么古画就失去了价值。建筑是重要的文化载体,我们的饮食习惯、文学艺术会随着时代变迁,但建筑,却能将历史沉淀在某一个特定时代。它是历史的记忆。

因此,在西安的保护问题上,我觉得还有以下几点可以做:西安城里有多少好东西,要做到心中有数。二要很好地研究自己的地方特色,做假古董绝不可能重树汉唐风貌。其实,汉唐是什么样子,我们都没见过,在我们做假古董时,是以我们现代人心中想像的汉唐样子来做的,并不是原貌,历史永远是历史,仿造的只是假相,不是历史,用我们的臆想恢复历史,这种文化理念是幼稚的。

我正和人的贪婪做斗争

记者:为了城镇的保护工作,这些年你已经走遍了中国大大小小的许多城市,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种孤独和寂寞的感觉?甚至是悲伤和悲壮?

阮:在历史文化风貌保护过程中,我主要和两种思想斗争。最初是有眼无珠的现象。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优秀历史文化风貌的价值,把珍品当废品。到第二个阶段,当建筑原汁原味保存下来,一些人因此发财后,我就要和人的贪婪做斗争。我们历史文化风貌保护成功后,总有些人想多开商店,充分发挥效益,因而造成了破坏,这5年—10年我主要和一些旅游部门的破坏活动在斗争。现在还有一些地方把保护作为获取经济效益的一个手段,在“保护”的旗号下,片面追求经济利益,从内部进行深层次的破坏。今天我们应当从更高的层次去认识保护城市文脉的伟大而深远的意义,真正保护好我们民族优秀的遗产。

我觉得,我并不孤独,我教课,我传播我的观念,我的课一直是受大家欢迎的,很多人也支持我。只要更多的人意识到有历史文化风貌的保护,那么,我就成功了。

记者:您认为我们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建筑保护难最大的根源在什么地方?

阮:主要是人的意识问题,我们长期以来的小农意识,造成我们喜欢旧貌换新颜。这也是官员所希望的政绩的表现,要新时代体现新面貌,没有想到,保护也是一种建设。

此外,我国的保护资金也不够,2004年,我国投在文化遗产主要是文物保护的资金有40亿人民币,而法国一年,中央政府投入1000亿人民币、地方政府投入2000亿人民币、民间投入2000亿人民币,总计5000亿人民币用来保护优秀历史建筑。光靠政府是不够的,还要探索民间融资机制,来保护优秀历史遗存。投了,就会有回报,在这方面法国比中国做得好。

阮老是清代大学者阮元的第四代后人,为名城奔走几十年。满头白发的阮老尽管仍精神矍铄,却依旧不懂明哲保身。“我就是敢骂”他说。他的骂声里,既蕴涵着对文化遗迹遭受破坏的痛,也蕴涵着他倾其一生的情。

真是书生本色,壮士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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