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1年4月在《人民文学》发表以来,小说《玉米》问世已有五年了。在这五年之中已有许多批评家和读者对之作出了评价,尽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批评者大都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对这篇小说进行了细致地探析,揭示出了一部优秀作品所具有的丰富内涵。譬如有人从中读出了作者关注弱势群体的焦虑、“救救女人”的呼喊等等,其见识都不乏智慧的闪光。
毕飞宇说他在写《玉米》、《玉秀》、《玉秧》的时候,有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写给比他年轻的读者看。“我希望当今的大学生们能读一读这样的作品。我想,这个作品对他们了解他们的父辈、了解父辈的精神背景、了解父辈的精神屈辱、了解父辈内心的扭曲是有帮助的。我不希望在我很年轻的时候,那些我们曾经历过的生活,贴在我们皮肤上的东西,这么快地就被忘掉……”这段话初读时也许会感觉有点朦胧。但如果与陈桂棣、春桃合著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调查》一对照,萦绕在心中的疑团便会渐渐解开了:《玉米》分明就是一份特定时代(70年代初)特定地点(王家庄)的农民的精神调查。毕飞宇以一个“王家庄”而折射出了整个中国的农村,以王家庄那群农民的精神状态折射出了整个中国农民的精神状态。当然,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是打着鲜明的时代烙印的,尽管时过境迁以后它并没有完全消失——30多年后的今天,在一些农村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往昔的幽灵不时闪现。
长期以来,农民物质生活的匮乏与艰难一直受到很大的关注。但是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痛苦和焦虑的恐怕还是精神生活的贫瘠与滞后。中国农民是一贯能忍辱负重的,物质上的困窘他们可以不在乎,粗茶淡饭甚至食不裹腹都可以忍受,但是精神层面的观念习俗却像一具摆脱不掉的镣铐,使他们身不由己地陷入苦难的深渊。毕飞宇的小说《玉米》就是一篇探求特定时代农民精神状态的优秀之作。诚如一些批评者所指出的,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写了许多女性的不幸与苦难,甚至是发出了“救救女人”的呐喊,然而这些究竟还是表层的东西,探究其产生的根源与动因指出这种现象的症结所在才是小说的主要任务。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考察一下小说对特定时代农民精神状态的探索。
男尊女卑与“香火”流传
尽管二十世纪的中国农村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农民甚至曾经一度在物质上获得了平等,但盘踞在农民心中的旧的观念习俗却始终没有得到有效的清除。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男尊女卑、香火流传的旧观念在农村中一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乡村女性的悲惨命运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这一观念盛行。尤其可悲的是绝大部分乡村妇女自身对这样一种观念也是深信不疑的,甘愿做了它的牺牲品。
《玉米》中的王连方家便是一个典型。在养了七个女儿之后王连方还是不打算停止。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儿子就意味着没有人继承香火,就“绝种”了,而村里人也会因此看不起他。作为村子里的一把手,他感到自尊受到了挫败。“男人的自尊—旦受到挫败反而会特别地偏执,王连方开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连方既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绝种。他预备了这场持久战。”于是她的妻子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作为一个农村女性,其最大的失败恐怕就是不能生儿子了。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并不是女人的过错,可是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她还是感到羞惭和底气不足。所以尽管她 “贵”为书记夫人但却“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甚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如果正在吃饭.笑起来不方便,那她—定先用眼睛笑……”。丈夫在外面乱搞女人,她并非不知道,然而她“并没说过什么,和那些妇女一样有说有笑的……”作为一个妻子,最不能容忍的恐怕就是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了,可她居然“没说过什么”甚至还“有说有笑”!这绝对不是大度。这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份浓厚的悲凉与无奈,一份无能为力的委曲求全。她的心灵从那时就开始扭曲了,愤懑与怨恨在心底噌噌地燃烧,表面上却是刻意装出的平静与不在乎。如果直到最后也没有生出儿子,那么这份愤懑与怨恨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埋藏在心底,但只要生了儿子,它注定是要显露出来的。
果然,生完儿子施桂芳就扬眉吐气起来。她开始斜倚着门框嗑葵花子,见了人虽然还是很客气,但却显然和从前不一样了,先前的客气带有某种程度的自卑和讨好,而现在的客气则是支书式的平易近人了。作者通过这前后的变化,惟妙惟肖地写出了一个长期生活在压抑之中的农村妇女一朝大功告成之后的心理律动。应该说施桂芳是一个非常可悲的女性。她充其量也只是丈夫生儿子的工具,她和丈夫之间的性爱只是王连方生儿子的“长期战争”的附属品而已,“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而等到终于生了儿子,王连方和她的战争也就结束了,他再也不碰施桂芳了。施桂芳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生育机器。
不难看出,在施桂芳嗑葵花子的慵懒、骄傲的面具背后隐藏着的是一颗被扭曲了的灵魂。表面上自尊终于挽回了,但却无法掩饰内心的空虚。生出了儿子,她终于可以挺起腰板堂堂正正地走路与做人,再也不需要谄媚地陪笑去取得别人的谅解与可怜了。可是她幸福吗?生完儿子之后她没有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果”,相反除了喂奶之外她就把儿子交给大女儿照看,自己却倚在门口向着村里人示威。她没有做母亲的喜悦,有的只是一朝成功怨气得舒的迷狂,就像范进中举一样的迷狂。这样一个人物的灵魂其实早已被淘空,只剩下一具骄傲的躯壳了。所以我觉得在施桂芳身上作者所着的笔墨虽然不多,但这个人物却是最具有震撼力的。她是亿万做了“男尊女卑香火流传”观念的牺牲品的妇女的缩影。
在玉米身上我们也看到了这种观念绳索的延伸。母亲的遭遇深深地触动了她,小小年纪她就感到了男性的尊贵与荣耀,以及生儿子承传香火的重要。所以在母亲历尽曲折终于生出儿子时,年仅十四岁的她就懂得替母亲长舒一口气了。她甚至承担了一切家务,并每天炒好葵花子,默契地支持母亲的示威。这种观念的烙印在后来也得到了印证。在《玉秀》中玉米生完孩子没有一点初为人母的喜悦,一看生了个女儿她就泄气了,懊恼得不行。
男尊女卑香火流传的观念又完整地被下一代接了过来。一批女性又在继续充当着它的牺牲品。其实这并非一个特别新鲜的话题,但是作者通过典型艺术形象的塑造对之进行了深刻的挖掘与阐发,使之再次具有了发人深省的艺术效果。
人在人上的“官本位”意识
《玉米》中另外一个鲜明的倾向是对“官本位”意识的批判,这也是目前农村题材小说创作中关注较多的一个话题。200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赵德发的“农民三部曲”第三部《青烟或白雾》中就围绕“做官一时,强似为民一世”的“做官情结”展开叙述,写出了由权力引发的争斗、情仇,并由此对中国的民主政治前途进行了探索。
在《玉米》的创作谈中毕飞宇做了如下的阐释:“我们身上那个‘人在人上的鬼……不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于平民、大众、下层、大多数、民间、弱势群体乃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上。”这样具有明确社会指向的话语不仅是毕飞宇多年来所坚守的知识分子社会批判立场的集中显现,也是他在意义遭到消解、个人叙事占据文坛主流的今天所作的一场特立独行的表演。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仍旧按照自己的方式老老实实地写作、思考、批判,并不时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小说《玉米》通过讲述与权力得失相关的乡村女子的命运,揭示出在一个贫瘠的时代,权力对人性的腐蚀与戕害以及缠绕在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做“人上之人”的“官本位”情结。正是臣服于这一情结的统治,人物的命运才从中生出许多波澜,被动地与焦灼和苦难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玉米的父亲王连方,身为王家庄村支书,却淫乱腐化为祸一方。遭到他凌辱的乡村妇女除了少数受宠若惊之外即便心里极不情愿也只好逆来顺受了。而她们的丈夫,即便目睹了自己的妻子遭受凌辱也只得忍气吞声,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血性。个人尊严在官威面前重重地跌倒在尘埃里。父亲的荒唐与胡作非为,母亲的平庸无奈,使得身为长女的玉米很快成为家庭的实际主人。她沉着、冷静、工于心计,凡事处心积虑,显示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精明强干。尽管玉米对其父亲的所作所为有着本能的反感,甚至由此不愿搭理他。但父亲支书的地位毕竟给她带来了人上之人的愉悦与优越感。她从小就生活在“中心”,习惯了周围人的讨好与容让。因此当王连方一朝东窗事发丢官去职之后,积累了多年的优势瞬间坍塌了。接下来的生活令她不堪忍受,两个妹妹遭到报复性的轮奸,未婚夫釜底抽薪般的毁婚……习惯了“人上之人”生活的玉米面对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难以适应,她无法直面这些落差极强的生命体验。此情此境正如《红楼梦》中描写探春的那两句诗所言“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而玉米也的确有探春那般精明与果敢,作为家中的长女,玉米要挽狂澜于既倒,重新取得人上之人的地位,洗刷父亲倒台带来的屈辱。她意识到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权力。痛定思痛之后,她终于果断行动,让王连方给自己找个男人,“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终于,她把自己奉献于权力的祭坛之上,与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媾和以至结婚了。在她与郭家兴初次上床时,甚至郭那得了绝症的妻子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然而为了“复兴”,她顾不得了。
无论是村中妇女慑于王连方的官威被迫屈身相就,或是她们的丈夫被迫忍气吞声,也无论像玉米那样为了重获人上之人的地位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甘愿匍匐于权力的脚下,他们的苦难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他们心底蛰伏着一种顽固的“官本位”思想,认同那种“官”可以随意支配“民”的观念。换言之,他们都有一种有朝一日做个人上之人傲视周围群体的期待与渴望。这种期待与渴望已经成为了一种民族文化心理积垫,不知不觉地把人诱入了屈辱与苦难的泥沼。
“法”的缺席与淡漠
中国曾经有过长期的“人治”时代,于是民众的思维习惯中便形成了一种依赖“贤人”(清官)治天下的“清官情结”。当遭遇侵害或不公降临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而是寄希望于清官来主持公道。而清官是不常有的,比比皆是的倒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于是人们便丧失了起码的维护自身正当权益的自信,更不敢反抗任何来自“官”方的侵害。其实“法”的缺席与对“官本位”的情有独衷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玉米》中王家庄的许多妇女受到王连方的侵害时,她们并不情愿,但是却不敢反抗,更想不到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身的权益。那些妇女的丈夫对王连方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但也是敢怒不敢言。直到王连方倒台之后才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出长期郁积在胸中的怨恨——一个当初曾遭王连方强暴的妇女组织那些怨恨已久的丈夫们对王的两个女儿实施了轮奸。这些平时受压迫的“平民”不知道在发泄自己怨恨的同时也触犯了法律。当然,精明如玉米她也想不到用法律来惩罚这种丧失理性的报复。面对这种侵害,她虽然感到愤怒,感到自己长期以来人上之人的地位遭到彻底颠覆的失落与绝望,但她还是默认了村民们这样报复的逻辑。似乎父亲欠下的债本来就应该由她们姐妹们来偿还。当然她不甘心从此便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她为改变家庭的处境实现“复兴”而果断行动。那就是与更高的权力结合,以权的威势来保护自己和家庭的尊严不受侵犯。
甘愿抛弃自己的幸福而躺倒在权力的祭坛上,玉米的这一抉择除了心中固有的“官本位”意识作怪之外,恐怕也包含了一重无奈的意味:除了与权力结合之外,她想不到其它维护自身权益与尊严的可行方法。法律意识的淡漠也是她被迫与苦难牵手的原因之一。因为在此之前的择偶过程中,她明明对当官的人心存戒备——她的父亲已经为她提供了很好的反面教材。法律意识缺席与淡漠导致了被侵害妇女的不敢反抗、忍辱负重,导致了她们丈夫的残忍报复,也导致了玉米的再次与权力结合。这也是一系列不幸与苦难滋生的源泉之一。
现代性的实践历程证明,“如果要保障个人的权益,没有法制就根本不可能。”当然德治的作用也不容忽视,但究竟应该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所以杜维明先生曾经别有深意地指出,“很多西方的学者,我想,中国的学者也一样,非常强调法治的重要性,甚至提出德治。就有人感到很忧虑,如果德治取代了法治,那就成了人治,而不是法治了。”在启蒙事业还远远未竟的中国,尤其是在仍然相对落后的农村,毕飞宇坚持把法制观念的缺席与淡漠作为自己在作品中探讨的话题之一,应该说是十分必要也是十分重要的。
正如某些论者所言,“毕飞宇的小说,是天真的纯粹的,是安宁的舒展的;它们从未飘荡在云空,而是扎根于民间,立足于大地,充满美丽的忧伤,泥土的气息。”他以饱满的激情、深邃的思想为依托,力求穿透生活的表象,去揭示一种更为高远、更为本质化的形而上情怀。在当下庞杂的文化语境中,毕飞宇的选择与实践是让人感佩的,表现出了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与批判精神。小说《玉米》正是这样一次成功的实践,它是毕飞宇对特定年代农民精神状态的一份调查、一份记忆和批判。
(鞠明富,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