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九叶诗派,人们似乎总是最先想起穆旦、袁可嘉、郑敏等等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而很少有先想到杭约赫的。近年来学术界对九叶诗人的个案研究做得不少,可是关注杭约赫的文章却寥若晨星。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当是新中国成立后,杭约赫即掷笔不再写诗了,但即使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来说,对杭约赫的诗歌所做的研究也还远远不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九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对其中任何一叶认知的不足都可能导致对“九叶”整体研究的偏失;另一方面,九叶诗人虽有共通的艺术追求,但其中每一叶都不乏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对“九叶”整体的研究无法取代对其中个体的研究。所以,现在我们来对作为“九叶”中之一叶的杭约赫做较为深入细致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九叶诗派做更为全面准确的把握,也有助于避免把“九叶”的艺术共性与其中每一叶的艺术个性混淆起来,从而进一步了解九叶诗人多姿多彩的艺术特色,对九叶诗派有一更为客观详尽的评价。
在“九叶”中,一身而兼诗人和画家两种身份的,杭约赫是唯一的一个。杭约赫原名曹辛之,读他的作品,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这位“诗人兼美术家,善于以不同的语言风格处理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展现出一幅幅生动、壮丽的画面”。这种种“不同的语言风格”融合、呈现在其诗作中,就形成了不同的艺术特色。本文拟立足于杭约赫的诗歌创作,通过对其诗作的解读,来完成对其诗歌艺术特色的探索与把握。
一、批判的、奋戈的呼喊
唐湜在《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一书中有一篇专论杭约赫的文章,题目就叫做《奋戈的诗人——曹辛之论》,里面谈到“九叶们‘也曾为风暴的将临而放歌/那宏伟的时代可要求为它/作宏伟的构思,果敢的奋戈,这儿主要的还是指辛之,因为他写出了长诗《复活的土地》,是‘宏伟的构思,更是‘果敢的奋戈。”[2](P65)其实,不只在《复活的土地》中,在杭约赫的其它许多诗作里,我们都能感受到诗人那种强烈的忧患与愤懑以及由此而发的批判的、奋戈的呼喊。
在《神话》一诗里,诗人写道:“白胡子和黑头发一样年青,/拿锄头的也能使用刀枪。//千年的桎梏一齐打碎,/人类在那儿有了新的希望。” 这是对黑暗与罪恶发出的战斗宣言,充满了昂扬的战斗情绪与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对“千年的桎梏”进行批判的同时也怀有对美好未来的热切憧憬。1944年写于重庆的《誓》,对当时社会的黑暗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批判,并代为喊出了劳苦大众对黑暗的讨伐与对祖国、对人民、对光明的热爱。诗中这样来揭露黑暗与邪恶的冷酷无情:“玩火的却用它来焚烧你的发,/你的皮肉,焚烧你慈悲的心窝。//吮吸了你的乳汁,还要流你的血,/他们无休止地将你糟蹋”,这里的“你”是一个泛指,从整首诗来看,它既可以指当时满目疮痍的中国,也可以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灾难深重的劳苦大众。在转向描绘大众心声的时候,诗笔也是尖锐有力而毫不含糊的:“为报答你的恩惠,千万子孙染红了手,/将不肖的从一切有声音的地方歼灭,/谁忍心再让你向苍苍的天宇去呼救!”这种批判的、奋戈的呼声是何等的强烈!在杭约赫的诗中,对悲惨凄凉进行关照与对黑暗邪恶进行鞭挞的同时,总是伴随着对正义与光明的呼唤和对胜利与未来的展望,单纯的对苦难的摹写与无望的挣扎是不会在他的诗歌里出现的。在《寄给北方的弟弟》一诗中,诗人感叹“眼前的道路是那样崎岖、坎坷,/这山城阴雾蒙蒙,狐鼠猖狂”,然而狐鼠与妖魅吓不倒诗人,困难与险阻磨灭不了诗人的斗志,诗人随即笔锋一转写道:“该是黎明前胜利到来的征兆吧,/胜利的脚步,不是已经从北方走向南方。”“我会穿过巴峡巫峡,直下襄阳洛阳;/我们将会师长江,我们将结伴还乡。/此刻,专心去使用你的笔、你的枪。”从对阴暗的摹写转到对胜利的展望,继而转到对弟弟的告诫,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甚而至于对千千万万的写作者与革命者的告诫呢!这样,奋戈的呼喊、美好的憧憬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三者便被和谐地高度统一了起来。
1947年,杭约赫在上海创办《诗创造》和《中国新诗》月刊并任主编,1948年11月诗刊即遭到了被国民党反动派查禁的厄运,诗人被迫出走香港。就在出走香港之前的1948年,诗人在白色恐怖下的上海写了长诗《复活的土地》,这是解放前国统区最后出版的一部长篇政治抒情诗,它“写出了诗人在世界二次大战时期的体验与思考,也写出了在当时的感情困惑”。《复活的土地》由《序诗》起笔,当时诗人和劳苦大众的处境是“给安放进/一个无底的梦魇里,从/交错的黑夜与白昼之间徘徊”。然而,诗人并没有在梦魇与徘徊中消沉下去,而是“举起颤栗的手,夺取‘人的/位置,充实这多年空虚的躯壳。”奋戈而起,为争得做“人”的权利而战斗,这正是诗人的本色。在《序诗》的末尾,诗人表达了如此美好的愿望:“从此,有山、有水、有房子的地方//也会有人。这失去了歌唱的国度,/让我们用彩色的笔来谱写乐曲。/告诉孩子们,这个童话的诞生——”。《序诗》之后,诗作分为三章,分别以《舵手》、《饕餮的海》和《醒来的时候》来命名,每一章之中都含有大量批判、奋戈的呼喊,比如在《舵手》中,诗人说:“一片片土地,一座座/城池,一道道防线,焚烧着/炸裂着、崩塌着。人性被/压缩、变形、腐蚀,给卷进/疯狂旋转的‘轴心,毁灭!”这是多么残酷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一组画面啊!在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中,诗人忍不住呐喊:“‘今天是人民的世纪!/这世界的舵,执掌于/人民,面前的路/由我们依据理性来挑选。/人类不仅要生活,还需要生活得合理。”这样振奋人心的诗句写在那黑暗的时代,该是具有多么巨大的意义!
二、幽默的、辛辣的讽刺
真正优秀的诗人,总是努力探索写作表达方式的新路径,力求在表现方法与艺术特色方面有所突破,杭约赫正是这样的一位诗人。同是揭露黑暗与表达对黑暗的憎恨之情,他既能以批判的、奋戈的呐喊出之,又能代之以幽默的、辛辣的讽刺。正如蓝棣之所指出的:“杭约赫的才华是多方面的,就诗而论,他那些蕴含有内在幽默的讽刺诗,更显出他的才气。”臧棣曾这样分析杭约赫诗歌的讽刺艺术:“在杭约赫身上,比较突出的诗歌个性是他的讽刺意识。这种讽刺,从诗歌动机上说,是诗人对40年代的社会现实中的黑暗与腐败的一种浪漫的报复;从诗歌艺术上说,是诗人强化诗歌的表达力量的一种方式。”
在杭约赫的诗作中,讽刺是随处可见的。《知识分子》里描绘的知识分子向往着“墙洞里搁一顶纱帽”,“脱下布衣直上青云”,并坚信“千担壮志,埋入书卷,/万年历史不会骗人”,为此而“读破了名人传记”,结果却落得个“如今你齿落鬓白,门前的秋叶没了路”,诗的最后感叹道:“这件旧长衫拖累住/你,空守了半世窗子。”客观冷静的描摹之中却蕴含有幽默而辛辣的嘲讽,让我们不由得想起孔乙己的形象,这既是对社会文化制度的不满,也是知识分子的自嘲与对自身阶层出路的重新思考。1946年写于上海的《噩梦》,开篇即是悲愤难奈的一幕:“不是守防边疆,又不是护卫/血地,你们要挂着哭声离开,/母亲揉着干瘪的乳头啜泣,/几千年了,我还要写《石壕吏》”,这无疑是对国民党拉壮丁打内战的绝妙讽刺,而诗歌的结尾:“遍地狗哭狼嚎,/从此‘英雄有了用武的地方。”这里的“英雄”指的是善于打内战、残杀人民的反动派及其走狗们,其政治讽刺意味也是很浓厚的。1948年4月,国民党反动派召开所谓“行宪国大”,伪国民大会选举蒋介石为伪总统,杭约赫写了《最后的演出》来讥讽这场“选举”丑剧。诗中的语言是不乏幽默与反讽的,如“你笑着,来扮演这最后一场杰作”,明明是拙劣透顶的闹剧,偏偏要说它是杰作,这种反差产生了强烈的讽刺效果。这首诗当时发表在《中国新诗》第一期上,同期刊发的杭约赫的作品还有《严肃的游戏》与《感谢》。《严肃的游戏》是这样来描绘残酷的战争的:“靠一杆枪、一柄刀、一支红缨,/将敌人的尸体在他们身旁展览;”血腥的场面竟可以被处理得这样冷静诙谐,而“战争好像游戏”的大胆新奇的比喻也暗含了对游击战神奇效果的称颂与对愚蠢敌人的揶揄。《感谢》一诗,题目即藏着幽默、辛辣的嘲讽,诗中说:“‘感谢你给了我们法则,/转向你,夺取我们合理的生活!”这里的“你”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象征,虽然“你曾经是一个幸运的赌徒”,“一切捐输都成了你的筹码”,但是“理性教会了我们思想”,“是你训练成我们粗暴,/以最猛的速率向你退却。”人民已经觉醒,一切不合理的终将被推翻,这哪里是什么感谢,分明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战斗号角!
从诗人的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描绘某些重大事件或某种强烈情绪的时候,诗人往往举重若轻,欲擒故纵,以一种幽默而又不乏辛辣的笔调出之,收到良好的讽刺效果,而这种讽刺,幽默中含着悲伤,辛辣中又多有机智的构想,发人深思,激人斗志,往往是单纯的批判与奋戈的呼喊所无法取代的。诗人在这一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正如唐湜所说:“一点反讥又往往发展成为正面的突击。是的,那些喜剧式的讥讽就是对这个悲剧时代的揭露,笑中是含着泪的;而诗人作为一个美术家,也擅长这种漫画式的勾描。”
三、宏大的、意象密集的抒情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时候,九叶诗派中的大多数人是大学毕业生,并且主要毕业于外语系或者具有较高的外语水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了解西方现代诗的发展状况和艺术特色,能够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艺术经验中有所借鉴,并将其与中国诗歌传统、自身独特的人生体验相融合,正如唐湜所描绘的:“由于我们大多是在学校里学外语的,就受到一些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写作时多多少少运用了一些西方现代的技巧……而辛笛、杭约赫、唐祈、陈敬容与我则接受较多新诗的艺术传统或现实主义精神,较多感性的形象思维,可也从外国现代派的艺术风格与创作手法里汲取了不少艺术营养,大大加深并丰富了自己的现实主义。”
九叶诗派的这一特征在杭约赫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于1940年到重庆,参加生活书店工作,这一阶段他喜爱普希金,较多地受到臧克家的影响。抗战胜利后,他随生活书店迁移到上海,接触到了艾略特和奥登等现代诗人,诗风显然得起了变化,具有史诗般宏大气魄的长诗《复活的土地》即是其艺术观念和创作上发生转变的产物。蒋登科曾经谈到:“《复活的土地》显然是受到了艾略特的《荒原》的影响,看似杂乱无章,却展示了现代的‘荒原图景……勾画了上海这个大都市的嘈杂无序和上海各阶层人的虚伪与庸俗。诗人通过对种种现象的集中与提升,揭示了上海的‘荒原景象、‘荒淫的海的形象。”
读《复活的土地》,很容易就会想起艾略特的《荒原》;想起桑德堡的资本主义都市史诗;想起痖弦的《深渊》。唐湜给予《复活的土地》极高的评价:“这是一部用飞跃的联想与跳荡的节奏写成的巨幅壁画似的史诗,犹如毕加索给西班牙内战画的名作《伊尼卡》,是一幅巨伟的意象画。”“诗人的这一历史意象画巨作,是笼盖一代之作,是当时诗作中的冠冕……以诗人自己来说,也是突破了早期拘谨的诗风,而大步跨入现代诗风的巨大意象抒情诗。”应当说这一评价是并不过分的。《复活的土地》构思宏伟,气势雄壮,意象纷繁,视野广阔,对浮沉在旧上海——这个“饕餮的海”——里的各色各样的人都作了描绘,把个自己对上海的复杂的感情抒写得淋漓尽致。整首长诗600余行,几乎通篇都充溢着那种宏大的、意象密集的抒情,可以随便找几处来看一下:“上海——都市的花朵,/人们带着各式各样的梦想来到/这里,积聚起智慧和劳力,/一座垃圾堆,现在是一座/天堂。//我们到街上去,/我们游泳在天堂的银河里。”“干杯,干杯!这是上海,/我们来吮吸这个海,也被这饕餮的/海——吞噬。”“呵,可怖的无血的冷酷的人类的/花园呵!跨进去,你瞧:满目的骷髅,满街的灵柩——一个/精神杀戮的屠场。”这些诗句描绘的画面是广阔的,诗中的意象是纷繁的,感情是强烈的,诗的语言是恣肆有力的,似乎是一场文字的狂欢。
尽管《复活的土地》在构思与表现手法上明显地受到艾略特《荒原》的影响,但它在所达到的思想高度上是超出了《荒原》的,因为“《荒原》的主题是绝望而不是希望……《荒原》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知识界弥漫着的失望情绪,把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精神贫瘠状态集中地深刻地表现了出来。《荒原》构成了一代人思想苦闷的投影,成了一次大战冲击波之下资本主义精神危机达到顶点的写照。”而《复活的土地》则“在揭示现实的同时,还努力挖掘潜藏其中的一种方向与人们的渴望,使沉闷、荒诞的现实生存环境中爆发出魅人的光亮。这种光亮不是宗教式的虚无之境,而是现实发展的必然的或可能的选择,不仅消解了个人化可能带来的诗的沉闷,而且体现出诗人强大的人格力量。”长诗中在对上海这“饕餮的海”、“荒淫的海”进行冷嘲热讽的同时,也不忘激励人民的斗志,指明斗争的方向:“让我们欢呼吧!一个/新世界就要在人民的觉醒里到来。”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反动势力都是要覆亡的,诗人对胜利充满了信心:“飞吧,钻吧!让我们睁大眼睛/瞧这些夹着尾巴的癞狗,在人民的脚尖上舞蹈……”这样的诗句可以说是把批判的、奋戈的呼喊,幽默的、辛辣的讽刺与宏大的、意象密集的抒情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了一起。可见,诗人这几方面的艺术特色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我们把它分开来讨论,只是为了论述上的方便并保持论述线索的清晰。
必须明确的是:并非杭约赫本人所独具的,九叶诗派其他诗人的写作可能也具有类似的艺术特色,只不过这些特色在杭约赫那里体现得较为明显与融合而已。“九叶”本就是一个有着相似的诗学主张与诗歌创作风格的诗人群体,择出其中被研究得较少的一叶做较为深入细致的研究,相信不光是对九叶诗派,甚而对于整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诗歌界的研究都是很有益处的。
(姚春光,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