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琼
在这个破得想象不到的土坯小屋里放下我的画夹、我的小提琴、我的贴满了作品的剪报本,只看到三条腿的办公桌上爬满了蚂蚁、草履虫和蟑螂,吓得我一路坚持的信念差点全部崩溃。山路的崎岖遥远,沿途的寒山瘦水,都只因为我的心中有一个希望,希望学校并不是太差而坚持了下来。因为乡里领导和前来接我的老实巴交的谷村长都说我去的学校很好,是落雪坪惟一能照到太阳的地方。
我几乎是用双手抬着腿挪进这没有校门的学校,坍塌的土坯墙,低矮黑暗的牛栏般的教室,我充分得不能再充分地准备好的承受防线已在一点点垮掉,甚至听到了那种垮塌的声响。呆呆看着办公室兼宿舍的小屋,四壁被烟熏得漆黑,一条破凳子,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一张用木板和土坯搭的床……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乏力。
接下来的日子,我才真正了解为什么说学校是村里惟一能照到太阳的地方。村子所在地是一条大峡谷,东西两面是高而险峻的大山,世世代代在石旮旯里刨食的山民依水而居,哪里渗出一小股山泉,就住在哪里,每天只能斜照到一个多小时的太阳。村里惟一能照到半天太阳的是东面山半腰突兀出来的一小块稍平一点的地,学校便建在这里。
学校里最缺的是水,我花了近一个小时,累得半死从山脚提一桶水到学校,却只剩了一小半。每天火塘三脚锅庄上烧出的锣锅饭不是生的就是糊的。到了夜里,呜咽的山风刮得破门噼啪直响,吓得我心惊肉跳,不放心地起来将门闩了又闩,和衣而卧,泪水泡湿了枕头。
度日如年地过了一周,原先对我暗中觑视的村人开始从山顶、山脚、从“喊人听得见,抬腿走半天”的对面山来了,来到这个阳光地带,他们揣着鸡蛋、抱着母鸡、拎着山桃、酸梨来了,说我是真心实意来教娃儿们的,不像那些才来了一天就呼天抢地地闹着回去的。男人们给我糊好了房屋,修好了破门,补了桌腿;女人们教我煮锣锅饭,姑娘们拿来了自己织的条纹土布,铺在了桌子上,学生背来了水,寻来山上的兰花种在我的窗前……温暖在我心中弥漫、奔突,寻找一个缺口,我哭了,痛快地哭了。夜里,大家离去后,我打开了已收拾好的行装,原想明天就走的。
我开始支起了已尘封的画夹,拿起小提琴,铺开方格稿纸,每晚在我的开始变得温馨的小屋里,就着微弱的烛光,为乡亲们画像,画速写。乡亲们为我讲乡风民俗和古老美丽的传说,他们说,老师您拉一个下巴琴吧,我就给他们拉《梁祝》,拉《父老乡亲》……兰花开了,幽幽飘在乡亲们质朴的俗言俚语里,格外的香。
这里是整个乡的赤贫山区,那种贫困是无法想象的,我给娃儿们交学费、书费,给娃儿们买药、买学习用品,拿出我多余的衣服……朋友们知道了,说我太不值。一天,一个学生的父亲从对面山头上过来了,走了半天路,中午才到学校,怀揣送我的蜂蜜已溶化成滚烫的液体,走了五个多小时路赶来,只为了感激我出钱为他娃儿治好了病。蜂蜜是山民们用来换盐茶的,可他却给我送来了,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家长走了,到了傍晚,夜幕已笼罩了整个山野,有人叫我的门,打开门,下午刚走的那位家长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老师——到家娃他妈——问了才想起来——忘记说——说给您——吃蜂蜜——蜜,不能吃葱的——相克——”目送他疲惫蹒跚着离去的身影,我的泪哗地流淌下来,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心中潮涌的感动和触动。无眠的夜,泪水打湿了我的日记本。又一天,一位学生的母亲来了,她从破旧的包袱里拿出了厚厚的一个大荞麦饼,说是早上做的,家里太穷了,什么也没有,刚收了一点荞麦,做了荞粑粑祭过天地祖宗就送过来给老师尝尝。我知道,是因为我给她的女儿交了书费……这一切,我无法拒绝,我回赠的惟有感激,惟有教好每一个娃儿,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教他们走向山外,鼓起他们改变山里贫穷和落后的勇气……
我写信给朋友们,我不要别人可怜我在山里的生活,其实,我收获了很多,我有那么充实的一笔财富。我生活在阳光地带里,虽然这里比别人在外面吸收的阳光要少得多,在这里我却更加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